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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釜洞山雜木林之間,有一座小小的山中小屋。

 

房間深處傳來無數呼吸聲,彼此交疊。月光從窗戶照進屋內,一道龐然大物的女性黑影倒映在地板上。

 

「就是你殺死小紬,對不對?」

 

紗羅凝視著女人的雙眼,說道。

 

「你果然看到啦。」

 

女人沉聲回答。

 

紗羅不記得多少年沒聽見女人說話了。女人為了在這座城鎮上生存,選擇封住自己的話語。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小聲,語氣卻強而有力。

 

「你什麼也沒說,我還以為你睡著了。」

 

女人長嘆了一口氣。

 

「你為什麼要殺她?」

 

「你問這不是廢話嗎?」女人眯起了眼:「因為我很喜歡她。」

 

「這不算答案。你喜歡她,又何必殺死她?」

 

「因為她很可憐呀。我可不想看小紬被人逼著吃海蟑螂。我自己也是,死得了的話真想直接一了百了。」

 

「你說謊。假設你真的喜歡小紬,才不會用那麼殘忍的方式殺死她。你只是想把別人拚死保護的事物弄得一塌糊塗罷了。」

 

「你傻啦?」女人毫無悔意地笑道:「一定得敲爛全部的腦瘤,才能確實殺死一名人瘤病患者。這麼做看起來當然會很殘忍呀。」

 

紗羅猛然回想起醜男死去的母親。她明明把電線掛在天花板上,卻又沒有上吊,最後全身澆煤油自焚而亡。

 

她一開始可能以為上吊就能勒死自己。但是她正要把脖子套上電線圈的時候,猛然驚覺上吊可能死不了。萬一自己失去意識,腦瘤只要操縱手臂,巧妙地在氣管上開個洞,身體還是有辦法攝取氧氣。

 

她是為了確實燒死身上所有腦瘤,才會淋煤油自焚。無論是自殺還是他殺,人瘤病患者要徹底死亡並非易事。

 

「我敲爛小紬全身上下的腦瘤,就是為了殺死她。這是事實。可是你跑去檢舉我也沒用。你再怎麼強調是我殺人,誰也不會把你的話當真啦。」

 

「我並不打算檢舉你。」紗羅急促地說:「你被逮捕對我也沒好處。可是遲早會有人來抓你。」

 

「你到底想說什麼?」

 

「只要仔細觀察命案現場,就會發現犯人只可能是你。太明顯了。」

 

女人面無表情地瞪著紗羅,接著淡淡一笑,語氣彷彿在斥責惡作劇的頑皮孩子。

 

「你在說什麼呀?我有不在場證明喔。只有醜男、國雄、美佐男三個人有辦法殺害小紬吧。」

 

「不對。他們三個都不是兇手。只要確實釐清兇手的條件,每個人都能得出相同的結論。當然思考的前提要正確,芽目太郎是假死,整起命案中只有小紬遭到殺害。按照這個前提順其自然地思考,小紬遭到殺害的時間確實是二十四日的下午四點。羽琉子留在壘住宅區時就是在這個時間點脫逃,那些抓住羽琉子的大人也是在這時候聽見小紬的哀號。為羽琉子注射鎮靜劑的那名醫師會慣性記住施打時間,他的證詞算是可信。

 

而這個時間裡只有國雄、醜男、美佐男三個人待在校園裡。前往瘤塚必須先經過校園,所以合理懷疑是三人之中的某個人殺死了小紬。假的加峰先生也是基於相同道理解釋案情,只是犯案時間不同罷了。

 

但是接下來的過程就不一樣了。下午四點的時候芽目太郎其實並沒有死,所以兇手必須不驚動管理室的芽目太郎,偷偷潛入地下室殺死小紬。依照假加峰先生的推理內容認為,兇手讓芽目太郎主動打開大門,從正門進入管理所。前提是芽目太郎真的死在大門旁邊。可是真相卻是完全相反。兇手其實偷偷從後方走廊的窗戶潛入管理所,完全避開芽目太郎。」

 

「等一下。」女人忽然插嘴。

 

「有什麼問題?」

 

「看過工作日誌就會知道,芽目太郎總是在上午九點半和下午三點半確認門窗是否上鎖。走廊窗戶的鎖怎麼會只有這一天剛好打開,未免太剛好了。」

 

女人滔滔不絕地說出自己的疑問,彷彿事先已經準備這些問題。女人幾乎不會主動和周遭人們交流,她竟然這麼清楚掌握壘地區居民的性格,這讓紗羅有些意外。

 

「你說的沒錯。芽目太郎有點神經質,一天至少會檢查兩次門窗,所以他不會偶然忘記鎖上窗戶。

 

「那麼,兇手是如何打開窗戶的鎖呢?工作日誌有記錄,二十四日下午一點總共有三名訪客。兇手就是趁這個時候偷偷打開走廊窗戶的鎖。至於這些訪客是誰,我想你應該很清楚。」

 

女人咕嚕一聲,吞了口口水。

 

「就是來探望小紬的三個人,國雄、美佐男以及紗莉。先扣除紗莉有不在場證明,兇手只可能是剩下兩個人之一,國雄或美佐男。」

 

「等一下。醜男負責躲在管理所後方呀。就算鎖已經打開了,有人盯著根本進不去吧?」

 

「假如醜男真的一直守在窗邊監視,的確是進不去。可是醜男自己承認,他實際上曾經離開崗位。那兇手就有可能趁空檔進出管理所。因此,兇手會在二十四日下午三點時到訪管理所這是第一個條件。

 

關於窗戶上鎖這點還能發現另一條線索。芽目太郎這天應該有在三點半確認管理所門窗,只是他沒寫在工作日誌裡。假如這時窗戶的鎖開著,他一定會重新上鎖。所以兇手只能在下午三點三十分之前從窗戶潛入管理所。」

 

「原來如此,你或許說的沒錯。」

 

女人裝模作樣地大嘆一口氣。

 

「但是我覺得很奇怪。假設兇手在窗戶上鎖前的下午三點半之前潛入管理所,而小紬遭到殺害是下午四點。代表兇手至少在管理所某處躲了三十分鐘。管理所的確有地方可躲,像是倉庫、休息室之類,那他耗費這三十分鐘究竟在做什麼?」

 

「他可能是差點撞見來巡視的芽目太郎,嚇得魂飛魄散吧。」

 

女人漠然答道,雙眼不自然地望向窗外。雲層籠罩的天空中看不見星星,只有飛機燈光粗野地劃過明月之下。

 

「害怕到躲了三十分鐘?只要撐過芽目太郎巡視的時間,他至少有陣子不會從管理室出來。兇手行動力之高,我不認為他會錯過這絕佳的下手機會。」

 

「那他大概受傷了吧,像是跨過窗框的時候腳滑了一下。」

 

「不對。他如果傷勢重到三十分鐘無法動彈,行為舉止方面一定明顯有異。但是三名嫌犯都看不出這類異狀。

 

「我思索來思索去,終於想到一個兇手無法行動的合理原因。當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這個日期就是提示。壘地區有個習俗,會在亡者每月忌日的死亡時間,念誦壘菩薩經悼念逝者。去年一月二十四日,有一名女子在自家庭院自焚身亡。死亡時間是下午三點四十分。兇手是為了祭弔她才躲在走廊上,沒有直接前往地下室。」

 

「……你是說醜男的媽媽吧?我已經忘記她的忌日了,真的是二十四日嗎?」

 

「不會錯的。創校紀念日是一月二十六日,醜男的母親是在紀念日的兩天前去世。兇手知道醜男母親的死亡時間,而且和醜男的母親十分親近,才會花時間祭這是第二個條件。」

 

「可是這不就很奇怪?」

 

女人隨即插嘴。她已經察覺推理中藏有矛盾了。紗羅冷靜地深呼吸。

 

「的確很奇怪。三名嫌犯裡符合第一個條件在二十四日下午一點到訪管理所的有兩個人,國雄和美佐男。換言之,醜男不是兇手。

 

「然而符合第二個條件的嫌犯,卻只有醜男一個人。醜男母親過世的時候,國雄、美佐男甚至沒有去祭拜。我不認為他們會在一年後的月忌日幫她念誦壘菩薩經。

 

「推理到這裡忽然陷入僵局。三名嫌犯沒有任何人完全符合兇手的條件。我又想不出兇手在現場多花時間的其他理由。所以我仔細思考自己的思緒為什麼會走入死胡同。」

 

「那當然是因為你的推理大錯特錯呀。」

 

女人不屑地說。

 

「是,你說的沒錯。我的推理錯了。既然這三人裡頭找不出殺死小紬的兇手,代表我的前提錯了,這三人根本不是嫌犯。

 

「至於為什麼我會將嫌犯鎖定在這三個人之內?因為二十四日下午四點,只有這三個人待在校園裡。倘若小紬並不是死在這個時間點,就能放大嫌犯的範圍了。」

 

女人故作輕鬆地伸了伸懶腰。自己沒猜錯,這個女人在虛張聲勢。紗羅確信自己的推理已經逼近真相了。

 

「小紬死亡時間的推算結果,是二十四日的下午三點到下午五點之間。然而,兇手犯案時間為何會判定為下午四點?因為壘住宅區的大人在同一時間聽見女孩子的尖叫聲。假設他們事先知道小紬死在相同時段,自然會認為是小紬發出那聲尖叫。而兇手犯案時間若不是下午四點,那聲尖叫聲就並非出自小紬。」

 

「你拐彎抹角的,到底想說什麼?」

 

「我就單刀直入地說吧。兇手在壘住宅區故意尖叫,讓在場的人都聽見自己的叫聲,進而讓他們誤以為犯案時間是下午四點。兇手最後才在五點之前回到管理所,殺死小紬。兇手耍了一個非常老舊的詭計,刻意偽造不在場證明。」

 

「等等。芽目太郎會在下午三點三十分鎖上窗戶啊?兇手只能在那之前溜進管理所啊。四點的時候他怎麼可能待在壘住宅區?」

 

「請別混淆視聽。我是基於小紬死於下午四點,才做出前述推裡。倘若小紬死於下午四點半之後,兇手可以動用花盆裡的備用鑰匙,大剌剌地溜進管理所。這附近居民都知道芽目太郎會在關園之後小睡。假設使用這個時間點為前提,下午一點的訪客就和小紬的死毫無關聯。

 

「我想真相已經很明瞭了。下午四點到五點之間,只有醜男、國雄、美佐男、紗莉四個人有辦法溜進瘤塚管理所。其中唯一有辦法耍詭計創造不在場證明——也就是在下午四點跑去壘住宅區發出尖叫的人,就是你。」

 

紗羅停頓了片刻,堅決地說道:

 

「兇手就是你,紗莉。」

 

狹窄的房間充斥著沉悶與靜默。紗莉低著頭,緊閉雙唇,接著面無表情地抬起臉。

 

「我倒是挺佩服你能猜到一點。」

 

她輕蔑地說。

 

「哦?哪一點?」

 

「動機。我的確只是想別人拚命保護的東西毀得亂七八糟。」

 

紗莉說著,看向房間角落。羽琉子倒在木板地板上,身上澆滿煤油。她因為鎮靜劑一動也不動,像是死了似的,身上傳來無數呼吸聲。

 

「剩下的我懶得聽了,浪費時間。真沒想到你居然這麼瞧不起我。你真的完全不會掂掂自己的斤兩耶。」

 

「我可不想被殺人犯這麼說。」

 

「你自己還不是跟殺人犯差不多。」

 

「你不擅長交際,老是躲在家裡。我只是在幫你。」

 

「嗄?多管閒事。」紗莉扯了扯嘴唇:「給我長在麻煩到爆的位置,還隨便開口說話,現在居然要我感謝你?」

 

「我不曾說話害過你。」

 

「哼!隨便啦,你是不是還沒解說完?好像還剩一個很大的矛盾,我就大發慈悲聽到最後好了。」

 

紗莉說完便站起身,拉上窗簾點亮照明,站在化妝鏡台前方。

 

「也是。你說的對,剛才的推理還有剩一處矛盾。二十四日下午四點,你當時待在壘住宅區的H棟。你聽到女孩尖叫聲的時候,林老師和那群年輕人都跟你在一起。再加上你當時還脫掉遮咳口罩。如果當時是你自己放聲尖叫,一旁的居民應該不覺得是小紬發出叫聲,而是你發了瘋在亂叫。

 

「那麼你是怎麼讓周遭的人誤以為那是小紬的叫聲?其實這也算不上什麼詭計。你只是閉著嘴,用力咬了舌頭。我當時不小心發出叫聲。旁人雖然聽見叫聲,你卻緊閉嘴巴。他們又不知道你是人瘤病患者,自然會以為是別處傳來的叫聲。」

 

紗莉隔著鏡子狠瞪紗羅,接著百般無趣地吐了口氣,從抽屜拿出一隻紅色髮夾。

 

「那個叫三宅的學者,他的腦瘤好像也是長在舌頭上。你比那傢伙更聰明呢。」

 

「當然了,請別拿我和其他腦瘤相提並論。」

 

「幸好你是長在舌頭上,這樣閉上嘴就能藏起來。萬一不小心聽見有人咳嗽,只要閉上嘴、捲起舌頭,咳嗽反應就不會發作。一般來說總是會被家人發現,不過我媽媽早就失明了。運氣真得很不錯。」

 

「那我勸你最好把那根髮夾收回去。以防萬一,我先提醒你,戳破我只會增加更多腦瘤。」

 

紗莉盯著鏡子,瞪大雙眼,接著捧腹大笑。

 

「我當然知道。你真的很看不起我耶。我是不打算殺你,但也不打算讓你活得好好的。區區一個怪物囂張什麼,我要處罰你。」

 

紗莉面不改色地握緊髮夾,雙唇張大,用髮夾猛刺舌頭上浮現的眼珠子。和壘住宅區一模一樣的慘叫聲,頓時響徹整間房間。

 

平時隔著不織布口罩看見的世界,頓時變得鮮紅又扭曲。

 

「晚安,腦瘤(紗羅)。」

 

耳邊傳來異常冰冷的話語。

 

***

 

加峰在羽良原休息站抽了根煙,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響起電子鈴聲。他看向手機螢幕,來電者顯示一排陌生的號碼。

 

柵欄另一頭的馬路有汽車接二連三呼嘯而過。他不耐煩地按下通話鍵。

 

「加峰先生嗎?我有急事要聯絡你,所以請護理師提供你的電話號碼。」

 

金田警官的聲音異常走調。

 

「該說的都說完了吧。還能有什麼事?」

 

「負責偵辦住商大樓火災的警官送來了報告,但是內容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我想再跟你談一談,可以麻煩你先回海晴一趟嗎?」

 

「幹什麼扭扭捏捏的,有話就直說啊。」

 

加峰嘖了一聲。金田警官沉默了大約十秒,緩緩說道:

 

「請你冷靜聽我說。警方請科學員警研究所進行DNA鑑定,方便調查那名在迂遠寺通路上燒死的人瘤病患者來歷。就是那名巨大無比的人瘤病患者,我們原本以為她是按摩小姐小鈴,但是鑑定結果發現——」

 

他聽見吞唾沫的聲音。

 

「她和你有血緣關係。」

 

手機從掌心滑落。

 

自己從櫸樹之間望去,見到那名熊熊燃燒的龐大人瘤病患者。那副身影鮮明地浮現在腦海中。

 

小鈴和自己是親戚?小鈴是岡山人,自己則是在宮城長大,怎麼可能會有血緣關係。燒死在迂遠寺通的那名人瘤病患者並不是小鈴。

 

有可能發生這種事?加峰自問自答,接著察覺了一絲可能性。一年半前,仁太剛進店裡的時候。當時大樓正在進行耐震工程,加峰曾讓小鈴暫住「Heartful永町」的三○七號房。菜緒和小鈴一樣,都讓腦瘤擠爛了臉孔,外型也非常相像。當時仁太差點帶錯人,自己還因此大發脾氣。

 

當時加峰是看到手環掛牌,才驚覺兩人搞混了。然而,假如手環事先就被掉包了?加峰真的有辦法認出兩人誰是誰?

 

心臟猛地敲打胸口,發出巨響。

 

加峰不知不覺越過柵欄,站在馬路中央。一輛油罐車伴隨著剎車聲,逐漸逼近眼前。身後傳來男人的喊叫。然而加峰的腳卻彷彿生了根似的,一動也不動。

 

加峰迴想一下,他眼前早就出現唯一的線索。自己在「Heartful水町」愛撫菜緒的乳房時,乳頭流出母乳。他一直很疑惑,菜緒從未懷孕,為何會分泌那麼大量的母乳?小鈴至少懷孕過一次,這樣就解釋得通了。兩人的確交換了身份。自己為什麼沒發現?他心中對於菜緒的情愛,全都只是虛幻、錯覺?

 

——救救我,有人要殺我。

 

耳朵深處傳來菜緒的呼喊。

 

為什麼自從二十四日那晚之後,菜緒再也沒出現在夢中?他現在終於察覺了原因。

 

注釋

 

[1]

 

日本住家的玄關處有一部分可直接穿鞋踩踏,稱為「三和土」或「土間」。

 

[2]

 

為日式神龕的代表性造型之一,神龕裡分別供奉三尊神明的神符,中央是天照大神,右邊為該地區的土地神,左邊則是個人信奉的特定神明或神社。

 

[3]

 

為日本特有的法務相關國家資格,主要承接民法相關業務、代辦行政相關證明檔、文書或申請資料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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