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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九日

九月二十九日

小孩子们走路喜欢踢小石头,我小时候也有这样的习惯。近年来我对路边小石头也怀有敬意,它们个个都比我长久得多。有时看见路中央、车辙里有小石头任由人踏车蹍,很觉不忍,都给随手移走。住在硗野里,到处是石头,对石头自然也有一份特别的爱,家里收藏了不少各式各样的标本。下午在庭中散步,看着庭面上的小石子各得其所,熨熨帖帖的,维持着同一个平面,不觉兴起了踏访路石之怀。于是一路地走了出去,牛车路中间、两旁,这里那里地有大石的顶端伸出路面,就像冰山伸出海面一般,多半是青灰色的,蟠着一、二两条白线。这些路石是少小以来的老相熟,位置、形状、颜色,无不熟印在脑海里,踏访着有着无限的亲切感,往往还可忆起过去路上的种种。

往北走了一段,折回来往南走。路东荒原上,到处可见高与人齐的巨石,隐蔽在荒草间。不觉走上了堤岸,一眼望去,芒花虽依旧白茫茫的一片,但色泽已衰,没有先前的光艳耀眼,看来已开始零落纷飞。溪水虽下过两天的细雨,经过昨日整日,今日半日,已看不到增涨之迹,水色依然那么的清。整条溪床,是由大小石铺成,见不到一丁点儿泥土。岸边巨石,大如茅屋,顶端有平如砥石的,可容数人平卧围坐。使阮籍独立石上,西向呼啸,声随流水,倾注入海,也是人生一大痛快事。

坐在巨石上眺望这一片大小石的群落,有云的诡形谲状,而无云的虚幻变灭。平生所爱者多,溪石即其一。一时旧习复起,不觉指痒,于是沿溪巡礼,刻意采拾。不多一会儿,已聚得二十来个,不下五六十斤。多次经验,采拾越多,带回者越少,往往只空得一场采拾的欢悦,终究只有将所采诸石一一放回原处。看着眼前这一小堆采得的美石,不觉暗笑自己过而不知改。将各个石块约略放回原处之后,在水边踱着。偶然瞥见水中有块石块,形状酷似台湾。伸手探下去拿,发现还有个底座。出了水面一看,我兴奋得捧着直跳,跳进水里,又跳了出来,连声高喊。曾经采拾过昆虫化石、旧石器时代的石斧,固然兴奋异常,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血液沸腾过。在天然石雕中,看到祖先开辟出来、世代生息其间、自己生斯长斯老斯的台湾,怎能禁得住生命全部感情的洪流呢?就这样大约在极度兴奋中过了十几分钟,然后我坐下来仔细端详:连底座大约有两寸厚,一尺多长,约半尺宽,是水成岩的石灰石,本岛薄薄地浮出底座,有如实际浮出太平洋一般。全岛与空中照相大体吻合,只有些微的出入,如北端看似宽了百分之二三,高雄、东港一带多吃海一二公里,如此而已。真是个奇异的天工!把玩着把玩着,不由想起了她血泪铸成的整部历史,但愿像此刻已出了水深之中,今后永不再有征服者;民主既经人权思想的浪潮推到了本岛,希望此后过的是尧天舜日,而永不再有禹王朝;愿当年英勇拓荒者的孝子贤孙们,能够爱惜这块土地保护这块土地,能够自己站立起来,莫辜负了先人流的血汗。

回来天色已暗,将台湾石图安置在书桌右角上,我要将它当座右铭,虽然上面没有刻上半文只字,那里却含蕴着山海全部的灵秀、先人磅礴天地的拓荒精神以及三百年来苦难的历史。

夜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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