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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谈话

路边谈话

本多孝好

本多孝好

1971年出生于东京都。毕业于庆应义塾大学法学系。1994年,凭借《沉睡之海》获第16届小说推理新人奖。1999年,收录有获奖作的短篇小说集《思念》发行了单行本,就此成为职业作家。该作品还入选了“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的前10名,文库本畅销40万册。2003年,《可以入眠的温暖场所》为恋爱小说开辟了新道路,2004年出版的《午夜的五分前》入围了直木奖。作为一名作家,他的未来值得期待。著有《一起孤独》《片刻》《正义的伙伴》等。

她说过可能会迟到,不出我所料,约定时间已过十五分钟,她仍然没有出现。我站在店前,寻思着她快来了吧。来往的行人纷纷向我侧目,似乎把我当成了可疑之人,我忌惮他们的目光,于是绕到餐厅旁的小路上背靠着墙。

七点十五分,星期五晚上银座的人行道上,结束了一周工作的白领们熙熙攘攘。考虑到她工作忙,我特意约在了她公司附近的餐厅,不过这似乎是徒劳。每当马来西亚中央银行放松资本管制,或者新加坡生产指数低于计划时,她就会加班。我不知道这些事对世界金融市场或日本经济有多大影响,但是肯定没有对我们两人生活的影响大。迄今为止,我们作废了数张音乐会门票,没能看完很多部电影的结局,还浪费了数次好不容易精心准备的晚餐,有时我为了不浪费食物而勉强自己全都吃下。

我把头靠在背后的墙上,鳞次栉比的大楼上方是东京特有的低矮的夜空。那里没有值得欣赏的东西,于是我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上面没有显示她的信息。我想给她打电话,又怕她以为是责难,只好作罢。没有联系,意味着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我放回手机,在心中思量这是第几次等她。她以前不是这样。学生时代,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绝对不会让别人等,至少没有让我等过。大学毕业后,我们都就职了,她从提前十分钟到,变成卡着时间点到,再变成迟到十分钟,迟到二十分钟……最后到了我要随身携带文库本等她的地步。这样一想,我似乎正是厌倦了无止境的等待才和她结了婚,然而现在却又变成这样……

我不禁发出一声叹息,转而变成了苦笑。最后一次约会还是不要迟到为好——这一理论变成了——最后一次约会就原谅她迟到吧。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等她,可无论如何这都是最后一次了。

我想走进餐厅等她,转念又放弃了。最后一次约会,我想至少要保持好礼节:微笑迎接赶来的她,为她打开餐厅门,就座,点餐,认真完成从餐前酒到餐后甜点的每个环节,结账,再为她打开餐厅门,就地分开。虽然这不过是无聊的形式主义,她大概也会笑我。不过,为了我们五年的婚姻,我还是希望在最后的时刻认真地告别。

我做好了要等很久的心理准备,从提包里拿出文库本,借着对面店里的灯光翻着书页。每过五分钟,我就探出头去看一眼餐厅门前,在不知道第几次的时候,我认出了从远处赶来的她。她身穿长裙,似乎不太方便奔跑,可她还是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全速赶来。她的步伐在行人中很是突兀,几个被她甩在身后的人甚至惊叹着停下脚步目送她的背影——这些从我所在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就在最近的十字路口,她停止了奔跑,向这边眺望。她似乎没有注意到仅探头出来张望的我,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慢慢地走了过来。我收起文库本,从小巷里走出来,站在餐厅门前。她看到了我,轻轻地向我挥手。我装作刚看到她的样子,也向她挥了挥手。她步履从容,缓缓地向我靠近。

“抱歉,又让你久等了。”

她走到我的面前时,气息已经完全平稳了。我如果没有看到刚才那一幕,会以为她一直都是以这样的步伐走来的。这一点她从未改变,从我们相遇开始。她从不为自己找借口,从来不说。我曾经喜欢她的这种干脆,却在不经意间变成了厌倦。

“没事,我没等很久。”

我说着为她打开餐厅门。我跟在她的身后走进餐厅,有点儿被震慑住了。店内是统一的黑白色调,角落里放着一架钢琴,女钢琴家正在淡淡地弹奏安静的乐曲。身穿深灰色西装的白发男侍站在入口,目光落在一份貌似预约表的文件上。我打电话预约时已经询问了价位,因此心中有数。即便如此,似乎还是选了一家不太适合的餐厅。我看到她从容不迫的表情,心想她或许因为工作的关系来过类似的场所。

我下定决心,告诉白发男侍预约一事,并为迟到向他道歉。他只是莞尔一笑,便把我们带到了位于中央的席位旁。每张桌子上放着同样的插花和蜡烛,周围有几桌客人正在安静地边谈笑边用餐。我身上的高级西装与他们穿的相比,还是相形见绌了。

男侍为她拉开座椅,我走到对面坐下,打开厚厚的一本菜单。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窘迫。

“我餐前酒选雪利,你呢?”

她以这种方式向我派出了一艘解救之船。我顺势而上,勉强点好了餐前酒到餐后甜点。男侍听了,低头说:“好的,这就为您准备。”待他离开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选一家轻松的店多好。”

“没事,这家店就很好。”

我们微笑着交谈,大概是顾忌到当下的气氛,我们的笑容都有些过剩。我觉得坐立难安,便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中央的那枝白色插花。她看了一眼钢琴的方向,收敛起了笑容。

“对了,这个给你。”

她把视线转移到我身上,犹豫着从放在旁边空椅上的手提包中拿出一个褐色信封。

“啊。”

我伸出手,从她迟疑的手中接过那个褐色信封。虽然周围的人不会看到里面的东西,而且就算看到了也没什么可耻的,可我还是不打算打开。信封里应该只放了一张纸,跟意料中的一样轻盈。我甚至觉得它的轻盈不足以结束我们的五年,我们的五年只有这么轻吗?

“这件事,”她看着我手里的褐色信封说,“全都拜托你,真的可以吗?”

“当然。”我拉近自己的提包说,“近期我就交出去。”

我刚打开提包,她轻呼了一声“啊”。

“怎么了?”

“证人一栏我还空着。”

“哦,没事。我已经拜托社长了,请他和夫人为我们签字。”

我把提包合上了。

“这样啊。”她点了点头。

我现在在一家土木工程公司里担任住宅设计师。二十多年前,当时还是工头的社长和几名工匠一起创立了公司,他们很早就开始注重使用天然建材,因此当时在业内备受瞩目。我入社后,公司渐渐声名大噪,如今已经在关东一带设立了分社,有百余名员工,雄居业界第一。即便如此,社长依然没有丢失做工头时的精神,对仅是一名普通职员的我关怀备至。他给出的理由是“因为你是我们公司招聘的第一个大学毕业生”——这不能成为理由,还有诸如“你和我侄女同岁” “你和我小姨子是高中校友”之类——他面对不同的人时有不同的理由。也许对社长来说,这世界上没有和他毫无关联的人。我原本对拜托他做我的离婚证人一事有所顾忌,可跟他一商量,他毫不深究,当场就答应了。那是上周末的事,今天我听到传闻说,他正在女职员中为我物色单身人士。我听了之后,甚至可以怪他多管闲事,可一想到这确实是他的作风,便不由得笑了出来。

“你公司的社长姓谷崎?我好像几乎没跟他说过话。”

她只在结婚典礼上和社长打过招呼,之后就没再见过面。有好几次机会能让他们见面,可我根本没想过要让他们聊天,因此直到今天都没能介绍他们认识。社长夫妇都不了解她,我也不知道他们能为我们的离婚证明什么。只是离婚申请书上面需要证人,至于是谁倒无所谓。极端地说,现在拜托男侍为我们做证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很奇怪。”我也点头道。

这时,男侍端来了餐前酒,我住了嘴。男侍不是刚才的白发男子,而是一个年轻人,他端正地施了一礼后,把酒放在了我们面前。男侍离开后,我们握着酒杯,看着对方的脸。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事值得我们举杯庆祝了。若是为了双方的将来举杯,又未免显得太戏剧。最后,我们只是暗暗地把杯子举到眼睛的高度,再各自放到嘴边。

“工作怎么样?”我把玻璃杯放回桌上,问她,“出了什么麻烦事吗?”

“嗯。”

她点了点头,目光上移,似乎要说什么。可就在与我的视线交汇后,她突然又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放弃了。

“怎么了?”我问。

“这五年里,我也像这样不断向你抱怨了,是吧?结婚前好像抱怨得更多?”她看着手中的玻璃杯,低声咕哝着,“事到如今才意识到,太迟了。”

“这种事我不在意。”我说,“也从没在意过。”

实际上,我不记得她向我抱怨过。工作上的辛苦确实听她说起过,不过都是些她消化后的话了,既不是抱怨,也不是哭诉,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聊天。她竟然因为这种小事感到抱歉了?

“你所在的世界是我从没想象过的,光是听你说都觉得有趣。”我说,“好像自己也变得厉害起来了。”

“哪有。”她勉强地笑道。

工作不分贵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的。她的工作需要时刻关注亚洲金融市场,我的工作是注意到高价房的特点并为之设计,我们的工作在本质上没有贵贱之分。可就算本质上没有差别,社会价值还是有差别的,从肉眼可见的薪水就可窥见。

假如她只是做普通的事务工作,无论薪水还是繁忙程度都与我不相上下;假如作废的音乐会门票半数没有浪费,假如没看到结局的电影半数一起看过,假如再在一起多吃几次晚饭……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就会和现在不一样?

我怔怔地想着这些事,可事到如今再怎么想都是徒劳。

她喝干了酒,似乎在思考不同于我的“假如”。

“我说,假如,假如……”她把空荡的玻璃杯缓缓地放在桌上说。

“嗯。”

“假如我们有孩子,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我不由得看着她,她的表情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一瞬间,我还以为她只是随口一问,转念一想这不可能。她没有说假如那时生下了孩子……

我得知她怀孕是在结婚一周年的时候,那是四年前,我二十八岁。然而,孩子没有出生。如果当时孩子出生,我们的关系或许就会与现在不同。虽然不知道是否能和睦如初,但至少不会是现在这样。有了孩子,夫妻关系也会发生变化。可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已是徒劳。

“或许有了孩子,就会变得不同。可如果终究会变成这样,那么没有孩子反而是件好事。如果有了孩子,我们的离婚就会变得更棘手。”

“是吗?”她咬着上唇,“你说得没错。”

“流产原因不详,至少不应归因于母亲。”医生这样说。就算她的工作没有现在这么忙,每天安静度日,流产恐怕也难以避免。这是医生的意见。我可以理解,而且总觉得以后还能再怀上。可她似乎不这样认为。如今想来,从那件事之后她就埋头工作了。我很赞成,如果工作能转移她的注意力,我觉得也不错。可如今回头看去,她似乎在为没有出生的孩子报仇。也许,作为女性的她隐约地感到那是她最后一次生育机会。后来,我们也和以前一样过着性生活,却再没怀上孩子。

看到男侍拿着葡萄酒向这边走来,她把旁边的餐巾拿来铺在腿上。我效仿着。男侍在我们面前分别放了一只玻璃杯,注入了葡萄酒。我虽然尝不出味道的差异,但还是喝了一口,嘴上说着“好喝”,点了点头。男侍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继续为我们倒上。

他眼里的我们是什么关系?我看着缓缓注入玻璃杯里的红葡萄酒,在心里想。或许是庆祝结婚纪念日的恩爱夫妻,或许是庆祝大项目成功的公司同事……

男侍离开之后,我们又互相举起了酒杯。

“听说恋爱结婚的好处就是,”她把玻璃杯放在嘴边喝了一口,“有互相爱过的回忆。”

“谁说的?”

“妈妈。”

“啊。”

“昨天我给家里打电话了。听她说了不少牢骚话。我还没告诉她我们离婚的事,还有……”她说话吞吞吐吐,说到这里便看着我,轻声笑着说,“她哭了一会儿。”

“他们二位,确实。”

“嗯,他们是相亲结婚的,所以对恋爱结婚有一种奇怪的憧憬。”

“真是拿他们没办法呀。”她笑着说完,又喝了一口红酒。

我最后一次见到岳父岳母是在半年前。岳母过六十大寿,邀请我们去家里。大概他们那时候已经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裂缝。

“她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今后还请你多多包涵。”

我突然想起了当时聊着聊着就半开玩笑地向我深深低下头的岳母。

“夫妻是什么?就是……”我想起了醉酒的岳父在我耳边说,“睡在一个被窝里,总能想办法过下去的。”

他们都是善良的人。我为自己深深伤害了他们而感到良心轻微的疼痛。可我们又不能为了他们而维持婚姻。

“你爸妈呢?”

“啊,嗯,我们家,嗯,他们有点儿吃惊,不过没什么。”

“那就好。”

“你这乡下小子,我一直都觉得人家不会和你过太久。”前些日子,我打电话向父母报告了离婚一事。爸爸听了,在电话里苦笑着说,“就是有点儿可惜,那种美人的青睐你是不会再得到第二次喽。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到这里,我重新审视坐在我面前、正要把红酒杯放到嘴边的她。她的容貌虽然称不上惊为天人,不过非常端正、标致。她化着淡妆,戴着精致的耳环,有着与她这个年纪相符的从容和优势。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想了一阵。她笑起来时只有右脸颊会挤出酒窝,鼻子稍微皱起来;思考时习惯咬着上唇……我即将失去这一切,总有一天我会后悔吧。

我们离婚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她没有外遇,我也没有背负巨额债务。只是我们之间的某种东西确确实实地变质、褪色了。可能是她过于繁忙的缘故,也可能是我过于神经大条,我不知道。若是将这种烦恼向别人倾诉,一定会被笑翻的。“婚姻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成熟一点儿!”可能还会被这样说教。因此,我们对谁都没有提起过,也不会再提了。用语言无法解释的东西是无法撼动的。

男侍端来前菜,放在我们面前,简单地介绍了菜品之后便退下了。

“对了,你可不要误解!”她手里拿着刀叉,抬头看我,“跟我交往的这些年,你最棒的回忆是什么?”

“是什么呢?”我说着,陷入了沉思。

结婚典礼?新婚旅行?更早之前?我们的相遇?向她告白?第一次约会?然而,我想起的一切都早已褪色。不是因为我不爱她了,我珍惜这些回忆,只是仅此而已。它们说明不了什么,也无法让什么开始。

“被你突然这么一问,我还真想不出来。你呢?”

“我?”她笑了一下,“你第一次送我礼物的时候。”

“礼物?”我反问,“第一次送你的礼物是什么来着?”

“花啊。”

她看着我们中间的那枝白色插花说。然而,我却不记得为她买过花。

“不记得了?”她没有责备我,只是有些失望,“上学时我过生日,横村也在。”

听她这么说,我才想起来。我苦笑着说:“哦,那个啊。”

“嗯,就是那个。”

她也笑了,伸手向上捏着那枝白色插花。

我们的相遇是在大一的春天。那时的日本比现在富裕,因此,大学生也比现在更活跃。虽说如此,这不过是普遍意义上的情况,不是每个国民都富裕,也不是每个大学生都活跃。我的父母虽然在老家开了一家杂货店,但是供我上学绝非轻松之事。仅凭他们给我的钱,连生活费都不够,因此我一到东京就找了份兼职。每天穿梭于大学和兼职之间,生活忙碌。

临近暑假的一天,我正在校园里走路,突然被人叫住了。向我打招呼的人是开学时参加的社团的同学。我虽然加入了社团,却因忙于兼职而几乎没有出席过任何聚会。

“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现在回想起来,他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大学生。然而,对当时的我来说,他就是东京大学生的缩影。父亲是大银行的分行长,穿着时尚,像是从时尚杂志上走出来的人。听说他也在兼职,是为了买车。他没有轻视我,也没有要嘲笑我。可在被他叫住的时候,我感觉忙于生计的自己被嘲笑了。是我误会了他。

“时间倒是有。”我不耐烦地回答。实际上,那天店里正好出了点儿事,我才有了休息时间。“怎么了?”

“她过生日。”

他指着身后说。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女生,略显不安地看着我们。她也是同社团的同学,我只知道她是经济系的。

“我们决定大家一起庆祝。你要是方便,也来参加吧!”

看到他好心专程邀请不常露面的我,原本抱着逆反心理的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啊,谢谢!”我说,“不过,我可以去吗?”我瞥了眼站在他身后的女生说。只见她仍然一副担心的样子,或许是不知所措,在看着我们对话。

“当然可以。是我邀请你的,别客气。”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去。”

“那就今天晚上七点。”

他告诉我一家位于涩谷的意大利餐厅。

“我预约好了。”

“啊,嗯。”我说。

那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餐厅需要预约这件事。我回到租住的公寓,换上当时自认为最正式的衣服,在约定的时间赶到了餐厅。现在回想起来,那并不是什么特别高级的餐厅,可一想到那是大学男生为了讨好女生而拼命虚张声势预约好的餐厅时,我还是会心一笑。然而,对当时的我来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我是不会去那种餐厅的。

他说了“大家”,我还以为会有很多人,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只有我们三个。不仅如此,在开餐前他拿出了一个小盒子,让我惊慌不已。为并非自己女朋友的女生准备生日礼物,这在当时的我看来简直无法想象,我只是以为大家会一起分担她的那份餐费。蓝色的小盒子里是当下流行的银项链。

“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

“你不收,我也没有其他用途。”

“可是……”

“漂亮吧?为了买它,我从上个月起增加了兼职时间。求你了,就收下吧。”

之后,他们二人就是否收下僵持了好一阵。那时候,就连没什么眼力见儿的我也能看出二人的关系。他喜欢她,但还不是可以单独过生日的关系,所以才需要我陪同。如果他们当场确立了关系,那么我也就没了用处。他们大概无法邀请社团里其他人来担任这种尴尬的角色,或者被大家拒绝了。总之,对此一无所知的我以一副尴尬的表情横亘在他们中间。

我生气极了,既为被卷入这种事而生气,也为不谙世事的愚钝的自己而生气。他为了还不是女朋友的人做兼职让我生气,她接受并非男朋友的人买的高价首饰也让我生气。顺便一提,那天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休息日,我也生店里的气。甚至希望来一场大海啸,把东京整个沉入海底……

“不行,我还是不能收。”

“对吧?”她看向我,似乎在征求我的同意。后来回头想想,那时的她一定困扰极了。可当时的我却没察觉到,以为他们不过是在按照既定的剧本演戏罢了。如果我是被指定的配角,那么我希望赶紧从舞台上离开。

我沉默着站起来,走出餐厅。餐厅窗户旁有一个小花坛,我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我从中摘下一朵盛开的黄色百合形状的花返回座位,向她递出了那朵花。

“嗯?”她说,“这是什么?”

“生日礼物。抱歉,是便宜的东西。”

“便宜的东西……你,这不是在那儿摘的吗?”他惊呆了似的说。

“你把这朵花和那条项链当成是我们俩一起送的就好。平均下来也没有那么贵了。也许分摊下来还是很贵,至少是半价嘛。”

我没有看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他听了,表情啪地亮了。她刚说了一句“怎么可能”,就被他抢先说:“没错!这样很好,就当是我和这家伙一起送的,好吗?”

我不再关注他们,默默地吃自己面前的食物。我想之后一定能按照剧本顺利地进行下去。作为一个快要离场的配角,必须要趁现在保护自己的利益。她的餐费由他来付,我只付自己的那份,也就是三分之一,然而就是这三分之一也超过了我一周的伙食费。

“那我就当成是你们俩的礼物,收下了。”

在一阵劝说之后,我终于听到她说出了这句话。果不其然!我没有抬起头,默默地边吃饭边在心里想。要不然,还是让他把我的这份也一起付了吧?

“什么嘛?!”

他不禁发出了难为情的声音,我抬起脸。只见她右手攥着那朵黄色的花,左手把放着项链的蓝色小盒子还给了他。

“好香。”她凑近花,微笑着看我们。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抢了先。“谢谢,我很高兴。”

她凑近白色插花,闭上眼去嗅花香。“那时,你肯定很生气吧?”她睁开眼睛说,白色插花又被放回了原处。

“是啊,我很生气。”我笑着说,“还年轻嘛。”

“当时我可被你惊呆了,没想到你那样木讷。”

“是啊。”我也笑了。

“可是……”

“嗯?”

“大概就在那时候,我觉得如果能得到你的爱,说不定会非常棒。”她有些羞涩地说。

“还年轻嘛。”我说。

“是啊,还年轻。”她也笑了。

后来,他比我先结了婚,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在我们的结婚典礼上,“我可是你们的丘比特啊。”他笑着说,“你们竟然走到了结婚这一步,看来我丢脸也丢得值了。”

诚然,要说起我们的关系,不得不追溯到那一天,可我们没有在那天之后立即亲密起来。实际上,我们正式交往是在一年以后。她偶然出现在我兼职的店里,我偶然出席社团活动时坐在了她的身边,上学路上偶然搭了同一电车的同一车厢,我手里的文本库偶然是她刚看过的小说……我们还需要一些偶然,才能走上后面的路。后来的某个时刻,我突然不再把偶然当成是偶然。

那么多店,她为何偏偏走进了这家?还是在我值班的时间?

那么多人的屋子里,她正好坐在我身边的概率有多大?

搭乘同一电车的同一车厢有可能是偶然,可我手里的文库本正是她刚看过的小说也是偶然吗?

就这样,在经历了若干次偶然之后,我们终于接受了这小小的奇迹。虽然现在说来相当害羞,我这样想确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果然还是太年轻啊!如今的我一定会这样忠告过去的自己——无论大小,这世上都不存在奇迹,有的只是偶然。偶然重复多次,看上去就像有了方向。然而,那也不过是偶然而已——如果我这样告诉他,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恐怕依然会选择向她告白。没办法,对那时的他来说,已经想象不到没有她的世界和没有她的未来了。

可是,你——可我还是要给他忠告——告白倒是可以,还是再好好考虑一下吧!精心准备一份礼物,认真看着她的眼睛,反复练习的台词反正也用不到,干脆就早点儿睡觉,为明天做准备吧!

这些忠告恐怕也是徒劳。他的脑子里只想着该如何传达自己的心意,甚至没工夫考虑要带什么礼物。因此,一站到她的面前,练习了好久的话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最后连她的眼睛都没有认真看清楚,不断眨巴着因熬夜而通红的双眼,看着她的脚尖含混不清地表达了心意,看上去像在生气。

主菜端了上来,分别摆在我们的面前。

“好吃。”她吃了一口蘸酱的菲力牛排,说,“哪怕是这种时候,好吃的东西仍然很好吃。”

我也吃了一口自己的鸡排,说:“啊,这个也很好吃。”

“是吗?”

“嗯。”

换作以前,接下来我们会各吃一口彼此的菜,可今天我们谁都没有这样做。我们沉默着,默默地享受自己面前的食物。突然,我注意到了她拿着叉子的无名指上还带着婚戒。我的无名指上也还戴着。后来我是什么时候摘掉的?或许是那天回去之后,或许是走出店外、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的时候。她是什么时候摘掉的?

“接下来你要做什么?”吃到一半的时候,她问我。

“接下来?”

“一个人在家里,房子不空旷吗?”

上个月她从家里搬了出去,我一个人生活。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略显拥挤的房间,只剩下我自己的时候竟然有些空旷。那是我为了和她一起生活而租的房子,我自己住在里面着实无法安宁。

“啊,嗯,房子,我正在物色。”

“哦对了,你可是专业的。”她笑着说。

如果把我的工作粗劣地分类在房地产行业,找房子确实也算得上是我的专业。实际上,我拜托了在工作中认识的房地产从业人员帮我找房子,我的专业说到底还是住宅设计。而且,我很想把我的专业能力用于我们俩身上,我想为我们的家描绘设计图。不是非要在实际中建造一所房子,这要从长计议。在每个等待社长回公司的夜里,我都会独自画图。

首先是具有开放感的玄关,其次是采光充足的起居室。我们都不擅长做饭,因此不需要多么精致的厨房;一个能放得下我们现在的双人床的宽敞卧室;为了让她能把工作安心带到家里,需要一个隔音好的房间;再给我自己设计一个相似的房间;考虑到将来可能会有孩子,需要一个儿童房;如果没有,那就当成置物间好了;这样一来,起居室用不着太宽敞,稍微小点儿也没关系。

“这是什么?”

社长回到公司,与我说完工作的事情之后,看着我桌上电脑屏幕里的结构图问。

“啊,这不是工作。是我为自己想要的家画的设计图,只是画着玩儿。”

“你的家啊,”社长嘟囔着,“哦,是你的家啊。”他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真要盖的。”我笑着说,“我可没那么多钱。”

“嗯,虽说是这样,不过……”社长知道我的工资,他说完收起了笑容,再次盯着设计图,“不是,这个……”

“怎么了?”

“不是,这个是家?”

“什么?”

“看起来更像共用水槽的单间公寓。”

我重新审视设计图,如果把我和她从中除去,看上去确实如他所说。或许我冷漠地想到离婚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如果自己最骄傲的专业能力反而促使我们更快离婚,可真是太讽刺了。她是从什么时候、在何种契机下开始考虑离婚的?我不知道。

“在哪一带?”

听了她的话,我抬起头来。

“什么?”

“你的新家。”

“啊,我想找公司附近的便宜单间,考虑到我的实际问题,”我笑着说,“我的工资能租到的房间是有限的。”

我没有妄自菲薄,更没有讽刺她工资高,可实际上我的话听起来很古怪。我们沉默了。这时钢琴曲结束了,似乎是最后一首。钢琴家站起来,轻轻地向客席点头致意。音乐的结束才让人意识到了乐声一直存在,几组客人停下了用餐的手,轻轻为她鼓掌。我们放下刀叉,效仿其他客人为她鼓掌。

“我想从公司……”钢琴家离开后,她伸手去拿酒杯,用平淡的语气说:“……辞职。”

“为什么?”我大吃一惊,反问她,“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她说。

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就算发生了什么,她也不会告诉我的。

“之前就有几家公司试图邀请我,所以我想换份工作,可能也想换个环境。如果要换工作,我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又拿起来刀叉去处理剩下的菲力牛排。

和男人不同,女人离婚的事可能会在公司流传,也可能是离婚让她感到疲惫……总之,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告诉我的。

“是吗?”我只能这样说,“你去哪儿都没问题的!”

“我知道。”她笑了。

她心里究竟隐藏了些什么?

我只能回她以微笑,在心中揣摩。

下次如果结婚,不要选择像我这样神经大条的愚笨家伙,选一个聪明伶俐的人吧!一个能把你心中所想毫无保留地疏导出来的男人。

“加油啊!”我说。

“嗯,谢谢。”

吃完主菜后,我得到她的允许起身去洗手间。不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虽然不是我的本意,喝酒的速度似乎比平日快了些,比预想中更多地晃动了酒杯。我不想就这样醉醺醺地与她分手,于是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又用手帕擦干净。

待我从洗手间里出来,看见桌上已经摆好了甜点和咖啡。她手里拿着咖啡杯,怔怔地望着虚空。

看到她,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婚前的一件事。我只见过一次她工作时的样子,那是在某酒店大厅里举办的住宅产业研讨会,我代表突然有急事无法出席的上司参加。研讨会结束后,我路过前台,看见她正在附近的咖啡角里。那时的她还是新人,端正地坐在一个貌似上司的年长男人身边,认真倾听上司和对面客户的谈话,并积极地记录下来。她看起来像有能力、备受期待的年轻员工,我突然涌起了一股想要捉弄她的心情。我走进咖啡角,坐在她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她看见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可能会暗吃一惊,可能会小小地慌张一番,然后被上司问怎么了,她一边回答着没什么蒙混过关,一边暗中观察我,她绝对不会说:“我的男朋友就坐在那边。”我点了杯咖啡,想象着这番情形,独自窃喜地窥探她。然而,她没有注意到我。她抬起头来看了几次,却没有注意到我。我看着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她是陌生人。像她那么活泼聪明美丽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是我的恋人?我渐渐地信以为真,于是匆忙喝光咖啡,走出了咖啡角。如果再继续看下去,恐怕这种错觉会取代现实。

那之后不久,我就向她求婚了。我很焦急,比初次告白的时候还笨拙。起初我以为她会拒绝,因为就算被拒绝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她却轻轻地点了点头,靠近我,紧紧地拥抱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她是不是已经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无论我们在一起的五年是以何种形式度过的,最后还不是以这种方式结束……我隐约地感知到了这一点,却仍然没有停下来,而是以结婚这种方式继续束缚着她。

如今独自坐在桌边、怔怔望着虚空的女人身上已经完全不见了当初的活泼,在和我共度的五年里她究竟被磨去了什么,又被消耗了什么?

“抱歉。”我说着,返回座位。

“没有。”她摇了摇头。

我们吃着甜点,大概已经想不到要说的话题了。她说了一会儿无关痛痒的话,诸如今天在上班的电车车厢里站在她身边的女人的美甲;昨天买了一本以前看过却忘记了的小说;以前的同学上周发邮件通知她换工作的事……

我附和着她平淡的叙事,其间有几组客人吃完离开,没有客人走进来。当我们的对话暂时告一段落,发现餐厅里只剩下我们和另一组客人了。我们面前小盘里的甜点早就吃光,杯里的咖啡也见了底。

我和她共处的时间不剩几分钟了,还有没有忘记说的话?

我依依不舍地握着空荡荡的咖啡杯,在心中思索,似乎没有必须要说的话,又似乎全都忘记说了。她把手放在膝盖上,盯着我们之间闪烁的烛光,似乎在等我开口。她在心里都整理好了吗?倘若如此,那我也不能在这里磨蹭了。

“那,时间差不多了。”我说。

刹那间,她眼神低垂,之后抬起头来慢慢地回看我,点了点头。

用信用卡结了账,我们起身离去。白发男侍在门口目送着我们,我为她打开门。

“谢谢。”她轻笑着,从我的身边走过。

一瞬间,不知是哪种激情击中了我。当她从我身边走过的一瞬,一股极具压倒性力量的东西穿透了我的身体。我甚至感到一阵眩晕,不禁闭上了眼睛。眩晕让我想起了某天早上的事。

那天,她第一次在我的房间里过夜,那是我们一起迎来的第一个早上。

清晨微弱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了狭窄的房间里。

“记忆?”二十岁的我问她。

“是的。”二十岁的她点了点头,“掌管嗅觉的是大脑的旧皮质层,旧皮质层两侧的海马体负责记忆。”

“所以呢?”

“所以,”她笑着说,“嗅觉是五感中与记忆的关系最近的。”

“嗯?所以呢?”

“所以,这就是我今天喷了香水的缘故。以后你只要闻到这香味,就会想起今天。它在你的心中不会变成语言,而是会让你想起最纯洁的情感。”

在天空还未被染色的清晨的白光里,她身上裹着薄薄的床单,笑着对我说。她的微笑在我看来就像一个奇迹,过去一个个渺小的奇迹全都在此刻连在了一起。

“我不是一个直爽的人。”她说着,就把床单盖在了眼睛下面,“如果我们吵架了,我可能不会道歉,也许会发生很多次。到那时,我就会喷上这香水,你闻到香味,就会想起今天。想起今天,就会知道我在心里拼命向你道歉。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真是任性啊。”二十岁的我笑道。

“你不知道吗?”二十岁的她也笑了,“女生就是任性哦。”

可后来的她没怎么喷过那香水。

过去的情景消散,剩下的黑暗中浮现出了她的身影。她靠近白色的花,在那香气中寻找什么呢?

“月亮出来了,圆圆的月亮。”

我听到她的声音,睁开了眼。她回头看我,皱着眉,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我投来关心的目光。

“怎么……了?”

“没事。”

我也抬头看天空,大楼上方的夜空中挂着一枚近乎完美的圆月。

“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在心里问自己。我们共处的五年里,甚至更久,我都做了些什么?

“那个,再待一会儿……”

当我不再看天时,她垂下了脸,将一颗我看不见的石头踢了出去。

“再一起走一会儿吗?”

逝去的时间不复返,因此不要为此懊悔。在我还不知道的未来的时间里,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我再次抬头,眺望夜空,完美的圆月也在低头看我。那是一枚奇迹般完美的圆月。

我对着她点了点头,说:“好啊。”

我们并肩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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