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西·科尔曼[21]是埃洛伊丝·德莱尼爱上的第一个女人,那时,她还不懂爱是什么。本地的黑人报纸《巴克纳县印象报》上,曾经刊载过一张长方形照片,上面是科尔曼站在她那架柯蒂斯JN-4“詹妮”双翼飞机左起落架上的飒爽英姿。她那戴着手套的右手搭在驾驶舱旁边。她穿着量身定做的飞行服,目光直视着镜头。照片被刊登之时,距离拍摄时至少已经过去了三十年。这张照片拍摄于一九二六年——那一年,这位黑人女飞行家英年早逝了。不过,对埃洛伊丝的父母而言,那场坠机事故大概就是昨天发生的事:这两口子都是整日浑浑噩噩的酒鬼,时间对他们来说只是个模糊的概念。
“人类就不该长翅膀飞上天。”赫伯特·德莱尼说道。
“那不是一出戏吗?”德洛雷斯·德莱尼一边敲着手指一边说道,“《上帝儿女都有翅膀》[22]?”
赫伯特耸耸肩:“她根本没做好准备。她太想去飞了。”
“赫伯特,你在说什么啊?”德洛雷斯·德莱尼亲吻着丈夫那瘦长的手臂,“你是说上帝希望她坠机吗?上帝想要贝西死掉吗?”
“唉,反正他肯定不想让她活。否则那架该死的飞机也不至于失控。”
贝西·科尔曼的飞机,是在佛罗里达州奥兰多的一次巡回飞行表演中坠毁的。德洛雷斯·德莱尼总喜欢在人前吹嘘,说“勇敢的贝西”从两千英尺高的空中坠落地面的那个早晨,她就在围观人群中间,目睹了这一切。但埃洛伊丝才不会相信这样的醉话,尤其是她妈妈说出的醉话。
尽管如此,埃洛伊丝还是依稀记得童年的那些傍晚,记得她自己坐在餐桌旁残破的高脚椅上,父母在她两旁,记得一家三口一起看剪报的样子。她终于不用再跟啤酒、波本酒、威士忌、金酒争夺父母的注意力。
* * *
埃洛伊丝的父母在城外两英里处的海产品加工厂工作。从儿时到成年,他们一直在做着剥生蚝、挑螃蟹、收拾鱼杂之类的活儿。这活儿仿佛是他们的第二天性,而拿钱干这活儿就像是拿钱度假一样。他们可以闭着眼去挑螃蟹,手脚利索,绝不会漏掉任何一只猎物。很多时候,即便他们睡着了,紧张的手指依然可以继续工作,丢掉死蟹和怀孕的母蟹,剖开螃蟹的肚子,剔出柔软的白肉。有些时候,海产品加工厂的经理不得不把他俩当成反面教材,因为他们会带着一身酒气来上班,或是干脆迟到、旷工。他会让他们拼命干活儿出汗以便醒酒。埃洛伊丝常常要饿着肚子在家里等上很久,直到父母从厂子里偷偷溜回来。
海产品加工厂开在一座仓房之中,旁边是一片盐沼。每到海产品丰收的季节,赫伯特和德洛雷斯便会把埃洛伊丝带到厂里。埃洛伊丝会瞪大双眼,扒着高高的窗户,观察那些在盐沼附近觅食的白鹭、海鸥、鹈鹕和黑莺。
“我父母陪伴我的时间比不管我的时间更多。”后来,埃洛伊丝曾经对她的同性友人们说过这样半真半假的话。然而作为一名只有八九岁、至多不过十岁的孩童,尽管她瘦得皮包骨头,但如果有人在言语上对她父母不敬,或是嘲笑她身上的破衣烂衫,她还是会用肘弯朝对方的下三路狠狠来一下的。
“那是个捡旧衣服穿的小崽子。”街坊邻居们总是这样说她。
“你好啊。再见啊。去你妈的蛋啊。”埃洛伊丝·德莱尼通常会这样回应他们。
“听见了吧?可怜的小崽子。她家里大人不好好教育她。”说罢,街坊邻居都会皱起眉头。
从星期一到星期五:埃洛伊丝每周有五天要走着去上学。阳光雨露,风雪无阻。如果下雨,她就拿一块塑料布当成雨衣披在身上。后来,当她长大了,跟女朋友们一起去逛街,面对着标价九十美元、色彩斑斓的高级雨衣,她会一边摇头一边感叹。难怪年轻人都存不下钱呢。你看看这都是什么面料啊,这么薄。她会低声嘟囔抱怨着买下雨衣送给她的女朋友。为什么呢?因为埃洛伊丝·德莱尼是个会照顾自己女人的人。
小时候,埃洛伊丝每天上学的路程并不遥远。她在路上并不会看到奶牛和猪崽。她就读的学校,不是那种在荒原上平地而起的简陋场所。救赎者圣保罗学校,是一座只招收黑人学生的天主教教会学校,包含十二个年级,由一群面色如鲜牛奶般的修女负责运作。
一九五八年,埃洛伊丝升入五年级的第一天。她家距离救赎者圣保罗学校有三个街区。这三个街区的路程走起来就像是三英里远。她的脑袋高高扬起,肚子里却饥肠辘辘。空空如也的肠胃对高高扬起的脑袋说,你想保持高傲,那你随意便是,我可是要饿得咕咕叫了。空空如也的肠胃对高高扬起的脑袋说,你想用你那骄傲的肩膀扛起整个世界,那你随意便是,我可是要饿得痛起来了。空空如也的肠胃对高高扬起的脑袋说,你今天早晨没让我吃饭,我感觉非常不爽,看到后果了吧?你让我喝西北风,我要开始胀气了。空空如也的肠胃对高高扬起的脑袋说,赶紧蹲下按住肚子,否则我可要呕了。开学第一天,你可不希望我吐脏你从旧衣店里淘来的裙子吧。
埃洛伊丝并没有哭出来。尽管她的裙子下摆已经被呕吐物弄湿了。她用一块面纸盖住湿掉的地方,努力继续听老师讲课。然而没过多久,她便无法集中精神,开始分心了。我散发着呕吐物的气味是吗?埃洛伊丝开始在座位上扭动起来。她没办法安静地坐在那儿了。她的老师,最近才刚刚宣誓入教的年轻修女玛丽·拉兰斯基,原本可以拿起戒尺打她的手掌心。但玛丽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观察着班上的所有学生:他们都是有色人种小孩,有些穿着制服,有些没有,大多数都出身穷苦人家。给学生们讲课的时候,玛丽的声音是颤抖着的。
“孩子们,你们知道莎士比亚吗?”
鲁本·爱泼伍德举起手:“我们听说过他。”
“好,”玛丽·拉兰斯基修女说道,“你们听说过哪些与他有关的事?”
鲁本的眼睛一直盯着课桌桌面:“他是个英国人。他写戏剧。还有‘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玛丽·拉兰斯基笑了。鲁本·爱泼伍德是整个班上最聪明的男生。等到学年结束之时,她会推荐他跳上一级。
“我认为,”她说道,“一个人如果不了解莎士比亚,那么他的人生将是不完整的。亚伯拉罕·林肯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读过莎士比亚的著作,也读过《圣经》。你们中的某些人,可能做不到每天都来上学,甚至可能不会每周都来上学,但只要你们能坚持读哪怕一点点莎士比亚的作品,时光就不会白白浪费。”
她说话带有一些口音。紧张的时候口音就更明显。孩子们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都很好奇地看着老师。
“玛丽修女,您是哪里人?”一名学生问道。
“我的故乡啊,那是一个你们或许不知道的地方。”教室墙上并没有地图,玛丽·拉兰斯基修女一直心心念念想要买一幅挂上去。她拿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幅匈牙利的地图。画着画着,她紧张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我的故乡是布达佩斯,那是匈牙利的一座城市。”
“你想念你的故乡吗?”又一名学生问道。
“每次回忆到那儿,我都会很怀念的。等你们长大了,就会总想起从前的事。”
学生们很快就会发现,玛丽修女常常在救赎者圣保罗学校卫生间的隔间里哭泣——为那个将她送来当修女的家庭哭泣。学生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哭泣的修女”玛丽,因为她曾经在课上给他们讲莎士比亚的戏剧,又像奥菲利亚一样哭泣。然而埃洛伊丝对“哭泣的修女”玛丽在第一节课上所说的话完全不屑一顾。如今她明白了,在那个时候,她被一种叫作“爱情”的东西蒙住了双眼——当时的她,眼里只有坐在旁桌、正打开文具盒的阿格尼斯·米勒。
阿格尼斯·米勒的头发被扎成了两条油亮的马尾,刘海动人。看到她的形象,你一定会觉得她“洗劫”了娜塔莉·科尔[23]的衣柜。是的,在埃洛伊丝看来,就像是纳特·金·科尔[24]的女儿大摇大摆地混进了救赎者圣保罗学校。这难道不是一见钟情的感觉吗?埃洛伊丝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突突乱跳,就像她父母那辆老掉牙的别克车的引擎,前一秒还有节奏地运转着,后一秒就突然停摆了,除非他们从车上下来,推车下山,直到引擎重新开始工作,或者干脆站在路边,等着搭陌生人的车。那个叫阿格尼斯·米勒的姑娘完全没有刻意去关注埃洛伊丝的形象打扮。看到埃洛伊丝身上的破衣烂衫,班上其他的孩子总是冲她挤眼睛皱鼻子,或是大声嘲笑,或是摆出一副同情弱者的微笑——其实他们自己穿得也并不比她更好。但阿格尼斯从未这样对待埃洛伊丝。阿格尼斯·米勒对她最大的“羞辱”,只不过是漠然地坐在她旁边,两手放在膝上,仿佛当她不存在似的。埃洛伊丝很疑惑,难道阿格尼斯没有嗅到她衣服上恶心的呕吐物气味吗?午餐时间,孩子们都在教室里吃饭。阿格尼斯拿出几块像是薰衣草小饼干的点心,悠然吃着。埃洛伊丝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阿格尼斯舔掉了饼干上的淡紫色糖霜,然后停下来,把她刚舔过的一块饼干递给埃洛伊丝。埃洛伊丝摇摇头:“谢谢,我不要。”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绝不容忍别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傲慢。放学路上,当鲁本·爱泼伍德和其他那些好学生走了之后,埃洛伊丝对几个同学说道:“你们听好了,看好了!”她从路边的桑树上掰下一根树枝,扯掉上面的叶子,跟在阿格尼斯·米勒身后,故意在后者那双黑亮的腿上狠狠抽了几下。出乎埃洛伊丝意料的是,阿格尼斯调整了一下书包肩带,然后转过身,像一只野猫似的疯狂抓挠她的脸颊。最终,埃洛伊丝只能穿着气味难闻的衣裙,带着一脸伤痕回到家里。
“这是谁干的?”德洛雷斯·德莱尼想问个明白。
“一个叫阿格尼斯的女孩。”埃洛伊丝说道。母亲用一块湿布给她擦了脸,抹上金缕梅雪花膏,又用可可油擦了每一条伤痕。
“她是哪家的孩子?”赫伯特·德莱尼问道,“她姓什么?”
“我不知道。”埃洛伊丝说道。
“她是爱泼伍德家的人吗?”父亲问道。父母提到爱泼伍德家族,这让埃洛伊丝有些摸不着头脑。爱泼伍德家族是城里历史最悠久的黑人家族,学校的几乎每个年级都有姓爱泼伍德的孩子。他们靠赌马和贩私发家致富。不过,如果你见识过他们说话的样子,尤其是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妇人弗劳拉·爱泼伍德的谈吐气质,你一定会认为他们出身清白。
“不,”埃洛伊丝说道,“她姓米勒。”
德洛雷斯·德莱尼眉头紧锁,沉默了几秒,然后狠狠抽了埃洛伊丝一个耳光。“你这个蠢孩子,”她说道,“那可是米勒执事家的千金。她爸是城里的教会执事。他们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小人物招惹大人物会有什么后果,你难道不知道吗?”
德洛雷斯和赫伯特强扭着埃洛伊丝来到阿格尼斯·米勒家,逼迫她向阿格尼斯及其父母道歉。埃洛伊丝原本就不喜欢自己的父母,而这一次她对他们的憎恨到达了顶点。当一家三口回到他们破败不堪的小房子,埃洛伊丝重新钻进了厨房,站在那张登载着贝西·科尔曼照片的剪报前。她伸出双臂,模仿着那架柯蒂斯JN-4双翼飞机的样子,假装自己在天空中翱翔。
* * *
火焰从门廊一路烧来,烧到了厨房,而那里的窗帘成了绝佳的助燃物,用来炸鱼炸鸡的灌装油脂更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埃洛伊丝的父母正彼此拥抱着睡在客厅沙发上。埃洛伊丝的卧室在厨房旁边,浓烈的烟雾把她呛醒了。她大声呼喊父母,却只能听到火焰吞噬家具的嘶嘶声。德洛雷斯和赫伯特把未熄的香烟扔在了门廊,又忘记关掉厨房的炉灶——他们用铝锅煎了一些从商店买来的火腿,权当晚饭。
埃洛伊丝像一条蜥蜴,匍匐着爬下床来。她又喊了几声——爸?妈?——她发现他们正在沙发上打着呼噜。在那个瞬间,看着正在疯狂舔舐客厅墙壁的火焰,埃洛伊丝心想:我是不是应该不去管他们,自己逃走呢?她用母亲扔在一旁的裙子堵住口鼻,以免吸入过多烟雾,然后冲过走廊,到厨房墙上取下那张登载着贝西·科尔曼照片的剪报。报纸的边缘有些烧焦了,但并未被彻底烧毁。埃洛伊丝冲出厨房,沿着走廊向前门跑去。然而就在她准备打开家门逃之夭夭的时候,良心告诉她,不能把父母扔下。于是她再一次跑到沙发旁,用力踢打推搡他们。德洛雷斯和赫伯特惊恐地醒来,以为是恶魔要把他俩拖进地狱。
“快逃出去,现在就走!”埃洛伊丝说道,“快把你们没用的身体从该死的沙发上挪开!”
一家三口刚刚冲出家门,房顶便被烧塌了。
巴克纳县消防局的雇员全都是白人。他们赶来救火的时机真是恰到好处:德莱尼家的房子被烧了个一干二净,而周围的房子却几乎毫发无损。消防员们用水桶和两根长长的水管扑灭了大火。这支消防队的领队,人称谢默斯一世,出身堪夫尔家族。他是大个子谢默斯的父亲,也是谢默斯三世的祖父、小胖子谢默斯四世的曾祖父。自从美国南北战争时起,谢默斯家族的男人们就一直从事消防事业。
埃洛伊丝望着自家房子的废墟:火光映着残存的框架,天幕低垂,低到月亮仿佛就要接触到地上的灰烬。这一刻,埃洛伊丝再次感到羞耻不已。她的父亲只穿着一条长秋裤,而她的母亲只套着一件满是破洞、脏兮兮的衬裙。前来围观的邻居们想要扔给德洛雷斯一条披肩让她遮体,但这个醉酒的女人却把披肩扔到一旁。夫妻二人忙着争吵究竟是谁把燃烧着的烟头扔到了门廊,究竟是谁忘了关炉灶的火。埃洛伊丝心想,还不如让他俩被烧死得了。
“别看了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谢默斯一世指示手下人驱散围观人群。他很清楚,每次伴随火灾而来的,都是隐私暴露而导致的愤怒。其实这户人家已经不剩什么了。大火吞噬了一切,吞噬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早晨,阿格尼斯的母亲米勒夫人来了,为埃洛伊丝带来一箱衣裙和内衣。米勒夫人每个月都会从戈特利布面包店的东家那里收到一些旧衣服。这些旧衣服大多数都跟新的差不多,但她从来不会拿给她自己的孩子穿。米勒夫妇都是节俭的人,但他们只有阿格尼斯这一个孩子。米勒夫人不希望她的宝贝女儿穿别人的旧衣服。所以她会把这些旧衣服攒起来,留给其他贫穷的孩子。
火灾发生当晚收留德莱尼一家的邻居,就曾经收下这样的旧衣服。这家邻居,四口人挤在三间屋子里,其中还包括一间厨房。那一晚,房子里一下挤进七个人,每个人都像是罐头里的沙丁鱼。米勒夫人明白,她要做一名诚实的基督徒,至少应该伸出援手。
“只要埃洛伊丝能跟得上,那她就不应该耽误学业,一天都不应该耽误,”米勒夫人对赫伯特和德洛雷斯说道,“孩子们不去上课,就会错过一些重要的东西。”
通过弗劳拉·爱泼伍德讲述的八卦消息,米勒夫人了解到,埃洛伊丝是在前一年凭着非全额奖学金被救赎者圣保罗教会学校录取的。为了保护隐私,米勒夫人和德莱尼夫妇在收容他们的邻居家后门廊进行了一番谈话。他们决定,埃洛伊丝要到米勒家住上一两个星期。而赫伯特和德洛雷斯则要问问海鲜加工厂老板,在找到更适合常住的居所之前,他们能不能先在厂子里凑合住上一阵。
* * *
房子被火烧毁两周之后,赫伯特·德莱尼告诉他的老婆,那场火灾并非意外事故。此时,他们已经在海鲜加工厂后面的公寓里租了一个单间。德洛雷斯总认为赫伯特是个性格阴郁的偏执狂。她劝丈夫最好喝杯啤酒,三思一番再决定是否戒酒。赫伯特喝了一两罐啤酒,然后告诉妻子,他已经喝够了。德洛雷斯笑了。夫妻俩已经不止一次约定戒酒了,但两人从来没有遵守过这样的约定。他们是那种头脑简单、大多数时候只知道傻乐呵的酒鬼,除了喝酒,世界上的其他东西,包括他们的女儿埃洛伊丝,只不过是身外之物。所以,当赫伯特宣布要再次尝试戒酒的时候,德洛雷斯只是习惯性地耸了耸肩。
戒酒五周之后,赫伯特决定去探望一下他的亲戚。他们都是居住在新奥尔良的渔民。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德洛雷斯一边问着,一边倒了两杯波本酒,“来,为这次旅行干杯吧。”
赫伯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把酒含在嘴里,仿佛是在漱口。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对德洛雷斯挑明,他觉得女人比男人更难戒酒。他咽下口中的波本酒,心中不禁感到一阵轻松:刚才把酒含在嘴里品味的动作,并没有激起他再喝几口的欲望。那一夜,赫伯特和德洛雷斯相拥而眠。不过,翌日清晨太阳刚刚升起,赫伯特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步行整整九英里,来到米勒家。他拎着一只棕色的大纸袋,里面装着新摘的黑莓、三磅鲜虾、两瓶蟹肉罐头。鲜虾和蟹肉罐头是他从海鲜加工厂偷来的,意在感谢米勒一家照顾他的女儿——他想要对米勒一家说清楚,他的妻子接下来也会照顾好埃洛伊丝的。门铃响起时,米勒夫妇正在喝他们的第二杯麦斯威尔咖啡。听到父亲的声音,埃洛伊丝快步跑到了客厅,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看上去像是个小女孩。赫伯特原本是来接女儿回家的,看到女儿身着漂亮睡裙的样子,他改了主意。
“埃洛伊丝,”赫伯特停顿片刻,说道,“你这个捣蛋鬼。以后不要为了自己高兴就烧房子了,听见了吗?”
“可我没烧房子,”埃洛伊丝说道,“咱们家的房子不是我烧的。”
“你没烧,”赫伯特瞥了她一眼,“但如果心中没有恶念,就不会去用毒咒害人。人们的头脑和舌头都是有魔力的。我们是新奥尔良人,我们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埃洛伊丝转过头,避开父亲的目光:“我不会去烧她家的房子。”
赫伯特·德莱尼想要对女儿说自己是爱着她的。但他能做的,至多就是拥抱她一下,然后轻轻亲吻她的额头。如果他告诉女儿自己有多爱她,只会让他老泪纵横,心中充满负罪感和遗憾。
“你啊,可以成就一番事业,或者,你也可以选择让大家失望。”说完,赫伯特戴上帽子离开了。
从那之后,埃洛伊丝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父亲。
* * *
阿格尼斯·米勒对待埃洛伊丝的态度,是一种沉默的冷淡。所以,当埃洛伊丝发现她俩几乎没什么共同语言的时候,她对阿格尼斯曾经的兴趣——无论这份兴趣由何而起——大多湮灭无踪了。阿格尼斯十一岁,善于涂鸦,研究时尚趋势,喜欢花上几小时的时间趴在卧室地板上,按照时装杂志的图样裁剪布料,铺得满屋都是,连埃洛伊丝的床都不放过。她会用一架立式钢琴演奏那些过世已久的白人音乐家创作的乐曲。她会用五音不全的嗓子为父母唱教堂圣歌——当然,埃洛伊丝觉得那实在是无法入耳。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阿格尼斯依次要被送去学习钢琴、舞蹈、礼仪、体操和《圣经》研究。让埃洛伊丝感到震惊的是,对于这些课程,阿格尼斯居然完全没有抗议,眼都不眨就全盘接受了。米勒夫妇到这些课外培训班接女儿的时候,看到的永远是阿格尼斯的微笑和她装得整整齐齐的书包。有些时候,埃洛伊丝会跟在这三口人身边,当阿格尼斯学习这些课程的时候,她就在客厅里,读读书或是写写家庭作业。米勒夫妇曾经不止一次问过埃洛伊丝,是否也想学学钢琴或是舞蹈,但埃洛伊丝知道,他们只不过是看她可怜而已。
* * *
“哭泣的修女”玛丽还是会为她远在新泽西州的亲人而哭泣,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哭的次数明显少多了。一天下午课间休息时,她偶然听到学生们聊起埃洛伊丝让阿格尼斯的父母有些头疼。第二天,“哭泣的修女”玛丽主动向米勒夫人提起,能否让埃洛伊丝在放学后留在教室帮她做些事情。米勒夫妇正在为他们女儿的嫁妆和大学学费攒钱。他们还在为退休生活和夏威夷的金婚度假攒钱。如果能让埃洛伊丝有点事情做,同时让他们少为她花点钱,那对他们而言绝对是如释重负。
起先,埃洛伊丝和玛丽修女用鸡蛋盒种植了很多豆子,把它们放到窗台上,以便沐浴阳光。随后,她们精心制作了一个标注着每一个学生姓名的日历,这样班上所有人都可以参与到豆子的整个培育过程中来。她们把《人权法案》贴到墙上,除去桌子下面那些经年累月凝结固化的口香糖。她们按照题目和类别整理莎士比亚的作品:包括各种喜剧、悲剧、历史剧和十四行诗。她们将吸满粉笔灰的黑板擦清理干净,又粘好了破旧的《不列颠大百科全书》,一边粘着,一边阅读她们感兴趣的段落。她们偶尔会短暂停下来,吃一点玛丽·拉兰斯基修女喜爱的花生脆糖。当这一切都顺利完成之时,她们把玛丽修女在纽约教师商店买来的巨幅世界地图展开,小心翼翼地挂到了黑板旁边。
“哭泣的修女”玛丽发现了埃洛伊丝的数学天赋。“哎,”一天下午,看到埃洛伊丝轻松完成了一大堆数学作业,玛丽修女说道,“如果你有数学天赋,那么你也很可能是个语言天才。”
她把埃洛伊丝领到世界地图跟前,用手指着匈牙利的位置。她已经在图上标出了欧洲最狭长的湖泊——巴拉顿湖。
“埃洛伊丝,跟我念——”
(玛丽修女用英语和匈牙利语交替念着如下内容)
欢迎
你好
你好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埃洛伊丝
埃洛伊丝就是这样学会了匈牙利语。“哭泣的修女”玛丽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小女孩是个语言天才。后来,成年之后的埃洛伊丝将会环游世界,像人们在快餐店品尝炸薯条那样,学会很多其他语言的简单会话。她一辈子都记得玛丽·拉兰斯基修女——玛丽修女在救赎者圣保罗教会学校待了四年,她向埃洛伊丝坦承了自己悖逆父母心愿、爱上一位土耳其医学生的事。“你还是出家去修道院吧,”玛丽修女用匈牙利语复述着她父母当初的话,“土耳其人和匈牙利人是不能通婚的。”
如果说“哭泣的修女”玛丽是黄油,那么院长嬷嬷就是凝乳。没人知道,为了把救赎者圣保罗天主教会学校运作下去,院长嬷嬷付出了多少。一九七一年,当所有的黑人学校都关张大吉之时,尽管院长嬷嬷努力操持,但巴克纳县那些传统的白人天主教会学校还是分流了很多非裔学生。为了招生,头发灰白、眼神坚毅的院长嬷嬷用她那长满老年斑的双手,亲自打了一百一十七个电话。她连求带吓,连哄带骗,将心比心地劝说着那些让她又爱又恨的学生。然而追溯到一九五八年,她还是挺吓人的。
“哎呀,这不是有着一头长长秀发的黑美人阿格尼斯嘛!”无论在门厅还是楼梯上见到阿格尼斯,她都会这样打招呼。
“院长嬷嬷,早上好。”阿格尼斯总是甜甜地回答。
“阿格尼斯,你真的很有礼貌和教养,”院长会说,“说说看,像你这样黝黑的姑娘,是如何长出这么一头美丽长发的?”
面对这样的问题,阿格尼斯会低头看着自己黑白相间的牛津鞋,默不作声。每当此时,院长嬷嬷都会抓住她的头发扯上一下。看到独自哭泣的玛丽修女,她也会去扯一下她的头发。那些即将下值的修女如果忘记关灯,或是盯着镜子自赏太久,或是在猜字谜、看电影的时候放声大笑,也都会受到类似的惩戒。
一天,埃洛伊丝和男孩们打完垒球,正在饮水器处狂饮解渴。阿格尼斯走到饮水器旁,排队等候喝水。这两个女孩在学校里彼此并不交往,也没有相同的交际圈子。除了互相说“早上好”或是“晚上好”,她们彼此完全不沟通。院长嬷嬷悄悄走到阿格尼斯身后,用力揪住她的头发。阿格尼斯尖叫起来。
“这么漂亮的头发,”院长说道,“你这么一个小黑妞儿,为何要有这么美的长头发?”
在饮水器处牛饮的埃洛伊丝愣住了。她上下打量着院长嬷嬷:“如果你总是这样去揪,那她的头发就不美了。她的头发这么美,也许是因为她妈妈每天晚上都给她梳上一百零一次呢。”
第一次看到米勒夫人为阿格尼斯解开发辫之时,埃洛伊丝不禁叫出声来。米勒夫人用亲手配置的迷迭香和鼠尾草洗头水为女儿清洗浓密的秀发,因为她觉得商店里卖的洗发水刺激性太大。米勒夫人会把阿格尼斯用过的梳子和发刷留给埃洛伊丝,让她自己打理头发。埃洛伊丝常常假装是贝西·科尔曼(是时尚而注重细节的贝西·科尔曼,不单包括飞行时的飒爽英姿,更包括她形象的每一个细微之处,比如她的发型)在帮她梳发。
当然,院长嬷嬷可并不了解这些。她揪住埃洛伊丝的耳朵,把她拎到了办公室,找出一把长长的戒尺,在埃洛伊丝的手上狠狠打了三下。其中有一下是因为埃洛伊丝的缺乏耐心,另外两下是因为她的语法和句法学得太差。
阿格尼斯站在院长办公室门口,一直等到埃洛伊丝出来。
“你为什么要跟她顶嘴?”阿格尼斯生气地小声说道,“她拽我头发一下,又伤不到我。每次她揪我头发,我都会默默地数到三,然后在心里咒骂她的母亲。”
“你都咒骂她母亲些什么?”埃洛伊丝揉着如着火般红肿疼痛的右手。
阿格尼斯拉着埃洛伊丝离开院长办公室:“她母亲是个胖子。别人说外面天气很冷,她却只知道拿起酒杯狂饮。”
埃洛伊丝扭头看着院长办公室的方向,皱起眉头:“她母亲是个胖子,洗澡的时候都看不见自己的脚趾。”
阿格尼斯低声说道:“她母亲是个蠢货,每次想要表达自我,都会言困词穷。”
埃洛伊丝咯咯一笑:“她母亲是个蠢货,每次想要表达自我,都发现自己根本没脑子。”
阿格尼斯咧嘴一笑:“她母亲是个丑八怪,只要一站起身来,太阳都会被吓得赶紧落山。”
埃洛伊丝点点头:“她母亲是个丑八怪,魔鬼看到她,都会哀求上帝让自己重上天堂。”
阿格尼斯摇摇头:“她母亲是个丑八怪,每次她照镜子,镜子都会大声嚷着:‘放过我吧,你这个丑陋的婊子,别再照镜子了!’”
课间休息剩下的时间里,埃洛伊丝和阿格尼斯一直在玩这种“咒骂别人母亲”的游戏,校园里半数的孩子都加入了进来。鲁本·爱泼伍德、他的弟弟利瓦伊以及堂亲杰贝迪亚担任“调停人”——毕竟这种以咒骂他人母亲为乐的游戏,很容易演变成为拳脚相加的打斗,参与斗殴的双方都会被扭送到院长办公室,被戒尺抽手掌心儿。假如这些学生拒不认错,被戒尺打屁股也是可能的。
* * *
从那一刻起,两个小女孩变得难舍难分。埃洛伊丝睡到了阿格尼斯那张矮床的另外一头。每天晚上她都要拿出那张印有贝西·科尔曼照片的被烧焦的剪报,仔细看上许久才能入眠。她总喜欢大声朗读剪报上的内容,追述贝西·科尔曼在法国和德国的壮举。贝西·科尔曼是在法德两国学习的飞行,因为美国的航空学校并不接纳女性或是有色人种学员。与贝西·科尔曼同时期的女“飞人”们,包括阿梅莉亚·埃尔哈特[25]和其他白人女飞行家,都出身于能够购买飞机或是雇用私教的富庶家庭。然而贝西却成为了美国第一个考取国际飞行驾照的人。她师从欧洲诸多顶尖飞行好手,掌握各种高难度飞行技巧。她曾在德国腓特烈港驾驶世界上最早的民航客机之一升空,还曾在柏林的皇宫上空翱翔。小有名气之后她回到美国,在全美各地做危险的巡回飞行表演,为建立一所黑人航空学校而募资。
对阿格尼斯而言,剪报上贝西·科尔曼的事迹成了绝佳的睡前故事。在埃洛伊丝大声朗读的时候,阿格尼斯总是静静地聆听着。埃洛伊丝从来不会先入眠。她会躺在床上,尽情嗅着阿格尼斯身上洗薄荷浴留下的香味。浴室里的浴缸上甚至摆着一块木板,以便阿格尼斯想阅读的时候放书。有时,米勒夫人会准备一碗切好的苹果,放到浴缸的木板上。她会把苹果浸在接骨木糖浆里,这样苹果就不会太冰凉。
十五岁那一年,埃洛伊丝仍然喜欢嗅那甜美的薄荷香味,却压抑着想要爬上阿格尼斯绣床的欲望。她的心还是会怦怦乱跳,就像她父母那辆破别克轿车的引擎。她希望自己的“引擎”能彻底消停下来。然而当她进入青春期、与阿格尼斯同处一室却分床而睡之时,埃洛伊丝的心开始悸动起来——有一天夜里,她从床上坐起,径直朝阿格尼斯走去。为了保持发型不被弄乱,阿格尼斯戴了一顶睡帽。埃洛伊丝看到阿格尼斯睁大着眼睛,她看到阿格尼斯正盯着自己,看起来很放松。埃洛伊丝像是低头祈祷一般跪到阿格尼斯床边,亲吻了她隐约带着薄荷牙膏味的嘴唇。对于这个吻,阿格尼斯并未抗拒:她只是看上去被这个唐突的吻搞得有些疑惑。不过,紧接着她就把埃洛伊丝抱紧,与她深吻起来。
后来,当阿格尼斯开始和男人约会时,她对埃洛伊丝说过:“是你先吻我的。”
埃洛伊丝则提醒她:“我是吻了你没错。但是,是你先把舌头伸到我嘴里的。舌头可以做证。”
再后来,当阿格尼斯又去和男人约会时,埃洛伊丝说:“我宁愿去死,也不想活得那么虚伪。”
而阿格尼斯则把她那天鹅颈般漂亮的脖子扭过去,略显愧疚地半闭着眼睛说:“埃洛伊丝,没去尝试过就别急着下结论嘛。我就不相信,难道你对男人就没有一丁点好奇吗?”
在埃洛伊丝看来,被男人特有的器官“刺穿”,简直就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她实在不能理解,为何女人要遭受那样的苦难。
她们在巴克纳县州立学院读大二的时候,阿格尼斯遇到了克劳德·约翰逊。克劳德是一位受雇于东南航空的工程师。更糟糕的是,他是埃洛伊丝母亲家族那边的远房表亲。一看到他,埃洛伊丝就恨得牙根发痒。那天下午,在“克雷斯五美分”酒吧,克劳德坐到了阿格尼斯身旁,而埃洛伊丝恨不得魔鬼马上把他带到地狱去。当天晚上,也就是埃洛伊丝和阿格尼斯最后一次做爱的那个晚上,她对阿格尼斯吐露了“逆耳忠言”。
“你们俩长久不了的。”埃洛伊丝说道。
“你我之间也长久不了。”阿格尼斯厉声答道。第二天早晨,阿格尼斯对埃洛伊丝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埃洛伊丝说不准米勒夫妇是否忽视了阿格尼斯的性取向。在父亲眼中,女儿总是无可挑剔的。所以,或许米勒执事对两个小姑娘之间的事情一无所知。不过,即便是在阿格尼斯还没把克劳德·约翰逊带回来见父母之时,米勒夫人就已经在打包埃洛伊丝的行李了。
“这些年很高兴有你在这里。”米勒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把钱塞到埃洛伊丝的手里。
那钱究竟有多少,埃洛伊丝并没有去数。她的内心就像是一只包裹着腾腾火焰的橙子。她闭上眼睛:“我该去哪儿呢?”
“我在你这个年龄已经嫁人了。路要靠你自己走。”
埃洛伊丝的母亲仍然住在海产品加工厂旁边。有传言说她成了厂主的情妇。德洛雷斯·德莱尼每个月会来看望埃洛伊丝一次,带些虾肉、蟹肉或是鲜鱼。有一回,她扛着一大块灰鲭鲨肉,米勒夫人把那肉腌制之后串起来烤熟了。埃洛伊丝知道鲨鱼睡觉时是睁着眼的。这是她从“哭泣的修女”玛丽那儿学到的诸多知识之一。然而,在埃洛伊丝读九年级那年,玛丽修女已经“还俗”,回到新泽西州嫁给了那个土耳其男人。埃洛伊丝确信,她此生再也不会听闻这位人生导师的音讯了。埃洛伊丝能熟练地用匈牙利语读写,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她这辈子是不可能邂逅匈牙利人的。人家要么会让她滚开,要么会主动躲开她。
“我去找我的表兄金·蒂龙吧,”最终,埃洛伊丝说道,“他是我所有亲戚里唯一一个还算正派的。”
“嗯,这些年很高兴有你在这里。”米勒夫人重复着这句话。
米勒夫人为埃洛伊丝准备了她最喜欢的早餐:枫糖熏肉、炒蛋、鲜榨橙汁、接骨木糖浆拌苹果。这天早晨,阿格尼斯很晚才来吃早餐。她几乎都没瞥埃洛伊丝一眼。当埃洛伊丝站起身来准备彻底离开时,阿格尼斯送她到门口,问她能不能把那张登着贝西·科尔曼照片的剪报留下作纪念。
“阿格尼斯,”埃洛伊丝说道,“我想我应该给你们留下一点好印象。可是,说实话,真的,你他妈只配亲吻我的屁股。”
阿格尼斯轻叹一声,挥了挥手,仿佛在摇动一把无形的扇子。若不是她母亲在场,她真想低声嘟囔一句:“埃洛伊丝,我不是早就亲吻过你的屁股了吗?”
* * *
埃洛伊丝的表兄金·蒂龙说:“如果你能爱上一个跟你身体器官互补的人,那你的生活或许能更轻松些。”
埃洛伊丝冲着蒂龙一笑。她自己也这么想过。但这话从金·蒂龙嘴里说出来,让她不禁回想起那些让她应付到身心俱疲的繁冗俗事。他们坐在蒂龙家俯瞰盐沼的后门台阶上,择着青菜。埃洛伊丝左边放着一桶盐水,用来清洗菜叶,驱除虫子。而她的右边放着一只破破烂烂、几乎无法修补的棕色纸袋。她面前的木碗里盛着她刚刚采摘回来的青菜。菜叶已经被掰开撕碎,以便做饭时慢慢烹煮。
“蒂龙,你见过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表里如一的吗?”
“哎,”金·蒂龙愣了一下,说道,“只要你需要,这里永远有一间属于你的房间。”
埃洛伊丝想问问金·蒂龙,他是如何变得这般温和敦厚的。但她知道,在海边过着靠海吃海的生活,是他全部快乐的源泉。金·蒂龙是一名渔夫,和他的父母一样。他的父母大多数时间都自己生活,不参加家庭聚会,也不愿意惹麻烦。包括星期六晚上的聚会和星期天的教堂礼拜。除了谈论天气,他们对其他话题都不感兴趣,因为天气会影响打鱼的收成,而打鱼的收成影响他们的生活。金·蒂龙十五岁那年,他的父母出海时死于船难。
“表哥,你真是个好人。今晚我能睡个好觉了。”
然而平淡的海岛生活,反倒让埃洛伊丝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甘平淡。来到这儿的第一个星期,她学会了抽烟。来到这儿的第二个星期,她跟金·蒂龙打了个招呼,拿着米勒夫人塞给她的钱,坐车去了城里。她到专卖男装的爱德森裁缝店,买了一整套时尚男装,从头到脚全都换上。她又走进街对过的男装配饰店,比照着父亲当年的风格,买了一顶圆礼帽。她把帽子戴到头上,稍稍压低帽檐。她确信,自己这样戴要比父亲更显气度。
* * *
埃洛伊丝和阿格尼斯在巴克纳县州立学院就读时被分在同一个班。但如今的埃洛伊丝已经无法再面对阿格尼斯了。她选择了请假休学,去城中心一家食品杂货店做了一名收银员。她是一个“英俊”的女人,尤其是穿着衬衫和阔脚裤的样子。没过多久,那些来买牛奶、鸡蛋、婴儿配方奶粉和洗衣粉的单身或是已婚女性便对她青眼有加。她跟她们寒暄、闲聊,告诉她们打折商品摆放的位置,暗中告诫她们不要去买那些在后厨放了太久、已经有些变质的牛排。
与阿格尼斯分手之后,埃洛伊丝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一位名叫格雷斯·贝尔的已婚女性。格雷斯算是一个“低配版”的阿格尼斯,但她那种超脱世外的劲头跟阿格尼斯如出一辙。埃洛伊丝心想,这一定是美女的专利。只有美丽的女人才有资本活得如此无忧无虑、漫不经心。格雷斯的丈夫是火车卧铺车厢乘务员。他在美铁公司工作,跑东部沿海客运线,收入不菲——同时,这也意味着他每次出差都要离家数周。
一个星期天,埃洛伊丝去看望她的母亲。德洛雷斯每周还是会送虾肉和蟹肉去阿格尼斯家。
“说起那些虾,”埃洛伊丝说道,“以后别再给那家人送了。我已经不住那儿了。”
德洛雷斯·德莱尼正在打开一罐米勒牌啤酒。她曾经是城里身材最棒的女人。然而长期酗酒已经让她从迷人的蜜糖变成了一坨狗屎。
德洛雷斯转过头,不再看着女儿,嘴里嘟囔着:“真没想到,我生下的居然是个儿子。早知道是这样我就给你取名‘厄尔’了。”
“这么多年对我不管不问,见了面你就对我说这个?”
“哎,”德洛雷斯拿起桌子中间女儿的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我揍过你吗?”
“没有。”
“我哪次吃东西不是让你先吃的?”
埃洛伊丝笑了:“是,每次有东西吃你都让我先吃。可是有些时候你还让我挨饿呢。”
“那是因为我也挨饿。”
“可没耽误你喝酒呢。”
“宝贝儿,即便是那样,我对你也很好。你自己想想,我从来都没培养你喝酒吧。”
埃洛伊丝想了想母亲的言下之意:“也许你应该戒酒了。”
“埃洛伊丝,这是我的病啊。”
母亲话里的真意让埃洛伊丝有些蒙了。
“我爸戒酒了。”她说。
“对,然后他就走了。既然头脑比从前清醒了,就该把一切遗憾抛到脑后了。”
埃洛伊丝也点了一根香烟:“你从来没说过你爱我。”
“因为这个,你就打扮得像个男人,到这儿来显摆?”
“不,妈妈,这只是好的父母会对孩子们说的话之一。如果将来我有了小孩,我会对他们说,我爱他们。”
德洛雷斯冲着女儿吐了口烟:“好吧,我为自己没能多爱你一点表示歉意。”她站起身来,朝节能冰箱走去。
埃洛伊丝也站了起来,在这间小小的公寓房里转了一圈。她扫视着每一样东西,想要看看母亲是否有交男友的迹象。或者说,她在寻找海鲜加工厂老板的蛛丝马迹。她母亲的住处出奇地整洁。红砖墙的角落里码放着一堆啤酒罐和软木酒瓶塞,码放方式似乎很有讲究。后来,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柏林,埃洛伊丝看到了和这堆东西风格如出一辙的装置艺术,又想起她的母亲。
“你把虾拿走吧,”德洛雷斯把一大包虾塞进女儿手里,“这些虾个头挺大的,脑袋还没去掉。”
埃洛伊丝把这包虾都送给了格雷斯,因为格雷斯烹制海鲜秋葵汤的手艺堪称一绝。
埃洛伊丝现在的住处,是位于一条土路尽头的一处带家具的一室公寓。附近的孩童们常常在她门外嬉闹玩耍。孩子们很喜欢她。每次他们叫她“假小子埃洛伊丝”,她总是用痞里痞气的话骂他们。下班之后,她有时会陪孩子们玩躲避球。当格雷斯的丈夫拎着牛仔皮带出现之时,埃洛伊丝正一边吃着橘子味的奶油冰棍儿,一边跟孩子们玩跳房子游戏。起初她心想,没准儿哪家小孩要挨揍了。然而格雷斯的丈夫从孩子们身边走过,径直朝她而来。那男人手上拎着皮带,朝她这边甩着金光闪闪的皮带扣。不等她躲开,他便抓住她的胳膊,用皮带抽了起来。大腿。屁股。胸部。脖颈。面颊。这根皮带,是格雷斯从得克萨斯州达拉斯为她丈夫量身定做的结婚纪念日礼物。
看到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堵到家门口来殴打他们的“伙伴”,孩子们生气了。他们连蹦带跳地冲向格雷斯的丈夫。他视若无物地将他们推开。实际上,这些孩子算是救了埃洛伊丝的命,因为格雷斯的丈夫不想误伤到他们,他只是想弄死埃洛伊丝。
格雷斯的丈夫离开了,留下埃洛伊丝伤痕累累、满身血污地躺在地上。两小时之前,格雷斯刚刚为丈夫烹制了一顿他从未吃到过的、无比美味的海鲜秋葵汤。然而,就在他们躺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时候,格雷斯喊出了埃洛伊丝·德莱尼的名字。
* * *
弗劳拉·爱泼伍德从她的院子里采了些草药,敷在埃洛伊丝肿胀的脸上。她劈开库拉索芦荟的茎,用黏稠的汁液涂抹埃洛伊丝被皮带扣抽成了两瓣的下嘴唇。她麻利地把低矮的四柱床转了个方向,又俯下身子脱掉埃洛伊丝浸满血污的衣服。她让侄子鲁本、利瓦伊和杰贝迪亚把埃洛伊丝抬回三楼的公寓,并且不断叮嘱他们一定要小心。小伙子们的确抬得足够小心,因为埃洛伊丝·德莱尼曾是他们在天主教会学校的同学,而且爱泼伍德家族从来不能容忍男人粗暴地对待女人。
弗劳拉姑妈一直大声说话,为的是让埃洛伊丝保持清醒,也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侄子们离开之后,弗劳拉对埃洛伊丝讲起她自己十六岁时独闯纽约,去找一位经常往南方老家寄漂亮衣服的表亲的往事。当时,弗劳拉惊讶地发现,那位表亲竟然住在一间肮脏破旧的一室公寓里,厨房里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浴盆。弗劳拉第二天早晨便搬家去了一处膳食公寓,发誓今生再也不搭理这位表亲了。然而一周之后,这位表亲就找到了这间公寓,告诉她有一位白人富婆想找一个帮佣,包住宿。“我并不打算一直被人使唤,但有份工作总比等着饿死强,再说那位名叫温特沃斯夫人的白人富婆,挺喜欢我的南方口音。她是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将军的亲戚,总之不是一个坏透气的女人。温特沃斯夫人当场就决定雇用我,而我不仅要白天为她服务,大部分夜晚也要听她摆布。不过,每周的星期二、星期三,还有每隔一周的星期六,都是属于我自己的时间。我周二要去上社工课。而每隔一周的星期六,我都会乘火车去哈勒姆,尽情享受生活。我曾经和埃塞尔·沃特斯[26]有过一些交情。卡门·梅赛德斯·麦克雷[27]曾经亲吻过我的嘴唇,还要我脱下长筒袜。我有一大把的女朋友,凭着这张脸四处留情。”
“埃洛伊丝,你知道吗,”弗劳拉说道,“我真希望你能痊愈,因为你的肤色浅亮,那些伤痕如果变成伤疤,可能更容易被看出来。”而从未意识到自己肤色浅亮的埃洛伊丝,傻傻地盯着自己的胳膊。她怎么就没意识到这一点呢?或者说,她怎么就刻意让自己忽略了这一点呢?“皮囊,只不过是皮囊而已。”她对自己如是说道。
在埃洛伊丝养伤期间,无论是她的母亲、女朋友格雷斯,还是阿格尼斯·米勒,都杳无音讯。金·蒂龙得知埃洛伊丝挨打的消息,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是弗劳拉姑妈一直在埃洛伊丝床边,倾听她的每一声呼吸;是弗劳拉姑妈为她朗读贝西·科尔曼的故事,就像她当初为阿格尼斯朗读那样;是弗劳拉姑妈用温暖的梳子理顺她的头发;是弗劳拉姑妈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埃洛伊丝,要想办法逃离。
埃洛伊丝加入了美军的“空军妇女队”(WAF)。去部队报到的前一天,她去见了弗劳拉一面。她解开了弗劳拉那朝上弯曲的发髻,擦掉了她嘴唇上暗淡的口红,帮她梳了头发,脱下她紧身裁剪的裙子,褪下她米黄色的长筒丝袜,把她的高跟鞋整齐地摆在四柱床旁边。她解下白色的胸罩肩带,脱掉白色的内裤,让她躺下,安静地躺下。而从未奢望自己的好意有任何回报的弗劳拉姑妈并没有反抗,因为她自己也年轻过,早已见过这世上所有的残酷和温柔。
* * *
埃洛伊丝被派遣到了得克萨斯州的安东尼奥,在那里接受了基本的军事训练,还戒了烟。有两三个女兵,或许会和她发生一些浪漫的故事。但在八周的新兵训练期间,埃洛伊丝还是选择了纯粹的同袍之情。女兵们一直处在长官的持续监督之下,埃洛伊丝不想给任何人留下话柄,让他们有理由开除她,或是质疑她的道德。弗劳拉·爱泼伍德成功地培养了她的洞察力。认真观察但不要出手,埃洛伊丝,如果你出手了,就是在以身犯险;她用更朴素的方式告诉了她:“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28]”
军事训练之后是文化课程。埃洛伊丝原本就能在一分钟之内用打字机录入九十八个单词,因为当初在天主教会学校,女生都要学习家政课。除了能熟练运用数学知识,埃洛伊丝还能讲拉丁语和匈牙利语——在有些人看来,这两种语言是世界上最难掌握的。长官看到她的打字速度,便先安排她去做了书记员。但埃洛伊丝并没有去战场上做一名秘书,也没有足够的耐心去做战地护士。一位室友建议她去空军语言学院试试看。
埃洛伊丝带着那张贝西·科尔曼的剪报来到空军语言学院,每晚都把它放在枕头底下。她心中的女英雄,当年是跟法国飞行家和德国王牌飞行员们学习驾驶飞机的。她心中的女英雄能讲德语和法语。她凭什么不能效法她心中的女英雄呢?埃洛伊丝集中精神,忙于学习——她告诫自己不要去想阿格尼斯,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克劳德·约翰逊,投进了一个名叫爱迪·克里斯蒂的小个子男人的怀抱,而那个男人又是爱泼伍德家族的远亲。埃洛伊丝并不知道到底哪件事对她的伤害更深:阿格尼斯更喜欢男人,还是她把目标从女人迅速转向了男人。就在埃洛伊丝以全班第二高分拿到法语和德语能力证书两天之后,她从弗劳拉·爱泼伍德那里听到了一个消息——阿格尼斯正式嫁给了爱迪·克里斯蒂。她立刻提出申请,要求调往越南前线。
一九六八年一月二十九日,埃洛伊丝来到越南隆平。此时正值越南春节攻势前夕——所谓的春节攻势,是越共和越南人民军为了对抗美军及其盟友而发动的、席卷东南亚的一场战役。攻势正值春节,伴随着导弹攻击、火箭弹袭击和狙击作战。刚刚飞越太平洋、还在倒着时差的埃洛伊丝躺在女兵营房,突然被枪炮声、爆炸声和火焰惊醒。这让她想起了儿时家中的那场大火。每当房屋被火焰吞噬,所有人都会失去一切,没有赢家。美军在越南最大的军事基地坐落在隆平,距离西贡二十三公里。这座基地被称为“隆平枢纽”,里面各种设施错综复杂,包括军事指挥中心、餐厅、诊所、营房、游泳池,以及为男兵女兵们设置的各种其他设施和娱乐器械。
埃洛伊丝作为一名特殊情报分析员被派驻到指挥中心。她的职责包括研读大量来自部队指挥官和侦察员们的第一手信息:这里所说的侦察员,指的是类似“绿色贝雷帽”的、在前线作业的侦察兵。她负责指出各种情报报告之间的误差以避免伤亡,分析当地的地理环境和交通状况,在各个山口之间画出安全的补给通道。后来她渐渐发现,做情报工作的军官们都忽冷忽热,他们表面上看起来俗不可耐,实际上很多人对于情报中的细枝末节非常在意。埃洛伊丝又恢复了一天抽一盒烟的习惯。她每天要花上十到十二小时,听录音,分析那些支持美英等西方国家的老挝、柬埔寨和越南山民提供的“线报”。这些山民并没有书面语言。他们传递信息都是靠口口相传。这一点跟埃洛伊丝那些生活在佐治亚州偏远农村的祖先并无二致。
在隆平基地的夜总会里,埃洛伊丝与黑人尉官们交往着。凭借聪慧的头脑,她让这些交往保持着亲密、诚实而理想化的状态。因为埃洛伊丝以“脚步轻快”而名声在外,她说服了长官让她去战区执行情报收集工作。初上战场,她着实被吓坏了。她深信,换作不同的环境,她早晚能成为尉官,甚至更高一级的指挥官。然而在越南战争期间,美军不允许女兵参与实际作战,也不允许她们持有武器。
在写给埃洛伊丝的信中,弗劳拉·爱泼伍德常常问及她是否遇到过在海军执行任务的鲁本或者杰贝迪亚·爱泼伍德。埃洛伊丝在回信中表示并未见到他们——但实际上,她曾经在西贡市中心的一家夜总会遇见过杰贝迪亚。当时的她走到杰贝迪亚跟前,后者正喝着马天尼酒,两眼闪着恶魔般的红光。他的胳膊搂着两个女人。埃洛伊丝一眼便认出了其中一个:那是一个美国妓女,专程飞到越南来“劳军”的。另外一个女人则是一名西贡本地的“陪茶女”。看到杰贝迪亚·爱泼伍德随意揉捏着这些女人的身体,埃洛伊丝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其实在那一刻,她早已了解到美军士兵们时常如此行事,但眼前的杰贝迪亚毕竟是自己在学校时一起玩耍过的同窗。在她被打得遍体鳞伤时,他曾经帮着抬她回公寓。
“表哥,你好吗?”埃洛伊丝说道。
杰贝迪亚还没嗑药嗑到真以为她跟自己有血缘关系。少年时代,和男孩子们轻易打成一片的埃洛伊丝·德莱尼曾经让他春心萌动。杰贝迪亚刚刚吸过大麻,他用他那双迷离的眼睛盯着埃洛伊丝·德莱尼那中性化的身体,脑中肆无忌惮地幻想着和她翻云覆雨的画面。坐在吧台另一头的是埃洛伊丝目前的女朋友,在隆平基地做管理工作。埃洛伊丝对女朋友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需要时间处理一点事情。
“喝点什么吗?”杰贝迪亚转向酒保,似乎并不在意埃洛伊丝如何回答。
“我自己有酒喝,”埃洛伊丝拉住杰贝迪亚的胳膊,“方便跟我出去一下吗?”
“我不想把爱迪一个人留在这儿。”杰贝迪亚望向吧台后面一处临时搭建的舞台,一个身材不高、肌肉坚实的黑人男子正站在中间,稀稀拉拉的几个士兵围在他身边,像是在表演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但动作和剧情似乎又有些古怪。那个矮个子男人站在一个木制梯子上。他用色彩明快的丝绸窗帘裁成了戏服。他的演员们混杂着士兵和平民,既有美国人又有越南人。有些人像孩子一样围坐成一圈,双腿交叉。有些人则默默地伴舞,仿佛《君臣人子小命呜呼》的剧变成了一首慢悠悠的舞曲。房间里弥漫着蓝色的烟雾。爱迪·克里斯蒂用粗笨的手指翻着剧本,斜着眼睛,念诵着台词。
爱迪:
(我们剧团排演的是)悲剧,先生,死亡与揭露,阐释人类共性的,或者个性的东西。
结局既让人意想不到,又让人感觉理当如此,无论哪个层面都让人觉得雌雄莫辨,包含一些暗示和挑逗。我们将带您进入一个充斥着阴谋和错觉的世界……
在酒吧外面,杰贝迪亚倚着侧墙站住。
“杰贝迪亚,你过得怎么样?”埃洛伊丝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位海军士兵。在爱泼伍德家族的男人里,杰贝迪亚怕是形象最差的那一个。他的肩膀很窄,弯腰驼背,四肢又显得太长。这会儿的他脸上满是胡茬儿。在埃洛伊丝看来,其实杰贝迪亚也还算是有一点与英俊稍稍沾边的气质,但她能看得出他内心的挣扎。
杰贝迪亚点燃一支香烟:“反正不比从前。”
“咱们不都一样吗?”埃洛伊丝说道,“你知道吧,我和你姑姑一直保持着联系。”
“是吗?不错,不错。所以呢?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埃洛伊丝冲着杰贝迪亚的耳朵狠狠抡了一拳:“我可不会告诉她我看到了你现在的鬼样子。我也不会告诉她,你现在这副德行简直是糟透了。”
杰贝迪亚深深吸了一口气,又使劲吐了出来:“埃洛伊丝,战争很适合你。但对我们之中的某些人来说,这玩意儿是那么不真实。”他向前凑了一步,埃洛伊丝甚至能从他的呼吸中感受到那股纠缠不休的劲头,毒品和酒精的味道从他的皮肤里渗出来,“这绝对不可能是真实的。”
“梯子上那个小矮子是谁?”其实埃洛伊丝知道自己能得到怎样的答案,但她还是问了。
“那是我的表亲,爱迪·克里斯蒂,”说着,杰贝迪亚笑了,“就是他娶了你的女朋友阿格尼斯。他们已经生了两个小孩了。”
埃洛伊丝抡起拳头打了他另外一只耳朵:“给我闭嘴。”
“你这么做究竟是图什么?”杰贝迪亚捂着耳朵说道。
“想做就做咯。”埃洛伊丝转身朝酒吧走去。
杰贝迪亚在她身后喊道:“埃洛伊丝,回来。埃洛伊丝,你知道的……或许咱们可以……或许我可以……享受一点南方亲人的‘安慰’?”他故意拖长了音,生怕表达得还不够清楚。
“杰贝迪亚·爱泼伍德,”埃洛伊丝笑着说道,“我希望你能不缺胳膊不少腿儿地回到家里。另外,你只配亲吻我的屁股。”
一天后半夜,一辆从西贡开往隆平基地的军车遭遇了敌人的袭击。埃洛伊丝和两位军官被甩下了吉普车。一枚弹片击中了埃洛伊丝的左腿,另外一位军官的右肩也被炸弹炸伤。埃洛伊丝没有武器,无法拔枪自卫。就在四名幸存的士兵开火还击、打死敌方狙击手的时候,埃洛伊丝拼命将她自己和那位受伤军官挪到了吉普车底下的安全地带。她躺在那儿,听着空中战斗机的呼啸,想到了贝西·科尔曼驾着柯蒂斯JN-4“詹妮”双翼飞机进行特技飞行表演的样子:她驾着飞机扶摇直上九霄,没有什么东西能触碰到她,没有什么人能伤害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