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海鸥号的旅客们被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吵醒。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沉重的物体跌落声传遍整个甲板。哪怕最顽固的赖床者也不得不起身。旅客们嘟囔咒骂着,全体出现在轻甲板上,此刻,还不到7点钟,水手还没有来得及清洗轻甲板。
沿着船舷,停靠着一串平底驳船,上面载着装满煤炭的口袋,卷扬机正把它们吊起来,倾卸进船舱。
“真是太可爱了!”桑德斯看到汤普森从身旁走过,提高嗓门大声说道,“难道就不能晚两个小时再装卸这些煤炭吗!”
这个正确的指责得到了身旁游客们的迎合。
“说得正确。”汉密尔顿爵士积极表示赞同。
在旅客们喃喃的抱怨声中,一向性情温和的库利神父也说:“确实如此!”
汤普森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他面带微笑,穿过人群,然后,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他断言道:无论如何,早起总是一件大好事!看到他如此豁达乐观,旅客们还能再说什么呢?
今天,根据旅行日程,旅行团将要去参观“卡尔德拉”[1],或者“乔迪埃”[2],这是亚速尔群岛的火山最常见的名字。8点整,队伍出发了。在码头上,一群毛驴,以及赶毛驴的脚夫正在等候游客们。
尽管旅馆老板做出过承诺,然而,在这群马的表亲牲畜当中,没有屈尊出现一匹马,全是毛驴,一共65匹,还有65名脚夫,也就是说,一头毛驴搭配一名脚夫。看到这么一群牲口,游客当中再次响起抱怨声。骑着毛驴出发!许多游客的第一反应就是坚决拒绝。其中一部分人,作为雇主,借口自己患有风湿病;另一部分人,例如海尔布斯女士,首先强调的是廉耻心;最后,还有一些人,特别是汉密尔顿爵士,则重申自己的尊严不容受到侵害。桑德斯什么理由也没提出来,但是,他不遗余力地附和着指责非难的声音。汤普森不得不花费时间安抚游客们,在整整一刻钟的时间里,妇女们的尖叫声,脚夫们的诅咒声,哀求声、呼喊声,以及投诉的声音,混乱地响成了一片。
其实,大多数游客还是觉得很有趣。他们在船上被拘禁了7天,今天已经是第八天,对于这种意料之外的出行方式,游客们还是很愿意尝试。这些海鸥号上的乘客,不论是官员,还是军官,不论是商人,还是靠年金收入的食利者,无论从社会地位还是年龄上说,都应该举止庄重,然而,今天,他们都恍若回到青年时代,而且,很快,无论他们是否年轻,也不论他们的身材是消瘦还是肥胖,大家都高高兴兴地骑到了那群平静等待、无动于衷的毛驴背上。看到游客们个个兴高采烈,桑德斯的面容冷若冰霜,他一句话都没说,纵身骑上了最后一头毛驴。
第一个骑上毛驴的是蒂格。
刚才大家还在吵吵嚷嚷的时候,贝丝和玛丽这两位守护天使并没有白白浪费时间。她俩一头接一头,挨个儿检查了所有65头毛驴,察看了所有的鞍子,挑出了三头最理想,配备最齐全的坐骑。甭管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蒂格只好骑上了其中的一头,然后,两位布鲁克汉小姐继续温柔地照顾着他:感觉好吗?还缺少什么吗?她们用雪白的小手帮助他调整马镫的高度。如果这头亚速尔本地毛驴配备了缰绳,或者类似的配件,她们甚至愿意替他牵缰绳。
在亚速尔群岛,毛驴并没有缰绳,代替缰绳的是赶毛驴的脚夫。脚夫走在毛驴身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刺棒,用它来指挥毛驴的行动。如果毛驴先生走得太快了,或者下坡的时候,山路过于陡峭,很简单,脚夫直接就攥住了毛驴的尾巴。
“这就是本地习俗,”罗歇笑着说道,“在我们那儿,马嚼子可不会拴在同一侧[3]。就这么回事!”
当所有游客准备妥当之后,汤普森发现有三头毛驴还没找到主人。在缺席的人当中,包括胆小如鼠的约翰逊,他早就宣布过自己的决定。至于另两位缺席者,应该是,而且只能是那一对儿年轻夫妻,这两个人从昨天起就不见了踪影。
8点半钟,马队——或者更准确说,应该是毛驴队——开始上路。走在最前面的“毛驴骑士”是汤普森,身旁紧跟着他的副官罗伯特,在他们身后,每两位骑士并排,形成长长的队列。
当这支由62位骑士,伴随着62位脚夫组成的队伍再次出现在奥尔塔主要街头时,不可避免地引起一阵骚动。凡是没有享受清晨床头懒觉的人,纷纷拥到门口或者窗前。在人群当中,站着讲究礼节的路易斯·蒙泰罗,他庄重地裹着一件宽大的袍子,神态庄严地倚靠在自家大门的门框上,看着游客组成的冗长队列从面前经过,他纹丝不动,虽然内心激动,但外表沉稳不露。然而,在某一个时刻,这尊讲究礼节的雕像似乎动了一下,随即目光闪烁:汉密尔顿爵士从他面前经过。
尽管没有了夹鼻眼镜的帮助,准男爵还是幸运地辨认出自己那倔强的礼节教师,不禁心中凛然,赶紧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对此,骄傲的路易斯·蒙泰罗鞠躬到地,施以还礼,然后,立即转身返回自己的店铺。毫无疑问,他心满意足,赶着去履行维修夹鼻眼镜的承诺!
队伍很快来到街道的尽头,在这里,街道分成两条岔路。队伍的领队进入了右边的岔路,就在此时,响起一声喊叫,紧接着传来混乱的牲畜踏步和呼叫声。大家停了下来,汤普森转身返回,很快来到事故现场。
在队伍的最后面,在凹凸不平的街道上,躺着两具躯体。其中,一具是一头毛驴,另一具,个头比毛驴略小一点儿,那是来自鹿特丹的冯·派珀博姆。
不过,至少后者还没有受伤。汤普森看到他若无其事地爬起身来,用悲伤的目光凝视着自己倒霉的坐骑。尽管亚速尔毛驴身体强壮,但是,它的力气还是有限的。冯·派珀博姆的身躯已经超过了它的负重极限,可能由于血管破裂,也可能是由于其他原因,这头毛驴死了,真的死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大家弄清楚这个原因,乱哄哄地议论纷纷。足足有十分钟的时间,游客们哄堂大笑,脚夫们惊呼不已,最终正式确认,这头毛驴已经寿终正寝。剩下的就是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换任何一头毛驴,会不会遭受同样的厄运?
“真是活见鬼!”汤普森焦躁地大声嚷道,“我们总不能在这儿待到天黑吧!如果一头毛驴驮不动,那就用两头毛驴!”
罗伯特忠实地翻译了这句话,听到这话,一位脚夫恍然大悟,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然后迅速地沿着斜坡跑了下去。片刻之后,大家看到他折身返回,身后跟着三位同伴,手里牵着四头身强力壮的毛驴。这是个奇特的装备,在两头毛驴之间,架起用帆布带绑紧的吊杆,四头毛驴两两成对,形成了两个临时吊床。在同伴们的鼓掌欢呼声中,派珀博姆费力地用胳膊支撑身体,爬进了其中的一个吊床。终于,队伍可以继续前进了。
应汤普森的要求,罗伯特询问脚夫,那一对儿空载的毛驴跟着队伍走是做什么用的。被询问的脚夫用目光打量着那位体形令人担忧的游客。
“用来替换!”他说道。
尽管努力加快工作速度,当队伍终于重新上路的时候,已经是9点钟了。汤普森对领头的向导说,尽量加快前进的速度,从奥尔塔城到卡尔德拉火山的距离有18千米,要想赶过去,并且在天黑之前返回来,时间已经很紧迫了。然而,听到询问,向导只是令人担忧地摇了摇头,毛驴们的步伐并未加快。罗伯特尽可能地安抚汤普森的焦躁情绪,向他解释道,亚速尔毛驴的行进速度向来如此,要想改变,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它们性情温顺,在前面即将开始攀登的崎岖山路上,它们的步履依然会十分平稳。
“甭管怎么说,眼下的道路状况还是不错。”汤普森咕哝着。
事实上,尽管道路十分狭窄,但是行走起来不算太困难。走出奥尔塔城之后,穿过一片漂亮的柑橘园,现在,队伍行进在一座宽阔的山谷里,山坡上布满农田和牧场,到处点缀着一簇簇山毛榉。地势柔缓,山坡平坦,毛驴们的步履坚定稳健。然而,随着游客们逐渐远离大海,周围的景色开始发生变化。一簇簇的山毛榉逐渐被松树取代,茂密的松林一片连着一片,之后,随着地势的升高,农作物消失了,道路变成了山间小径,向左边急拐过去,山谷的侧面变得狭窄,山间小径沿着山谷,弯弯曲曲地向上攀升。
他始终泰然处之。
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毛驴们展现出了它们的能力。驾驭毛驴的脚夫们吆喝着,用刺棒指挥着,这些温顺的毛驴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内,沿着斜坡上布满石子的崎岖小径,步履稳健地连续向上攀登。
在攀升的过程中,派珀博姆的状态看上去十分危险。在急拐弯的地方,他的吊床不止一次地悬在了小径的外面,然而,他却安之若素,确实如此,因为,他始终泰然处之,嘴里叼着的烟斗平稳燃烧,不曾片刻中断。
这段困难的小径终于攀升到了尽头,游客们来到了一座新的山谷,这座山谷更加宽阔,宛如山丘包围的盆地。在这里,派珀博姆更换了另一个吊床,以便让两头毛驴的八条腿获得应有的休息。
游客们站在那里放眼四望,感觉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国度。荒凉代替了丰饶。周围到处是肥沃的土地,然而,却被懒惰的当地居民抛弃,任由荒草丛生。只能看到几块狭窄的绿色田垄,生长着羽扇豆、木薯,或者薯蓣,周围则是荒芜一片。在荒草丛生的旷野里,生长着大片的荆棘,夹杂着矮小的香桃木、刺柏、黄杨木和雪松,小径在荆棘丛中穿梭绕行。远处,不时出现几栋小屋,或者不如说是几架窝棚。大约11点半钟的时候,队伍遇见了仅有的一座村庄,里面充斥着猪、狗,队伍几乎很难从它们中间穿行过去。此后便是一片孤僻荒凉。队伍很少遇到当地居民,而且多数是妇女,她们裹着宽大的长袍,低垂的风帽遮住面部,低头走路,一声不吭。这一切都表明,这些岛屿极为贫穷,由于交通不便,人们的生活主要集中在滨海地区。
1点钟的时候,队伍来到了卡尔德拉山顶,此地的海拔为1021米。游客们精疲力竭,饥肠辘辘,大家分散开来,嘟哝抱怨。汉密尔顿和桑德斯开始指责旅行日程没有得到严格执行,他们的指责得到旁人的附和。人只有吃饱了肚子才能有好脾气。不难理解,为什么这群平时性情温和的人,在这个钟点儿,突然变得牢骚满腹。
然而,突然,大家把这股合情合理的怨气抛到了脑后……
游客们登临了卡尔德拉山的最高处。尽管他们英国范儿十足,换句话说,平时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然而,面对呈现在眼前的壮丽景色,游客们无不激动万分。
周围是无边无际的蔚蓝色海洋,艳丽的阳光洒在海面上,岛屿就在他们的脚下伸展:低处的山梁、山梁的分叉、远方的山谷、潺潺溪流,以及翻卷着雪白浪花的礁石,整座岛屿宛若一幅画卷。东北方向,格拉西奥萨岛的山巅遥遥在望。正东方向,稍微近一些,狭长的圣若热岛似乎从容不迫地漂浮在海涛之中,犹如伸展在摇篮里,岛屿上山峰挺立,平原舒展;在更远处的海平线上,一簇轮廓模糊的云雾里,显现出特塞拉岛的身影。往北方,西方和南方望去,一片茫茫无际,视线在这几个方向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之后,重新转到东方,猛然间,皮库岛的高大身影映入眼帘。
出于极为罕见的偶然性,此时的皮库山摆脱了云雾的缠绕,突兀耸立于耀眼的天际间。它高大的山峰比周围的山峦高出足有上千米,在这个风清日朗的时刻,傲然挺立,庄严肃穆。
大家注目凝视了5分钟,开始继续向前行进,走了200米,一幅别样的景色呈现在眼前。游客们在山脊的岩石上站成一排,面前出现一个直径6千米的环形山,那是凹陷的古老火山口。眼前,地面塌陷下去,形成难以攀爬的陡峭斜坡。这座深坑的峭壁高达600米,参差不齐的山岩从深坑的中心,呈辐射状散布到周边,在山岩之间形成狭窄的沟谷,沟谷里植物丛生,密不透风。在垂直阳光的照射下,深坑底部有一座小湖泊闪烁发亮,不久前,某位无聊的英国佬曾经在湖里放养了金色和银色的鲤鱼。在这座小湖的周围,嫩绿色的草地上和深绿色的树丛之间,散布着白色点点,那是正在吃草的羊群。
根据旅行日程,游客们应该下行到死火山口的底部。然而,由于时间已经太晚了,汤普森大胆提出建议,希望这一次能够违反规定。不难想象,这个提议遭到部分人的反对。但是,另一方面,大多数旅客表态赞成立即往回返。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新情况!汉密尔顿爵士变成了违反规定的热衷赞成者。这是因为,事实上,他的处境十分可悲。尽管他严格地按照罗伯特手指的方向望去,尽管他极其认真地把目光投向皮库岛、圣若热岛、格拉西奥萨岛,以及特塞拉岛,并且注视那个坐落在山谷深坑里的湖泊,但是,这些全都白费力气,没有了夹鼻眼镜的汉密尔顿爵士对眼前的美景雾里看花,与其他游客相比,对于他来说,欣赏美景的感觉远远抵消不了饥饿给胃部造成的痛苦感。
不出所料,大多数人的意见占了上风,队伍开始沿着原路返回。甭管怎样,回程的速度比来时要快。2点1刻的时候,游客们已经回到来时经过的那个村庄。汤普森宣布,就在这里吃午饭。
这个村庄只有十来栋简陋的房屋,即使最大胆的游客,在进入村庄时也难免心存疑虑,禁不住思忖,这个汤普森究竟是怎么考虑的,居然想在这里为127张嘴解决午饭问题,而且这些人个个饥肠辘辘。大家发现,在这方面,汤普森也没有啥高招,无非就是指望着碰运气来解决眼前棘手的问题。
道路在村子的中央变宽了,成为一条街道,队伍在街道上停了下来。毛驴、脚夫、游客,大家都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周围是成群的猪、狗,以及一帮憨厚纯朴的小孩儿,孩子的数量之多,让人不禁对亚速尔当地妇女的繁殖能力刮目相看。
汤普森长时间地用担心忧虑的目光审视周围,终于决定采取行动。他叫上罗伯特给自己帮忙,朝着最大的一栋房屋走去,房屋门口倚着一个匪里匪气的男人,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支难得一见的英国式毛驴队。罗伯特费了好大劲儿才听明白这个农民乡土气息浓重的方言。不过,他总算达到了目的,汤普森随即宣布,午饭将在一个小时后上桌。
听到这个消息,队伍里响起一片窃窃私语。这事儿可是有点儿离谱。汤普森不得不竭尽全力,用最殷切微妙的语言,最恭维客套的方式,挨个儿安抚游客。在这个钟点儿,他希望得到游客的信任。他刚才已经宣布3点半开午饭,一定信守诺言。
午饭按时进行。
那个农民飞快地跑到远处,然后很快返回时,身后跟着两个本地男子,以及五六个女人。他们驱赶着一群准备用来烹饪午餐的牲畜,其中包括一头长着优雅犄角的奶牛,奶牛的身躯不超过80厘米长,也就是说,比一只大狗大不了多少。
“这是一头科沃奶牛,”罗伯特说道,“这个品种的奶牛个头虽小,但品质优良,是这座岛屿的本地特产。”
人们驱赶着牲畜进到房屋里面。一个小时之后,汤普森终于可以宣布,午餐准备好了。
这是一顿奇特的午餐。
少数几位游客成功地在房间里找到座位。其他人只好勉为其难地在露天就餐,他们或者倚靠在门边,或者坐在石头上,每个人的膝盖上放着一只葫芦制成的容器,没有盘子,只好用这玩意儿充数。至于勺子和叉子,根本连想都不要去想。
看到午餐的准备条件,桑德斯高兴得乐不可支。这些游客一向养尊处优,怎么能够容忍汤普森如此搪塞糊弄?大家一定会齐声抗议,群起攻之,局面将会不可收拾。想到这里,桑德斯的情绪变得极为欢悦。
确实,看上去,游客们的心里都窝着一团火,大家默不作声。此次出游,预先并未安排妥当,组织工作一塌糊涂,大家对于总经理心血来潮的行事方式极为不满。
罗伯特心里很明白,与桑德斯一样,他也知道,由于汤普森目光短浅,旅行团成员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他即将面临考验。对于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资产者,以及优雅富裕的女士来说,这顿午饭简直难以想象!不过,罗伯特与桑德斯的态度相反,对于眼下的处境,他没有幸灾乐祸,而是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弥补自己老板的过失。
罗伯特在村子的各个房间搜索,终于发现一张还算比较舒适的小桌子,以及几把还算完整的小木凳。在罗歇的帮助下,他们把这套战利品搬到一棵雪松树下,让林赛女士姐妹安顿下来。继续搜寻一遍,两个年轻人又有了新发现。他们找到了几块餐巾,几套餐具,几把餐刀,甚至还找到三套锡质餐盘,简直太奢侈了!几分钟之后,美国游客们的面前就出现了一张极具诱惑力的餐桌。
如果说,两位法国佬的付出需要得到酬谢,那么,林赛姐妹的眼神就是给予他们最好的报答。显然,他们让女士们避免了用手扒饭的尴尬,这比拯救了女士的生命还重要。而且,这样的酬谢还附带了高额利息。通过这番忙活,他们享受到了快乐,在快乐的氛围里,罗伯特摆脱了一贯的拘谨,笑容满面,幽默乐观,并且在罗歇的邀请下,无拘无束地坐到了自己忙前忙后搭建好的餐桌旁。
如果这顿饭可以婉转地称之为午餐,那么终于,午餐开始了。
那些临时招聘来的厨师摇身一变,成了旅馆餐厅的服务员。游客们随随便便地散坐着,服务员端来一只巨大的铁锅放到地上,给各位的葫芦容器里倒满一种奇特的荤杂烩汤,汤的味道相当辛辣,与当地味道浓重的葡萄酒相得益彰。另几位乡村服务员给宾客们端来了面包,面包的形体极其硕大,令饥肠辘辘的游客们惊骇不已。
爱丽丝不禁发出一声惊叹,作为回答,罗伯特解释道:“这个国度盛产面包,当地农民每人每天都能消费超过两磅重的面包。当地有一句谚语宣称:‘强壮的男人全靠面包喂养’。”
不过,欧洲人的肠胃是否拥有如此强大的消化力很值得怀疑。面对这些用玉米制作的巨大面包,游客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胆敢下嘴去咬。
林赛一家和同伴们一起,愉快地享用了这份奇特的午餐。他们面前的桌子上码放着餐巾,显得十分洁净,使得这次冒险经历更像是一次乡野聚餐。他们充满青春活力地谈笑风生。罗伯特已经忘记自己作为海鸥号翻译的身份,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与其他人平起平坐,展露出自己的天性,变得生机勃勃,活泼可爱。不幸的是,尽管他把压迫自己的身份负担抛掷到脑后,然而,这份负担可没打算放过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就把罗伯特拉回到现实生活当中。
继杂烩汤之后,端上来的是沙拉。在这种时候,就不能太挑剔了。然而,尽管浇洒了大量的酸醋,这道可恶的沙拉菜仍然让所有宾客惊呼不已。汤普森把罗伯特叫到身边,让他去问问那个农民。
“阁下,这是羽扇豆。”后者回答道。
“是吗?”罗伯特接着说道,“您的羽扇豆根本就嚼不动。”
“嚼不动?”那个农民重复道。
“是的,这羽扇豆还是硬的。”
“怎么会,”当地人莫名其妙地说道,“我怎么觉得,这东西不硬呀。”
“啊!您不觉得它们很硬吗?……而且,这里面也没有放盐呀,不是吗?”
“噢!您说的是咸淡,这是咸的呀,这是用的海水,阁下。这些羽扇豆在海水里泡了很长时间。”
“那好吧,”罗伯特说道,“为什么要把羽扇豆泡在海水里?”
“那是为了去掉苦涩味,阁下。”
“那好吧!我的朋友,我不得不生气地告诉你,这股苦涩味依然存在。”
“是吗,”农民无动于衷地说道,“那是因为在海水里浸泡的时间不够长。”
显然,从这个粗人嘴里问不出什么来。最好的办法,就是默认倒霉,放弃吃这东西。于是,宾客们纷纷向玉米面包发起了进攻。如此一来,与当初预想的情况相反,好几位拥有英国式胃口的游客都觉得没有吃饱。
罗伯特也和大家一样。不过他的快乐心情已经烟消云散。他再也没有回到那张快乐的餐桌旁,独自一人吃完午饭,重新变得矜持拘谨,甚至对自己刚才的忘乎所以颇感后悔。
将近4点1刻的时候,队伍重新上路。时间紧迫,毛驴们也不得不加快了步伐。下山的小径弯弯曲曲,崎岖颠簸。脚夫们用手拽着毛驴尾巴,让毛驴拖着自己在陡峭滑溜的山路上前行。女士们,甚至男士们不时发出担忧的惊叫声。只有派珀博姆依旧面不改色。刚才,他毫不费劲地吃下一大堆羽扇豆,现在平静地被两头毛驴扛着,安逸舒适,若无其事地喷云吐雾,把自己包裹在浓重的烟雾当中,对路途的艰难险阻不屑一顾。
在奥尔塔城的街上,在罗伯特的陪伴下,汉密尔顿急急忙忙赶去取回自己的夹鼻眼镜,老板极为礼貌客气地把眼镜交给爵士,后者却并未回敬致意。他的愿望已经实现,随即暴露出倨傲的本来面目。
8点钟的时候,毛驴和脚夫都被送走,费用也已结清,全体旅客盥洗完毕,重新聚拢在海鸥号的餐桌旁,人人筋疲力尽,饥肠辘辘,轮船厨师的厨艺从未赢得过如此赞誉。
晚饭开始前不久,那对年轻的新婚夫妻也回来坐到餐桌旁。这两天他们去了哪里?也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显然,他们什么也没有参观,即使是现在,他们除了彼此,对周围的一切仍然视而不见。
至于桑德斯,他才不会如此漫不经心。对于自己的新发现,这位可爱的绅士满心欢喜。今天这顿晚饭的气氛与昨天相比,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昨天吃晚饭时,大家愉快交谈,兴高采烈。今天呢,宾客们脸色阴沉,埋头吃饭,闷不作声。可以确定,今天中午饭的效果肯定不如汤普森希望的那么理想。桑德斯简直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应该给汤普森泼上一瓢脏水,这么做太有必要了。
“服务员,”他声音洪亮地叫道,“请再给我添点儿牛腿排,谢谢。”
然后,他隔着餐桌面向准男爵,也就是自己的同伙说道:
“作为第一流餐馆提供的饮食,”他语气夸张,不无讥讽地接着说道,“至少应该不比轮船上提供的伙食差,让人能够吃得下去。”
汤普森好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从座椅上猛地弹了起来。然而,他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说。而且,确实如此,他能说什么呢?这一次,站在他对立面的,乃是所有游客的公众舆论。
[1] 法语的含义为“破火山口”,葡萄牙语的含义为“热水器”。
[2] 法语的含义为“锅炉”。
[3] 此处为一语双关,暗指站在一侧的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