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格尼斯告诉女儿们她正在返回佐治亚州的途中,她们吃了一惊。阿格尼斯是与一群来自北方城市的退休老人同行的,这些人要么是卖掉了自己的房子,要么是失去了自己的房子,要么是逃离了不孝不悌的儿女和孙辈,要么是单纯想要重寻旧爱、落叶归根。对阿格尼斯来说,回家这件事并未掺杂太多情感因素,也没那么复杂难懂。她身患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有些时候,当她走出位于河畔和155号大街的公寓时,关节总会因为受风而吱嘎作响。如今,她的丈夫爱迪已经辞世两年,再也没有熟悉的人为她涂抹万金油缓解关节疼痛了。每到冬天,阿格尼斯总觉得自己已经成了被户外严寒困在家中的病人。于是,她将自己那套出租公寓过户给了贝弗莉和她的四个子女,准备去巴克纳县享受更加和暖的气候,投奔仍然居住在那儿的少数亲友。她的朋友之中,有相当大一部分已经年老肥胖,或是双目失明,或是罹患糖尿病,要靠助步器或是拐杖才能行走。他们满脸狐疑地打量着阿格尼斯:“你是喝了长生不老泉水吧?”
“哪有什么长生不老泉,”阿格尼斯看着她脚上那双有些开胶的气垫跑鞋,“我半辈子都住在纽约城里。时至今日,我觉得我生来就应该去健步走。”每当此时,阿格尼斯都会庆幸自己在走着就能到巴克纳县图书馆的地方租到了一间小小的单房公寓。她很庆幸自己买到了一辆二手的深绿色萨博轿车,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驾车去食品店或是每周一次的农夫集市,料理自己的事情。她并不是一个信教的女人,但每天早晨起床时,她总会在心中默默祈祷:“上帝呀,请保佑我的关节。”
阿格尼斯·克里斯蒂在佐治亚州巴克纳县城中心的巴克纳县图书馆做志愿义工,每周三次。此外,她还在一家专为来巴克纳县附近养鸡场工作的墨西哥移民设立的语言学校教英语,每周两次。是女儿贝弗莉在她去南方之前,劝她注册了非母语英语课程授课资质。“妈妈,”贝弗莉是这么说的,“我能预见到,等你到了南方,独自一人无事可做的时候,你会抑郁的。”但真正帮她报名参加培训并替她交了学费的,却是克劳迪娅和她的丈夫鲁弗斯。克劳迪娅夫妇还为阿格尼斯支付了飞机票钱和搬家费,当作他们的离别礼物。
一个看上去十岁大的黑人男孩走进图书馆,要借一本名叫“磁力石”的书。起初,阿格尼斯查阅了网上的科学类书刊目录,认为这书或许在描述一种她所不熟知的石头。但查到第三遍的时候,她调阅了图书总目录,看到一个书名——“魔力石”。她把电脑显示器转向那个男孩,指着书名问:“你是说这本《魔力石》吗?”男孩眨眨眼。他的脸颊消瘦,一双眼睛在阿格尼斯看来有些太小,和他的脑袋不太相称。“对,就是这本书。”男孩说道。完全是出于好奇——阿格尼斯不喜欢把自己当成一个残忍的人——她将两枚二十五美分硬币、三枚十美分硬币和一枚一美分硬币扔到塑料地板上。她看着这些硬币在地上滚动,静静等待着,想看看这个黑人男孩是否受到过足够的家教,把硬币都捡起交还。
“咱们一共捡到多少钱?”阿格尼斯兴致盎然地问道。最后一枚硬币被放到她的手中。男孩站在问询台跟前,数着六十一分钱,嘴里念念有词。阿格尼斯看着他,尝试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眼前的黑人男孩,就像忍住不去吹嘘夸赞她俊俏的孙辈一样——伊莱贾和威诺娜,三岁时候就已经识字,能做加减法了。就在阿格尼斯端详眼前这个黑人男孩之时,她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一个刺耳的声音,就像是吃到了腐坏的猕猴桃。黑人男孩的愚笨让她不禁想到自己另外几个前途未卜的孙辈:密涅瓦、小花生、凯莎和拉马尔。曾经有几回,图书馆里的小孩子们大声喧哗又不服管束,阿格尼斯不得不召来保安将他们赶出去,或是强迫他们安静下来。阿格尼斯常常屏住呼吸,忧心忡忡地思索着,女儿贝弗莉的孩子们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自从圣诞节之后,她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们了。
“宝贝,你多大了?”阿格尼斯问道。
“十岁。”黑人男孩答道。
她猜对了。阿格尼斯让男孩拿好那些零钱,又悄悄塞给他一张崭新的一美元纸币。下班之后,她步行了五个街区,来到巴克纳县邮局,像要赎罪似的寄出一张“想念你们”的贺卡,里面夹着四十美元——贝弗莉的孩子们每人十美元。
借走《魔力石》两天之后,黑人男孩回到图书馆,请求阿格尼斯为他们学校的募捐活动购买一条巧克力棒。阿格尼斯一口气买了四条牛奶巧克力棒,对男孩说以后别再来烦她了。珀维斯中学坐落在巴克纳县图书馆路对面。每个星期有三次,在放学之前大约四十五分钟的时候,校长总会到图书馆来借一些纪实类书籍。威尔森·塔特喜欢先花点时间浏览体育新闻,然后再拿着一两本体坛名人传记——大多数都是黑人棒球联盟里的人物,比如“黑色巴比·鲁斯”乔希·吉布森——来到问询台前。和塔特校长一样,阿格尼斯也喜欢纪实类书籍。但她关注得更多的是当地的动植物群——这里的海岸湿地,以及受此庇护的野生动植物。
阿格尼斯并未想过,在爱迪过世之后自己还能邂逅另一个男人。阿格尼斯不想再和别的男人交往了。她觉得,假如威尔森·塔特知道她的年龄,一定会知难而退,宁可去找个年轻点的女人。他第一次邀请她去参加巴克纳县的爵士音乐节时,她拒绝了——爵士音乐节让她感到心痛不已——但她答应跟他一起去长角牛周日自助餐厅吃早午饭。星期天一起用早午饭很快成为两人的习惯。吃过无数盘两人都认为没什么滋味的罗非鱼之后,威尔森问阿格尼斯,是否觉得如今的年轻人被管教得太松弛了,是否觉得年轻人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可能已经被永久性地污染了。
“阿格尼斯,”威尔森用勺子刮去罗非鱼肚子里的填料,“有些时候,他们会显得疯疯癫癫的,我不得不穷追不舍地教训他们。”威尔森六十出头,是个头皮刮得很干净的秃子。二十九岁那年他就谢顶了。头发曾经承载着他的骄傲,是他快乐的标志。一头自然的卷发,并不需要各种护卷护发产品来打理。有些时候,他还是会下意识地触摸早已不在了的“卷发”。
他解释道,大多数时候他还是会通过言语来教训学生。但如果时机合适,他也会把某个学生拖进办公室,躲开监控摄像头,把那倒霉蛋揍个七荤八素。
“小子,你这是在跟谁讲话呢?”威尔森重现着他拎着衣领教训学生的样子,“要是我敢对我亲爱的祖母这么说话,她非得扒了我的皮。”
“小心有挨过打的学生举报你,”阿格尼斯警告道,“到时候,你干了这么多年的体面工作可就要丢了。”
威尔森坐回柔软的餐椅上:“至今还没有谁举报过我。这些愚蠢的年轻人需要纪律约束。”
阿格尼斯儿时从未受过体罚。她也从未体罚过克劳迪娅和贝弗莉。体罚孩子的活儿被她留给了爱迪——爱迪并不相信自己能做到少去体罚孩子,但他的确鲜有体罚孩子的行为。他们的两个女儿都长大成材了。阿格尼斯觉得自己亏欠了第一个孩子。贝弗莉降生之时,有些需要的东西是阿格尼斯从未有能力给予的——那是一份最低限度的爱,贝弗莉在她见到的、触碰到的一切东西里挖掘着这份爱。贝弗莉需要的是一份天生快乐的母爱,而这样的需求恰恰耗尽了阿格尼斯——一个刚刚逃离巴克纳县、重新感到自己是个正常人类的年轻母亲——的精气神。她的另外一个女儿克劳迪娅,是在她境况相对更好的时候降生的。当年在大马士革路上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足够久的时间,阿格尼斯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母亲。她通过宠爱克劳迪娅的方式怀念着克劳德,幻想着如果克劳迪娅是他的女儿,他也会如此爱着克劳迪娅。
“时间,”她对威尔森说道,“有些时候,年轻人更需要时间,而不是约束他们的纪律。”
威尔森·塔特打量着阿格尼斯。他总是在打量着阿格尼斯。“巴克纳县购物中心有一场日场演出。咱们要是不吃甜点的话,有可能赶得上开场,或者咱们可以去我家里看部电影。”
上帝啊,阿格尼斯心想,威尔森·塔特想要占有她。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总是想要占有她。看着威尔森·塔特脸上那冀望的表情,阿格尼斯的虚荣心得到了一瞬间的满足。年纪大了,找个老伴儿也算是好事。
“威尔森,下星期吧,”她笑着说道,“我跟我女儿克劳迪娅约好了,八点钟给她打电话。我可不想因为去了你那儿而匆匆忙忙地再往家里赶。”
* * *
疑问,疑问,接连不断的疑问。
“妈妈,你怎样才能足够爱一个人呢?你是怎样才足够爱爸爸的呢?”近来某天的半夜,克劳迪娅打电话叫醒了阿格尼斯。
阿格尼斯穿着她那身印着花体字的格子花呢睡袍,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庆幸女儿的半夜来电带来的不是谁的死讯。
“我的宝贝,”阿格尼斯的双眼还在适应卧室里的黑暗和手机屏幕的蓝光,“我们没时间思考这些问题。你们也不该胡思乱想这些。”
然而挂掉电话之后,阿格尼斯发现克劳迪娅的问题让她无法入眠。足够爱某个人,而不是爱某个人,在这一瞬间,她觉得应该坚守这“爱”的真谛,因为人们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在她和爱迪婚后的最初阶段,爱迪一直在越南参战。他讨厌那场战争,然而出于阿格尼斯几乎无法理解的原因,他后来又选择了二次入伍。她的爱迪是那种血里有风、要去云游四方的男人,即便站在她面前时亦是如此。这就是她丈夫的本性。
当克劳迪娅再一次向她提起这个话题时,阿格尼斯问女儿究竟遭遇了什么困局:“你,还爱着鲁弗斯吗?”
“主要是威诺娜的问题,”克劳迪娅说道,“她已经有所好转了。妈妈,我们还在努力。但有些时候,我和鲁弗斯会感觉,我们根本就不了解对方。”
“胡说——”
“不,妈妈,”克劳迪娅说道,“我没胡说。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你和爸爸渐行渐远了?”
“你们想要互相了解,到底图些什么呢?”
“夫妻原本就应该互相了解啊。”
阿格尼斯心想,如今的人们总觉得自己应该了解伴侣的一切。不过,她还是对克劳迪娅说道:“有些事情我们本不用去了解。小心经营。哪怕是爱情也需要留下一方私密的净土。”
* * *
当爱迪前赴越南战场的时候,阿格尼斯则会在夜里去酒吧,点一杯“大都会”鸡尾酒,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会一个人坐在高脚椅上,观察酒吧里的人情冷暖。每当有另一个女人向她靠近——阿格尼斯从来都不需要等太久,就会有女人前来跟她搭讪——她都会站起身来,身上那条束腰连衣裙的下摆也随之如花般绽放开来。“我在等一位朋友。”她总会这么说。如果恰好有女人尝试跟她搭讪,或者想拦住她的去路,阿格尼斯都会笑笑,婉拒对方为自己买单的请求。
“我想我的朋友打算对我讲些事情。是她约我来这儿的。她肯定是打算对我讲些事情。”她常常会一边调着裙子的腰带,一边盯着舞池里那些伴着《我要带你去那儿》疯狂起舞或是凑在红色丝绒卡座聊天的女人。
有些时候——尽管比阿格尼斯自己凭记忆愿意承认的次数要多,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频繁——她会颓然地将整个身体倚在酒吧椅背上,让酒保再给她倒上一杯:“干吗不来点更刺激的呢?这一次我要喝一杯‘边车’鸡尾酒。现在埃洛伊丝随时可能现身。”
“她长什么模样?”通常坐在她左边或者右边的女人就会跟她聊起天来。
“噢,”阿格尼斯会把戴着手镯的胳膊撑在吧台边缘,“她大概五英尺六英寸,有着柔软的棕褐色皮肤,也就是意大利人所说的焦糖色。我想她这次应该会穿一件吊带背心,搭配锥形裤,戴着一顶男士软呢帽。”
阿格尼斯一边品尝着她那杯“边车”鸡尾酒里的橙酒、柠檬汁和白兰地,一边描述她和埃洛伊丝初次相见的样子,描述着埃洛伊丝被父母刻意“遗弃”成为“孤儿”的悲惨人生,以及她俩少女时代同睡一间卧室然后渐行渐远的故事。酒吧里香烟的迷雾,为阿格尼斯那半真半假、夹杂着事实真相和老套谎言的描述,提供了一张足够厚重的幕布。
“人们在孤独的时候,总会做出愚蠢到极点的事情,”阿格尼斯说道,“比如说,抄起电话拨通那些最好不再联系的旧情人的号码,或是打给压根儿就不算朋友的朋友。”
在爱迪和阿格尼斯位于南布朗克斯的宅院里,偶尔会响起电话铃声,间隔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天,也许只有几小时,毫无规律。你大概会以为那电话机有它自己的想法。当然,实际上是有人在某个地方拨动拨号盘,或是按动键盘,往这里打来电话的。阿格尼斯知道那一定是埃洛伊丝。她甚至不需要去听对方所说的第一个字,就能确定这一点。
“我知道电话那头有人。”阿格尼斯用手捂住听筒,扭头看了看她的女儿们,确保她们听不到她在跟别人通电话。听筒里传来更加清晰的呼吸声。
“你到底是谁?”
“谁也不是,”埃洛伊丝·德莱尼在电话另一头说道,“你把电话挂了吧。”
“我会挂掉电话的,”阿格尼斯说道,“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某些人这样固执呢?”
“因为爱。”埃洛伊丝低声说道。
“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爱。”
“是啊,我觉得所谓的爱只不过是我一个人要去承受的负担。”
“埃洛伊丝,你不该打电话到我家里来。”
“阿格尼斯,那我该往哪儿给你打电话呢?”
“不要打。往哪儿都不要打。”
“我什么时候能见你?”
“你天天都能见到我,”阿格尼斯说道,“伸出手去感受吧,我就在那缥缈无形的空气里。”
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时间节点,即便是最有决心的求欢者,也会用疲惫的眼光最终打量一下阿格尼斯,起身前去撩拨下一个目标。在“褐色榛子树”这家一九七二年开始于纽约西村开张营业的、向各种肤色人群开放的女同性恋酒吧,桑迪·西蒙斯坐在那儿,整整花了四十五分钟,听阿格尼斯讲故事,最后把手伸进裤袋,拿出指甲刀和指甲锉。自儿时起,桑迪就学会了这一招:每当有人称桑迪是“假小子”“死拉拉”或是“伪爷们儿”,她就借此平息自己的愤怒。在出手打斗之前,她会安静地修剪指甲。如此一来,她的“敌手”就有机会做出退让,而她也有时间思量,自己究竟会取胜还是被揍惨。
“听着,”桑迪·西蒙斯对阿格尼斯说,“没人想听这种废话。你要么自己坐在这儿,要么跟我回家上床。”
桑迪·西蒙斯这种直奔主题的态度吸引了阿格尼斯。同样吸引她的还有桑迪那头浓密的短发,以及扎在棕色哈尔斯顿带扣牛仔裤里的笔挺的衬衫。阿格尼斯打消了告诉桑迪·西蒙斯她有多像埃洛伊丝的念头。
阿格尼斯遵循着一条金科玉律,就是从来不跟同一个女人第二次上床。然而桑迪亲吻了她,为她口交,让她忍不住弓起身体。桑迪还很会挑逗她,就像是“褐色榛子树”酒吧二层餐厅里即兴演奏的爵士乐钢琴师,在她的身体上肆意触摸。其实阿格尼斯从来不会去光顾那家餐厅,因为爵士音乐会让她感到心脏疼痛,而且店主为了让食物显得光鲜亮丽而用细面粉包裹后炸制的鸡肉、虾肉和鱼肉的味道弥漫在楼梯间里,与“褐色榛子树”酒吧里飘出的薄荷香烟味彼此交融,会沾染到她的衣服上,必须洗好几次才能把那气味洗净。
“不管那女人是谁,她把你调教得不错啊。”桑迪斜趴在大床上,伸手去拿一盒莫顿牌火柴。她这套整洁的小单身公寓阳台的窗户开着,街上的喧嚣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你为什么会认为是有人调教过我?”阿格尼斯忽然羞涩起来,用被单裹紧了她那赤裸的肩膀。
“放松点,”桑迪用胳膊肘撑在一个扁平的枕头上,“我们应该再约一次。吃顿晚饭,或者去找点别的乐子。”
阿格尼斯听说过一些南方男人抛妻别子的故事。也听说过一些孩子站在窗边,拉着窗帘向外张望,等待母亲或是父亲——大多数时候是父亲——回到家中的故事。埃洛伊丝就曾经是这样一个孩子。而那时的阿格尼斯太过关注自我的感受,并未真正意识到埃洛伊丝的处境。是的,是的,阿格尼斯也知道有些男人会时不时地出现,来看自己的子女,在街角的零食摊给他们买一包爆米花或是饼干,但当他们把子女带回家中,却永远都找不到这种做父亲的感觉。所以,即便这样的父亲住在邻城,他们的子女也无法掌握他们的行踪。阿格尼斯不是这样的孩子。她是执事的女儿,与那些孩子截然不同。
阿格尼斯出其不意地亲吻了桑迪,然后绕了一大圈回到位于布朗克斯的家中——也就是说,她先向南去了布鲁克林,然后才绕回北边的布朗克斯,在亚瑟大道打了一辆计程车。接下来两年时间里,她并不经常光顾“褐色榛子树”酒吧。后来她发现,这家酒吧关张大吉了。
阿格尼斯是一九六九年遇到爱迪·克里斯蒂的。当时他俩都在参加阿格尼斯表亲夏洛特·爱泼伍德的婚礼茶会。那是一次周日的下午茶会,由阿格尼斯的父母做东主办。
“你头顶飘着一朵云彩。”爱迪·克里斯蒂如是说道。他在长长的草坪上蹦蹦跳跳,假装要驱散米勒家女儿头上的云彩。阿格尼斯扬起修长的脖颈向上望去,只看到碧蓝的天空。
“你头顶飘着一朵明亮的伤感之云。”
“滚开。”阿格尼斯说道。实际上,她已经尽全力维持美好的仪态了。她完全没有心情参加任何人的茶会或是聚餐。
“敲敲门,妖魔邪祟快走开!”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塑料餐桌餐椅之间穿行,装作大喊大叫驱赶云彩的样子。阿格尼斯想把他打到一旁,像扫地一样把他扫进时光的垃圾桶。
一个月之前,爱德华·克里斯蒂曾经作为伴郎和证婚人,参加了夏洛特和鲁本·爱泼伍德在拉斯维加斯举办的婚礼。而此刻,这个穿着明光锃亮的军靴和金扣海军礼服的矮个子黑人男子,在米勒家精美的草坪上显得格格不入。在阿格尼斯看来,他简直就像是一只深蓝色的企鹅。
“你真是一只害虫!”阿格尼斯咒骂道。
爱迪踮起脚尖走到阿格尼斯身旁,说她头上出现了另外一朵云彩。他伸手要来“驱散”那“云彩”,却在半道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盛甜酒的大碗周遭已经围了一圈人。阿格尼斯看着爱迪的脚跟落地,然后转身面朝西北方向,完全忽视了她的存在,而是去挨桌挨席地听那些已经落座的女性长辈发号施令。时值早春,杜鹃花处处绽放,但依然不及这些老女人的印花衣裙明艳。爱迪向前探身,仔细聆听着这些老女人的耳语。阿格尼斯能猜到她们在说些什么。小伙子,你刚才说你是哪儿人?哎呀呀,真是个讨喜的小东西。你能把这个信封交给新婚夫妇吗?钱不多,但是足够买一套科宁牌餐具了。爱迪·克里斯蒂完全没有一丁点感到无聊的样子,也似乎并不因为她们浪费了他的时间而拒绝帮忙。但阿格尼斯知道,她明白,这些老女人的呼吸炽热而潮湿,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由唾液臭味和草本润喉片味混合而成的气味——没错,比起薄荷味口香糖,她们更喜欢草本润喉片。
阿格尼斯朝摆放着甜点的桌子走去。桌子中间摆着一个非常诱人的三层婚礼蛋糕。昨晚,她整夜都在帮母亲米勒夫人打下手,给这个蛋糕涂抹浓厚的柠檬奶油。她母亲的订单可谓源源不断。有些时候,米勒夫人会在某场婚礼举行数周之前便把蛋糕制作完成,存放在冰柜里。她经营着一份不错的副业:为那些思乡心切的大学生制作小面包、胡桃糖和桂皮香甜包。但这一次的蛋糕是为夏洛特准备的。夏洛特是她唯一的外甥女,是她异卵双胞胎姐姐碧尤蒂的女儿。这蛋糕必须是新鲜烤制的。
“最近你睡得可有点多呀。”米勒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在蛋糕的奶油外层上喷洒温水,这样奶油外层就不会起皱,也不会沾上碎屑。
“最近我很疲惫。”
“你确定仅仅是因为疲惫吗?”
三个星期之前,阿格尼斯和克劳德·约翰逊分手了。自从那时候起,她母亲米勒夫人就在等待女儿就这件事给她一个解释。
“妈,”阿格尼斯说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没怀孕。”
“是因为她吗?”
阿格尼斯的手指顿在了蛋糕上。她知道母亲一直不赞同自己的某些行为。“你就直说她的名字好了。”
“是因为埃洛伊丝吗?”米勒夫人说道。正是她要求埃洛伊丝离开的。
“跟埃洛伊丝·德莱尼一点关系也没有。”阿格尼斯说道。克劳德·约翰逊是她最爱的人。大概……也许……甚至比埃洛伊丝在她心中的位置更重要。然而这恰恰是她母亲无法理解的。阿格尼斯既没有精力也没有办法让母亲明白这一点。
爱迪·克里斯蒂服侍完每一桌宾客,跟着阿格尼斯来到放蛋糕的桌边,想要“吞噬”她头顶的“云彩”,就像食火兽想要吞噬烈焰一样。阿格尼斯转过身,盯着他的嘴巴。就在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他呼出的气里有烟云缭绕。他鞠了个躬,做出殷勤的姿态,使劲吞着口水,用夸张的动作扭动着身体,让阿格尼斯不由得发笑。这是经历了大马士革路上的事情之后,阿格尼斯第一次露出笑容。她之所以发笑,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又矮又丑,让她想起自己在巴克纳县学院的文学课上读到过作品的那个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看着眼前的场景,只不过,在阿格尼斯的记忆里,鲍德温似乎要瘦一些。爱迪·克里斯蒂这个家伙,如果他不加以小心,或许会变成一个胖子。可这究竟是怎么了?这个男人身上居然有一些惹人喜爱的东西。
“好吧,我已经在甜酒里掺好了烈酒,”爱迪说道,“我已经准备好吃蛋糕了。”
人群中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爱迪?爱迪?宝贝儿?就在他刚刚“吞”掉阿格尼斯头顶那旋转的“云彩”的时候,他再一次飞也似的跑开了。又有人给他安排了任务。阿格尼斯守在放蛋糕的桌子旁边,直到夏洛特和鲁本·爱泼伍德手挽手切开他们的婚礼蛋糕、互相把第一口喂给对方。阿格尼斯觉得整个流程都很精致美好,简直可以跟夏洛特穿的那条时尚的黄色带衬连衣裙媲美。米勒家族的女人们,即便算不得服装大师,但也都称得上是缝纫天才,米勒家族的女人们都是漂漂亮亮地出嫁的。
“这人到底是谁来着?”阿格尼斯冲爱迪·克里斯蒂所在的方向点点头,轻声问夏洛特·爱泼伍德。
“那是鲁本的表亲爱迪。”
鲁本·爱泼伍德长得很帅气,可以说是无可挑剔。无论从哪个角度观看,他的相貌都十分养眼,毫无死角。鲁本和阿格尼斯就读于同一所天主教教会学校。两人的父母多多少少都信奉同一个上帝。阿格尼斯眼看着鲁本步态优雅地走到桌边,去拥抱他那个忙着搂抱爱迪·克里斯蒂的姑妈弗劳拉。
“哎,他俩长得可是一点都不一样呢——我是说爱迪和鲁本。”
夏洛特抚平她黄色连衣裙上的褶皱,笑着说道:“你知道的,我们和这些表亲之间,既有剪不断的血缘,又有同样紧密的友情。”
阿格尼斯心想,这才不是事实呢。整个下午,亲朋好友们都在念叨着,说阿格尼斯将会是下一个出嫁的姑娘,还说她和夏洛特简直长得像是双胞胎姐妹一样。阿格尼斯尽量不把这样的话当成是对她的冒犯,但事实显而易见:夏洛特长了一张圆脸,就像是一块放了太多酵母的圆鼓鼓的面包,而她却长着一张完美的椭圆形脸颊。
“得了吧,”阿格尼斯最终说道,“他这人太闹腾了。而且我不喜欢矮个子男人。”
“阿格尼斯,”夏洛特说,“我可不记得我问过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或东西。”当然她也没有揭发阿格尼斯偷偷切走了两块蛋糕的事。这对表姐妹之间保持着泾渭分明的界限,因为从儿时起她俩就玩不到一块儿去。
“把你藏起来的玩具交出来。”当年的夏洛特会对阿格尼斯如是说。作为各自家庭里的独生女,她们从小就被教会在朋友来访之前把自己心爱的东西隐藏起来,比如说把精美的瓷器收起来,换之以塑料器皿,把能够模拟撒尿和哭泣功能的娃娃收进木箱,换之以去年买的旧娃娃。每当阿格尼斯拒绝拿出她那套精美的瓷器,夏洛特就会揪起她的发辫,直到其中一人的母亲前来干预为止。
距离或许能产生美。当两个女孩年满八岁的时候,夏洛特一家搬去了俄亥俄州。
婚礼茶会临近尾声之时,爱迪和阿格尼斯玩了一个转圈圈的游戏,即便是在吃柠檬奶油蛋糕的时候也没停歇。
“你就不能站稳当吗?”阿格尼斯取笑着爱迪,但实际上她因为晕眩比他晃动得更加严重,“我现在越来越相信你的确在甜酒里掺烈酒了。”
爱迪笑道:“对我来说,想要站稳当的确成问题。”
阿格尼斯注意到他有一口完美而洁白的牙齿。这是他少数标志性优点之一。他对她说,再过几周他就要开赴越南战场了。
“下次再见到你,希望你能为了我,驱散头顶上那些云彩。”
阿格尼斯知道自己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语,便脱掉了脚上的高跟鞋。这样一来,爱迪就几乎跟她同高了。他俩在她父母家的庭院草地上来回穿行,把那些塑料椅子折叠起来。数小时之前那种热闹聚会的神奇气氛已经烟消云散,耳边只有清脆的蝉鸣。
椅子都被折叠妥当之后,爱迪将它们搬到了车棚。那里原本是阿格尼斯的父母在冬天放置冰柜、烧烤架和塑料庭院家具的地方。米勒夫人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看到女儿阿格尼斯终于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而不是继续埋头昏睡,米勒夫妇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
“也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把我们布朗克斯家中的后院用水泥铺平了,”爱迪说道,“等我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凿掉那层水泥地面。该死的,或许我也该弄一个你们家这样的草坪。然后留出空地专门用来滚球。”
阿格尼斯从没听说过什么滚球。爱迪对她说,那是保龄球的一种,早在古罗马时代就有人玩了。他对她描述了意大利人在庭院或是街边花园里玩户外泥地滚球的样子,还模仿了意大利人抛出球去却错失目标时咒骂的样子。阿格尼斯喜欢他说意大利语的模样。就是这一刻,他们决定开车去商店,看看能否买到一套滚球装备。
“你可以玩玩泥地滚球,想想我。”爱迪说道。
此番商店之旅变成了白跑一趟——他们去的两家商店都没有滚球——但店员们都说他们乐意帮忙进货。一时兴起的热情消散了,不过两人的饥饿感却是真实的。他们在下午的婚礼茶会上吃了不少东西,但阿格尼斯还是带着爱迪去了一家烤肉小餐馆,她信誓旦旦地对他说,这家店的带肉猪肋排是城里最棒的。等到爱迪开车把阿格尼斯送回她父母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了。米勒夫妇还在看电视,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他俩的影子。
爱迪把车挂到空挡。这辆老旧的别克轿车是他父亲的。他就是开着这辆车从布朗克斯来到佐治亚州的。“我可以给你寄一套泥地滚球来,或者你也可以到布朗克斯找我拿。”
阿格尼斯点点头,没有说再见,就开始准备下车。还没等双脚着地,她便大哭起来。来不及爬出驾驶座为她打开车门的爱迪,连忙探过身子,用手扶住她的肩膀。
“阿格尼斯,你怎么了?”他问道。
阿格尼斯张开嘴想要说话,但她对自己在大马士革路上的遭遇实在难以启齿。她想告诉爱迪,她曾左顾右盼、看着摇曳树影遮去了本应照在沼泽地上的阳光。她感觉当时她的双眼仿佛在欺骗她。树枝上仿佛垂下了无数条黑色的毒蛇。她仰望天空,天幕似乎无边无际。她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要从胸腔喷涌而出,穿过她的嘴,飞向克劳德·约翰逊。她当时心焦万分,不知道那些警官会对克劳德·约翰逊做些什么。上帝在哪儿?上帝那天晚上哑巴了吗?或许,也许上帝已经见惯了人间的男女之事?禽鸟野兽,沼泽里呼啸鸣叫的各种生物,代替上帝成为整个事件的见证人。是的,是的,阿格尼斯很想把这一切都告诉爱迪·克里斯蒂。然而她最多只能告诉他,各式美衣——无论是一块精美的布料,丝绸划过肌肤的触感,薄纱和蕾丝花边,羊毛百褶裙,还是会被清风吹起下摆的纯棉夏裙——都能让她感到愉悦。作为一个年轻姑娘,阿格尼斯收集了很多服装裁剪纸样,她常把它们铺放在卧室的地毯上,双膝跪坐在那儿,手中感受着剪刀的分量,照着某一幅纸样去裁剪布料,把原本无形的东西剪出形状。然而所谓的衣服能保护身体,只不过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是虚假的伪装。这些轻薄的东西不可能提供真正的保护。当时一位警官转身说道,小姐,如果你自己不脱衣服,那我就帮你脱。小姐,你自己脱总比我来脱要好一些。你这件衣服应该值点钱吧。事实的确如此,这件衣服是她为了和克劳德·约翰逊一起参加那个爵士音乐节而专门在高档商店里买的。“看哪,阿格尼斯,”当时米勒夫人这样说过,“这件衣服真不错。你不觉得它很可爱吗?”
爱迪从手套箱里拿出一块红色手帕递给阿格尼斯。他让她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半边身子悬在座椅之外,双脚搭在路沿石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伸出手去,表示一下安慰。无论如何,他不想丢下她不管。他并不理解她所讲述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但他明白,阿格尼斯·米勒曾经有过非常糟糕的遭遇。他开始有了一种想法,希望自己能够抹去阿格尼斯记忆里这段不幸的片段。
“关于布朗克斯,有些事情你得了解一下,”爱迪似乎沉默了许久,最终开口说道,“布朗克斯看上去并不漂亮,但确实是一个适合生活的美好的地方。”
阿格尼斯觉得,眼前这个矮个子男人或许是在一语双关地描述他自己。她的第一反应是爬出轿车,溜走,逃走。但她做不到,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放下爱迪·克里斯蒂的手帕。
* * *
佐治亚州,巴克纳县。每个星期四的下午,阿格尼斯·克里斯蒂和夏洛特·爱泼伍德都会去为长辈们的坟墓拔去杂草——实际上这些过世的长辈她们并不相熟,如今她们却发现自己突然在意起来生这回事了。两位老妇人彼此讲述着失去好丈夫的人生之痛。她们的丈夫都未埋葬在圣安德鲁圣公会墓地。阿格尼斯的丈夫是一年半之前因肝癌去世的,而夏洛特挚爱的鲁本则是因动脉瘤突然辞世的。于是,这两个儿时几乎难以容忍对方的女人,如今相谈甚欢,简直成了好朋友。赶上下雨的时候,她们会一同在公墓大堂里散步,以便确保血压和血糖不至于“爆表”。起初,她们来圣安德鲁圣公会墓地,只是为了缅怀往昔时光。后来,随着来墓地的次数越发频繁,她们对那些埋葬在此的先人的事也了解得越来越多。
圣安德鲁圣公会墓地附属于美国南方最古老的黑人圣公会教堂之一。该教堂当初是由黑奴们建造的。阿格尼斯和夏洛特儿时并不知道圣安德鲁圣公会教堂,因为她们的母亲们转入了夫家的教会,放弃了枯燥的圣公会信仰,变成了更有活力的卫理公会派和浸信会派信徒。阿格尼斯和夏洛特所嫁的男人都是天主教徒,但阿格尼斯却从未加入任何一个教派。不过,她从未反对爱迪带着女儿们去参加每周日的弥撒。阿格尼斯认为,在人们信仰缺失的时代,孩子们需要一些东西去相信。
“你的女儿们过得怎样?”夏洛特问阿格尼斯。
“挺好的,”阿格尼斯说道,“至少据我所知她们过得还不错。”她忍住了,没有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夏洛特:她担忧克劳迪娅的婚姻,而且自从她用信封寄了四十美元之后,贝弗莉也再没有音讯了。在阿格尼斯看来,贝弗莉至少应该懂点礼貌,打个电话来谢谢她。或者起码她的孩子们也该打个电话过来。阿格尼斯是个靠固定收入生活的老年人,金钱并不是她随时随地都能掏得出的。
“吉迪恩和朗尼怎么样?”阿格尼斯询问起夏洛特儿子和女儿的情况。
夏洛特顿了一下才开始回答:“我希望他们能多给我打打电话,或者说至少来看看我。”
“夏洛特,他们都喜欢干自己的事情。”阿格尼斯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听闻夏洛特钟爱的子女们也经常不去联系他们的母亲,她从一定程度上感到窃喜。
“吉迪恩和他的同性恋人正准备从内罗毕领养一个小女孩,”夏洛特说道,“那孩子大概六岁,跟朗尼的儿子差不多大。”
阿格尼斯仔细端详着夏洛特的脸,希望看穿她对吉迪恩是同性恋这件事的真实想法。儿子没能娶个儿媳,夏洛特失望吗?因为谈及儿子的性取向,夏洛特和鲁本究竟有多少次彻夜难眠?他们曾失眠到什么地步?更何况,他们的儿子生活在旧金山。
“他们就不能领养一个婴儿吗?谁知道一个六岁大的孤儿都有些什么毛病。”阿格尼斯说道。
圣安德鲁圣公会教堂周围的乡村地区,曾经一度是那些重归生活的嬉皮士的避难之所。在部分田地里,人们依然在种植西葫芦、芥菜和番茄之类的作物。但近些年来,这一带开始建起新的房屋。那些大同小异的中产阶级宅邸看上去很孱弱,似乎有一阵大风就能把它们吹倒。在这里看到一名黑人穿着牛仔装骑着白马呼啸而去,或是在每天下午听到货运火车的汽笛声,都并不稀奇。
“领养婴儿也有领养婴儿的烦恼。”夏洛特忽然站起身来。
通常情况下,夏洛特都会把阿格尼斯也扶起来,因为风湿病有时会让她表妹的关节动弹不得。今天,她倾向于让阿格尼斯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这对表姐妹一生都在相互竞争,这样的竞争让夏洛特感到悲伤而疲惫。夏洛特给鲁本生下了一个儿子——尽管阿格尼斯并不能理解其中的缘由,但她相信,爱迪肯定也想要个儿子。阿格尼斯感觉,无论是在这件事上,还是在其他一些事情上,她都辜负了爱迪。
“想想看!”夏洛特说道,“你爹妈接受了你的朋友埃洛伊丝·德莱尼。如果老两口等着抱外孙,会发生什么事情?曾几何时,她就像是你的姐妹。这样想就能让一切都合理起来吗?真的吗?她只是你的一位好朋友吗?”
阿格尼斯已经稳稳地站起来了。夏洛特的话把她这一天的心情都毁了。
“这么多年了,我既没有见到过埃洛伊丝,也没有想过她。”阿格尼斯撒了个谎。几个月前,她刚刚见过埃洛伊丝,就在她回到巴克纳县不到六个月的时候。她甚至跟埃洛伊丝一起吃了一次午饭。她们吃饭时的气氛出奇地好,但当天晚些时候她放了埃洛伊丝鸽子,没有去酒店喝鸡尾酒。那个夜晚,阿格尼斯待在自己的公寓里,把她所拥有的全部衣服都拿了出来,用一整夜的时间熨烫平整。阿格尼斯已经太老了,不愿再旧事重提。而埃洛伊丝恰恰是一只装满陈年旧事的手提箱。
此刻,轮到夏洛特端详阿格尼斯的脸,试图看穿她的真实想法了。夏洛特把从坟墓旁边拔下的杂草装进一只黑色的垃圾袋,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柔和下来。难道阿格尼斯真的不知道吗?
“阿格尼斯,我猜今天早晨你没读报纸吧?”夏洛特说道,“那上面登了埃洛伊丝·德莱尼的讣告。”
“今天早晨的事?”阿格尼斯重复道。
“恐怕是的,表妹,是的。”
阿格尼斯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吞进肺里。
一回到家中,阿格尼斯便爬到床上躺下。她全身的寒毛都竖立起来,体温飙升:这是一种她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刺痛感,如此尖利,如此强烈,以至于她第二天早晨都没办法爬起来去上班,也没办法打电话请病假。她的周身仿佛扎着一千根针,那些针穿透了她的身体,钉在她的关节和皮肤上,然而即便如此疼痛,她依然忍住没有哭出来。有一刻,她努力翻了个身,在一瞬间,她仿佛感觉埃洛伊丝就在床上,在她身边,就像懵懂寡智的少女时代那样望着她。
“对不起,”阿格尼斯失声尖叫起来,“埃洛伊丝,对不起。”
阿格尼斯无故缺勤两天之后,威尔森·塔特来到她的公寓查看状况。他轻轻敲门,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沉默片刻之后,威尔森悄悄离开了。因为他不想看到自己开始有些喜欢的女人已然死去甚至尸身腐烂的样子。他想起阿格尼斯在城中有个表姐,就给夏洛特·爱泼伍德打了电话。十分钟后,夏洛特就带着阿格尼斯留给她以防万一的备用钥匙,来到了公寓门口。
夏洛特马上给贝弗莉和克劳迪娅打了电话。
* * *
到了医院,医生们给阿格尼斯打了静脉点滴,当天就确诊她没什么问题。她的重要脏器一切正常。在贝弗莉和克劳迪娅赶到之前,医生们就做出了判断,阿格尼斯的病并不是器质性的。
“你得从床上起来。”贝弗莉把母亲身上盖的被单掀开。她和克劳迪娅是一天之后才赶到巴克纳县的。
“有些时候,当老年人陷入抑郁,”医生这么说过,“他们就会不吃不睡。”
在阿格尼斯的公寓里,贝弗莉的态度很坚决:“床铺是老年人的大敌。你在床上躺个一两天或是更久,连先知摩西都救不了你了。”
“克劳迪娅?”阿格尼斯的视线越过贝弗莉,望向她一直宠爱的那个女儿。她原本以为克劳迪娅会成为一名工程师,但她觉得做学者也不错。
贝弗莉往后退了几步,对克劳迪娅说:“你来照顾她好了。”
看到母亲卧床不起,克劳迪娅感到非常震惊,很难接受。她刚刚失去父亲,若此时再让她失去母亲,那么时光之神也太过残忍了。
“你应该听贝弗莉的话。”克劳迪娅说道。
“你们俩不用再待在这儿了。”阿格尼斯说道。
“唉,妈妈,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克劳迪娅模仿着姐姐那种尖刻的语气,“放着你独自一人继续卧床不起吗?”
阿格尼斯环视整个卧室。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压根儿就没怎么打理过这间卧室,也没怎么收拾过这套公寓,这里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她的家。她应该挂几张相片,摆上一点小玩意儿。她不能再继续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
“独自一人?不,我还有一两个朋友陪着我呢。”
克劳迪娅看着贝弗莉。姐妹俩曾经在父亲弥留之际激烈争吵过。但这一次贝弗莉却伸出一只手按在妹妹的肩膀上,问道:“妈妈,今年是哪一年?”
“二〇一〇年。”
“您多大年纪了?”
“老得都讨厌自己了。”
“美国现任总统是谁?”
“一个黑人。老婆叫米歇尔。”
“奥巴马,他的名字是奥巴马。”克劳迪娅补充道。
“克劳迪娅,我知道总统的名字。我的外孙们怎么样?”
“你有几个外孙?”贝弗莉问道。
“从你问我今年是哪一年开始,咱们就应该打住了。”
“鲁弗斯正开车带着威诺娜和伊莱贾过来。齐科也会带着贝弗莉的孩子们过来的。”
“一个也不少吗?”
贝弗莉点点头:“人多热闹些。”
“哎呀,天哪。我们得做点准备。你们知道的,我很在意细节。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这副模样。”
于是,贝弗莉、克劳迪娅、鲁弗斯、威诺娜、伊莱贾、密涅瓦、小花生、凯莎、拉马尔和齐科,在巴克纳县聚齐了。为了省钱,阿格尼斯坚持大家都应该跟她待在一起,但克劳迪娅和鲁弗斯却希望在城中一个能俯瞰河景的精品酒店下榻。埃洛伊丝就是在这家酒店里等待阿格尼斯前去赴约的,只是房间号不同。克劳迪娅一家入住的是豪华家庭套房。在他们夫妻俩带着孩子们在河岸边散过步之后,鲁弗斯在社交网站上查了汉克·堪夫尔的个人资料,给他发了封电子邮件,告诉汉克,他和他的家人将会开车回纽约,但回家路上或许会经停罗利——这种话,汉克会当真吗?“找个适合孩子们游玩的、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鲁弗斯在电子邮件里如是说。当天早些时候,在岳母大人的公寓里,鲁弗斯发现壁炉架上放着好多熨斗。他把这些熨斗当作是个好兆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最近重新开始的对于布列塔尼地区凯尔特民间故事的研究而变得迷信起来了。在刷牙之后、穿上一件丝绸睡袍之前,克劳迪娅说鲁弗斯并不是因为研究民间故事而迷信的。鲁弗斯本身就是一个容易迷信的人,而且还有些神经质。
克劳迪娅和她的母亲一样,从来都不穿那种松垮的女士睡衣。她们都更偏爱丝绸睡袍,因为更能凸显她们的身材。她开始向鲁弗斯讲述,母亲公寓里没有放置一张她和姐姐的照片,这让她非常在意。那间公寓看上去如此空荡冷清,似乎她的母亲已经把生命中的回忆都尘封起来了。但克劳迪娅随后回想起了母亲说过的话,“哪怕是爱情也需要留下一方私密的净土”。或许,她和鲁弗斯可以抛开烦恼,或是不再抱怨,简简单单地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如果威诺娜能踏踏实实地睡一整晚。鲁弗斯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打量着克劳迪娅身上穿着的米白色丝绸睡袍:“哎,这件是新买的吗?”
再说贝弗莉。贝弗莉和孩子们入住了万豪酒店。他们同样住了一间套房,但贝弗莉并没有关掉她所住房间的门,因为密涅瓦近来开始同一个居住在华盛顿高地的男孩约会。那个叫胡里奥的小男友这次也跟着密涅瓦一起来了。贝弗莉不希望把密涅瓦单独留在公寓里,让她跟自己一样在少女时代未婚先孕。把胡里奥一起带来是最佳选择,因为此时此刻贝弗莉能清楚地听到密涅瓦和小花生正在隔壁房间因为电视换台争吵,而胡里奥则在试图劝和。贝弗莉想,青春期的毛头小子们很难对付,密涅瓦的眼光还不算太差。贝弗莉想要转身跟齐科聊聊这件事,但开车来巴克纳县对她男友而言实在是一段漫长的旅程。来的路上齐科全程都在开车,此刻已然倒头睡着了。他甚至比贝弗莉的双胞胎儿女睡得更早。要不是不想闹出声响,贝弗莉早就暴跳如雷了。她忽然意识到,将来的某一天,自己将成为一家之长。这个想法让她冷静下来。
阿格尼斯·克里斯蒂带着女儿们、外孙们和女婿们到圣安德鲁圣公会墓地转了一圈。他们走过草地,登上台阶,进入那座建于十九世纪的白色教堂,以及曾经被用作学校、以仅有的一间校舍对那些重获自由的奴隶孩童进行教育的教会房舍。密涅瓦和小花生一直念叨着:“等等,是我们的祖先建成了这些吗?是我们的祖先建成了这些吗?”而小一点的孩子们——伊莱贾、威诺娜、凯莎和拉马尔——只是快乐地跑来跑去,在教堂前面的草坪上玩耍,因为这是他们聚齐在一起的少数机会之一。
孩子们的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候,一行人返城了。一路上,他们都在浏览着店铺招牌,找寻能够提供正经饭食而不是只卖快餐的餐厅。孩子们在一家小木屋风格的饭馆屋顶,看到了一只颜色鲜艳的巨鸟——那是一只佐治亚啄木鸟,嘴里叼着一个招牌,上面写着“大伯德餐厅,快来,快来呀”。
阿格尼斯是第一个钻出面包车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假如她稍有犹豫,肯定会克制住进餐厅吃饭的冲动。她走进大伯德餐厅,径直走到橡木制成的柜台跟前。前警官威廉·伯德正穿着一件红白相间的花格衬衫,坐在柜台后面,活像是一个正在上朝的国王。衬衫上的红色格子,正好和他头发上稀稀拉拉的红色相衬。这位退休警官的头发就那么闪着红光,那是属于七十岁的红光,和当年二十五岁时的光景已截然不同。阿格尼斯不清楚,那究竟是他头发的本色,还是他用了染发膏?他的双腿因为年龄而弯曲,而且其中一条腿看着比另一条稍短一些。这一切都要拜他五十五岁那年得的中风所赐。
贝弗莉和克劳迪娅跟着阿格尼斯走进餐厅。孩子们也都进来了。他们正在刁难密涅瓦手机上的语音助手软件。语音助手说,他们缺少朋友。这样的话让孩子们更加肆无忌惮地对语音助手展开了责难。通常情况下,阿格尼斯会很介意外孙们在餐厅里太过吵闹。她会对小孩子们的家教产生怀疑。但从各方面来看,大伯德餐厅似乎并不是一个讲究家教的地方。
“我猜这只鳄鱼得有九十九磅。”阿格尼斯的视线越过前警官伯德,望向墙上那只鳄鱼标本。她并未寄望得到他的回应。阿格尼斯走到一个锈迹斑斑的餐桌前落座。她在等待那份属于她的免费馅饼。
伯德望向阿格尼斯落座的位置。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但他的回忆显得那般模糊,像是一团稀泥般糊在一起,他这一生做过、经历过、渴望去做的或是希望忘却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哎,”他对朝柜台走来的贝弗莉说道,“这位女士猜得没错。你们都是本地人吗?”
贝弗莉伸手拿过一份菜单。这是一个安静的下午。餐厅里只有为数不多的食客。贝弗莉专注于为孩子们点餐,生怕他们因为饥饿而哭闹起来。
“我母亲出生在这儿。”贝弗莉答道。
“欢迎回家,”伯德笑道,“你母亲刚刚赢得一块免费的核桃馅饼。”
“妈妈,您没事儿吧?”克劳迪娅在她母亲身边坐下。威诺娜、伊莱贾和他们的表兄弟姐妹们在她俩身后的餐桌旁叠起罗汉来。克劳迪娅瞪了鲁弗斯和齐科一眼,而鲁弗斯回了个眼神,意思是他们俩会照看好孩子们。贝弗莉走过来坐到阿格尼斯对面。她也注意到了母亲的沉默。
“妈?”贝弗莉问道。
阿格尼斯正试图想象那只鳄鱼溜出沼泽之前的生存状态。她当初从报纸上了解到,那是一只雄性鳄鱼。她正是凭着这一点猜出了它的体重。但也有些事情是不那么容易猜到的。比方说,当那个红发男人举枪瞄准之前,那只鳄鱼有何感想。那畜生对于它自己的命运是否略有预知?它孤注一掷地向前冲了吗?还是说它只是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前警官威廉·伯德端来了核桃馅饼,然后揉着他的瘸腿。阿格尼斯闭着双眼,握着贝弗莉和克劳迪娅的手,比当年领着幼小的她们过马路时握得更紧。她顿了一秒,才睁开眼。前警官威廉·伯德已经回到后厨去了。
“你们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你们能把孩子带来,我很高兴。”随后,阿格尼斯笑着冲他们眨了眨她那长长的睫毛。她或许有些回光返照,看上去像是恢复了二十岁左右时的神采,仿佛回到了她年轻力壮的时候:仿佛一个身体里聚集了如此多的生命和欲念。
“核桃馅饼对我而言太甜了。不过你们都很喜欢吃。人都到齐了。开吃吧。”
[1] 李·克拉斯纳(Lee Krasner, 1908—1984),美国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
[2] Big Sur,旧金山以南一处风景如画的海滨地带。
[3] East River,指纽约城东南部的水道。
[4] 芭芭拉·史翠珊(Barbara Streisand, 1942— ),美国著名犹太裔女歌手、演员、导演、活动家。
[5] 马克西米利安的昵称。
[6] 犹太人中的特别阶层,主要为有学问的学者,是老师,也是智者的象征。犹太人的拉比社会功能广泛,尤其在宗教中担当重要角色,为许多犹太教仪式的主持。
[7] 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 1912—1956),美国画家,克拉斯纳的丈夫。
[8] 二者皆为美国零售企业。
[9] 鲁弗斯将color(色彩)改为colored(有色人种)。
[10] 原文皆为德语。
[11] 安吉拉·戴维斯(Angela Davis, 1944— ),黑人女性政治活动家。
[12] 大卫·鲍伊和伊基·波普均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英美当红的摇滚歌手。
[13] 原文为Love,可理解为“爱”或“亲爱的”。
[14] Daisy,意为雏菊。
[15] 参见美国南北战争时期谢尔曼将军著名的“向海洋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