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号称小品文半月刊,这刊物的内容,虽据林语堂所撰发刊词,“宇宙之大苍蝇之微”无所不谈,《人间世》谈过宇宙吗?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发表过张珏哲先生的文章,张先生当时好像在紫金山天文台工作。《人间世》有两类文章似乎有些特创性,一类名“特写”,专写某一事或某一物;另一类叫“西洋杂志文”。据林语堂说来,西洋杂志上的文章,内容不拘一格,文笔轻松活泼,娓娓谈来,颇为亲切,可以为中国杂志文作典范。这一栏当然都是译文,黄嘉德(2)出力不少,后来他和他弟弟嘉音合办的《西风》,种根在此。
《人间世》的印刷比较特别。封面的纸张比较结实,正文用纸也似乎比较好一些,最“异样”的是用仿宋字排。用仿宋字,不过是林语堂的想风雅一些的偏见,但苦了校对的人,因为印刷所的仿宋铅字缺字很多,送校样来但见很多□□即所谓铅屁股。印刷和纸张略为与众不同,成本就比一般高了,稿费是千字五元,也比较高些,编辑费定得也相当高,高这高那,售价自然也要高了,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
在版权页上,印的是主编林语堂,编辑徐訏和我。徐訏是谁?徐訏真名徐伯訏,浙江慈溪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当《人间世》将出的时候,他从萧山寄一封信给林语堂,信的开头和结尾,当然称师道学生,虽然林语堂在北京大学教过的是英文。我在编《人间世》时没有辞去《论语》的编辑,我一个人顾不周全两个半月刊,于是就请徐訏来帮忙。但他能写诗会写小说,所以是作家而非编辑人才,他后来编辑出版过《天地人》和《作风》两个刊物,都不怎样畅销,寿命也不长久,倒是托西风社经销他自费出版(名夜窗书屋)的小说却风行多时,在解放前出版的《风萧萧》,尤为畅销。
《人间世》停刊之后,曾在生活周刊社主持过书报代办部的丁君匋,请徐訏编辑《人世间》,我亦列名编辑。这刊物在我看来,大有冒牌《人间世》的气味,“人世间”这三个字就是用了“人间世”三字。
我和徐訏共编《人间世》不过一年左右,但从此成了朋友,连彼此的妻子也成了熟人,时常来往。他夫人姓赵,夫妻间发生争吵时,她常来向我妻子诉说。她似很天真,后来上了一个坏人的当,终于和徐訏离婚。
徐訏在我患难时,曾经设法想帮我一个大忙,虽然没有实现。1941年旧历中秋节,我从香港来上海,目的是运一批在上海印刷的书到香港转内地,到书印成运出了,我就打算再去香港,到香港去的船票也在附设于上海银行的中国旅行社定好了。谁知到船期前三两天去旅行社拿船票时,旅行社的职员同我相商,说有一位客人急于去港,我的船票能否让给他,我则下一班船去。我本无非照预定日期动身不可的急事,既然有人有事必须早走,利人而不损己,我欣然答应改迟一班轮船动身。谁知这一答应,后果极为严重:日本对美英宣战,沪港交通断绝,使我陷身于上海。
这时候我的经济情况,应该说是相当好的,多的积蓄没有,几千元钱是有的。但由于我不会囤积居奇,只知道存款于银行,所以手头所有,只是零存整付和定期存款的银行存折,例如给大儿长女存的所谓教育储金,就有一千多元(后来到期支取,只够买半支铅笔了)。
战争之初,我靠退还船票的钱养家活口,但这支撑不了多久,我知道徐訏有同乡兼朋友魏友棐先生是银钱业中人,我请他转求帮一个忙,拿一新华银行的长期存折,支了四百块钱。我存的是法币,支的却是储备票,而一元储备票,要算两元法币。
过了不多天,徐訏来告诉我,他要到内地即抗战后方去了,还问我愿意不愿意和他同行。到这一天,我才知道他在中央银行有着一个“挂名差事”,即只拿薪水不必去工作的职员。我对他说,我当然要到内地去,上海现在还怎能生活,但我没有旅费,拿定期储蓄到银行支取现金,是可一不可再的吧。他说,旅费由他去想想办法看。过了几天,他来告诉我,他已为我借到了两千块钱,作旅费是够了的。我因为同他总算熟朋友了,忘乎所以,告以心事:请他再给我设法一千元安家之费。他说,好吧,我试试看。那时候我正是一家八口:家乡两老,上海四个小孩,加上妻和岳母。我到了内地,找个工作大概不至于没有办法,但月薪所得,自己生活之外能否再赡养八口之家,实在没有把握,如果不能,我不能不想到一家人饥寒交迫的惨状,我不会不心乱如麻惶急不安的。我想起了老舍到内地后给我的信,说他月薪所得仅够一己生活,妻儿衣食之费,望我千万勿忘了应该给他的版税,如无版税可付,千万代为设法即借他些钱汇给他夫人胡絜青。以老舍之名与才,在内地工作收入还仅够他一人糊口,我是什么人,能比他赚更多的薪金吗?当然听说不少人连不识之无的也大发其国难财,但我无此本领。
过了好多天,不见徐訏来。我有些焦急,就和妻同到他寓所看他。谁知走到他门口,只见他的佣妇在把书装进一只箱子。一看见我,就说先生已经走了。当时我一听这句话,不觉凄然,简直是悲从中来,潸然泪下。木立了几十秒钟,一拉妻的手臂(她还在问几时走的)返身就走,也不回答佣妇一面装书一面说坐也不坐一坐么。在路上,我很怪徐訏的不告而别,但后来细细一想,应该责怪我自己才对。我的心的确想离开上海,但是我的行动却很可能使徐訏认为不想离开上海,否则既已为我筹借了二千元旅费,怎么还要他再想办法借安家费呢?换了我,也许不会不告而别,但徐訏的能够忍心出此,适足见他的过人之处,能够当机立断,不婆婆妈妈的,因为他如果没有再为我借到千元,是负我之托,那时如竭力劝我离家,似乎强人所难,借到了呢,我会不会得寸进尺,要求再多借些呢。还有,到了内地之后,倘我的收入不够养家活口,他是认识我在上海的老幼妇孺的,他也许不忍想到她们的啼饥号寒,负起使她们冻馁的间接的责任。
徐訏的做事为人,自有他的计算筹划。例如他以夜窗书屋名义自费出版的几种小说,像《荒谬的英法海峡》《鬼恋》等等,全交西风社代理发行而不交宇宙风社发行。《宇宙风》是我独断独行的,《西风》我也是名义上的发行人。他是怕我代他发行会得账目不清或推销不力吗?我想都不会,我对钱财向来一清二楚,他是知道的,至于推销,其实无所谓努力和不力,一本书的销路好坏,归根结底,在于读者的欢迎与否,经销处是无能为力的。当然,他之拿书交西风社经销,很可能是那些作品多在《西风》上先发表过。不过在当时,我一点也不拿这事情放在心上,倒是不来烦我正好使我省事呢。
他“不告而别”之后,直到抗战胜利后两年我才和他重见。当时他住在淮海路上的一个公寓里,家中养着一条灰色大猎犬,生活很有些洋气。他已和赵琏离婚,后娶的一位是个天主教徒,他自己本非教徒,同天主教徒结婚是否可以不是同教,我不知道。这位教徒夫人后来听说又离婚了,他所付赡养之巨,听说惊人。这次见面时,他告诉我曾在纽约见过林语堂几次,林的《吾国与吾民》,有不少种文字译本,销路很好,版税收入不少,但一则美国所得税高,二则他生活较阔(为了维持身价),三则他为改良华文打字机耗费可观,所以经济上并不怎么富裕,而精神上的意外打击,特别使他难受,他为他的大女儿择婿,已定了订婚日期,料不到订婚这天,她竟离家出走,同一个美国人私奔了。林语堂和徐訏谈这件意外事故时,痛苦得至于泪下。
徐訏过去曾经去比利时留过学,时期不长,欧战结束联合国在美国纽约成立时,他是《扫荡日报》的去美专访记者。我不知《扫荡日报》属于什么派系,以报名论,似乎应该是军方报纸,难道他已经弃文就武投笔从戎了吗?但我没有问他。
解放之前不久,他办过两个出版社,第一个在愚园路,老板或合伙人姓陈,年纪很轻,还在大学念书,家庭似乎是资产阶级,他是代他叔父出面的。办了不久,散伙了。第二个在外滩一所旧大厦里,老板或合伙人是经商的,但与音乐家相往来,到过他的写字间的,有歌唱家周小燕、词学大家龙沐勋、写有关音乐文章的钱仁康。钱君曾寄不少文章给《论语》,但以前未曾见到过。这个出版社也存在不久。徐訏怎么找到这两个老板或合伙人,我不知道,也不晓得他有这样的资本家相识。他拉我做这两个出版社的经理,虽然月薪有限,盛情总令人感激不尽的。惜乎这两个出版社都出书极少,第一个似乎没有出过一本书,后一个至今记得的,也只有王予(3)的一本小说集。所以,我的名为经理,实在徒有虚名,而且那时节我正大难之后,神经麻麻木木的,百事无兴趣。幸而不久上海就解放。出版社还在解放之前就解散了。
徐訏在国内印行的风行一时的长篇小说《风萧萧》就在这时出版,同时还出了诗集两册,本子很大篇幅很多,我怕销路不好劝他不印,他却满有把握地毅然排印,结果如何记不得了。为了《风萧萧》,我老婆迄今骂徐訏小气鬼,因为她要他送一部,而他口惠实不至。
解放之后,他来看我,说是从故乡来,要去香港了,问我去不去,有人约他在香港编一本画刊。我说当年我不离开上海,犯了一个大错,现在如果离开上海,那就要犯特错了。香港这个地方,我从1938年初去到1941年离开,前后足足呆过一年多,它比上海更为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像我这种既与国民党反动派无一丝半缕关系,又非英美留学生的穷汉,是绝对大不易居的花花世界,我若要去,除非打算去做饿殍,做白华我是没有资格也非情愿的。我以直言相告,他不说是与非,我也没有劝他不要去,因为照我猜想,他的打算肯定比我精明。我知道他在解放区不是不可能安居乐业,他的熟人中不是没有革命文人,他之决心去香港,总有他的考虑。
从此一别不再重逢,曾听人说他随林语堂在南洋一所大学教书,他的一个姐姐就住在离我家不远,他的姐夫我也认识,不止一次在小菜场相见,我偶向他问起,他总回说彼此不通音问,虽然徐訏的老母和赵琏所生的女儿就住在他家。
后来我知道徐訏在香港,是从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全集》注释处知道的,那是这个处忽然给我来信,问我的生年和徐訏的生年,在信上说“此人(指徐)现在香港”。我不知道要他的生年月日何用,为什么要来问我,我不知道他在香港,更不知道住在香港的哪条道上,门牌几号。我复了人民文学出版社那个处一封复信,老实不客气地说:既然你们知道他在香港,何勿直接去信问他,为什么来问我这个实在不知道他在哪里的人,我自己的出生年月日也记不大确切了,哪里还会记得徐訏的。
徐訏的生年其实我可以算是知道的,因为我记得他和我同岁,月日却的确不知。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要知道徐訏的生年,我本以为大概是为注释鲁迅先生给他的信,现在翻遍《鲁迅书信集》却不见有致徐訏信。我本不知道鲁迅先生有过信给徐訏(实在是我曾经知道而忘记了)。在1980年吧,上海鲁迅纪念馆陈友雄先生突然光临敝寓,出示鲁迅先生书信抄件一文,上无收信人姓名,说是从由徐和我署名编辑的刊物《人世间》抄下来的,问我是不是这封信的收信人。我一看信的内容,就回说不是我的。那么只能说是给徐訏的了,但我不敢断言。后来陈先生探听得了徐訏在香港的住址,写信去问,答复确是写给他的。到1981年上半年或80年的下半年,陈先生转来徐訏给我的一封信,陈先生还附言劝我复徐訏一信。(4)
徐訏这一封信,写得相当长,也流露不忘我这个贫贱老友。他说他在教书为生,因觉三不足而名斋为三不足斋,经济不足,精力不足,时间不足。他告诉我林语堂已经去世,他的长女也死了,二女儿在香港编华文版美国杂志《读者文摘》,三女儿在美国研究生物化学颇有些成就,未结婚。他问到我妻儿近况,又说他曾经向他和我都认识的何君问我情况,何君复信推说不知道。这封信写得有感情,末了还希望我给他回信,至盼至盼云云。但我却没有给他回信,虽经老婆儿女力劝,我还是置之不复,使我老婆骂我“冷酷无情”。我之所以不复,理由是没有什么可复的,如果泛泛说几句贱体粗安妻儿无恙之类的话,我不大愿意,但如果大谈我的三十年经历,不大可能而且我也无意于此,事已过境已迁,诉说片段又何苦呢?我想他迟早总会归来,到那时再倾积愫也不迟。后来听说他还请托过归国来的黄苗子先生路经上海时来看我一下。大概是黄君没有经过上海或由于别的什么原因,我始终没有见到过他。
谁知这个多才多艺一切条件都比我好的老友,不久就去世了!现在我即使极想写信给他,也无从投递了!不过后会总有期,一切届时面罄吧。
徐訏的文学作品究竟应该怎样评价,我这个文学门外汉不敢开口。我只感觉他的为人,能待人善接物,和他相识的人,没有一个会说他坏话,特别是女性。他对一个较肥胖的妇女,见面时的第一句总是:“近来身体怎样?您好像瘦了一些。”这句话好像是关心对方的健康,实在是变相地博得好感的巧妙辞令,发胖的女性恐很少不希望减肥的。徐訏也可以说是一个风流才子,也听说过他的一些韵事。不过他的言行,即使在女士云集的场合,也并不极形极状,而是微笑着说几句您瘦了一些之类的风趣话。他人生得颀长,背微佝,面色不大好,头发中分,穿的总是西服,但不讲究,总而言之,他并不漂亮,不过也不讨人厌。
他去世不久之前,报上还登过他去法国出席一个什么会。当时我曾想到,他身体大概比过去好了,否则怎么经得起坐十来个小时的飞机长途跋涉呢?
徐訏去了,我时常想起丰子恺先生送给他的一幅画,题为《游春人在画中行》的。徐訏的一生,可以说是一个游春的人,行走于游春的仕女群中。
(1) 手稿原题“《人间世》和周作人五十自寿诗”,据文意改。
(2) 黄嘉德(1908-1992),笔名蓝萍心、默然。福建晋江人。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二十年。1936年与弟弟黄嘉音、林语堂、陶亢德等人在上海创办西风社,出版《西风》《西风副刊》《西书精华》等刊物,积极介绍西方文化。1947年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获文学硕士学位。1948年回国,任圣约翰大学文学院院长等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参加上海翻译工作者协会。1951年去华东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1952年到山东大学任教。晚年致力于外国文学的研究与翻译。译有《萧伯纳传》《萧伯纳情书》等。
(3) 王予,即徐淦(1916-2006),原名光玉,笔名王予、齐甘等。浙江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早年就读持志学院,八一三事变后,被迫前往内地,借读四川大学毕业。1938年经由香港回到上海,1942年开始在袁殊主持的伪江苏省教育厅供职。抗战胜利后,在上海报界任编辑。1949年与董天野等人组成绿叶社,编绘连环画脚本,同年年底到北京。此后历任大众图画出版社、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后半生从事连环画脚本编辑工作。
(4) 上海鲁迅纪念馆1979年6月出版的《纪念与研究》(未标期号,实为该刊第一辑初版,1984年4月该辑曾增订再版)发表了陈友雄的文章《关于〈人世间〉刊载〈鲁迅致××〉信的考证》,文中提及他为《人世间》刊载鲁迅书信,“近来访问了在沪的丁、陶二位,承告知:鲁迅先生的这封信,他俩都不是收信人。因为《人世间》一、二期编辑,实际以徐訏为主,因此这封信当是写给徐訏的。为了确切搞清谁是收信者,又写信问了徐訏先生,承他在百忙中回答:‘鲁迅先生的那封信,确是写给我的。’”则陈友雄访问作者的时间应在1979年6月前。徐訏写给作者的信,落款为“三月二十二日”,应为1979年所写。此信详细内容,后文还会提到,请参看第439-441页。徐訏去世于1980年10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