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堂吉诃德这番妙论,谁都会说他头脑清楚,颇有见地。这部大作多次提到,他一说起骑士道,就胡言乱语,但讲别的事情,始终有条有理,合乎人情,所以他的言行总是互相矛盾。接着他又给桑丘讲了另一番告诫,言语诙谐俏皮,既机敏灵性,又透着疯狂。桑丘竖起耳朵仔细听,恨不能一字不漏全记在心上。看样子他真打算照主人的话去做,当一个好总督。堂吉诃德又开始对桑丘进行教导:
“你如何照顾自己和料理家务呢?第一,你要爱干净,要常剪指甲,别留长指甲。留长指甲有什么好?有些人以为那样手显得漂亮,其实是无知!留那么长,总不剪,那还叫指甲吗?全变成蝎子爪了!太恶心了!纯粹是臭毛病!
“桑丘,穿衣服不能松松垮垮,邋里邋遢。衣冠不整说明一个人没有精神,要是故意不修边幅,像恺撒大帝那样,那就更不像话了。
“要弄清楚你那个官儿能有多少薪水。如果打算给仆人做制服,只要实用大方,切不可追求浮华。另外,还要想到穷人。我的意思是,你能做六套仆人制服,只做三套,剩下三套的钱可以送给穷人做衣穿。这样你在世上有人侍候,到了天堂也不缺人照顾。这个主意那些摆阔的人是想不出来的。
“别吃大蒜和葱头,免得人家一闻味儿,就知道你是个乡下佬。
“走路别急,说话要稳,可也别像自言自语,假模假式也叫人看不上眼。
“吃饭要有节制,晚饭尤其不能多吃,胃肠没有毛病,身体才能健康。
“喝酒也要节制,喝多了,会失言误事。
“还有,别狼吞虎咽,也别当着人面嗳气。”
桑丘问:“什么叫嗳气?”
堂吉诃德说:“就是打嗝儿,这个词儿在咱们西班牙语里最难听,不过,倒挺生动。说话文雅一点儿的,就找了个文词儿,不说打嗝儿,叫嗳气。有人开始听不懂,用多了也就习惯了。这语言就是靠大家都用才丰富起来的。”
桑丘说:“这打嗝儿的事我得记住,因为我太爱打嗝儿了。”
堂吉诃德说:“什么打嗝儿,要说嗳气。”
桑丘说:“对,是嗳气,我一定记住。”
堂吉诃德说:“另外,以后说话别满嘴顺口溜,还有成语什么的。不错,成语简练,是格言,可你生拉硬扯,弄得驴唇不对马嘴,那不就成废话了吗?”
桑丘说:“这恐怕得找上帝想法子啦!我肚子里全是成语顺口溜,比书本上的还多,我一张嘴,它们都争着要出来。谁跑得快,争得凶,谁就先出来呗,至于合适不合适,我就顾不上喽。以后,我留点儿神就是了,有失我总督身份的,我就不让它蹦出来。反正‘家里粮满仓,做饭不心慌’;‘倒牌的不能洗牌’;‘打钟的人最保险’;‘送人不送人,先要想个明白’。”
堂吉诃德一听,那个气呀,说:
“嘿!桑丘,可真有你的!怎么说着说着又来了!得,你说吧!成串地说吧!没完没了地说吧!没人管你啦!‘老妈你打吧,我该咋样儿还咋样。’你说你这个人,我正劝你少满嘴顺口溜,你倒好!干脆给我来了一大串!你说,你这些成语和咱们说的有啥关系?八竿子都打不着!桑丘,我不是不叫你用成语顺口溜,是要用得是地方。想起来就说一大串,乱七八糟的,实在没意思,还叫人说俗气。
“骑马也要有样子,既别往鞍架上靠,也不要直挺挺地叉开两腿,更不要没精打采,像你骑在灰毛儿身上那个样。这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有的骑在马上一派骑士风度,有的一看就是个马夫跟班。
“不要贪睡,和太阳一起起床,全天都会高兴。桑丘,你要牢记这句话:勤奋自有好运,懒人永远不会心想事成。
“我最后想告诫你的虽说和仪表方面没有太大的关系,我还是希望你牢记在心,我觉得它和刚才讲的那些一样重要。我要说的是,千万别和人家比出身讲门第,比来比去,必定有高有低。低的会恨你,高的也不会领你的情。
“你穿的衣服应当是紧身衣加长裤,外罩一件长披风。千万别穿肥腿儿短裤,这对总督和骑士都不合适。
“桑丘,我现在想到的就是这些。你上任之后常给我来信,我可以根据情况,再给你些别的忠告。”
桑丘说:“老爷,您这都是金玉良言,全是为我好,我心里明明白白。可要是我一句也记不住,咋办哪?您不叫我留长指甲,说有机会还可以娶个老婆这些话,我确实一辈子也忘不掉。可您讲得也太多了,乱七八糟的,叫我全记下来,那不等于问我去年天上云彩是啥样吗?我实在记不住这么多的玩意儿。这样吧,您给我用笔写下来。我不识字没关系,我还不兴把它交给我的忏悔神父,叫他提醒我?”
堂吉诃德说:“哎呀!这是怎么说的!当总督的不认识字!桑丘,你可知道?一个人不识字,或者是个左撇子,不是因为他爹妈太卑贱,就是他自个儿太顽皮,成不了才。这可是个大问题啊!这样吧,你先学会写自个儿的名字。”
桑丘说:“写自个儿名字我行。当年我在村里的教友会当过总管,学过几个字,大得跟货包上的记号一样。人家说那就是我的名字。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假装右手瘫了,请别人替我签名嘛。反正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只要有口气,不愁没主意’;‘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我做了官,有了权,想干啥不行!‘老爷是村长……’我是总督,比村长还大几级。来吧!看看我是谁!谁要是想小瞧我,拿我不识数,那就是:‘去剪人家的羊毛,反被剃成大秃瓢’;‘上帝欢喜,在山沟也能交上运气’;‘阔人瞎扯也是圣旨’。我就是阔人,我又是总督,我再大方点儿,识不识字算个啥!‘你把自己变成蜜,苍蝇就会来找你。’我的一个老奶奶说过:‘财有多大,气有多粗’;‘只要根子深,不怕惹麻烦’。”
堂吉诃德说:“该死的桑丘!瞧你这一串串的顺口溜!真恨不得叫六万个魔王把你和这些成语全带走!你满嘴顺口溜,胡扯了足足一个钟头,简直像往我鼻子眼里灌凉水!真叫我受够了!我敢打赌,你早晚得为这些顺口溜要了小命,迟早会因这些顺口溜逼老百姓造反,把你赶下台。你这个混蛋玩意儿,你说,你是打哪儿搞来这么一大堆废话?你是咋用的?蠢货!我为了说一句恰到好处的成语,费的那力气比刨地还要多。”
桑丘说:“哎呀!我的主人大老爷!我使唤自个儿的东西,您生哪门子气呀!我没钱没家当,就只有这些顺口溜。我这会儿就想出来四句,别提多合适了!就跟小篮里摆的梨子那么整齐。得,我呀还是把嘴闭紧为妙,俗话说:‘少说废话才是桑丘。’[1]”
堂吉诃德说:“这个‘桑丘’可不是你。你不光废话连篇,还没完没了。对了,你说你想出来四句绝妙的成语,我脑子也不坏呀,怎么连一个也想不出来呢?快说说。”
桑丘说:“确实妙极了!您听着啊:‘指头长也别往我牙上搁’;‘有人找我老婆,问他干啥,叫他滚蛋,他都没话说’;‘瓦罐碰石头,石头碰瓦罐,倒霉的总是瓦罐’。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谁也别来找总督的麻烦,别的官也不行,到最后还不是自己倒霉,就跟把手指头往人家大牙上搁一样,往别的牙上放也够呛。总督说啥也不能顶撞,比方有人来勾搭我老婆,我问他干啥,叫他滚蛋,他敢回嘴吗?至于石头碰瓦罐的意思,瞎子都看得出来。‘能看见别人眼里的刺,就能看见自己眼中的棒子’,省得人家说‘死人还怕无头鬼’。老爷您也知道:‘自家的事,再傻的人也清楚。’”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说得不对。不管自家的事还是别人家的事,傻瓜蛋都稀里糊涂。愚钝之人怎能变成栋梁之材。咱们别再扯这个了。你要是当不好总督,只能怪你自己,我当然也脸上无光。不过,我问心无愧,我尽了自己的责任,把能想到的事都预先给你提了个醒。桑丘,愿上帝保佑你当好总督,可别把海岛弄得一塌糊涂,叫我操心。要真是那样,我只好向公爵大人赔罪,实话实说,告诉他,你这个胖小子只不过是个塞满顺口溜和鬼主意的大麻袋。”
桑丘说:“老爷,您要是觉着我不配当这个总督,我不干就是了。我这整个身子宁肯不要,也不能把灵魂丢掉一点儿。得,让总督吃他的石鸡阉鸡,我桑丘还是面包就葱头吧。其实,‘管他贫富贵贱,睡着了全一个样’。再说啦,这总督的事还是您先提出来的。我算老几?傻蛋一个!哪儿懂啥叫总督呀!要是您认为我一当总督就会叫魔鬼带走,我宁可做桑丘上天堂,也不当总督下地狱。”
堂吉诃德说:“老天在上,桑丘,就听你说这几句话,我就可以把几千个岛交给你。你人好心好,没这点,就是有天大的学问也没用。求上帝保佑吧,原来怎么想就怎么干,不要动摇。我的意思就是,全心全意干好你分内的事。胸怀善心,人助天助。得,咱们该去吃饭了,公爵和夫人一定在等我们了。”
[1]应为:“少说废话才是圣人。”西班牙语里,“桑丘”和“圣人”发音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