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宇宙风》迁到广州,广州沦陷后名义上在香港出版实际在上海排印以后,我对《宇宙风》渐渐有了“二心”。这大概是由于长期抗战期间,刊物受到经济上损失无疑也是长期的。假如这刊有大力后盾,编者又不是靠它养家活口,或者大义凛然气节高超,可以无所谓萦心于它的经济。我,偏偏又都不是,鼠目寸光,只注意个人和一家生活。若《宇宙风》仍像初创时由我一个人独断独行,大概可以维持下去,但是现在有了一个林语堂的胞兄在侧(林憾庐是个大事不糊涂的好人),尽管林语堂声称为了防止他的老兄拆烂污,临时和我订了一份合约,和清先生也不管《宇》务,但是他的不管,比管还令人不愉快,他对职员有点煽风点火,他自己则隔岸观火。上文所记我问管账的为什么多天不记账他竟回说不记就不记,我就怀疑他是受人唆使。这人原是我的亲戚,但因为能力低性气怪,我待他就不及待别人那样客气。平常他并不倔强,现在竟率先发难,令人不能无疑。
《宇宙风》既已摇摇欲倒,人间书屋本是出于一时理想,出版老舍的书虽然销路很好,但实际是为老舍服务,版税特高,书价特低,丰子恺先生的《艺术漫谈》销不了多少本,我的三百元资本到底能否保全已成问题,想它赚钱盈利供我和一家衣食是不大可能的。于是我办了《天下事》,它虽然是译文杂志,但与《西风》截然不同,一则我不欢喜看人学样,和它抢生意也非道义所许,但是《天下事》的销路不怎么好,仅够保本,这刊物后来我在香港还出了一个港刊,内容和沪刊的不同。香港出版刊物要三千元港币保证金,我无此巨款而竟能在港出版者,是靠旅英的蒋彝(重哑)和熊式一等人的帮助:他们向英国情报部方面说我这刊物完全为抗轴心作宣传,不要别的支持,只要免缴出版保证金,以及寄赠一些英国报刊。
这个《天下事》一出版,终于导致了我和林语堂的分手,退出了《宇宙风》。《宇宙风》和《天下事》港刊都在内地销售,办法是寄纸型到内地,在一家书店付代价若干,印刷发行,盈亏我们不管。这家书店记得叫民生或新生,老板姓戴,店在重庆。他做这笔生意当然在于谋利,我们则以卖纸型所得增加收入以资挹注。我对于民生寄来的纸型费,收入时的确存了私心,虽然并没有舞弊。营私之道,是拿汇来的不说明是《宇宙风》还是《天下事》的纸型费,第一次的作为《天下事》的,第二笔才作为《宇宙风》的。这样一做虽然不过有先后之分,港币不贬值,没有使《宇宙风》损失一点,但我的先私后公、私而忘公是不能否认的,不过因为并不舞弊,所以还是坦然处之。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吧,我接到林语堂一封信,信上谈到《宇宙风》应该会计独立。措辞轻淡,看似闲文,但我看了却另有感触,我疑心林憾庐向他弟弟告了我一状,很可能诬陷我账目不清,营私舞弊,不然的话,为什么林语堂忽然提议会计独立了?我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能再合伙下去,就写了一封回信,说《宇宙风》以区区五百元资本,出版迄今,已赚了不止十倍的钱,这,在我想来,与处处精打细算不大脚大手有关,如今天要会计独立,明天要编辑有部,请问哪来的钱请人聘员,结论是提出拆伙,或者我退出,或者他退出,不退出者负责偿付现在未付的印刷欠账,此后如有盈余,给予退出者三分之一。我自以为这办法是公允的,提出保留盈余分红,在我是为林语堂着想,因为照我看来,《宇宙风》由他老兄经营,只有亏损的,因为和清先生是不拘细节的诗人之类,但如由我经办,虽然形势已非,可能还能够立足甚至于略有盈余。信去后,林语堂来了一信,这次的信却大发雷霆了,说:谈不到什么你退出我退出。这样盛气凌人的信,我当然受不了,当即拟了一个脱离宇宙风社的声明寄给了他,一方面我也应该说我上次的去信是殊欠客气的。
论林语堂这个人,就对我而论,我要诚心地说:他是一个好人,至少不是糊涂人(鲁迅说他糊涂,恐怕是指他的对大事)。第一,他大概知道他和我的关系不是主奴关系,从将《论语》交付给我起到会计要独立的信为止,他对我从来没有颐指气使呼幺喝六过,当然,这也可能由于他知道自己吃的是现成饭,所以即使心里有许多不高兴的地方也隐而不发。还有,他可能看出我是“穷人大肚皮”,不怀疑我在金钱上作弊。《宇宙风》第一次结账时,两人大数目平分之后,有几十元零数我给了他,他客气了一下,但到后来还是为此送了我两盒雪茄烟。还有两件事,我以为是他对我无恶感的表示。第一件是抗战时他第一次海外归来,经香港逗留几天时,众多访客中有我的友人周新,据他后来告诉我,他亲耳听见他问憾庐:“亢德不在香港么?你没有通知他我回来?”第二件事是我已经“附逆”之后,在重庆的友人吴铁声(1)曾同又回国来的林语堂谈起设法使我到重庆的事情。林说:“政治上我可以负责,你叫他放心来好了。”吴君写信给内人,她写信给其时在东京“研究日本文化”的我。结果我辜负了他们的盛情,没有去重庆,不去的主要原因,是我的迂腐脾气,既已附逆有据,有何面目再见。次要的原因是安家之费无着落,林语堂除了政治上外,在经济上他也是可以帮助我的,但是我知他这个人沾别人的便宜不会有心,要他资助别人他可也无意的。而我呢,虽然已经做了汉奸,还是只赚薪水过活,没有捞到一大票横财,可以离家远走再去抗战。总而言之,说林语堂认为我是一个好伙计,大致不会错误。他有一次去苏州访沈三白墓,在苏州读书陪他找坟的周君问亢德怎么不来时,他的回答是他是讲经济实惠的,哪会做这种无谓之事。他的实际意思是说我是不懂风雅的俗人。
我对林语堂可以说自始至终没有什么恶感。他为人不奸诈不霸道,倒是他的风雅,我却有些反感。他的钦佩沈三白,拜倒李香君和芸娘,特别是爱芸娘,不免使人有些感到所谓肉麻,但是您若细细一想芸娘的为人,再知道一些林语堂夫人,就不难明白。林语堂夫人是留学生,说得一口英语,称丈夫总称为Y. T.,对他的生活等等也照顾周到,例如林语堂的雪茄烟总由她置备。然而这位林夫人绝不是中国书上称赞的佳人,外文尽管好,中国古文恐怕不大行,虽能接待外宾或周旋名公巨卿,却不能吟诗作赋,相貌虽非丑陋,却欠妩媚婀娜。总而言之,她不是中国书上的佳人,而林语堂则渐渐地以中国古才子自居。不过他的教育和郁达夫所受的不同,所以才免于闹出风流事来。不敢钟情于活美人,只好寄柔情于古人了。
我并没有把林语堂当作东家或主人,也不能拿他做朋友,他创办了三个杂志,都是我负的责任,我只忠于我的事务,勤于职守。它们的销路在当时说来,都可以说很好,这,应该归功于给它们写稿的有名无名的作家,同时林语堂的牌子和才智也有关系,至于负编辑责任的我,既乏才又无学,说不上有什么贡献。世界上没有编辑学校,我在接编《论语》之前,虽在生活周刊社工作过二三年,做的并不是编辑工作,所以对于编辑之道、怎样做好一个编辑,我没有经过学习,有什么心得诀窍?我只知道要对写稿者恭敬殷勤,不管他有名无名,来稿赶快看,能用的马上通知,不能用的立刻退还,对于未成名作者的文章,我采取先宽后严法,就是文章虽不能说很好很好,但若显露着哪怕一二处好的苗头,例如文字好,有巧思,或者作者的生活特殊,就立刻告诉他可以发表,并希望他源源赐稿。但是对于第二篇来稿如不比第一篇出色,我就马上退还,也不再说仍望源源赐稿了。
我这个编辑方针的好处,是可以鼓励有才华者继续写作,不至于初出手就被冷淡,从此无意动笔。
(1) 吴铁声(1908-1989),字亮臣,又名岳彦。浙江嵊县(今浙江嵊州)人。1930年进入中华书局编辑所工作。1940年曾与朱雯合办《国际间》杂志,后为日军拘捕,脱险后到重庆,仍在中华书局工作,兼任国立编译馆编审等职。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先后在中华书局和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