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不是猎奇的各种动物“性癖”的展示,也非大咖学理的一脉相承,我只是赤裸裸地展现了我的思考过程,可能有人从中获益,有人中途离场。我不过是一辆行驶中的火车,若能载读者一程,是缘分,若不能,也就相忘于江湖。
在牛津的时候,我去听了一场音乐研讨会,讲者讲述了美苏冷战时期的音乐。我问,音乐不能独立于意识形态吗?他回答,没有音乐是独立于意识形态的,因为人都有意识形态。那是我人生中的一次顿悟。人都有意识形态。在那之前和那之后的生活彼此撕裂、渐行渐远。之前,我总把自己搬到上帝视角上,分析某一行为是否符合该个体和群体的利益,以为把自己摘出去,就能从客观视角出发。在那之后,我发现其实“我”一直都在,我把自己藏在各种理论、各种实验结论之下。
读者将以如下的方式看到我笔下的动物。首先,动物自己经历了一个实验设计,出现了一个行为,它们为何这样做,我们永远无从知晓。然后,实验者观测并描述动物出现了什么行为,并用统计学分析判断动物们是不是“确实”出现了这个行为。最后,实验者会推测是什么实验刺激导致动物出现了这种行为,随之套用各种经典理论解释为什么这样的实验刺激会导致动物出现该行为,并以论文的形式阐述整个过程和结论。我引用的这些论文是顺着我的学术思想一点一点沉淀下来的。但是我的思想和论文作者的思想可能不同,我想表达的内容和他的可能也不同,我引用他的文章是为了佐证我自己的论点,于是“我”出现了。
我探讨的是我感兴趣的内容,比如,为什么自然界充斥着谎言,为什么“正义”的规则背后遍是漏洞,为什么雌性在人类叙述中长期屈居“第二性”,为什么爱又为什么活着?现代学术界有哪些理论?分别有哪些实验证据支持?我倾向于什么解释,我不赞同什么解释,我以何等体量来阐述二者?我呈现出来的信息已经被我筛选过,并不一定完全客观。进一步说,任何书写都不一定客观,任何理论都不一定客观,任何实验不一定客观,因为它们背后有人。
我写的一篇文章都已经是这样了,那整本书呢?我从2017年2月开始写这本书,截至如今已经快五年了。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会写这个系列。我也的确能在不同场合讲出版本稍微不一样的精准的故事,仿佛某些事情就线性地导致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在回忆中我不断凝练当时的意图,比如,为了更好地理解文献,所以要把它用自己的话写出来;比如,对一夫一妻制的反思让我不断去追问什么是合理的婚姻形式;再比如,感受到女性在当代社会遭遇的困境,想要反抗。这些都是真实的,但是有逻辑地表述一件事,本身就使事实有损失。人生也不是单线遵从工具理性发展。我会选择性地捡起解释性更强的记忆,却抛掉其他那些若有似无的记忆。
写作是为了自救。从孩童到少年,从少年到成年,这一路上我被灌输人类社会是这样的种种理论,被巨大的事实裹挟,被既有的规训训诫,在庞杂的现实世界中,我找不到我自己。是不是一定要这样,还可以怎样,应该怎样呢?宏大的现代性文化之下,我消失了。我想逃离各种概念、规范,逃离被异化的自己,我想找回我自己。
横冲直撞的我走出了一条路,那就是回去,回到动物性,回到文化开始之前,否定被文化异化的自己。
我对文化掷去的第一把斧头就是去中心。人类社会是这样,那我去看看动物世界是不是也这样,结果发现不仅A动物不这样、B动物不这样,好像大家根本就不是这样,最常见的反倒可能是另一种模式。推翻这种人类为万物灵长的中心主义,就像从地心说到日心说的哥白尼式翻转。什么是人类中心主义?这指的是人类逐步“进化”成了某种可以宰制一切的“高级”生物。因为我们赢得了“演化”的胜利,所以我们是“好”的。为什么我们可以赢?因为我们有这些“好的”特质,但是我通过观察发现这些“好的”特质在动物身上也有。人们以前以为只有自己有同理心,后来发现非人灵长类遇到亲属死亡也会哀伤。人们以前以为只有自己会无私地帮助同类,后来发现很多动物都有类似的无私行为。为什么其他生物也有的东西在人身上就成了更好的?所有这些特质并不必然使人类成为地球霸主,相反,更可能是人类那些并不美好的特质,诸如暴力、自私,使人类取得了如今的成就。为什么人类社会认为富有同理心、无私、忠贞等是好的特质?这是道德的推论。为什么人能宰制其他生物?这是偶然夹杂着暴力的结果。前一句话得出的结论是,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道德;后一句话陈述的事实是,人之所以能为人,是因为不讲道德。二者的矛盾突出了道德的伪善。
但这条路走得很奇怪,就像我划着小船出走,船却是现代工业的产物。我们观测动物的方式非常人类中心主义。人观测到动物有了一个行为,比如,刚性成熟的后代不去繁殖,而是帮助父母养育后代,这种行为就被人类赋予了无私的含义。无私的意思是没有私心,可是我如何知道动物是否有心灵?就算它们有心灵,我如何知道它们是有心还是无心去帮助的?就算它们是有心去帮助的,我如何知道这种帮助对它们是没有好处的?就算对它们没有好处,我如何知道它们做这件事会不会开心呢?而最显著的问题就浮现出来了,我不能去问动物是否开心。它们无法回答我,就算行为上观测到它们做了一件事,也无法推断出它们是为了开心才去做的。即使我观测到它们脑内的多巴胺、阿片类神经递质升高,也未必意味着它们开心。因为这些神经递质和开心的关系是从人的实验上得到的,描述动物开心本来就陷入了人类中心主义。
如此一来,虽然出发点是攻击人类中心主义,但攀爬的梯子却是中心主义的产物,只有构建了人类理性的框架,迭代历史上的实验范式,才会抵达人类理性和客观事实之间的缝隙。倘若我背离了中心主义,便如无根之浮萍,无从质疑人类中心主义理性的正当性,倘若接受中心主义,则非人类中心主义一直是悬挂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因此,从2019年开始,我逐渐歇笔,写作的过程像螃蟹每长大一点,就要褪去一层壳,而新壳生成之前,螃蟹则不再刚强,呈放在一个剔透柔软的躯体中。2016年我刚开始读博,是第一次蜕壳,那时我下决心否定作为人类的自己。在2017到2018年的写作过程中,我逐渐长出了第二层壳,接受了作为动物的自己,可惜这层壳并未庇护我多久,当我看到人类心灵和动物心灵的鸿沟时,动物之壳也失去了。这场逃离人类文化之旅,终究没有落脚点。从2019年至今,我一直在试图结筑第三层人类之壳,而本书就呈现了我最新的思考。
这本书的主体是曾经的我以“人类中心”之矛攻击“人类中心”之盾写成的。在现在的我看来,它虽然是对现代性的一次失败的攻击,但至少说明,人无法通过打开动物来理解人类自己,好像除了从我们内心去寻找自己,别无他法。
我以强意识形态入场了,书本之外的读者也以强意识形态入场了。读者若看的是“动物世界”,那么会批评这本书并不一定客观;读者若看的是“哲学启蒙”,那么会批评这本书在各种观点间犹豫不决;读者若看的是我这个人,那或许是一次美好的神交;若看的是自己,那么从我的论述中也可窥见读者本身的思想脉络。
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回到动物性,回到人类文明开始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