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在天堂遇见的第三个人

安妮在天堂遇见的第三个人

“妈妈?”安妮嗫嚅。

妈妈的脸平静地悬在空中。无论安妮望向何处,妈妈的脸都无处不在。安妮蓦然发现,说出“妈妈”这个词是多么自然而然啊,哪怕这个词已经从嘴边消失了太久太久。

“你好啊,小天使。”妈妈回应道,安妮小时候妈妈经常这么叫她。她的声音似乎紧贴在安妮的耳朵上。

“真的是你吗?”

“是我,安妮。”

“我们在天堂?”

“是的,安妮。”

“你也经历过这些?遇见五个——”

“安妮?”

“什么?”

“你身体的其他部分去哪儿了?”

安妮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躯干,穿上冬衣之后,残缺变得更加显眼。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犯了个错,妈妈。出了事故。坠毁。保罗。我在试着救保罗。还记得保罗吗?学校里那个?我们结婚了。我们才共度了一夜,然后就去搭热气球。都是我的错——”

安妮说不下去了,垂下头,仿佛是被故事的沉重压垮了。

“抬起头来,小甜心。”洛琳说。

安妮抬起头。妈妈的皮肤完美无瑕,嘴唇丰满,浓密的赤褐色头发丝丝分明,色泽饱满。安妮都快忘了妈妈曾经有多美。

“你为什么这么大呀?”安妮低声询问。

“在人间时,你眼里的我就是这样啊。不过现在是时候让你看看我眼中的我了。”

巨大的双手举了起来,而后送到自己面前,安妮跌跌撞撞向前,进入了妈妈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一口深井,将她完全吞没。

*

孩子们总是以对父母的需要开启自己的人生。时光更替,他们又开始拒绝父母。最终,他们自己成为父母。

安妮将随洛琳一起走过每一个时期。但是,就像很多孩子一样,她从来都不知晓妈妈瞒着她做出的巨大牺牲。

洛琳遇见杰里的时候才十九岁,杰里二十六岁。洛琳在面包店工作,杰里则是面包车司机。洛琳从未离开自己居住的小镇超过三十英里,但她一直梦想着逃离无聊的生活和每天穿在身上的死板制服。一天晚上,杰里身穿麂皮夹克、脚踩工程靴,提议洛琳跟他出去兜兜风。他们彻夜长驱,一刻未停地开到了东海岸。他们喝了酒。他们笑声不断。他们光脚踏浪。他们将杰里的夹克衫当做毯子铺在沙滩上。

三周后,他们结了婚,在市中心的法院里举行了非宗教形式的结婚典礼。洛琳穿了一条羽状图案的连衣裙。杰里穿了件紫褐色的运动夹克。他们举起香槟干杯,在海边的汽车旅馆里度过了一周,出门游泳,回到床上喝酒。他们激情满溢,但是就像大多数激情一样,很快便燃烧殆尽。一年后,等到安妮出生时,这份激情已经消退。

安妮出生的时候杰里并不在场。他出了城,本来只要开一个晚上的卡车,结果却变成了五天的缺席。洛琳的弟弟丹尼斯从医院开车把她接回家。

“真不敢相信他竟然不在。”丹尼斯抱怨道。

“他会来的。”洛琳说。

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并没有来。洛琳不停地接电话,朋友们想来探望,询问宝宝的名字。洛琳知道自己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灵感来源于外祖母总是提起的一个女人,安妮·爱德森·泰勒,一九〇一年,安妮六十三岁,她钻进一只桶里,成了第一个成功横渡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人。

“如今老姑娘们都那么有勇气啊。”外祖母惊叹。她说“勇气”的时候仿佛那是什么稀有而珍贵的东西。洛琳希望自己的孩子也有“勇气”。她也希望自己能有更多勇气。

等杰里终于回家来,已经是周二晚上,浑身酒臭。洛琳轻轻抱着孩子,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这是我们刚出生的女儿,杰里。她是不是很美?”

他歪过脑袋。

“我们要叫她什么?”

“安妮。”

杰里嗤之以鼻。

“像电影里那样?为什么?”

*

从那一刻起,洛琳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独自抚养安妮。杰里的运输路线变得更远,一走就是几星期。而他在家的时候,不希望睡眠被打扰,饭也要及时送到嘴边,要是他准备和妻子说说话,就希望妻子能全身心投入。若是洛琳抬头去看哭闹的女儿,杰里便会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掰回来,说:“嘿,我在说话呢。”

时日飞逝,和他的怒火一起与日俱增的,还有他的暴力倾向。洛琳越来越害怕丈夫,丈夫一有要求她就马上做到,只希望躲开他的魔爪与推搡,洛琳为此羞愧。他们没有再出去过。她没完没了地洗衣服,洗碗碟。有时候,她也很困惑,为何短短数年间,她的人生就从开阔变得闭塞。她总是会去想另一种可能,如果她没有在面包店工作,没有遇见杰里,那天晚上也没有上他的车,没有那么轻率地草草结婚。

但马上她就会责骂自己竟然会去想象一个没有女儿的世界,于是她便举起安妮,感受着她小小的身体紧紧靠在自己身上,安妮黄油般光洁的脸蛋,还有她抱住洛琳脖子的方式,都将对另一种人生的神往消除得干干净净。

*

安妮三岁生日时,洛琳觉得自己的婚姻无法再持续下去。安妮四岁生日时,她的内心越发笃定。杰里的缺席不再只是因为工作,当她因为别的女人跟他对峙时,他的暴力彻底爆发。洛琳容忍了这一切,因为心里怀有莫名的愧疚,并且坚信年幼的女儿需要父亲,无论这个父亲有多可恶。

然而,杰里将怒火发泄在了安妮身上,当安妮违背他的意愿打开冰箱门,他一遍又一遍地扇她耳光,洛琳突然迸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力量。她把杰里扫地出门,换了门锁。那天夜里她抱着安妮,把脸埋在她卷曲的头发里哭泣,安妮也跟着哭,虽然并不明白为什么。

离婚之路拖泥带水。杰里宣称自己一直都没在工作,钱成了难题。洛琳找了一份在家打字的工作。她知道安妮对父亲的缺席满腹疑惑,所以洛琳努力为她创造出一个快乐的小世界。她鼓励安妮自由自在地舞蹈,鼓励她放声高歌;她们一起跑过洒水器,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玩无聊的游戏。洛琳让安妮在镜子前试粉色的口红,选择最喜欢的超级英雄来做万圣节装扮。一个月又一个月,母亲和女儿共享同一张床,夜晚洛琳轻轻哼唱摇篮曲哄安妮入睡。

但是随着岁月流逝,堆积的账单越来越多,洛琳必须得外出工作。她请邻居在安妮放学后帮忙照看,而下班回家的她则筋疲力尽。安妮开始在自己的卧室里睡觉。最终,新的工作中碰到的男人们开始约洛琳出去,她爽快地接受了,尤其是在他们愿意支付保姆费用时。洛琳谈过一连串短暂的恋爱,没有一段是成功的。她不停尝试,希冀着改变人生。

就这样到了红宝石码头的那一天,她得偿所愿,人生改变了,却不是朝着她所期望的方向。

*

在天堂里,视角可以共享,安妮跌进了妈妈的眼睛,发现此时,自己正身处洛琳的某段记忆之中,坐在后院的桌子旁,那是她们的第一栋房子。天空泛白,院子里挂着晾衣杆和洗过的被单及衣服,和其他人院子里的晾衣杆别无二致。洛琳穿了双高跟鞋,搭配蓝色短裙和白衬衫,是她穿去工作的行头。她的腿上放着个文件夹,手里则拿着文件纸。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安妮?”

安妮仍在努力去理解她们为什么落在这个时间点,她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是一个律师给的。你爸爸寄过来的。”

安妮眨眨眼,“为什么?”

“他宣称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因为你发生的事故。他想要监护权。”

“监护我?”

“全权负责。”

“可是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爸爸了,有——”

“好几年了。我知道。但是他想控告游乐场,他需要你才能这么做。他觉得这样能得到一大笔钱。杰里一旦打起了钱的主意,就绝不会放弃。

“我很清楚,如果他把你带走了,你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我知道他有多暴力。所以我做了个决定。”

安妮瞥了一眼卧室窗口。她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正从窗户里往外看。

“我记得这一天……就是那些记者找上门来的那天。”

“没错。”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走了。”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

洛琳放下文件。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

她站起来,捋了捋裙子。

“所以这就是个开始。”她说。

“什么的开始?”安妮问。

“终结我们之间的秘密。来吧。还有更多东西要给你看。”

安妮感觉自己在妈妈身边飘荡。她们飘到了房子上方。黄昏的天空幻化为破晓,安妮看到第二天她们的车子开走了。后备厢用橡皮带绷上。

“我痛恨离开。”安妮说。

“我知道。”

“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原样。”

“没错。”

“我们抛下了一切。”

“这个嘛,也不是一切。”

她们稍稍落下,凑近去看方向盘后的洛琳,安妮在副驾驶位上睡了过去。

“我们没有抛下彼此。”洛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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