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男孩问他的父亲,人们为什么要睡觉。父亲说:“只有这样,上帝才能去纠正人们‘干’砸了的事情。”
九岁那年,男孩问他的母亲,父亲为什么要离开家。母亲说:“只有这样,他才能为所欲为地想跟谁‘干’就跟谁‘干’。”
到了十岁,男孩很想知道他的父亲为何又回到了家中。母亲告诉他:“我都四十一岁了,实在懒得为‘干’那点事儿去找野男人了。”
十三岁那年,听惯了伙伴们嘴里滔滔不绝喷涌而出的各种污言秽语,“干”这个词已经提不起男孩的兴趣了。没。意。思。无。所。谓。
到了十八岁,这个名叫小吉米·文森特的男孩离开了故乡长岛亨廷顿,到密歇根大学读书。在所有人眼中,吉米是一名高才生,而且拥有让一切异性神魂颠倒的英俊外貌。凭着这样的条件,他本可以随心所欲地风流猎艳,可故事就是这么老套——他转而去追求了无比平凡的小妞儿艾丽丝。吉米说服自己,他是爱着艾丽丝的。于是,这两个大学新生饮酒作乐,试遍各种高难度体位。每当想到幸运之神如此垂青自己,欣喜若狂的艾丽丝都会紧紧抱住吉米,莺声低语着:“天哪,我好幸运。我真的这么幸运吗?‘干’呀,来呀!”
从密歇根大学毕业之后,吉米回到了东海岸。他在一家历史悠久的专业律师事务所找了一份助理律师的工作。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位来自新英格兰的高个子姑娘。这姑娘名叫简,是一名医学生,却有着T台模特般的身材和容颜。她从不说脏话,只要有她在,两人总能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如此优秀的姑娘,在年方二十二岁、尚显青涩稚嫩的吉米看来,不仅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更值得倾心相爱。平安夜,他带着简去拜见父母。这一天恰是两人恋爱一周年的日子。
吃完了吉米母亲通宵烹制的美味大餐,吉米的父亲来到客厅,在吉米和简身旁坐下。他喝了口马德拉波尔图酒,追忆起自己在缅因州乡下的童年经历。“我啊,就是从一片土豆田搬到了另一片土豆田。你们大概都不知道,长岛以前也到处都种满了土豆呢。”趁着简到厨房给吉米母亲帮忙的当口,老头儿转身对吉米说道,“小子,你给那姑娘‘播种’了吗?好好把握机会吧,别把事情‘干’砸了。小吉米啊,以后这些事儿爸爸就帮不了你太多了。”一直以来,吉米都是被别人唤作“小吉米”的,然而听完父亲的这番话,他当即决定要改名为“詹姆斯”。后来,詹姆斯被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录取,便和简渐行渐远了。
南希·文森特的圣诞菜单
“烧排盛宴”
味美烤牛肉、烤土豆、法式炸洋葱圈、家常西兰花配荷兰酱、苹果圈沙拉、圣诞翻糖、蜡烛蛋糕、热咖啡、牛奶。
——摘自《美好家园指南:特殊场合篇》
梅瑞迪斯出版社,一九五九年版
三十五岁那年,詹姆斯成为了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尽管还算不上富甲一方,但至少他也是个有钱人了。詹姆斯曾经见识过,两个并不比他年长太多的合伙人因为患上心脏病而不得不卷铺盖走人。所以他尽可能地抽出些时间来,出去放松自己,有时在国内转转,有时干脆出国游历一番。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方式,因为他可以和各种各样的女人约会。最终,他在佛蒙特州的一片长满蓝莓的山丘上,迎娶了一位明德学院的美丽姑娘。詹姆斯和他的新婚妻子西格丽德买了一套能够俯瞰中央公园的三居公寓。西格丽德的容颜俏丽可爱,却有一处缺憾,那就是她鼻子上的一条伤疤,来自一位陌路人的馈赠。当时,西格丽德正和她的父母一起骑自行车在展望公园游玩。忽然,一个陌生人把西格丽德从她那辆粉色的施文牌自行车上撞了下来。那个穿着紧身衣的陌生人踩着直排轮旱冰鞋,高声叫骂着“给我滚开!”,像风一样从西格丽德身旁掠过。在詹姆斯看来,这个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似乎预示了些什么。他和西格丽德彼此深深相爱着。西格丽德的笑声总是爽朗动人。两人育有一子,大名“鲁弗斯”,小名“拉夫”。西格丽德告诉詹姆斯,她不想再生第二个孩子了。休完一年产假之后,西格丽德重操旧业,做回了一名文字编辑。
四十五岁那年,詹姆斯的生活并未遭遇波折。他曾经听说过一个观点:人们到了四十多岁都会遭遇中年危机。然而詹姆斯对自己的生活状态感到很满足——他可以带着儿子拉夫到扬基大球场看棒球比赛,也可以坦然地享受周末时光,不去操心那些能带来丰厚收入的无聊工作。在他看来,到母校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兼职教课,都要比在法律界浮沉来得更舒坦些。
转眼到了五十一岁,詹姆斯忽然感到生活中的波折如潮水般涌来。当他亲眼看着自己向来不太喜欢的父亲被埋进缅因州卡博特镇的家族墓地之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葬礼上,律师事务所的一位同事拍着詹姆斯的后背,对他说道:“其实你挺幸运了,你至少以成年人的视角了解过你的父亲。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到八十一岁的。”詹姆斯真想顶他一句“滚蛋吧你,我根本不了解我的父亲”。不过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他还是礼貌地说了句:“感谢你来缅因州参加葬礼,真的很感谢你。”
五十四岁那年,西格丽德告诉詹姆斯,她已经在公寓里独守空房太久了,她想换个活法。当时他们正在佛蒙特州进行例行公事的年度旅行,距离当初詹姆斯第一次向西格丽德求婚的那座长满蓝莓的山丘几步之遥。这个周末他们过得暗淡无光。詹姆斯就这件事请教了当初那个参加他父亲葬礼的同事。“女人的更年期嘛,的确是个问题,”同事说道,“你该换个老婆了。”詹姆斯预约了一次双人热石按摩,期待着能和妻子一起放松身心,然后问西格丽德是不是更年期的缘故。西格丽德闻言带着他们正值青春期的儿子鲁弗斯跨越整个美国,搬到威尼斯海滩上的一处西班牙式公寓居住。她几乎每天早晨都会去海滩上跑步,然后喝点札幌啤酒。
五十六岁那年,詹姆斯正在跟比他年轻得多的日裔助理明美小姐睡觉,突然接到了儿子鲁弗斯从西海岸打来的电话。鲁弗斯的话音带着哭腔:“爸爸,出大事儿了,您能到洛杉矶来接我吗?”詹姆斯并没有做好知悉更多坏消息的准备。他挂掉了儿子的电话。在挂断之前,他对儿子说道:“鲁弗斯,对不起,我想睡觉了。”
鲁弗斯又一次打来电话,问他的父亲为何要睡这么多觉。詹姆斯答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去纠正上帝‘干’砸了的事情。”挂断电话,詹姆斯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装比萨的纸盒。明美(日语里是“美丽非凡”的意思)注意到,詹姆斯最近常把零食拿到床上来吃。她起身披上衣服,不再假装自己还爱着这个老头子。“人变老了就是像你这样吗?”她问詹姆斯。他告诉她,自己想要独处一会儿。明美离开之后,詹姆斯拨通了儿子鲁弗斯的电话。
六十二岁那年,詹姆斯高高兴兴地迎娶了五十四岁的阿黛尔。他很喜欢阿黛尔,因为他们两个都不是话多的人。再婚之际,詹姆斯到养老院去探望他年迈的老母亲。老妇人的头发和假牙一样白得刺眼,脸上看似灿烂的假笑让她的儿子颇感惊讶。詹姆斯从未当面夸赞过母亲的美貌,因为她是那种不会感谢别人赞美的女人。
“妈,您过得怎样?”
母亲看着他,说道:“够了。”听到这样的话语,詹姆斯并不意外,但他感觉母亲的话语带双关。他在想,母亲是不是希望从这个被她称作“家”的养老院搬出去。在养老院度过晚年算是一种消极的做法,但詹姆斯从未将其排除出自己的人生规划。母亲(名叫南希)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穿着破旧丝绸睡袍的老头子。那个老家伙正和一个胖胖的中年女访客相谈甚欢。那女人要么是他的女儿,要么就是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娇妻。
“我在这里真是不得安宁,”母亲说道,“那个老怪物总喜欢盯着我看。”
“妈,您风韵犹存啊。”詹姆斯说道。母亲微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这句话不同于直接称赞她的美貌。但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够了。她仰坐在椅子上,对儿子说自己下个星期天还想再见到他。
五年之后,詹姆斯六十七岁。此时他的儿子鲁弗斯已成家多年,膝下也有了一对龙凤胎。鲁弗斯打电话来问:“爸爸,我该如何维持我的婚姻?”詹姆斯的回答简单至极:“不离婚。”鲁弗斯的妻子是一位黑人女子,名叫克劳迪娅·克里斯蒂。也就是说,詹姆斯的孙子伊莱贾和孙女威诺娜都是黑白混血儿。詹姆斯在曼哈顿到处都能看到混血儿。有一次他犯了个错,说出了“黑白杂种”这个词。鲁弗斯把父亲拉到一旁,向他说明这个词是绝对禁用的。如果他再说一次,就再也别想见到孙子孙女了。尽管如此,每当詹姆斯领着伊莱贾和威诺娜一起逛街,他的心情都如同这两个孩子的肤色一样沉重复杂。“多漂亮的孩子呀。”人们总会这样夸赞他的孙子孙女。然而詹姆斯曾向阿黛尔坦承:“不管怎么看,这两个孩子都不像我的血脉。”
八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詹姆斯在后院陪孙子伊莱贾玩棒球。现如今,夏天和秋天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和阿黛尔一起住在两人位于阿默甘西特[1]的海滩别墅里。这个星期,鲁弗斯和克劳迪娅去都柏林参加一个关于乔伊斯的学术会议,孩子便交由老两口照顾。阿黛尔每天中午都要喝一杯马天尼,而小威诺娜则在她的照看下在泳池里玩耍。每天中午喝马天尼酒,已然成了这座海边别墅的生活常例。但他们却不打高尔夫球。从来都不打。詹姆斯对眼前的状况感到担忧,因为他眼看着阿黛尔穿着一件《欲海情魔》里那种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旧式泳装,还给威诺娜套了一个老掉牙的救生圈。那救生圈上印着蓝白花儿,还装饰着小螃蟹图案,但它看上去简直就是出土文物——原本应该是红色的小螃蟹图案早就褪色了,变成了暗淡的粉色。詹姆斯只好将自己的注意力一分为二,同时关注着泳池里的孙女和后院里的孙子:威诺娜正在快乐地畅游,而伊莱贾则不停地用他有力的胳膊把棒球抛出刁钻的弧线。在阳光恰当的映照下,孩子们的肤色看上去与詹姆斯并无二致——这,实在是够可笑的。
“爷爷,”伊莱贾一面准备再次抛球,一面问道,“人们为什么要睡觉?”他抛出的球,每次都能将爷爷的手掌打得生疼。
爷孙俩玩球的地方是后院一片宽阔的草坪。两人都穿着泳裤,一模一样的水绿色泳裤。阿黛尔喜欢以加勒比风情的色彩搭配来装饰海滩别墅的一切。她很难理解为何人们常常用白色来装点海滩别墅。哦,说到阿黛尔,她去哪儿了?威诺娜正套着救生圈在泳池里唱歌,一边用脚丫拍打着水面,一边唱歌,泳池里水花四溅。一刹那间,詹姆斯感觉有些恍惚疑惑。人生一路走到风烛残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詹姆斯会试着去追忆,沿着时间线索一路追忆回一九四二年,他出生的那一年。
“伊莱贾,你说什么?”
“爷爷,我是在问您,我们为什么都要睡觉呢?”
詹姆斯终于透过阳台窗户看到了屋里的阿黛尔。她正在为自己倒另一杯马天尼酒。她一边倒酒一边打着电话。她或许是在跟某位艺术家朋友聊天,谈论着今晚要带孩子们去哪儿吃饭。到了这个年龄,大家都有了孙辈。带着孩子们一起吃晚餐也成了生活常例。吃晚餐,喝马天尼酒,都一样。
“伊莱贾。”詹姆斯边说边望向泳池的深水区。威诺娜在打瞌睡。威诺娜真的睡着了。她小小的身躯滑出了救生圈,急速向深水区沉了过去。
“没人知道人们为什么要睡觉,”詹姆斯听见自己是这样回答孙子的,“睡觉本身就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