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中文经典 > 陶庵回想录

出门学生意

出门学生意

1922年我十四岁(虚年龄十五岁),离家去苏州一家织缎庄做学徒。上文说起我的一个嫡堂兄到苏州织缎庄学徒,那是要有人介绍的,介绍人是一位落户在苏州的本家,家里人叫他缺嘴荣堂,我们称为露城叔的。他当过苏州一家有名织缎庄的经理,后来辞职自设缎庄。我伯父在苏州经营过蜡烛店,因而认了本家,伯父死后,是他把我堂兄荐到苏州。我的到苏州学生意,也是他的介绍。

我出门时大概是初夏时节,因为记得在杭州拱宸桥在轮船上等开船时吃过樱桃。到苏州是父亲送我去的,仿佛在浔阳小学门口等夜航船到西兴,过江至杭州,到拱宸桥乘轮船直达苏州。到苏州时只有船过宝带桥的一点记忆。

父亲送我到露城叔庄上之后,自己出去找熟人或干什么去了。露城叔人很长大,满脸红光,缺嘴唇,鼻孔旁黄黄的,原来他是闻鼻烟的,他左手拿鼻烟瓶,时时倒一些在右掌心上,掌心按住鼻孔,鼻孔用力吸气。

父亲出去之后,我一个人在露城庄里,真是举目无亲,很为难受,就走到门口等他,又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等得我真要哭出来了。

吃饭(不知是午饭还是夜饭)时主人殷勤,接连给我两大块肥多精少的咸肉。我在家里从来不吃肥肉,现在怎么办?只吃精的留下肥的,不像样子;精的肥的一同吃下去,我怕呕出来;精的肥的都不吃呢,又怕辜负主人盛情,不合礼貌。考虑再三,毫无良策,只对着这两块肥肉发呆。最后还是父亲看出了我的为难,代我吃了它们,虽然他本来也是不吃肥肉的,实际上我从来没有看到他吃过猪肉,这倒不是他信奉什么宗教,而是家里极少吃大鱼大肉。

我做学徒的缎庄,名叫李宏兴福记。李宏兴有两家,另一家叫禄寿记。福记是大房,营业不及禄寿记,我进庄时,这家缎庄实际已经奄奄一息了。所谓织缎庄,是拥有若干织缎机,分由机户织成缎匹,原料由庄发给。我拜主人为师,称他先生。他并不懂业务,年纪只比我大十多岁,人在上海的日子多,李家在上海一家大绸缎局有股本,他在那店里有个不大不小的职务。庄里有一个经理,四个职员,连我三个学徒。在这种庄里做学徒,本来有几种手艺可学,但我无意学,先生、经理、师叔他们也不督促我学。我热心的是看报,庄里订着一份上海的《新闻报》,这报当天上午可以看到。送报的是个独眼龙,报纸用一块布裹住一半,背在背上,用右手拉出一份,在看缎子质地的“铜台”上一放,我一听到报纸落桌的声音,不管手中有无工作,也不看别人眼色,忙着去看。最先看的是副刊《快活林》。《快活林》每天有署名独鹤的短文、李涵秋的长篇。除了《新闻报》,我还偷空去隔壁“栈”里看一下《申报》。这栈是李家的收租栈,所谓隔壁,其实不是相互隔开而是彼此相连的,不过各有各的大门罢了。《申报》的副刊也是后来名之为鸳鸯蝴蝶派或礼拜六派的天地,写长篇的名毕倚虹。当时的文坛由鸳鸯蝴蝶派或礼拜六派独占,市上的种种小说都是他们的作品,其中有一部名叫《九尾龟》的长篇,很有名气,作者署名漱六山房,不知怎的给我打听到他的真姓名和住址(在苏州),曾经专门拜访过他一次。(1)

店是摇摇欲倒了,我是整天沉湎于日报,副刊之外,也看通讯。那时恰值直奉战争。吴佩孚不可一世,在四照堂派兵遣将,威风十足。我莫名其妙地反对吴佩孚的讨张(作霖),反对吴的武力统一。我先生的弟弟却是拥吴的,有一个晚上和我争论,他说你反对不反对关云长的用武,我说不反对,他说那么为什么反对吴佩孚呢?我说关公是以仁伐暴,吴佩孚却是以暴伐暴。他没有再说下去,只对我盯了几眼,哼了一声。从此以后,我总觉得他仇视着我,这对我当然不利的。

这位师叔和我先生是同胞弟兄,但出嗣给开设禄寿记的那房。那一房富有资财,师叔和他继父就设了一个丝织厂,名叫三星。庄是招机户承织的,厂却招机户进来织造。庄是木机,厂是铁机,铁机比木机进步。设厂之后,我所学业的庄的全部人员就并入了厂,但又不像是厂里的人,像我这个不精一艺的人,就整天无所事事。这对我可以说求之不得,其时我已在阅读《东方杂志》,读到我所不懂的名词出典之类,一个一个抄下来查考熟记。

北伐了。北伐军打到苏州前夕,我也参加了厂里的一个什么组织,拿了木壳枪站在离厂不远的娄门城楼上。北伐军进城(2)之后,我参加过在王废基(3)开的群众大会,在青年会开的什么会。厂里常常发生工潮,厂虽没有因此关闭,我们福记这几个人却更加成了赘疣。(4)

在三星厂里,我初次接触到新文学。厂里有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青年姓江,他不多说话,关于用于缎匹的花样的图案学得很好,因此虽然还不过练习生(学徒的新名称),却受上下人员的器重。他有一个读小学时的老师,会写小说,小说在创造社出版的刊物《幻洲》上发表。创造社出版的刊物,江得到不止一种,他收到之后,我也能一一看到,如《洪水》,如《创造日》。《幻洲》是小本子,形式很特别,精致可爱,内容似乎有点黄,一个署名潘汉年的作者的作品尤为露骨。但这刊物极得人意,记得有一期我从厂里到老远的玄妙观前一家代售书店专程去买,其时已近黄昏,大雨滂沱,竟等不及到第二天去买。

创造社各家之中,郁达夫的作品我最爱读,后来《达夫全集》出一集买一集,读一遍再读一遍,《一个人在途上》,“非关病酒,不是悲秋”(词中两句),我简直会背诵出来。有一个时期,我只是读郁达夫的作品诵李后主的词过日子。郭沫若致成仿吾信的“芳坞哟”,迄今也似乎有余音犹在耳际。后来创造社的普罗文学以及论文如《桌子的跳舞》,我实在看不懂,所以对于冯乃超、李初梨几位的文章没有什么印象。

在三星厂期间,另一个青年朋友订阅着一份《小说世界》。这刊物不能算是新文学,但也不是鸳鸯蝴蝶派。内容有翻译的侦探和反侦探小说,其中有一个长篇名《剧盗樊德摩斯》的,玩大侦探于股掌之上,极为紧张离奇。(5)

在这期间,我开始写起小说来,而且抱有野心,竟投稿到《小说月报》。说也可怜,我哪里有什么文学才能,只知道抄抄看来的“蔚蓝色的天空”之类罢了,当然投一篇退一篇。不过当时《小说月报》的编辑实在是难得,记得有一篇竟承蒙他详加指导,这句什么地方不妥,那段哪个方面不当。

李宏兴福记终于关了门,但我却没有卷起铺盖回老家,而是留在苏州,食宿于先生家。他答应荐我到上海一家钱庄或他在职的绸缎店。谁知都不成就,结果介绍到了本地的基督教青年会。

这个会非工非商非农,也不是军政或办教育文化事业的,更与青年没有什么关系,虽然摆着一张乒乓球台,几副乒乓球板,成盒乒乓球供应青年学生,但这实际只是点缀品,正如这会所设立的补习学校、暑期学术演讲以及放着几份杂志刊物阅览架一样。青年会真正可以说是专供本地有钱人吃喝玩乐的场所,它有弹子台、西餐室、浴室,更重要的是放映电影、演出昆剧和歌舞等等,这些才是利之所在。会里的人员,有一个美国人干事,名叫德鲁蒙;总干事姓尢,本地人(6);另外三个干事林、苏、张,都是本地大学毕业的,和尢同学。这几位干事干什么事呢?主要是征求会员时拉亲戚朋友做会员。会员分普通特殊两种,普通会员的入会费只要几元钱,特别会员可要几十元,这种会员有特别享受,其中之一或仅有的优待是可以来洗浴。青年会浴室的特点是比较清洁卫生,比市上一般混堂高级。干事们还兼任补习学校教职,补习学校教的仿佛是英文为主。干事下是练习干事,有袁、高、陈、钱四位,袁君英语不坏,常与德鲁蒙“也是拿”(7)很多句;陈君似也懂得一些,但和他要好的却是林干事,高君比较老成,不大说话,钱君不懂英语,爱唱京戏,常常在嘴上作打鼓骂曹的打鼓声。我呢,大概连练习干事也算不上,不过不算仆役罢了。

青年会这个机构,既有基督教打头,又有美国人做干事,大干事又都是本地教会大学毕业生,连小干事也会“也是拿”几句,所以堪称洋气十足的了。但在大干事中,却有着一位不穿西装革履、不操“也是拿”的李先生,他圆圆的脸,黑黑的脸色,不修边幅到连胡子也不常刮的地步。但他的地位并不低,连德鲁蒙洋干事见了他也必点点头,打着洋腔中国话招呼一声李先生早。他的作用似在于联络本地官绅。因为他人头极熟,善于交际。

我是连ABC也不识的,袁君竭力劝我学习英语,理由当然不止一端。他劝了再三,我终于到一个据说沪江大学毕业的范先生处学英文了。大概是想假充不是不识之无吧,学的是《泰西五十(或三十)轶事》。一个连ABC也不识的人学《轶事》,当然学得莫名其妙,而且从青年会到范先生处,至少有五华里,来回奔跑,相当费力,因此学了不多几时就不再继续了。袁君对此表示叹息。他说,你不要学也没办法,但我赠你一句英语名言,作为你的座右铭吧:

Always say yes, never say no.

(只说是而不说不。)

可惜他的金玉良言,我终不能像私塾老师王先生的戒我勿露锋芒终身服膺,以致吃了不止一次小亏。

我在青年会里的工作,主要是卖和收电影戏票。上午大家没事干,美国干事一到之后大家到楼上开个会,有祷告仪式,还唱赞美诗。我不是教徒,又是小职员,不过照样画葫芦罢了。不放映电影不演出昆剧的日子,整天没事做,只坐在一个柜台里边,在下午学校放学时候,给来打乒乓的学生们球板和球就算工作了。闲空时候看看人们打弹子,有时候也学打一两盘,主要是看闲书,阅览架上的杂志,主要是《小说月报》,没有一期不看,没有一篇不看。巴金的《灭亡》、老舍的《赵子曰》或《老张的哲学》,都是这时期看的,不过合我口味感动我的作品,还是郁达夫的。在这时期,我还买过郑振铎编的《文学大纲》,它的上册却给人偷去了。

洋干事大抵上午来了,开过会就走。华干事呢,尢、苏、张是本地人,午饭回家去吃;林是上海人,食宿都在会里。这个人很高大,说是体育健将,眼睛却深度近视,眼镜玻璃厚厚的。衣着很讲究,家里有钱,父亲是电器行买办,原籍广东。但他是“领来儿子”,谁知到后来他父亲生了儿子,但仍旧拿他当作儿子。他在苏州大学毕业之后,就在青年会任体育干事。他和陈君很说得来。有一次本地一家妇产科医院护士借青年会礼堂演歌舞剧《葡萄仙子》筹款,演葡萄仙子的一位女性给他看中了,由陈介绍而认识了,后来终于同去上海,“成了好事”。这位林先生有个玩弄女性的秘诀,他说:“只要你肯花钱,花得她吃惊了,你就成功了。”据他自己说,他带她去一家上海著名绸缎店买衣料,叫她尽量挑华贵的买,直到她连说够了够了,他还是叫店员拿出最贵的料子来尽量剪。这位先生在我进青年会不久之后,辞职回上海去了。

高、陈二君能放映电影,所以青年会放电影时,由我和钱君卖票收票。管放映机实际只需要一个人,所以或高或陈常到楼下来看我们卖票,高兴时也帮忙收票。在电影观众中,有一个年轻姑娘使陈君极感兴趣,不用说他是患的单恋病,我们拿这打趣他,他也只是笑笑,并不否认,也不生气。有一次开映电影,这位姑娘来看时,同来的除她母亲之外,还有一个年轻男子。此后她每次来看电影,总有这个青年相陪,到后来,她母亲却不同来了。看情形,这一对男女大概是在恋爱中了。

这天电影夜场映完之后,高、钱、陈和我照常到浴室洗澡谈天。一谈就谈到了那个姑娘。今夜她来看电影,仍由那位男的陪来,两个人样子越来越亲密了。我们在浴室里谈男说女,钱向陈开玩笑,说癞蛤蟆不要想吃天鹅肉了,说你没有林大干事那么有钱能够花钱花得使女人倾心,今生就别想女人了。一谈两谈,终于谈到我们的薪水微薄。我已不记得我的月薪是几元还是十几元,高、钱、陈也不会比我多多少。最后不知由谁提议而由大家一致同意向总干事要求加薪,如果不允加薪,大家一致辞职。

第二天朝会开完,我们真的向尢总干事提出薪水太低,不够生活,请求酌加。说话的似是高君,他年纪最大,比较能言,平常也比较接近总干事。谁知平常温文尔雅的尢总干事,一听高君的婉转陈情之辞,竟然一拍桌子,说了几句类乎“放屁放屁”“反了反了”的话,美国干事不知听懂了高君的话没有,在尢总干事拍桌之后,拿起皮包走了。张干事人较温和,但也说了你们太胡闹了之类的话。李干事呢,露着笑容作和事佬,说慢慢商量吧。本来也许就此转圜,谁知尢总干事紧接着一句“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人也站了起来,并且满面怒容。在这情势之下,我们没有了落场势,不知是陈君还是我,从袋里抡出开公家门橱的钥匙在尢君面前一放,说我辞职了。一人如此,三人学样,交出钥匙,快步下楼。李干事还是赶着说再想想再想想,但尢总干事大声说:“不用理他们!”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四个人决定下一步是去上海找原来的体育干事林君。高、陈是苏州本地人,钱是苏州乡下人,只有我是外地人。说到林,他原也只同陈比较接近,他现在上海干什么大家不知道,四个人去依靠他行吗?大家年纪轻,勇气足,不大多考虑,况且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我身无余钱,把所有书籍全卖给了牛角浜的一家旧书店,买火车票之外大概还有一元八角钱作零用。去向还在三星厂工作的几位相知的人话别时,路上走过一座桥,俯视河水,曾有跳了下去的一念。

(1) 漱六山房即张春帆(1872-1935),名炎,江苏常州人。据郑逸梅记述,其时张春帆居苏州娄门北街。

(2) 北伐军于1927年3月21日进入苏州。

(3) 苏州地名。元末此地为张士诚吴王府,张士诚兵败,王府尽毁,废为土丘乱岗,俗称“王废基”。今名皇废基。

(4) 1927年10月4日起,三星丝织厂工人为了反对资本家卖机、关厂造成失业而罢工。此后,三十六家丝织厂三千多名工人联合罢工,予以声援。至11月28日,资方和国民党当局答应释放被捕工人,不再卖机、关厂,罢工取得胜利。

(5) 《法国剧盗樊德摩斯奇案》于1924-1926年连载于《小说世界》附刊的《民众文学》上。

(6) 这是指尢敦信。尢敦信(生卒年不详),字符赤。江苏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早年就读于东吴大学,五四运动时期任苏州学生联合会书记,后任苏州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多年。抗战爆发后去香港经商。80年代在香港去世。

(7) “也是拿”,即yes no,指英语中的日常对话。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