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堂课

第四堂课

艾迪和安妮脚下的陆地变得泥泞潮湿。山上有很多油桶,四处的竹屋都在燃烧。

“这是什么地方?”

“战争。”

“什么时候?在哪里?”

艾迪叹了口气,“无论何时何地,战争都是一样的。”

他向前一步,双脚在地面上碾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里是菲律宾。二战。”

“你是个战俘。”

“没错。”

“你逃跑了。”

“最终。”

“你握住我的手时,我都看到了。你烧毁了这些小屋。”

“没错,”他说,“是我。”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踏过泥浆,找到了残留的原始火焰喷射器,汽油箱背包上拴着一根橡胶管。

“被俘的时候我非常害怕。满脑子只有恐惧。当我重获自由,便将这些恐惧悉数释放。我们都是这样做的。我们攻击。我们破坏。我们将这里烧成灰烬。我觉得这样做是正当的,甚至勇敢可嘉。但我其实是在做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而当时,我却根本不知道有多可怕。”

艾迪朝一座小屋示意,安妮看到一个影子冲过火焰。

“等等……那是个人吗?”

艾迪垂下头去,仿佛不忍直视。缓缓地,从熊熊燃烧的火焰中走出一个年轻姑娘,肉桂色皮肤,梅子色头发。她身上着了火,火焰舔舐着她。她一脚迈到艾迪身边,火焰嘶嘶作响,脸上和身上的皮肤猛烈燃烧。姑娘将手伸进了艾迪手中。

“这是塔拉,”艾迪轻声说,“我点火的时候,她正躲在某个小屋里。”

他紧盯着安妮。

“她在天堂里,”艾迪说,“因为我。”

*

安妮后退一步,一阵恐惧席卷全身,仿佛她之前看错了这位老先生,他散发出的安全感全是假象罢了。

“错误,”艾迪解释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教给你这个。你觉得自己一直在犯错误?你觉得你现在可能就犯了一个错误?”

安妮移开了目光。

“从前我也总是这样想,”艾迪继续说,“我认为自己的全部人生就是个错误。总是有事情发生,都是非常糟糕的事情,无一例外,直到我最终放弃折腾。”

他耸了耸肩:“我甚至连自己犯过的最严重的错误都不知道。”

他转向那个小姑娘,触摸她一绺一绺垂下来的头发。

“塔拉当时藏在那个小屋里,我是死后才知道的。她在天堂见到了我,说我把她烧死了。”

艾迪咬了咬嘴唇。

“这事儿他妈的几乎又让我死了一遍。”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安妮问。

艾迪带着塔拉走到安妮身边,近得足以看清塔拉烧焦的皮肤上的水泡。

“你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被某些东西纠缠,对吗?一些你记不住的东西,可是那些东西让你自我感觉很差?”

“你怎么知道?”安妮问,语气和缓。

“因为终其一生,我也是如此。我觉得格格不入。仿佛红宝石游乐场禁锢了我,而我不该属于那里。修理游乐设施?谁想做那么差劲的工作?我心想,接受这份工作绝对是大错特错。”

他将手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

“结果,她又告诉了我一件事,这件事永远带走了我的痛苦。我得到了救赎,我猜,如果非要用什么华丽辞藻的话,就是救赎。”

“她说了什么?”

艾迪露出微笑。

“我的死救了你。”

*

安妮哆嗦起来。艾迪拉过她的手。

“继续走。你现在能看到了。”

“我看不到。”

“你可以。”

“我不记得。”

“你记得。”

她的声音细若蚊声:“我不想。”

“我知道。但是时候了。”

天空变得通红,如火焰般浓郁,安妮感到自己的头猛然向上升起,仿佛有人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她回到了身处红宝石码头的那一天,抬头仰望近在咫尺的死亡。她看到一个巨大的车斗在“弗雷迪自由落体”机顶端晃动。她看到大家在疯狂疏散游客。她看到人们指指点点,并捂住嘴巴。她看到艾迪推开众人,高声指挥大家清场,要大家赶紧跑开。她看到人们推推搡搡地涌向一个方向,而她发现自己正跑在与人群相反的路上,跑到了一处空荡荡的平台,她爬上平台,蜷缩起身子。她发现自己在颤抖。她发现自己在呢喃,“妈妈……妈妈……妈妈……”

她看到艾迪朝自己跑来,面目扭曲。她看到巨大的黑色车斗如同炸弹一样坠落。她看到艾迪猛地冲过去,张开双臂。他大大的手掌撞上了安妮的胸口,将她向后推开。安妮从平台边缘掉下去,屁股先着地,而后是大腿后侧,再是脚后跟。就在安妮丧失意识前,她瞥见艾迪的身体扁平地摊在平台上。

车斗像踩死虫子的靴子一样踩死了艾迪。

而后有块极小的碎片朝安妮飞来,太快了,不过眨眼之间,这东西就削掉了她的手腕。安妮放声尖叫,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尖叫过,她闭上眼睛,一切细节消失无踪,仿佛那颗坠落的炸弹将一切炸得灰飞烟灭,安妮,艾迪,那一天,还有生活本身。

*

“哦,上帝啊,这就是那天发生的事情,”安妮唏嘘道,如梦初醒,“我现在想起来了。你推了我一把。你救了我的命。那块碎片斩断了我的手腕,而我昏了过去。”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艾迪说。

安妮张开嘴巴,眼珠来回转动。她在脑海中不断重演那一幕。

“可是……”

她松开艾迪的手,声音低沉。

“那确实是我杀了你。”

“是一个车斗杀了我。”

“是我的错。”

“是电缆的错。”

“我拒绝想起来。”

“你还没有准备好。”

“没准备好什么?”

“接受真相。”

“你死了?”

“真相远不止于此。”

艾迪走开了,工靴挤压着绵软的地面。“在人间,我们搞清楚发生什么事很容易,但要明白为何发生却得多花一点时间。”

“不,”安妮坚持,“根本没有为何!就是因为我去了我不该去的地方。而人们将这一切掩盖起来。没人告诉我真相。我记不住了,而妈妈守口如瓶。”

“她是在保护你。”

“为什么?”

“为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责怪自己。”

“我听过一个谣言。在高中的时候。”

“然后呢?”

安妮犹豫了。

“我假装这个谣言不曾存在过。我换了学校。但是说实话……”

她双臂交叉,握住两侧的胳膊肘,向内收紧。

“我很高兴,我不记得了。”

她无法直视艾迪,“你把你的生命给了我,”她嗫嚅道,“你牺牲了一切。而我却连真相都无法面对。”

安妮跌倒在地,膝盖重重地跌在泥浆之中。“对不起。要是我往其他方向跑,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你也不用来救我了。”

“你还是没有明白,”艾迪温柔地回答,“我必须得救你。救你补偿了我自己的人生。

“救赎的真谛即是如此。我们做错的事情往往会打开通往正确之门。”

*

塔拉去握艾迪的手,放在脸颊和手臂上摩挲。斑驳的结痂纷纷褪落,烧焦的皮肤也渐次剥落。此刻她的肤色完好如初。她将五根手指按在了艾迪的肚子上。

“塔拉是我遇到的第五个人。你是我遇见的下一个人。”

“你遇见的下一个人?”安妮不解。

“你遇见五个人。而你也是别人遇见的五个人之一。天堂正是以这种方式连接起了每一个人。”

安妮垂下眼帘:“我的第三个人说,我得跟你和解。”

“那个人是谁?”

“我妈妈。”

“嗯,和解,她说得没错,”艾迪说,“但她说的并不是我。你只有同自己和解,才能真正获得平和。我吃尽了苦头才明白这一点。”

说罢他看了一眼塔拉。

“事实是,那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想着,我之所以一事无成是因为我就是个无名小卒。而你呢,这么多年以来,你做了那么多事,却一直觉得每件事都做错了。”

艾迪叹了口气:“其实我们都错了。”

他俯过身来,帮安妮站起来。

“嘿,小家伙?”

安妮抬起头。

“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无名小卒。也没有什么错误。”

*

艾迪话音刚落,地表仿佛从排水渠里流走一般融化了。战争的阴云退散。塔拉,这个菲律宾名字的意思是“星辰”,她升入天空,天空一碧万顷,笼罩四野,塔拉成为了空中明亮的星。

安妮觉得自己也升入了空中,而后轻轻落在了钢筋框架的摩天轮座位上,正缓缓轮转到整个红宝石码头的最高点。她低头去看那些五彩斑斓的帐篷和游乐设施。随着高度慢慢下降,地面闪烁起微小的灯光。这些明灭的光点渐渐成倍成倍汇聚成微小的光束,随着安妮不断下降,才发现那些光点都是小孩子的眼睛,在激流勇进里溅起水花,在旋转椅上飞速旋转,骑上每一只旋转木马,欢声笑语源源不断。恐怕有几千个孩子之多。

“我一生都在这里工作,”艾迪站在孩子们当中喊道,“保证设备安全意味着保证孩子们的安全。因为他们安全,他们才能长大,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而他们的孩子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他示意安妮看向孩子稚嫩面庞汇成的海洋,“我的天堂让我看见了他们所有人。”

安妮乘坐的车斗降至地面平台。

“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我不太确定。”安妮回答。

艾迪转过身。

“因为我救了你,尽管这些年对你来说举步维艰,你的手也不好,但你还是长大了。因为你长大了……”

当他转过身来,安妮呆住了。艾迪怀抱一个小男婴,脑袋上有一顶袖珍的蓝帽子。

“洛伦斯?”安妮低吟。

艾迪上前一步,将安妮的儿子放入她颤抖的臂弯。安妮的身体立刻恢复了完整的模样,躯干复原了。她轻轻将孩子抱在胸口,是充满母爱的抱法,心中顿时充盈纯粹的爱意。她面露微笑,潸然泪下,止不住地哭泣。

“我的宝宝,”安妮情绪激动,“哦,我的宝宝,我的宝宝……”

安妮摇了摇孩子的脚趾头,挠了挠他稚嫩的手指。她的眼泪落在孩子小小的额头上,孩子用手拍掉了泪水。虽然说不清原由,但他认得安妮,正如安妮认得他。她曾经存在过的儿子。他平平安安地在天堂里。她感受到一种平静,是日常生活里从来没有给过她的安宁。

“谢谢你。”她小声向艾迪道谢。

在艾迪回答她之前,她便匆匆飘向天空,离开了游乐场,经过了塔拉幻化的明亮孤星,回到了死寂而黑暗的另一重真空宇宙。当安妮垂下头去,发现臂弯空了,于是她痛苦地长嚎,心中满满当当,又空空荡荡。拥有并失去了一个孩子便是这样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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