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了那放羊的讲的故事,都觉得怪有趣的,尤其是教长。他感到意外的是,故事竟讲得如此动听,心想,山村野夫哪有这般修养,只有朝中大臣才有此种口才。看起来,神父先生所见甚是,山林的确出文才。当下,大家都表示愿助欧赫尼奥一臂之力,但最热情的还要数堂吉诃德。他对放羊的说:“老弟,说实话,我真想帮你个大忙,把莱安德拉给你救出来。她肯定不乐意关在那个地方。修道院院长想拦也不行,别人办不到,我一定得把姑娘救出来,亲自交到你手中。以后的事,就要看你自己了。不过,有一条,你得按骑士的章程,不可对姑娘非礼。可惜,我眼下脱不开身,还不能为你出力。但是,我坚信,魔法师中,心善的总会战胜邪恶的,上帝也会帮我的。总之,只要条件允许,我一定为你效劳。你知道,我就是干这行的,救困扶难是我的本职。”
放羊的见堂吉诃德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很是吃惊,就问身边的理发师:
“请问先生,这位模样怪怪的,又这样讲话,他是谁呀?”
“你不知道?这就是咱们大名鼎鼎的堂吉诃德呀!他锄强扶弱,主持正义,保护少女,镇伏巨人,每战必胜,所向披靡,是位大大的英雄啊!”
“您说的这一套,骑士小说里全有。我觉着就是这么回事儿,先生您是不是在逗我玩呀?否则,就是这位绅士脑袋里空空如也。”
堂吉诃德恼羞成怒,大骂道:
“混蛋!你脑袋才空空如也呢!我脑袋瓜满极了,比养你的那个婊子的肚子还满呢!”
他骂着骂着,顺手抓起眼前一块面包,对准牧人的面门砸去,差点儿把他鼻子砸扁了。那放羊的一瞧对方来真格的了,也豁出去了,跳起来就朝堂吉诃德扑了过去,根本不管地上的毛毯、上面的杯盘和周围正吃东西的人。他双手卡住堂吉诃德的脖子,使足了劲,想把他当场掐死。桑丘见主人受屈,赶上去一把把放羊的揪翻,按在权当桌子的毛毯上。顿时,杯破盘碎,酒洒水流。堂吉诃德脱了身,就赶过去骑在放羊的身上。放羊的叫桑丘一顿臭揍,弄得鼻青脸肿,浑身是血,气得要命,趴在地上正东摸西找,想搞到把刀子,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玩命了。教长和神父一看,非出人命不可,就赶紧把他叫住。谁知,理发师搞了个鬼,竟使放羊人骑在了堂吉诃德的身上,左右开弓,把他也美美地揍了一顿。这下子,两个人都是鲜血淋漓,狼狈不堪。教长和神父笑得前俯后仰。巡逻队那几个人也乐得直拍巴掌,好像在看野狗咬架,一个劲儿地起哄、叫好。只有桑丘在一旁干着急,因为教长的一个随从硬拉着他,不让他去帮主人的忙。
打架的打得正欢,看热闹的看得正高兴,就听见一阵凄惨的号角声。大家都侧耳转身去听,最用心的还是堂吉诃德。可他被人家压在底下,不得动弹,又叫人打得够呛,无奈何,只好向放羊的求和,说:
“魔鬼老弟,我可没叫错哟,要不,我怎么能打不过你呢?我说,咱们能不能休战一个钟头?你没听见吗?悲惨的号声在叫我,准是出了什么危险事,要我去显显身手。”
那放羊的叫人打得难受,自己打人也费了吃奶的力气,已经精疲力竭,听了他的停战要求,乐得顺坡下驴,立刻放开了手。堂吉诃德得了自由,马上站起来,循声望去,只见从山坡上走下来一行人,看样子还不少,个个白衣白裤,似乎是赎罪之人。
原来那一带久旱不雨,各村村民纷纷聚众游行,扮成赎罪之人,求老天网开一面,赐些雨水。堂吉诃德所见正是某村的村民,为求天降甘露,列队要去山上朝拜一座显灵的寺庙。这种情景他见得多了,可那天他满脑子转悠的全是骑士救弱、游侠除恶的意念,竟以为又碰上什么冒险的事,又要他大显威风,尽尽骑士的职责。他看见那伙人扛着一尊丧服披身的圣像,更加自以为是,认准那是一位贵妇,那伙人就是抢她的一群土匪。他便健步如飞,奔到稀世驽驹跟前,从鞍架上取下马缰,跳上马背,叫桑丘递来宝剑,手持皮盾,大声叫道:
“诸位,这世界上没有游侠骑士能行吗?等我救了那位贵夫人,你们就明白该不该把游侠骑士奉为英雄好汉啦!”
堂吉诃德有马鞍可没马刺,只好双腿一夹马的肚子,催马疾驰。那马在这部真实传记中,从没有四蹄亮掌,腾空飞奔,这回也只能是一路小跑,径自朝那一伙赎罪的村民冲去。神父等人没能拦住,桑丘大叫大喊,也无济于事。
桑丘喊道:“堂吉诃德老爷!您这是干啥?您鬼迷心窍,怎么竟去和正教作对?简直是胡闹呀!那是赎罪的苦行人,抬的不是什么贵夫人,是纯洁神圣的圣母!您怎么不三思而行?这回呀,您真是糊涂到家喽!”
堂吉诃德哪里肯听,只管向前猛冲,一心要救那身披丧服的贵夫人,就是国王下令,他也会置若罔闻。他冲到那伙村民跟前,勒住马,其实他不勒住缰绳,那马也不想再跑了。他气喘吁吁地叫道:
“你们遮着脸干啥?准不是好人!都给我竖起耳朵听着!本骑士有话要说。”
抬圣像的几个人听他这一叫嚷,就站住不走了。村民一行中有四个念经的教士,其中一位,见堂吉诃德打扮得怪里怪气的,稀世驽驹又瘦得像把干柴,十分滑稽可笑,就答道:
“老兄,有话快说!我这几位教友都把自个儿抽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可没工夫听你瞎扯。”
堂吉诃德说:“就一句话,赶紧把这位美人给我放了。看她一脸愁容,两行泪水,肯定是让你们给抢了,还受了你们欺负。我生来就是为了除恶救弱的。你们要是不乖乖把她马上给放了,就休想从我这儿过去!”
那伙人一听他这番胡话,猜想这位一定是个半疯,都笑得前仰后合。这哄堂大笑等于给堂吉诃德火上浇油。只见他紧闭双唇,拔出宝剑,用力朝抬圣像的架子砍去。其中一个抬担架的把担子让给别人,操起休息时支撑担架的木杈,向上一挡,竟被剑劈为两截。他并不示弱,仍握着手中那一截,与堂吉诃德对垒,竟一棍打在疯骑士持剑的那一侧肩头上。堂吉诃德疼痛难忍,一头从马上栽到地上。桑丘见主人吃亏,连忙跑过去,求对方高抬贵手,说这位骑士可怜中了魔法,生平并没害过人。那村夫根本不理,还要痛打,可定睛一看,堂吉诃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以为被自己打死了,吓得把长袍下摆往腰里一掖,拔腿便跑,快得跟兔子似的。
这时,用木笼押送堂吉诃德的那伙人赶了过来。求雨的村民瞧他们来势汹汹,其中还有拿着弓箭的巡逻队员,心想大事不好,就乱哄哄的,拥在圣像四周,扔掉高帽,握着鞭子,教士们也举起烛台,做好抵挡的准备,有机会还可进行反击。幸好,老天没照他们料想的那样办。原来,桑丘以为主人已一命归天,只顾趴在他身上大号,号得又惨又可笑。
多亏了我们这位神父认得村民中的一个神父,局势才趋于和缓。神父对他的同事简单讲了一下堂吉诃德的情况,那神父和求雨的村民才一哄而上,去看疯骑士是否真的气绝身亡。桑丘满脸泪水,诉说着:
“啊!我们最棒最棒的骑士呀!你辛辛苦苦一辈子,就叫这一棍子给打完了。啊!你立下汗马功劳,天下闻名,给家里和祖宗增光添彩,也让家乡拉曼查露了脸!世界没有你,坏人可就无法无天啦!所有的亚历山大都没有你大方慷慨!我才跟了你八个月,你就把最好的海岛赏给了我呀!你对狂妄的人低声下气,对低声下气的吹胡子瞪眼。[1]你挨打受骂,遇小人就骂,见歹徒就打,一句话,是真正的游侠!”
桑丘这一通哭竟把堂吉诃德从昏迷中哭醒了。他醒来就说:
“我温柔的温柔内雅啊!我再痛苦也赶不上你我的别离。桑丘老弟,快扶我进牛车吧!我骑马是不行了,都叫人给打散架子了。”
“老爷,我听您的。这几位先生对您没坏心,咱们就跟他们一起回村去吧。以后再找机会出来,我就不信得不了利出不了名。”
“桑丘,你讲得没错!眼下咱们是厄运当头,不能拿鸡蛋往石头上碰。等时来运转,再作计议,才是上策。”
神父、教长和理发师都说他想得不错。他们一面暗笑桑丘这些傻话,一面把堂吉诃德抬进牛车上的木笼。求雨的继续走自己的路。牧人向大家告别。巡逻队员们不想再护送他们,接过神父答应的工钱,也走了。教长带着随从同他们分手,他希望神父及时告诉堂吉诃德的病情,好让他知道是继续恶化,还是恢复正常。
他们各奔东西,只剩下神父、理发师、堂吉诃德和桑丘,还有总那么听话的稀世驽驹,它和主人一样,非常有耐心。
牛车主人套好牛,又给堂吉诃德身下垫了一把干草,就赶着车跟着神父上了路。慢慢腾腾走了六天,终于到了堂吉诃德的家。那天是礼拜日,又正好是中午,村里的人差不多都在广场上。牛车从那儿过的时候,大伙儿都围上来看热闹,一下就认出了他们的街坊堂吉诃德。一个小男孩赶忙跑到堂吉诃德的家,告诉女管家和外甥女,说她们老爷和舅舅,坐着牛车,躺在干草上,回村了,还说,他瘦得皮包骨,一脸蜡黄,可惨啦!
两个女人一听,跺脚捶胸,左右开弓,自打耳光,一边大骂骑士小说,等堂吉诃德进门时,哭闹得就更厉害了。
桑丘的老婆听说堂吉诃德回来了,知道丈夫是给他当侍从的,就赶忙去了广场。她一见桑丘,没提别的,先问毛驴怎样,桑丘说比他强。
“那可要谢天谢地啦!老伴,你出去给人当侍从,得了啥好处了?给我捎裙子回来了?孩子的鞋袜买了吧?”
桑丘说:“得了,老婆子,我捎那些玩意儿干啥?我带回的,比你要的那些东西强一百倍。”
“那敢情好。快把你说的那宝贝东西拿出来,叫我开开眼吧。你不在家,把我愁得没着没落的。快把那东西拿出来叫我看看,也让我乐和乐和。”
“等回屋再给你看行不?一准叫你乐开花。老天保佑,下次我要是再出门去找冒险的事干,你就瞧好吧,我非给你弄个伯爵回来不可!我要当个海岛的总督!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海岛,是最棒的海岛!”
“老爷子,我就等着这一天呢!可这海岛是啥玩意儿呀?”
桑丘说:“蜂蜜不是喂驴的!到时候你就明白了。等底下的臣民叫你夫人太太,你呀,就更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胡安娜·潘沙说:“桑丘,你说的都是些啥呀?乱七八糟的,什么夫人、海岛,还有臣民?”
胡安娜·潘沙是桑丘老婆的名字。这两口子不是本家,她姓潘沙,是拉曼查地方的习惯,女人嫁了,都要姓丈夫的姓。
“胡安娜,你急啥?别老是刨根问底的行不行?这事儿哪有一下子就搞明白的?我说的都是实事,不就完了嘛。顺便跟你说说,这世上最得意的事呀,就是给游侠骑士当个体面的侍从。游侠骑士东奔西跑,到处冒险,倒霉的时候多,走运的时候少,跟你说吧,干一百次,九十九次没好下场。这滋味我尝过,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让人兜在毯子里乱扔,还挨过好几次打。你还别说,苦是苦点,还确实好玩,老盼着找点新鲜事干干,又是翻山越岭,又是满树林子里乱跑,有时还住城堡客店呢。我们住店从来一个子儿不掏,白吃白住。”
桑丘两口子聊得正欢的时候,堂吉诃德的女管家和外甥女已把他接进屋里,给他脱掉衣服,扶上了床。
堂吉诃德斜眼看着她们,不知道自己现在何处。神父告诉外甥女,他们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他弄回家,嘱咐她好好侍候,时刻注意,别再叫他跑了。两个女人又是好一阵大哭,嘴里还不干不净,把骑士小说骂了个狗血淋头,再三求上帝把那些胡编乱造、坑害好人的小说作者,一个个都打入十八层地狱。她们依然放心不下的是,只怕这位当东家、做舅舅的一旦恢复健康,又会跑出去胡闹。她们也真是倒霉催的,这竟叫她们猜中了。
可堂吉诃德第三次出游的情形,本书作者虽四处查找,八方搜寻,终未发现任何可资参考的文字资料。不过,在拉曼查地方,有关的故事民间倒是代代相传。传说堂吉诃德第三回出游,去了萨拉戈萨,参加了那儿的几次大比武,显示了自己的勇敢和才智。但他最后结局如何,传说中并没有说。要不是老天有眼,叫本书作者碰上一位老医生,那他永世永生也别想把堂吉诃德的事迹弄个有始有终了。那老医生有一个铝皮箱子,据他说,是一座寺庙翻修时,在废墟中发现的。箱子里有几张羊皮纸,上面写的都是卡斯提亚语诗,字体都是哥特式的。诗里叙述了堂吉诃德的好多事情,还描写了温柔内雅的美貌、稀世驽驹的模样以及桑丘的忠心。另外还谈到堂吉诃德的墓地。最后是几篇有关他生平的墓志铭和挽诗。本书作者追求新奇,更尊重史实,便将其中能辨认的几篇抄下附在书后。
这部书的作者,收集了拉曼查地方的全部文献,费尽心血,终于使该书得以问世。他别无所求,只要读者看了,也像明白人对骑士小说那样,信以为真,就算是给了他最高奖赏,他不但心满意足,还会再接再厉,充满信心,去收集新的资料,再写一部传记,即使不如这部内容丰富,也会一样新奇有趣。羊皮纸上开头这样写道:
堂吉诃德公生为人杰,死为鬼雄
麻鞍子学院全体院士敬献
迷你刚果院士吊堂吉诃德墓
脑瓜灵活,浑身武功;
闻名世界,家乡光荣;
尽打败仗,原是半疯。
柔情似水,顽石动容;
异想天开,才情过人;
赛过文豪,气死名流。
当年骑马胡乱游,
如今长眠石墓中。
怕你掺水院士赞温柔内雅
姑娘胸脯丰满脸盘宽,
浓眉大眼赛过男子汉;
温柔内雅,托博索的女王,
伟大的堂吉诃德对她深深迷恋。
他东奔西走,
忽而高山忽而平原,
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只为了他这个宝贝心肝。
这对情人命运太坏,
当然与稀世驽驹也有关;
拉曼查美女正当年,
谁知忽然升天。
骑士百战百胜,
石墓上刻有他的大名;
他还是那么疯狂,
那么痴情。
反复无常院士赞堂吉诃德宝马稀世驽驹
金刚宝座,傲视人间,
战神血迹,将它污染。
拉曼查狂士,勇气无边,
百胜战旗,其间高悬。
鞍桥常挂,长矛短剑,
勇士用它,大杀大砍。
武艺高强,实属空前,
兵书战策,又添新篇。
阿马迪斯,荣及高拉,
如此骄傲,也有希腊。
堂吉诃德,武功绝佳,
家乡拉曼查,容光焕发。
主人英雄,坐骑不凡。
稀世驽驹,确实少见。
前辈同行,望洋兴叹。
寻开心院士吊桑丘·潘沙
桑丘潘沙,胆大个矮,
老实巴交,心眼不坏,
天下侍从,数他最乖。
伯爵帽子,差点头戴,
生不逢时,别的不怪,
罪恶年代,把他坑害。
稀世驽驹,缓步在前;
桑丘骑驴,跟在后边。
东奔西走,仆随主便。
人生在世,宛如一梦;
日思福禄,夜想高升;
万般希望,一场虚空。
八成魔鬼院士吊堂吉诃德墓
骑士长眠在此间,
胡游乱闯于生前。
稀世驽驹让他骑,
走遍九九十八湾。
桑丘躺在他身边,
人家叫他傻瓜蛋。
自古侍从有万千,
哪有一个比他善。
提起难过院士吊温柔内雅
生前丰满壮如牛,
死神临头一时休。
温柔内雅长眠此,
灰土一堆芳名留。
血统纯来人清白,
贵妇风采眉目间。
堂吉诃德把她爱,
故乡声名天下传。
仅这几首诗能看清楚,剩下的全叫虫咬了,根本无法辨认,便交给一位院士,请他考订。据悉,他废寝忘食,花了不少工夫,已把全部疑问解决,只等堂吉诃德第三次出游,好同时公之于众。
[1]桑丘悲痛过分,把话说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