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又一个世纪以来,人类为死后世界描摹出无数图景;哪怕有人描绘过独自游荡的亡灵,那也一定是极少数。虽然活着的时候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自我孤立,但往生极乐之时一定有人伴随左右:上帝,耶稣,圣徒,天使,我们所爱之人。孤零零的死后世界似乎阴森得难以想象。
或许因此安妮才追着狗群穿越天堂,全然不知它们会把她带向何方。她追着这些动物爬上一个陡峭的斜坡,翻过山脊,进入山谷。头顶的天空再一次变幻颜色,从芥末黄变成梅子红,再变成森林绿。这些颜色,以及她来到天堂之后天空出现的所有颜色,无不反映了她在人间时的情绪,当某段人生重播时,颜色也随之重新呈现。但安妮是不可能知道的。
她一直追着狗跑,直到狗狗们脱离队伍,像轮辐一样四散开来。地面分裂成棋盘格,每个格子都是一小块草坪,每块草坪上都有一扇设计截然不同的门,木门,铁门,油漆门,有些满是污垢,有些时髦,有些古老,有些是长方形,有些顶端是圆的。狗狗们乖乖地蹲坐在门口,一个门口守着一只狗,仿佛在等待什么人走进门去。
“安妮,”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说,“终于。”
安妮猛回过头,瞧见一位优雅的老妇人。老妇人看上去已经八十多甚至九十岁了,有一头厚厚的银发,鼻梁高挺,下巴内敛,眼眸大而悲伤。她穿了件及膝的皮毛外套,项链上点缀着彩色的小石头。
“你是谁?”安妮问道。
老妇人似乎很失望。
“你不记得了?”
安妮细细打量她微笑的面庞,皮肤褶皱,面颊松弛凹陷。
“你是……”
老妇人昂起头来。
“我的第二个人吗?”
“没错。”
安妮叹了口气,“很抱歉。我还是不认识你。”
“这个嘛,我们相遇的时候,你正度过一段艰难的时光。”
“那是什么时候?我们都做了什么?如果你曾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呃。”
老妇人来回踱步,仿佛在思索该怎么说。而后她停下来,指向蓝色的地平线,一辆车正从那里向她们驶来。
“我们去兜兜风吧。”
*
转眼间安妮就坐在了副驾驶上。她还是独自一人。没有人开车。车子飞速穿过柔软的云朵与耀目的阳光。老妇人跟在车旁奔跑,透过车窗往里瞧。
“你不想进来吗?”安妮高声喊道。
“不想,这样就很好!”老妇人喊话回她。
最终(虽然在天堂里安妮无法估量时间——似乎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却又用了一辈子那么久)车停了下来。安妮下了车。老妇人站在她身边,呼吸粗重。在一个脏兮兮的停车场边上,有一栋单层建筑。建筑物上是蓝白相间的招牌,写着“佩图玛县动物收容所”。
“我记得这栋楼,”安妮小声说,“我的狗就是从这里来的。”
“没错。”老妇人说。
“克莉欧。”
“啊哈。”
“你在这里?”
“当时在。”
老妇人坐了下来。
“你还记得什么?”
*
安妮还记得的是:她和妈妈一直生活在同一条街上的同一栋房子里,突然有一天,她们就离开了——就那么钻进车里,驱车离开,私人物品都放在手提箱或者大大的黑色塑料袋里,大旅行箱用橡皮带紧紧绷上。
她们连续开了好几天,在加油站或者快餐店吃饭,睡在车里,最终停在了一个叫亚利桑那的州,在那里,她们短暂地住过一阵路边的汽车旅馆,那个旅馆有浅绿色的地毯,电话上还有锁。
之后呢,她们搬到了一辆拖车上。车就驻扎在一个没有树木的公园里,占据了一大片地方,和其他拖车停在一起。她们在拖车里睡觉、吃饭、洗澡、浣衣。她们与外部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去超市采购,去当地图书馆(给安妮借书),还去附近的一家医院,安妮在那里更换绷带,调整夹板。安妮还是无法使用左手,有时候她觉得指尖毫无知觉。她不知道是否余生都得像这样生活,拿任何东西都只能用一只手,用胳膊肘去推开各种障碍物。
与此同时,生活准则已是板上钉钉。妈妈不允许安妮自己去公园玩。不可以穿着袜子走来走去(以防滑倒)。滑板简直危险至极,爬树和公园里的所有器械也都一样危险。所以大多数时候,安妮都在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把书塞进形同虚设的左手,而后用右手翻书。
一天早上,洛琳带着安妮去了法院大楼,她们得去那里签字。
“为什么呢?”安妮问妈妈。
“我们要改名字。”
“我不再是安妮了?”
“改姓氏。”
“为什么呀?”
“理由不重要。”
“为什么呢?”
“我以后会和你解释。”
“什么时候?”
*
她从未得到那个答案。几个月过去了,安妮越来越痛苦。亚利桑那总是酷热难耐,公园里都是无聊的老人。洛琳从不与邻居说话。她也让安妮不要和他们说话。深夜,安妮听见妈妈在自己的卧室里哭泣。这让安妮很恼火。
我才是受伤的那个人,她心想。
安妮心中积攒起沉默的幽怨,这便是开端。而这怨念让安妮愈加孤独,也愈加助长了她的痛苦。洛琳哭得次数越多,安妮就越不想跟她说话。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们俩几乎不说话。愤怒鼓动了安妮的勇气,她开始打破规则。洛琳不在家的时候安妮就偷偷溜出去。她在图书馆的某本书里读到过,你可以种下一朵花上的叶子,这样就能长出新的花朵来。所以安妮偷偷把剪刀塞到T恤下面,从邻居的花园里剪下叶子。她把叶子栽进小洞,用纸杯往上浇水。这件事她坚持了好几周,期盼生命萌芽的痕迹。若是听见有车靠近,她就迅速躲回拖车里。
但是一天下午,安妮动作太慢,妈妈下班回来,看见安妮正把拖车门拉上。
第二天,拖车就从外面锁上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逝。一天晚上,两人在拖车逼仄的小厨房里吃饭,太安静了,安妮听得见洛琳嘴巴里的咀嚼声。
“我还能去上学吗?”安妮问。
“暂时不行。”
“为什么?”
“我得忙工作。”
“可我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
“我知道。”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我们不回家。”
“为什么?我一个朋友也没有!我想回家!”
安妮的妈妈咽下食物,默默起身。她把餐盘扔进水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后她回到咫尺之外的卧室,关上了门。
第二天早上,她早早叫醒安妮,用芝士碎做了炒蛋。她一言不发地将炒蛋盛进安妮的盘子。安妮吃完后,洛琳宣布,“我们要去兜兜风。”
外面下着小雨,安妮全程双臂抱在胸口,老大不高兴地撇着嘴。最终,车子停在了一个脏兮兮的停车场,边上有一栋单层建筑,还有一块蓝白相间的招牌,上面写着“佩图玛县动物收容所”。
她们朝后门走去,安妮听见了犬吠,眼睛陡然睁大。
“我们要养只狗吗?”她问。
妈妈停下脚步,脸色似乎再也绷不住了。她咬了咬嘴唇,眨了眨眼,把眼泪憋了回去。
“怎么了呀,妈咪?”安妮问道。
“你在笑。”妈妈说。
*
那一天,安妮从无数被救助或被遗弃的狗身边走过。她看着它们跳起来,用爪子拍打笼门。经营收容所的女士说安妮可以任意挑选一只自己想要的狗,所以安妮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些狗。她和几只狗玩了一会儿,随它们舔她的脸颊和手指。在一排笼子的尽头,她看到一个笼子里有三只咖色与白色相间的小奶狗。两只朝门跑过来,后腿站着吠叫。第三只仍然待在顶里面,脖子上围了个塑料的漏斗形罩子。
“那是什么?”安妮问。
“伊丽莎白圈,”女士回答,“让狗狗不能咬啊舔啊。”
“咬什么,舔什么?”洛琳问。
“它的伤口。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需要做手术,”女士抖了抖手中的钥匙串,“一个残酷的故事。”
洛琳拍了拍安妮的肩膀,“来吧,亲爱的,还有其他狗狗要看呢。”
但是安妮定住了。她从这个小生命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种特别的东西,这个小家伙和安妮一样,都受了伤。安妮模拟亲亲的声音,狗狗朝前走来。
“你想跟它玩玩吗?”女士问她。
安妮的妈妈愠怒地看了那位女士一眼,但女士还是打开了笼子。
“过来,克莉欧,”她召唤,“有人想要见你。”
*
当安妮对老妇人重新讲述这个故事时,彼时的画面浮现在她们眼前。收容所的经营者一头长发里约略夹杂银白,穿着蓝色牛仔裤,黑色运动鞋,身上则是褪色的法兰绒衬衫。她把戴着脖圈的小狗递给安妮时,脸上洋溢着微笑。
“那是你吗?”安妮问。
“没错。”老妇人说。
安妮环顾左右。
“我妈妈在哪儿?是她带我来这里的。”
“这里是你的天堂,安妮,与我的天堂出现了交错。其他人皆不在其中。”
这话让安妮有些犹疑。她绷紧了身体。
“我对你做了什么吗?”
“这个嘛,没错。”
“我是来这里修正什么的吗?”
“修正?”
“弥补错误。不管是什么错误。”
“为什么你会觉得是个错误呢?”
安妮并没有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她这一辈子都在犯错误。
“跟我说说克莉欧。”老妇人说。
*
克莉欧是比格犬和波士顿梗犬的杂交,事实上,近一年时间里,克莉欧都是安妮最主要的同伴。洛琳只能找到兼职工作,她在一家汽车配件工厂上白班,安妮醒过来时她已经离开,要到下午才能回家。每天早上安妮都得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吃过早饭,安妮非常讨厌这个规矩。她尤其讨厌挂断电话,又剩下自己一个人。有了克莉欧在身边,拖车里终于有了另一个在场的生物——一个毛茸茸、一尺高的存在,有一双耷拉下来的棕色眼睛和口套下仿佛微笑一样弯弯的嘴巴。
去过收容所的第二天,安妮给自己倒了一碗谷物麦片,给新来的狗狗倒了一碗狗粮。她看到克莉欧戴着伊丽莎白圈,吃东西非常不便。克莉欧肩膀附近的手术伤口依然泛红。是怎样受的伤呢?安妮很好奇。它是在跑的时候撞上了什么尖锐的东西吗?是别的狗攻击它了?
脖圈阻碍了克莉欧进食,它哀嚎起来。安妮不应该把脖圈拿下来,妈妈已经叮嘱过她六次。可是狗狗看着安妮,仿佛是在乞求帮助,安妮心里太难过了,于是俯过身去,用她完好无损的那只手解开了搭扣。克莉欧立刻冲到了碗边。
狗粮全都吃完后,安妮轻轻拍了拍大腿,克莉欧便爬了过来。它爬上安妮的大腿,嗅了嗅她被夹板固定住的手指。就算把它给引开,这只狗还是回到安妮的伤口处,用嘴巴舔,用鼻子拱。
“你想看?”安妮问。她将手臂从悬吊的绷带里抽出来。克莉欧舔着她手腕上的皮肤,呜咽起来。安妮心中翻江倒海,仿佛这只狗本不应该明白这么多,可它确实明白。
“还是会疼,”安妮小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她意识到自己哭了。或许是因为她将这些话大声说了出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安妮越是哭,狗狗也越是跟她一起呜咽,抬起嘴巴,舔舐她的眼泪。
“你知道吗,”老妇人站在长大成人的安妮身边,开了口,“狗狗会先走向一个正在哭泣的人,而不是微笑的人。如果身边的人伤心难过,狗狗也会跟着伤心难过。它们生来如此。这叫做共情。
“人类也有共情能力。只是被其他的东西阻碍了——自满,自怜,认为自己的痛苦一定是摆在第一位的。狗狗们没有这样的问题。”
安妮看着年少的自己用脸颊去蹭克莉欧的口鼻。
“我是那么孤独。”安妮低声呢喃。
“我看得出来。”
“我失去了我所熟悉的一切。”
“很抱歉。”
“你有过那种感觉吗?”
老妇人点点头,“有过一次。”
“什么时候?”安妮问。
老妇人指了指拖车窗户。
*
安妮上前一步。她并没有透过车窗看到外面的景象,反而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房间,在一栋废弃的房子里,房间里没有家具,一扇窗碎了,后墙上喷满涂鸦。角落里,安妮看到一双眼睛,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安妮意识到那是一只很大的狗妈妈,躺在肮脏的地板上,幼崽环绕在它身边,磨蹭着它的小腹。
“它在一周前生了小宝宝。”老妇人说。
“它为什么会在这栋房子里?”
老妇人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就突然开了,跌跌撞撞地进来两个穿着T恤衫、牛仔裤和靴子的男人,其中一个头戴滑雪帽,手里拿着啤酒罐。听到狗妈妈的低吼时,他们退缩了。
戴滑雪帽的男人踌躇了片刻,便从屁股后面掏出一把枪来。
“不……”安妮低语。
男人按了三次扳机,每开一枪,就制造出一次小小的橘色爆炸。两个男人哈哈大笑。他们大口喝酒,然后再开枪。又射了五枪之后,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
“发生了什么?”安妮问,“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妇人别过脸。安妮听见窗外传来模糊的笑声,还有角落里哀戚而尖厉的嚎叫。她看到小奶狗们用爪子扒拉刚刚死去的妈妈。泪水顺着安妮的脸庞滚落下来。
“他们杀了它?”
“还有它的几个孩子,”老妇人说,“三只活了下来。”
“可怜的母亲。”
“没错。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
安妮眨了眨眼,“你说什么?”
老妇人拉下外套的领子,俯身过来,露出了肩上陈旧的枪伤。她伸手触碰安妮潸然泪下的脸庞。
“我为你哭过。现在你为我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