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约早晨7点钟,罗伯特登上甲板,看到轮船已经系泊在奥尔塔港口里纹丝不动,港湾四周陆地环抱,这里是法亚尔岛的首府城市。
港湾西侧,两座要塞拱卫着港湾,美丽的城市犹如环形剧场,曾经是耶稣会修道院的教堂钟楼一个挨着一个高高耸立,四周众多建筑层层叠叠。
锚地的北侧,一座高大的海岬遮挡住眺望的目光,构成了锚地一侧的屏障;向南望去,两座峭壁拦住港湾的另一边,那里耸立着奎玛多山(意为“火烧山”),山下坐落着一座大堤,构成了港湾另一侧的屏障,再往远处是蓬塔达吉亚(意为“导航海岬”),这里是一座死火山,敞开的火山口犹如通往地狱的大锅,锅里灌满了海水,每当天气恶劣的时候,这里往往就成了渔民们的避难所。
向东北方向眺望,视线可以一直延伸到远方,看得到大约20海里以外的圣若热岛最西端的海岬。
向东眺望,看得到皮库峰的巨大身影。皮库峰坐落在皮库岛上,山峰与岛屿同名,而且它们的身影也确实融为一体。这座岛屿从海涛中拔地而起,海岸陡然而立,笔直向上攀升,一直挺拔到超过2300米的山峰顶端。
罗伯特眺望不到皮库峰的山顶,因为在大约海拔1200米的高度,云雾构成的帷幕遮挡了视线,那里终年风雨连绵,云遮雾绕。每当信风[1]在贴近海面的高度从东北方向吹来,在山峰高处,就会形成持续不断飞舞凌乱的云团,在来自西南方向的反信风[2]的推动下,朝着相反的方向疾速滚动。
在视线难以穿透的云层下方,山势顺着山坡一路走低,一头扎进海水里,山坡上布满牧场、农田,以及树木环绕的“昆塔斯”[3],那是法亚尔岛上的富裕人家在夏季用来避暑和躲避蚊虫的乡间别墅。
罗伯特正在凝视、欣赏这番景色,忽然听到汤普森的声音。
“喔!早上好,教授先生。我敢说,这是一个令人感兴趣的国度!如果您愿意,教授先生,今天上午,我需要您的帮助。您知道,根据旅行日程,旅客们应该在8点钟下船登岸。在此之前,必须要做好准备工作。”
于是,在汤普森的殷切邀请下,罗伯特陪同他下了船。他们沿着海岸走了一阵,来到了奥尔塔镇最近的房屋跟前。很快,汤普森停下脚步,用手指了指一幢挺大的房屋,门前挂着牌子,上面用葡萄牙文写着字,罗伯特随口翻译道:
“是一间旅馆,名叫‘处女座旅馆’。”
“就是这个处女座旅馆了。亲爱的先生,进去,找老板问一问。”
然而看上去,旅馆老板对于大批旅客上门似乎并不欢迎。他还没有起床呢。两人等了足有一刻钟,才看到老板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很快,在老板和汤普森之间进行了一场问答式的对话,罗伯特翻译如下:
“您能否为我们提供午饭?”
“在这个钟点儿?”
“当然不是,在11点钟。”
“当然可以。就为这个,您根本没必要来打搅我。”
“那是因为我们人数比较多。”
“就俩人,我看得很清楚。”
“是的,我们俩人,还有另外63位。”
“见鬼!”老板叫道,用手搔着脑袋。
“怎么样!”汤普森坚持说道。
“就这样!”老板下了决心,说道,“11点钟,给你们安排65份午餐。”
“什么价钱?”
老板思考了片刻。
他终于说道:“你们能吃到鸡蛋、火腿、鱼肉、鸡肉、甜食,还包括葡萄酒和咖啡,总共23000瑞尔[4]。”
23000瑞尔,大约相当于每人2法郎,这价格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不过很显然,汤普森可不是这么想的,因为,他通过自己的翻译,开始了顽强的讨价还价。最终,大家在17000瑞尔的价位上达成一致,折合成法国货币,大约相当于100法郎。
吃饭的问题解决之后,双方又开始了另一场关于交通工具的讨价还价,这个问题必须解决。经过了大约十分钟的讨论,老板承诺,以三万瑞尔的总价(折合180法郎),在第二天早晨,为旅客们提供65头牲畜,可以是马匹,也可以是毛驴,但多数应该是毛驴。至于车辆,连想都不要想,因为这座岛上压根儿就没有车。
作为这场讨价还价的见证人,同时也是参与者,罗伯特惊奇地,同时也不无担心地发现,原来汤普森事先毫无准备,完全靠碰运气行事。
他不禁在心里自忖道:“原来,这就是他做出的承诺!”
一切安排妥当,汤普森和罗伯特急忙赶回去与旅客们会合,他们在那里等待这位手眼通天的总经理,至少已经等了半个小时。
实际上,旅客们已经成群地聚集在码头,相互比比画画。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在,还缺少了一位。正如他事先宣称的那样,伊莱亚斯·约翰逊待在船上没有下来。他采用如此决绝的抵制方式,表达自己对于地震的畏惧之心。
在这一群旅客当中,抱怨的情绪开始弥漫,不过,当大家看到汤普森和罗伯特回来,这股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只有桑德斯一个人觉得需要抱怨一番。不过,他的抱怨显得很有分寸,一声不吭地指了指自己的手表,远远地提请汤普森注意,手表的分针已经指向了8点半钟。仅此而已。
汤普森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他的表情和蔼可亲,举止夸张躁动,一边用力地抹着额头的汗水,努力让人明显感到他已经竭尽全力,分秒必争。在他的指挥下,慢慢地,拥挤的旅客们站成排,形成长长的队列,队伍开始移动。嘈杂的人群变成了整齐的队列。
英国人一向习惯于这种独特的旅行方式,因此,对于如此军事化的列队要求,他们非常乐意服从,觉得这么做理所当然,十分自觉地排成4人一行,总共16行的纵队。只有罗歇·德·索尔格对此感到有些吃惊,勉强忍住,没有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在队伍的最前面,海尔布斯女士站在第一排,身旁拱卫侍立着汉密尔顿先生。他们应该得到这份荣耀,而且,毫无疑问,这应该也是准男爵本人的意愿,因为,很明显,他对此颇感自得。队列其他各行的组成,或者根据旅客们彼此的好感,或者完全是巧合随意。罗歇很容易就成功加入林赛一家的行列。
在队列组合中,理所当然,汤普森成为一个例外。作为领队,他站在队列的一侧,纠正队形,约束自由散漫的人士,他跑前跑后,犹如一名中尉,或者用一个更贴切的比喻,犹如一位学监,正在监督着一队乖乖行走的学生。
听到一声令下,队伍开始沿着海岸井然有序地行进,队伍从处女座旅馆门前经过,旅馆老板站在门后,用满意的目光盯着这支队伍。向前行进了百十来步,根据罗伯特的要求,队伍向左转,进入了真正的奥尔塔城区。
这就是奥尔塔城!走近了才发现,原来这座城市远不如从远处看到的那么理想。城里只有一条街道,街道尽头是岔路,整座城市几乎就沿着这条街道展开。街道笔直狭窄,极不规整,路面坑坑洼洼。在这样一条街道上漫步,实在让人无法赏心悦目。在白天的这个时刻,灼热的阳光笼罩着整条街道,炙烤着旅客们的脖颈和后背,难受的人们很快开始抱怨,汤普森用严厉的目光竭力制止,但无济于事。
奥尔塔街道两侧的房屋枯燥乏味,根本无法吸引旅客的目光,让他们克服肉体上的痛苦,停止抱怨。为了抵御地震灾害,这些建筑的墙面采用大块火山熔岩垒砌,墙体极为厚重,不仅外貌平庸,而且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肮脏丑陋。这些房屋的底层往往都被占用,有些是商店,还有一些是马厩或者牛栏。房屋的上层是居民住宅,在牛栏的烘托,以及炎热高温的炙烤下,住宅里充盈着令人作呕的气味,飞舞着可恶的蚊虫。
每幢房屋上面都鼓出来一个状似“走廊”模样的阳台,阳台周围立着栅栏。那些本地女子长时间地待在阳台上,躲在那里俯瞰街道,窥伺邻居和过往行人,监视目力范围内的所有事物和任何举动。不过,现在是一大早,阳台上还没有人在窥伺,看起来,阳台的主人们习惯于睡懒觉。
街道两侧廊柱下,几位逛街的人惊奇地转过身来,店铺老板也从门后探出身子。这次登陆是什么情况?这座小岛是否再次遭到当年唐·米格尔[5]那样的入侵?总而言之,此行受到高度关注,汤普森有权引以为豪,他也确实感到十分得意。
不过,感到更为自豪的是汉密尔顿爵士。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板儿挺直,勇往直前,目光盯着15步开外的地方,全身每一个汗毛孔似乎都在高呼:“我来了!”这副威严的身姿差点儿让他吃个大亏。由于没有谨慎察看脚下,尊贵的准男爵在崎岖不平的街面上绊了一跤,平躺在了地上。还有一位普通绅士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不幸的是,如果说汉密尔顿爵士一家在这场事故中完好无损,那么,一件不可或缺的随身用具却遭到重创。汉密尔顿爵士的夹鼻眼镜跌碎了。这场灾难太可怕了!从此,这位近视先生变成了盲人,他还怎么享受快乐人生?
作为审慎周到的管理者,汤普森看到了这一切。多亏他急急忙忙找到一家店铺,并且把它推荐给爵士,在那里,他们发现了几台质量低劣的眼科器材,经过罗伯特的斡旋撮合,买卖双方很快达成交易。商家承诺,以2000瑞尔的价格(大约折合12法郎),于第二天早晨交付修理好的眼镜。
几位逛街的人惊奇地转过身来。
路上,大家参观了一些教堂和修道院,不过都觉得兴味索然。旅客们看完了教堂看修道院,看完了修道院又看教堂,一路看过去,终于抵达了俯瞰这座城市的最高点。大家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不过整体队形还算整齐。大约10点钟,队伍来到耶稣会修道院的脚下,这座古老的修道院朝向大海,很快队伍散开,然后,在汤普森的示意下,大家聚拢在罗伯特周围。布鲁克汉推着年轻的亚伯,跻身在第一排,身旁站着来自鹿特丹的那位身躯庞大笨重的冯·派珀博姆。
“这里是古老的耶稣会修道院,”罗伯特用专业导游的语气说道,“这里也是耶稣会在整个亚速尔群岛修建的最漂亮的建筑。根据旅行日程安排,我们将要参观这里。不过,我认为需要提醒各位,如果说这座建筑规模宏大,那么,它的艺术价值却乏善可陈。”
游客们已经看了一路的修道院,纷纷表示不想继续参观了。唯独汉密尔顿例外,他手里攥着旅行日程,坚持要完成全部参观项目,然后,骄傲自豪地走进了修道院。至于布鲁克汉,他精明地表示,既然我们已经知道这座修道院规模宏大,那就至少应该去见识一下。不过,对于这位声名卓著的杂货商的建议,没有一位游客表示赞同。
罗伯特说道:“那么,让我们开始旅行日程的下一个项目。”
他念道:
“眺望美景。五分钟。”
“在你们面前,”他解释道,“那就是皮库岛。北边是圣若热岛。在皮库岛上,有一处人称‘昆塔斯’的居民点,就是一处住宅区,名叫‘马格达莱娜’,每年夏季,法亚尔的居民都到那里避暑。”
说完这几句,罗伯特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聚集的游客们一哄而散,各自随心所欲,欣赏着面前广阔无垠的海景。在他们脚下,奥尔塔城伸展开来,仿佛一直延伸到海里。前面,皮库山一柱擎天,山峰的顶端一如既往地隐藏在雾霾当中。两座海岛之间的海面上,此时波光粼粼,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一片燃烧的火海,一直蔓延到圣若热岛被染成紫红色的海岸边。
当准男爵终于结束参观,返回来的时候,游客们已经快速重新排好队伍。全体人员规规矩矩站好之后,队伍重新开始行进,不过,既然旅行日程规定了“眺望美景,5分钟”,那就必须做出相应的安排。
于是,全体旅客就得享受这份新颖独特的旅游节目,大家排列得整整齐齐,整支队伍面向东方,开始进行为时5分钟的额外的注目礼,队伍里难免出现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在此期间,视力近乎零的汉密尔顿始终面朝西方。朝这个方向望去,除了那堵古老的耶稣会修道院的墙壁,他几乎什么也看不到,而且,面对这堵墙,即使心怀全世界最美好的愿望,也无法做到“眺望美景”。不过,这点儿细枝末节并不重要。在规定的5分钟时间里,准男爵一直全神贯注凝视着面前这堵墙。
最终,队伍重新开始上路。
刚走了没几步,目光警觉的汤普森就发现队列中有一排人数缺少了一半。有两名游客悄悄溜走了——那是两位新婚夫妇,汤普森立即仔细地再检查一番,不禁眉头紧皱,他不喜欢越轨行为。然而,他立即又想到,既然出席午餐的人数减少了,那就可以要求酒店老板打个折扣。
11点半钟,还算整齐的游客队伍进入了处女座旅馆,人人疲惫不堪。性格开朗,面色红润的旅馆老板摘下无边软帽攥在手里,对大家表示欢迎。
旅客们围在桌边纷纷就座。汉密尔顿爵士与汤普森面对面居中而坐,没有人对此表示异议。玛丽和贝丝·布鲁克汉颇有先见之明,两人远远躲开自己的家人,专心致志照顾幸福的蒂格,后者已经彻底被俘。
当大家初步填饱肚子之后,汤普森开始讲话,极力煽动游客们对奥尔塔城的赞赏之情。
“真是棒极了!”布鲁克汉叫道,“太棒了!”
然而,大家很快发现,只有布鲁克汉一个人持赞赏态度。
“丑陋的城市!”一位游客说道。
“而且肮脏!”另一位补充道。
“什么破街道!”
“什么破房子!”
“还有灼热的阳光!”
“街道坑坑洼洼!”
紧接着,准男爵提出最终诉求:
“这是什么破旅馆!”
轮到桑德斯发表看法,他的嗓音如同锯条一般吱嘎吱嘎地说道:“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承诺提供给我们的第一流旅馆。”
必须承认,桑德斯说得并非毫无道理。确实,餐桌上摆着鸡蛋、火腿,还有鸡肉。但是,餐桌的服务仍有欠缺,桌布也略显陈旧,餐叉是铁质的,没有人来替换餐盘,此外,其清洁程度也颇令人担忧。
汤普森愤愤不平地摇了摇头。
“我认为有必要提请桑德斯先生注意,”他用充满苦涩的语气唏嘘道,“所谓‘第一流旅馆’的标准难道不是相对的吗?一个伦敦郊区的小客栈在堪察加半岛[6]就算得上是豪华旅馆……”
“总体来看,”汉密尔顿插话说道,“任何居住着拉丁人[7]的国度,都属于劣等档次。啊!如果我们身处英属殖民地!……”
然而,准男爵的思路没能得到完整表达。午餐就此结束,大家熙熙攘攘离座而去。汤普森最后一个走出旅馆,满意地看到游客们已经站好队伍。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喜好,或者顺其自然地重新站回到原来的位置。大家毫无怨言,每一位男士都觉得自己挺够爷们儿。
在人数众多的当地人的围观下,队伍沿着那条曾经令准男爵遭遇不幸的街道,再一次开始行进。当队伍走到事故发生的地点时,准男爵瞥了一眼那间帮助自己脱困的店铺,恰巧,眼镜店老板与其他店铺的老板一样,正倚在门口张望。这位老板看见了自己的这位临时顾客,而且用目光跟随着他,汉密尔顿从老板的目光中发现了一丝奚落蔑视的眼神——这个想法实在太奇怪了!
沿着街道往山坡上走,队伍向左拐弯,顺着山坡继续向上攀登。很快,城市的最后一片房屋被甩在了队伍身后。继续向前行进一百来米,道路一侧出现一条七弯八折的湍急溪流。溪流两岸景色变幻,美丽迷人,然而,游客们只顾一门心思赶路,多数人对此视若无睹。既然这个景点并未出现在旅行日程里,那就可以忽略不计。或者说,它就压根儿不存在。
走了大约800米,突然,出现一块巨石,道路似乎走到了头。从巨石顶端,一股溪流倾泻而下,形成一道瀑布。游客们继续保持整齐的队形,向右拐弯,继续沿着山坡往上走。
此时,尽管已经是一天当中气温最高的时候,但温度还能让人容忍。旅客们沿着溪谷漫步,周围林木茂盛,雪松、胡桃树、杨树、栗树,还有山毛榉,树影婆娑,为旅客们遮阴纳凉。
游客们已经攀爬了一个小时,突然,眼前的海平线变得开阔。在一个拐角处,在山坡的侧面,山路前方豁然开朗,俯瞰一片开阔的山谷,延伸出更广阔的岬谷。
汤普森做了一个手势,游客们重新聚拢在导游周围,就好像一群士兵,坚决果断地服从指挥。至于罗伯特,他对这种极端英国式的旅游方式感到极其可笑,不过却很明智地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用平淡的语气,开门见山地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佛拉芒人[8]最早就是在这里定居,早在葡萄牙人之前,他们就已经征服了这座岛屿。你们可以发现,这座山谷里的居民的容貌、生活习俗、使用的语言,以及生产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依然保留着他们祖先的传统。”
然后,就像刚才突然开口一样,罗伯特突兀地结束了演讲。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至于这些可怜的游客是否领悟了其中含义,那就与他无关了。另外,游客们似乎都已心满意足。根据旅行日程,大家极目远眺,一直向远方张望,没有人提出额外要求。
在汤普森的指挥下,游客们训练有素地重新站好队伍,一齐用茫然的目光欣赏动人的美景。
简直太令人震撼了。这片佛拉芒山谷丘陵起伏,山势平缓,到处溪水潺潺,向下汇聚成溪流,刚才游客们就是沿着溪水溯流而上,整座山谷舒展柔和,洁净无瑕。丰茂的牧场上游荡着牛群,牧场旁边伸展着小麦田、大麦田、玉米地,散布着一幢幢房屋,白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犹如诺曼底瑞士[9]。”罗歇说道。
“真像我们的故乡。”罗伯特向前迈了几步,略带伤感地补充道。
队伍绕过奥尔塔城的北边,朝着右侧斜插过去,很快,佛拉芒山谷就被甩在了身后。经过一片貌似诺曼底风格的农田,现在,队伍穿行在一片蔬菜种植园,园内生长着洋葱、土豆、薯蓣、豌豆等各式蔬菜,以及西瓜、葫芦、杏子等各色水果。
不过,队伍必须离开这片丰饶的土地,天色已经逐渐向晚,汤普森觉得没必要继续前行一直走到埃斯帕拉马卡海角,在下一个向右的路口,队伍开始下坡,朝奥尔塔城走去。
道路两侧是一连串的别墅,漂亮的花园围绕着别墅,花园里长满各种奇花异草。
除了异域[10]花草,这里还生长着许多欧洲植物,而且往往异常茁壮高大。棕榈树依傍着橡树;紧挨着刺槐,生长着香蕉树和甜橙树;椴树、杨树靠着桉树生长;黎巴嫩雪松与来自巴西的南洋杉并肩而立;这里的吊钟海棠生长得像树木一样高大。
已经是下午四点钟。在高大树木的婆娑树影下,斜照下来的阳光透过树枝缝隙,显得有些微弱。如果刚才经过的地方是“迦南”[11],那么,现在这里算得上是人间天堂。
游客们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一言不发。在婆娑的树影里,沐浴着凉爽的海风,他们慢慢地顺着山坡向下溜达,静静地走着,尽情享受美好的漫步时光。
就这样,队伍走到西侧要塞,然后再沿着胸墙一直走到与之相连的中心要塞。五点半钟刚刚敲响的时候,游客们已经回到了位于奥尔塔城主要街道尽头的港口,队伍就地解散,一部分游客愿意回到船上,另一部分则分头到城里去探险。
罗伯特前往处女座旅馆,去看一看明天的准备工作是否落实。这项工作完成之后,他返回海鸥号,恰好在那里遇见汉密尔顿爵士。
汉密尔顿爵士正在大发雷霆。
“先生,”他冷不丁地说道,“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今天早晨您带我去了那间眼镜店,但是,不知什么缘故,那个老板违反约定,断然拒绝维修我的眼镜。由于我实在听不懂他那该死的鬼话,能否请您陪我前去,听他解释一番。”
“悉听遵命。”罗伯特回答道。
他们来到那个顽固老板的商店,罗伯特与对方进行了一场冗长、啰唆,甚至可能是滑稽的讨论,因为看上去,他实在憋不住想要大笑。终于和老板交换完意见之后,罗伯特转身对准男爵说道:
“这位是眼镜商路易斯·蒙泰罗先生,”他说道,“曾经拒绝,并且现在也拒绝为您服务,因为……”
“因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今天下午,您疏忽了,没有向他打招呼。”
“嗯?……”汉密尔顿惊诧莫名。
“是这样!吃完午餐之后,我们从街上走过,路易斯·蒙泰罗先生正好待在店门口。他看见了您,同时,他知道,您当时也认出了他。然而,您并未屈尊向他打一个招呼。在他看来,这就是冒犯。”
汉密尔顿勃然大怒,叫道:“让他见鬼去吧!”
“您并未屈尊向他打一个招呼。”
罗伯特向他解释了亚速尔群岛的礼节习俗,虽然滑稽可笑,但是却极为严格,汉密尔顿勉强听了进去。在这里,人们必须遵循约定俗成的礼节。如果你想去拜访一位朋友,必须提前征得对方同意。如果一位医生同意给你看病,一位鞋匠同意为你做鞋,一位面包匠同意给你供应食品,那么,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就是你每次遇到他们的时候,必须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得根据不同的职业,分别向他们示好,表达敬意,这是世代相传,亘古不变的习俗。
准男爵勉强听进去了这些解释,而且,不得不表示予以遵守。得到他的首肯后,罗伯特向吹毛求疵的路易斯·蒙泰罗先生表达了深切的歉意,平息了他的怨气,并且重新得到修复眼镜的承诺。
汉密尔顿和罗伯特回到海鸥号上的时候,恰好餐厅的钟声正在召唤迟到的旅客去吃晚餐。此时,晚餐正在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着。全体旅客都对这趟旅行的良好开端表示满意,大家彼此沟通,气氛融洽,不断相互道贺。
如果说,奥尔塔城在某种程度上让人感到失望,但是,游客们对大自然的壮阔美景还是很欣赏的。回想起佛拉芒山谷的瑞士风光,埃斯帕拉马卡海角附近的丰饶农田,沿着海边返回时看到的精致景色,以及令人心旷神怡的婆娑树影,所有人都觉得终生难忘。
旅客们个个兴高采烈,布鲁克汉热情洋溢,赞不绝口。他对邻座的旅客反复多次地热情强调,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您听听!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美丽的景色。
至于反对派的意见,已经微弱得悄无声息。总经理赢得了绝大多数旅客的赞誉,汉密尔顿和桑德斯被迫缄口不语。
桑德斯的情绪看上去尤其恼怒。为什么?难道他天性恶毒,别人的快乐就是对他的伤害?事实上,当他听到旅客们心满意足,纷纷预言此次旅行将会取得完满成功的时候,他却在用恶毒的语言极力抱怨,听到他的抱怨,难免让人联想到,旅客们兴高采烈的情绪犹如熔化的铅汁,灼痛了他内心深处的隐秘伤口,莫非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桑德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起身离开餐桌,登上轻甲板,到那里去发泄自己酸楚的情绪。
外面的新鲜空气让他的纷乱心绪渐渐平息。在他堑壕般凌厉的薄嘴唇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耸了耸肩膀。
“是的,是的,”他喃喃说道,“现在是蜜月期。……”
桑德斯屈身坐进一把摇椅里,平静地仰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他确信,只要时机成熟,太阴月[12]一定将会出现。
[1] 信风又称贸易风,指的是在低空从副热带高压带吹向赤道低气压带的风。北半球的信风为东北风,南半球为东南风。
[2] 高空的风向与低层信风风向相反,故名反信风。在北半球为西南反信风,南半球为西北反信风。
[3] 特指西班牙和拉丁美洲一些国家带有葡萄园的乡间邸宅。
[4] 葡萄牙早期货币,1911年5月11日,埃斯库多取代瑞尔成为葡萄牙法定货币。
[5] 亚速尔群岛曾隶属西班牙,也曾成为英国与西班牙和葡萄牙两个半岛强国之间海战的战场。此处泛指外敌入侵。
[6] 堪察加半岛位于亚洲东北部的俄罗斯远东地区,地理位置偏远,生活条件艰苦。
[7] 所谓拉丁人,原指古意大利中部拉丁姆地区的古代民族,泛指受拉丁语和罗马文化影响较深的民族,包括意大利人、法兰西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和罗马尼亚人。
[8] 佛拉芒人是中世纪尼德兰南部的居民,其族源与荷兰人基本相同,主要由弗里斯人、法兰克人、撒克逊人等古代日耳曼部落和凯尔特人结合而成。
[9] 诺曼底地区位于法国巴黎与海滨之间,“诺曼底瑞士”特指该地区丘陵地形的南部。
[10] 此处特指欧洲以外的地区。
[11] 迦南(又译“客纳罕”)是位于以色列的一个古代地区,在旧约中,它被称为乐土。
[12] 特指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月,时间为4月5日至5月6日,在此期间,常出现冰冻寒风,摧残新生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