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外国名著 > 苔丝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再度重现的安琪·克莱尔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苔丝现在还不清楚,只不过他那嗓音,令人欣赏,他那眼神,看起人来直勾勾的,好像有些发愣,他那张嘴,表情生动,只不过这张樱桃小嘴于男人不太相配,他的下唇时而出乎意料地紧闭着,叫人摸不透他是否果断。此外,在他的眼睛和行为举止里面,有一种朦胧、含糊、心事重重的神色,说明他对于自己真正的前途,还没有明确的目标,或者说还不大关心。然而,当他还是小伙子的时候,人们就说过,他这个人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

他父亲是该郡另一端的一个穷牧师,他是父亲的小儿子,他来到塔尔勃塞牛奶场,是想学习半年技术,他已经到别的几处农庄里转过了,目的是想学一套经营田庄的实际本领,将来不管是在殖民地,还是在本国,都能派上用场,这主要看以后的情况而定了。

他进入农牧人的行列,是向他自己和别人都没料到的生涯迈出的第一步。

老克莱尔先生的前妻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就去世了,他过了大半辈子,才又娶了一个。没想到后妻给他生了三个儿子,所以,小儿子安琪看起来倒不像儿子,几乎像是孙子。几个孩子中,只有这个晚年所生的小儿子安琪,没有获得大学学位,但是从小时候的聪颖来看,他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也最配受大学教育。

还在安琪那次跳舞之前的两三年,他就离开了学校,在家自学。有一天,地方书店给牧师住宅寄来了一个包裹,上面写着詹姆斯·克莱尔牧师收。牧师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本书,他翻了几页,便一跳而起,把书夹在腋窝下,径直来到了书店。

“你们为什么把这本书寄到我的家里?”他举着那本书,不由分说地追问道。

“先生,是你订的。”

“我没订,我可以自豪地告诉你,我们家别的人也不会订这种书的。”

书店老板只好查阅订书的存根。

“哦,先生,是寄错了,”他说,“这本是安琪·克莱尔先生订的,我们本该寄给他才是。”

老克莱尔先生一听,立刻往后退缩,好像挨了一顿痛打似的。他脸色苍白、神情沮丧地回到家里,把安琪叫到了书房。

“孩子,你来看看这本书。”他问,“你知道这本书是哪来的?”

“是我订的。”安琪简单扼要地说。

“订它干什么?”

“看呀。”

“你怎么想起来看这样的书?”

“怎么想起来?这可是一本论述哲学体系的书呀。出版的书籍里面,没有一本比它更道德,或者说更合乎宗教的了。”

“是的,是够道德的,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是,它合乎宗教吗?特别是对于你这样想当福音传道士的人来说,它合乎宗教吗?”

“既然你提到这件事,父亲,”儿子说道,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那么,我该毫不含糊地告诉你,我还是不当牧师为好。恐怕我不会诚心诚意地去当牧师。我爱教会,就像我爱父母。我对教会永远有着最热烈的感情。我对这个机构的历史有着最深刻的崇敬。但是,如果它现在不能从不合道理的赎罪拜神的观念中解放出来,我真的不能像两个哥哥那样,被委任为牧师了。”

这个性情直率、心地纯朴的牧师从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骨肉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愣住了,惊呆了,气馁了。既然安琪不愿进教会,那么送他上剑桥还有什么用?对于他这个思想拘泥的人来说,进入大学就是进入教会的阶梯,读了大学而不当牧师,就如同书籍有了前言而没有正文。他这个人不仅信教,而且虔诚,信仰坚定—这些字眼用在这里,其含义是有别于那些玩弄神学者的讲法,不是如今他们在教堂内外所做的那种含糊其词的解释,而是就福音派信徒的古老而热诚的意义而言。

真正认为,

十八个世纪以前,

那水生的和神圣的

确实拥有真理……49

安琪的父亲对儿子进行了反驳、规劝和恳求。

“不行,爸爸,不说别的,就是叫我根据公布的要求,‘按照字面意义和文法意义’,在第四条款下面签字我都无法做到,所以,在目前情况下,我是不能当牧师的。”安琪说,“对于宗教,我在本能上就认为,应当提倡改造,引几句你所喜爱的《希伯来书》里的话吧:‘受造之物中,凡是被震动的,都要挪开,那些不能被震动的,才可能留存下来。’”50

他父亲极度伤心,弄得安琪看着他也觉得心里很不好受。

“既然你不愿把知识用来为上帝增光,那么,我和你妈妈省吃俭用,供你上大学,又有什么用呢?”

“呃,爸爸,可以用来为人类增光啊。”

安琪若是坚持下去,也许能像两个哥哥那样,去上剑桥大学。但是,父亲那种上剑桥就是当牧师的敲门砖的见解,也是这个家庭的传统的见解。这种思想在他的脑中已经根深蒂固,于是,敏感的儿子就觉得,如果坚持己见,就如同私吞了别人委托的钱一样,而且对那两位虔敬的家长也是一种罪过,因为正如父亲刚才所说的那样,他们从前和现在一直省吃俭用,以便供三个儿子读书。

“那么我就不上剑桥吧。”安琪最后说道,“我觉得,在目前情况下,我没有资格上大学。”

这一决定性的争论所产生的效果不久就显示出来了。克莱尔年复一年地在杂乱无章的研究、烦琐的事务,以及思考反省中耗费精力,开始对社会形态和社会舆论表现出漠不在乎的态度。他愈来愈轻视社会地位和物质财富。对他来说,就连“名门世家”(这是借用一位已故的本地名人的话语)也不再具有什么迷人之处,除非它的后人能够果断处事,出类拔萃。然而,也有一件事和他的严肃、稳重形成了强烈对比,他有一次闯到了伦敦,想见见世面,同时也想在那儿谋个差事或做点生意,可是却被一个比他大得多的女人迷昏了头脑,陷得几乎不能自拔,幸好他没等事情弄得太糟就得以逃脱了。

由于他早年与乡村的僻静生活联系过多,使他对现代城市生活产生了一种无法克制的、几乎不近情理的厌恶,同时使他在不能从事神圣职业的情况下,也不能像他所可能希望的那样,在世俗职业上飞黄腾达。但是他必须做点事情,他已经浪费了许多宝贵的年华了。他有一个熟人,靠在殖民地经营农业起家,走上了兴旺发达的道路,安琪心想,也许这正是引导他走上正确方向的手段。从事农业,无论是在殖民地,还是在美国,或是在本地—也许这种职业既可以使他独立,又不至于牺牲他看得比富裕更珍贵的东西—求知的自由。不过,他先得通过仔细认真的学习,来掌握各种农业技艺。

于是我们发现,安琪·克莱尔在二十六岁的时候,来到了塔尔勃塞,在这儿学习养牛,而且,由于附近租不到舒适的寓所,他就在牛奶场老板家里吃住。

他住的屋子是很大的顶楼,和整个牛奶房一样长。只有奶酪房里有楼梯通向顶楼。它已经好长时间关闭不用了,直至他来到这儿,把它选作自己的安身之处。克莱尔住得非常宽敞,晚上,别人都上床睡觉了,还常常能够听到他在那儿来回踱步。他这间屋子用帷幔隔了开来,里面的部分放着床铺,外面的部分布置成了朴素的起居室。

起初,他完全待在楼上,成天看书,要么就弹一弹他廉价买回的旧竖琴,情绪不好的时候还牢骚满腹,说将来也许有一天,他要在大街上靠弹琴来混饭吃。可是不久之后,他就更喜欢在楼下观察人的性格了。他与老板、老板娘,以及男工女工一起在厨房里吃饭,他们形成了生动的一伙,因为在场里住宿的人虽然不多,但和老板娘一家一起进餐的却有好几个。克莱尔在这儿住得时间越长,他对这伙人的反感也就越少,和他们共同相处的愿望也就越高。

他感到喜出望外的是,他在与他们的相处中,获得了真正的乐趣。他在这儿住了几天之后,他想象中的那种世俗庄稼人的形象—报刊上所描述的那种老实巴交的乡巴佬的形象,也就销声匿迹了。和他们一接触,就看不到“乡巴佬”的影子了。的确,克莱尔从一个完全相反的社会里刚刚来到这儿的时候,他觉得这些朋友是有点特别。开头时,他觉得,和牛奶场里的人平起平坐,是一种有损尊严的举动。他们的见解、他们的风尚、他们的环境,对他来说,是倒退的,毫无意义的。但是由于住在那儿,通过一天一天的接触,这位目光敏锐的短期住客开始意识到,他们身上有着一种新颖的东西。虽说没有一点客观上的变化,可是,单调却被复杂所取代。他的老板,老板娘,还有男工女工,在成了他亲近的朋友之后,又好像起了化学作用,各自分解了。他想起帕斯卡尔说过的话:“一个人越是拥有智性,就越能发现别人的新颖。一般常人则不能分辨人与人之间的异同。”那种典型的千篇一律的乡巴佬形象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个典型已经分化成各个不同的成员了,他们性格各异,思想千变万化;他们有的幸福,有的安详,也有的人感到郁闷;他们有的天资聪颖,简直到了称得上天才的程度,也有的愚笨;他们有的喜怒无常,有的严肃稳重;有的是默默无闻的密尔顿,也有的是不露锋芒的克伦威尔;他们对于别人各自都有自己的看法,就像他对于他的朋友那样;他们也能彼此称赞或者彼此谴责;他们也能注意别人的弱点或恶习,并为此而感到开心或难过;他们每一个人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走在重归尘土的途中。

出乎意料,他开始喜爱户外生活了。这种喜爱,并非由于户外生活对他拟定的生涯有何影响,而是由于户外生活本身以及它所带来的东西使他喜爱。由于文明化了的人类不再相信上帝的仁慈,所以一直被忧郁所笼罩着,而就克莱尔的地位来说,他算是奇特地摆脱了长期的忧郁心情。近几年来,他第一次按照自己的心愿阅读书籍,不必为了谋取什么职业而死记硬背,他认为必须掌握的那几本农业手册,也只占用了他很少的时间。

他渐渐疏远旧日的联系,在生活和人性中看到了一种新的东西。此外,他对于从前朦朦胧胧知道一点的自然现象—基调各异的季节,朝与夕,昼与夜,脾气不同的风、树林、流水、薄雾、阴影与寂静,以及无生之物的声音,现在都有亲切的认识了。

早晨,气候仍旧很凉,在他们吃早饭的大屋子里把火生着,也是合乎大家心意的。克莱尔习惯于坐在宽敞的壁炉边上,所以克里克太太觉得克莱尔太斯文了,不能与他们同桌共餐,于是叫人把杯盘等餐具端到了他身边的一块折板上。他的对面,是一扇又高又宽的直棂窗户,光线从那儿一直射到他所坐的角落,同时,壁炉上也反射出一道清冷的幽光,这样,他想要看书的时候,就有足够的光线了。在克莱尔和窗户之间,就是那张大家吃饭的桌子,因此,他们用力咀嚼的脸部侧影便清晰地映在窗户玻璃上;屋子的一侧是通往牛奶房的门,顺着这道门看去,可见一排一排的长方形铅桶,盛满了早晨挤的牛奶。在更远的一头,可见搅乳器正在旋动,可以听到啪嗒啪嗒的响声,驱动搅乳器的是一匹无精打采的马,隔着窗户可以看见,一个小孩赶着马,在屋外不停地转着圈子。苔丝来到这儿以后,有好几天,克莱尔压根儿没有注意到饭桌上添了个新人,因为他一直聚精会神地看书,看杂志,要么就是看刚寄来的乐谱。苔丝很少说话,而别的女工总是喋喋不休,所以,在这些唠唠叨叨的谈话中,克莱尔没有听出一个新的声音,而且,他有一种习惯,对外部事物只求总体印象,而忽略特别的细节。然而有一天,他正在熟记一段乐谱,并且凭想象力在脑子里倾听这段乐曲,这时,他出起神来,那张乐谱也落到了炉床上。他看着由木块烧出的火苗。这时早饭已经做完,水也烧开了,炉里只剩下一根火苗在木块的顶端跳着垂死的舞蹈,他觉得这火苗是合着他内心的曲调而舞蹈。接着,他又看着悬在钩梁下的挂壶的两个钩子,上面的灰网也好像在合着同样的曲调而颤动;然后他又看了看那只空了一半的水壶,水壶也仿佛是在咕嘟咕嘟地伴奏。饭桌上的谈话声混进了他幻觉中的合奏曲里,他后来心想:“这些挤奶女工里面,有一个人的嗓子像笛子一般清脆入耳!我想这是新来的那个。”

克莱尔掉过头看了看她。这时,她正和大家坐在一起。

她却没有望他。说实在的,由于他老是沉默不语,大伙儿几乎忘记屋里有他这个人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鬼,”她这时正在说话,“不过我知道,我们活着的时候,也能让灵魂离开我们的肉体。”

嘴里塞满食物的老板朝她转过身子,以郑重追问的眼神看了看她,他的一把大刀和叉子(因为这儿早餐就是早餐,非常丰盛)直竖在桌子上,仿佛要搭绞架似的。

“什么?姑娘,你这话当真?”他说道。

“要想让灵魂出壳,做起来非常容易。”苔丝接着说,“夜间,躺在草地上,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天上一颗又大又亮的星星,你若是全身心地盯着,很快就会发现,你已经远离自己的肉体,离开成千上万里了,这事儿全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

老板把死盯在苔丝身上的目光移了开来,又盯到了他妻子的身上。

“克里斯蒂娜,你说怪不怪?想想看,这三十年来,我找老婆,做买卖,找大夫,找护士,披星戴月不知走过多少黑路,可是直到今儿,从来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也从来没有觉察到灵魂离开了我的身子,就连离开我衬衣领子一寸远的情况都没有发生过。”

大伙儿,包括老板的徒弟在内,全都注视着苔丝。苔丝脸色变得绯红,连忙含糊其词地解释说,那不过是一种幻觉,说罢,又吃起饭来。

克莱尔继续观察着她。不一会儿,她就吃完了,意识到克莱尔在看着她,就开始用手指头在台布上划出各种图案来。她显得局促不安,就好像一头家畜知道有人看管它似的。

“那个挤奶女工是多么清新、纯洁的大自然的女儿哟!”他自言自语地说。

接着,他在她身上仿佛辨出了一种他所熟悉的东西,把他带回到了轻松愉快、无忧无虑的昔日时光,带回到他还没有因为必须瞻前顾后而觉得天都发灰的时候。他断定他以前一定见过她,但说不出是在哪里。一定是在乡下闲逛的时候偶然相遇过,他对此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好奇心。但是,他若是想要仔细考虑身边的女性时,眼前这番情景就足以使他选择苔丝,而不是别的漂亮的挤奶女工了。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