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果
接下来的三周就好像是一天,同一天的一再重复,好像是同一时刻的一再延续;窗户的隔光板拉下又拉上,夜里我就在一个又一个的噩梦里翻筋头,没完没了,清晨我们就起床,游戏也就开始了,但这真的只是一场游戏?我假装相安无事,海若也故作平静;这种彼此沉默着的默认,这种彼此各自进行的自我欺骗已经成为我们最后的庇护所。因为我们谈了许多我们想在地球上怎样生活的事情,住在某个大城市的近郊,永远不再离开蓝蓝的天空和翠绿的山林,我们还一块精细地构思我们未来的房子的设施,房子的装修,花园的布局……我们甚至还在某些细节方面吵了起来……关于什么样的矮树篱笆,关于什么样的坐凳……所有这一切我们还可能相信哪怕一秒钟吗?不会的。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我知道。因为即便海若能离开太空站,即便她能活下去,在地球上也只有人才能着陆,一个人有很多身份,要有一系列的手续和证明。这次逃往地球的逃难恐怕在经受第一道检查手续时就完蛋了。那些人一定会鉴定海若的身份,查验她的相关手续,我们一开始就得分开,这样一来,她马上就露馅了。太空站是我们能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唯一的地方。海若知不知道这一点呢?她一定知道。会不会有人已经向她说起这些?在大白天似乎一切都可能发生。
有一次,在夜里睡觉时,我听见海若蹑手蹑脚地起床了。我想把她拉到我身旁。只有在沉默时,只有在黑暗降临时,我们还能有一小会儿自由,自己沉思一下,进行瞬间的自我拷问,静静地拷问一下自己,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享受了,因为绝望从各个方向把我们团团围住,根本无从喘息。海若大概没有觉察到我是醒着的。在我伸出胳膊之前,她就已经到了床外边。我几乎一直清醒地听到她光着脚走路的声音。一种莫名的恐惧穿过我的全身。
“海若?”我小声地叫。我本想大声喊叫,但不知怎的,就是不敢。我坐起来。通向走廊的门只是虚掩着。门缝里有一丝光线斜穿过房间。我隐约觉得听到了一种又粗又闷的声音。海若正在和谁说话?和谁?
我噌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来,但我实在是太恐惧了,两条腿竟然不听使唤。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仔细地听着,非常安静。我又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慢慢地靠到床上。心突突地跳,连脑袋里都砰砰作响。我开始数数。数到上千时,我停下来,门被推开了,一点声音都没听见,海若挪进来,屏住气,好像她在听我的呼吸似的。我设法保持均匀的呼吸。“克里……斯?”她呼叫的声音非常之轻。我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的样子。她迅速地溜到床上。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是怎样伸展的,我就躺在她旁边,毫无生气的样子。我不知道,这样持续了多长时间。我曾想问个究竟,但自己在心里嘀咕的时间越长,我心里就更加明白,我不能首先开口问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有一小时,我睡着了。
早上醒来又一如往常。只是海若没能看出来,我在用多疑的眼光端详她。用过午饭后,我们在带拱顶的窗子对面紧挨着坐在那里,紫红色的云雾从窗户旁低低地掠过。太空站像一艘船一样在掠过的云雾中飘浮。海若在看一本书,我则呆呆地忘我地看着,就跟那些得了自我遗忘症而去进行疗养的人一样。我注意到,我的头部保持一定的倾斜度,就能看到我们俩在玻璃上的镜像,一目了然,非常清楚。我从椅子的扶手上挪了挪手。这时我从玻璃上看到,海若投过来迅速的一瞥,她在查看我往大洋上张望什么,她把头探出椅子的扶手,然后用嘴唇吻了吻我先前碰过的地方。我继续坐在那里,姿势有些不自然的倾斜,海若又做出读书的样子。
“海若,”我轻语道,“昨天夜里你去哪儿了?”
“昨天夜里?”
“是的”
“这……一定是你又做梦了,克里斯。我哪儿也没去。”
“你哪儿也没去?”
“没有去。你一定是做梦了。”
“可能吧,”我说,“好吧,可能是我梦里梦到的……”
到了晚上,当我们上床休息时,我又开始谈及返回地球的旅行。
“啊,我不想再听这些了,”海若如是说,“你不要再谈这个,克里斯。你知道……”
“什么?”
“不,没什么。”
我们躺下后,她说她要喝点东西。
“那边,桌子上有一杯果汁,请把它递给我。”
她喝了一半,把剩下的递给我。我根本就没有胃口喝。
“祝我健康,”她笑着说。我把剩下的果汁一饮而尽,我觉得这果汁有点咸,但我也没怎么在意。
“如果你不愿意谈论地球的话,那我们谈点什么呢?”她关灯时,我问她。
“如果我不在的话,你会结婚吗?”
“不会。”
“永远不吗?”
“永远不。”
“为什么不?”
“我也不知道。我独自生活了十年,没有结婚。我们不要谈这个吧,亲爱的……”
我的头感到醉醺醺的,好像我至少喝了一斤葡萄酒似的。
“不行,我们就要谈这个,这个是最需要谈一谈的。就算我求你了怎么样?”
“你是说我该结婚?无聊,海若。除了你,我谁都不需要。”
她向我俯过身来。我从她的嘴唇上感到了她的呼吸,她紧紧地抱住我,抱得这么紧,我原本困倦至极,在这一瞬间也睡意全无了。
“还是说点别的吧。”
“我爱你。”
她的额头一次又一次地撞着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到她激动的眼睑的颤抖和泪水的潮湿。
“海若,你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她重复着这句话,声音越来越轻。我尽力要睁开眼睛,但两只眼睛就是不听指挥,眼皮直打架。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红彤彤的晨曦将我唤醒。我的脑袋如同灌了铅似的,后颈僵直,好像所有的经络都集中在这根椎骨上。生硬又有呕感的舌头在嘴里也动弹不得。“我一定是中了什么毒,”我在心里想,并费劲地抬了抬头。我向海若伸展了一下胳膊。我的胳膊碰到床上的东西时,感到凉嗖嗖的。
我吓得跳了起来。
床上是空的,房间里也没有人。红红的圆面又重复出现在窗户玻璃上,这是太阳圆盘的镜像。我一下子跳到地板上。我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很滑稽,因为我像服用了毒品一样,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我想赶快扶住仪器之类的东西,但还是一头撞到了柜子上:洗澡间也是空的。走廊里同样空空荡荡。就连工作室里也空无一人。
“海若!!!”我站在走廊中间大声喊,用胳膊昏天黑地的一顿乱划拉。“海……若,”我嘶哑着嗓子又叫了一遍;这时我知道出事了。
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跑遍了整个太空站,半裸着身子,我记得甚至还冒冒失失地闯进冷库,直到搜遍最后一间冷藏室,用拳头在上了闩的门上一顿乱砸。我也许到那个地方去了好几次。我扑嗵一声摔下楼梯,楼梯上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我又吓得跳了起来,然后暴跳如雷,愤怒地冲向一个什么地方,直碰到一处透明的障碍物才停下来,在这障碍物后面是通向外面的出口,出口处有一道双层金属门。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它打开,我怒吼着,这是不是又做了一场梦。我身边有个人,已经有一会儿了,这个人拽着我,把我硬往一个什么地方拉。然后我就到了一间小小的工作室,衬衫像是被冰水浸湿了一样,头发黏乎乎的,鼻孔和舌头也像被酒精烧灼了一般,我半躺在某种冰冷的、金属板一样的东西上喘息,斯诺穿着他的浑身油渍的亚麻布裤子,正在小药箱周围忙活着什么,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堆东西,各种器皿和玻璃容器发出刺耳的噪音。
突然我看见斯诺正在看我,他的眼睛直盯着我,弯着腰,神情专注地……
“她在哪儿?”
“她不见了。”
“可是,可是海若……”
“没有什么海若了,”他慢吞吞但却清晰地说着,并把他的脸贴近我的脸,好像他刚给了我一记耳光,正在观察打了以后的效果似的。
“她还会再……来的,”我一边小声地说着,一边闭上眼睛。我这是第一次真正地不再担心她会回来。我不再担心这种幽灵般的重现。我不理解,在此以前我怎么这么害怕,每次出现我都这么害怕!
“喝掉它。”
斯诺递给我一杯加热过的液体。我仔细察看着这杯东西,然后一下子把它泼向斯诺。他躲了一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我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看上去是这么矮小。
“说,你是怎么回事?!”
“你指什么事?”
“不要撒谎,你知道指什么事。就是你搞的鬼,你是不是上一夜跟她谈到过什么?是不是你命令她在这天夜里给我吃安眠药?你和她都干了什么!?快说!!!”
他在自己的胸前摸索着什么。他抽出来一个揉得皱皱巴巴的信封。我从他手里一把抢过来。信封是封死的。信封外面什么字都没有。我把信封撕开。一张叠成两层的纸条掉出来。大大的像小孩写的那种字体,行距之间歪七扭八,很不匀称。我能认出这些字。
“最最亲爱的,是我首先请求他这样做的。他是个好人。我不得不骗你,这让我感到很不安;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你可以为我做的就一件事:听他的,不要伤着你自己。你很棒。”下面有一个单词被涂掉了,我能够辨认出来:“海若。”这是海若写的,然后她又把这个单词涂掉了,还有一个字母,也许是H或者K,上面也被涂了墨渍。我读了一遍,然后又读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读。我已经足够清醒,完全可以做到装腔作势,我不能表现出悲乎哀哉的样子,不能表现出大声激动的样子。
“怎么回事?”我低声问,“怎么回事?”
“稍后再说,凯尔文。保持镇定。”
“我保持镇定。你说吧。怎么回事?”
“湮灭机。”
“怎么会?可是这机器不是……?!”我急得尖叫起来。
“洛赫机不管用了。萨多留斯又造了另外一台机器,一台真正的稳态解码机。一台小型机器。它只在几米的半径内有效。”
“那她,她会……?”
“消失了。一次闪电一样一溜烟似的没了。一股很微弱的气流就没了。别无其他。”
“你是说在很小的半径内?”
“是的。半径太大了这种物质到达不了。”
我觉得四周墙壁一下子都向我坍塌过来。我闭住眼睛。
“我的天哪……她……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不会的。”
“你什么意思?”
“不会的,凯尔文。你还记得那些飘掠过来的泡沫吗?自那以后就不会有任何人再来了。”
“不会有任何人啦?”
“不会了。”
“你把她杀死了。”我轻声地说。
“是的。这种事你就没做过吗?从我的角度想?”
我忽地一下站起来,开始越来越快地走来走去,从墙边走到角落,再走回来。走上九步。转过去,再走九步。
我在斯诺面前停住脚。
“听着,我们提交一份报告。我们要求直接与局里取得联系。必须得这么做。他们会同意的。他们必须同意。在这颗行星上发生了违反《四国公约》的事。在这里,所有手段都被允许使用,可谓不择手段。我们在这里使用了反物质发生器。你想想看,能有承受住反物质的东西吗?什么都不能!什么都不能!什么都不能!”我趾高气扬地咆哮,泪眼模糊。
“你想毁掉这台机器?”他说,“为什么?”
“滚开。别管我!”
“我不滚。”
“斯诺!”
我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他。他用摇头来表示:“不。”
“你想怎么样?你想让我怎么样?”
他退到桌子旁。
“好吧,我们递交一份报告。”
我转过身,想扬长而去。
“你给我坐下。”
“别干涉我。”
“这是两件事。第一,这是既成事实。第二,这是我们的需要。”
“我们现在就该谈谈这件事吗?”
“对,现在。”
“我不想。你懂不懂?我懒得操这份心。”
“上一次,在吉巴里安死亡之前我们就递交过一份情况通报。到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了。我们必须要确证,这种现象的准确过程是怎样的……”
“你还喋喋不休?”我用双手揪住他的肩膀。
“你可以揍我,”他说,“但你揍我我也要说。”
我放开他。
“随你怎么样吧。”
“问题的实质在于,萨多留斯可能要有意隐瞒事实。这一点我完全有把握。”
“你就没有隐瞒?”
“不会。现在已经不再隐瞒了。这不只是我们之间的事。这牵涉到,你知道,这事关一些什么。大洋显示出一些智能行为。它有综合出最高秩序的机能,某种我们还不得而知的机能。而大洋却对我们身体的构造,我们身体的结构和物质转换了如指掌……”
“好,”我说,“你为什么不说下去啦?它在我们身上做了一系列……一系列的……实验。精神上的活体解剖。掌握了从我们头脑中偷走的知识,对我们在精神上的努力不屑一顾。”
“这些说法已经不具有事实的价值,而且也不再是什么最终结论。这仅仅是假设而已。从一定意义上说,它甚至顾及到了我们精神活动中那些封闭的、隐秘的、不为我们自己所知的部分。这也许……是……礼物。”
“礼物!你也说得出口!”
我开始笑起来。
“停!”他叫了起来,并抓住我的手。我把他的手指攥到一起。我握得越来越紧,直到听见骨头咔咔直响。他眯缝着眼睛盯着我看,眨都不眨一下。我放开他,然后走到墙角。我面朝墙壁站在那儿,我说:
“我会努力做到实话实说。”
“那我们都坦诚相见。我们最需要做什么?”
“这由你来说。我现在说不上。她说过什么吗,在……之前?”
“没有。什么都没说。就我所掌握的来说,我认为,现在出现了一个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关于什么的机会?噢……”我说话的语调更轻了,而是用眼神在研究他,因为我一下子若有所悟了。“交往?又在谈论交往?我们还没吃够苦头,你,你自己,整个这座精神病院……交往?不,不,不。没我的事。”
“为什么?”他非常平静地问,“凯尔文,坚持下去,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样做。你本能地把它作为人来对待。你恨它。”
“那你不……?”我反问他。
“我不。凯尔文,它是盲目的……”
“盲目的?”我重复了一遍,我心里嘀咕是不是听错了。
“这很好理解,在我们的意义上。对它来说,我们并不是彼此共在的。我们之间是通过不同的脸形、不同的身材来区分各自的不同。但这对它来说都不过是透明的玻璃,一目了然。它能钻进我们大脑的内部来识别。”
“那好。就算是,那又能怎么样?你从这里能得出什么结论?即便它能复活一个人,造出一个根本就不曾存在过的人,在我们记忆中根本就没有过的人,甚至连眼神、动作、声音……声音都一模……”
“说下去!说下去,你听见没有!!!”
“我说……我说……那好吧。那就算声音……都一模……你就能得出结论,它阅读我们就像读一本书一样。我要说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你的意思是,如果它愿意的话,它能与我们相互理解,是吗?”
“当然。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不是的。完全不是,根本不是。大洋也只能获取那些并非由文字构成的产品说明。作为定格了的记忆符号,它们只不过是一种蛋白结构而已。例如一颗精子或者卵子。在大脑里根本就没有语词,没有情感,对某个人的回忆是一种图像,这种图像在核酸的记忆结构中是以生物大分子的不同步的晶体形态记录的。这就是说,大洋取出了侵蚀在我们体内的十分清晰的底版,它对我们的刻录是不留死角的、完备的和深入的,你明白吧?但是它完全不知道它刻录的这些东西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它们的意义是什么。这就好像我们按照我们的理解造了一个对称体,我们把这个对称体抛进大洋,我们非常了解这个对称体的建筑结构,它的技术和它的建筑材料,但无论如何,我们并不理解它的合目的性,它服务于一个什么样的目标,这个对称体对大洋的意义是什么……”
“这有可能,”我说,“这倒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它根本就不能……也许它根本就不想如我们想象的那样,碾碎我们,蹂躏我们。可能。只是不经意间……”
我的嘴唇开始哆嗦起来。
“凯尔文!”
“啊,是的。是的。没什么。你是好的。大洋也是好的。一切都没什么说的。但是为什么?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那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你跟她说了什么?”
“真相。”
“真相,真相!什么真相?”
“这你也知道。现在就到我那儿去。我们起草一个报告。来。”
“等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该不会是想在太空站呆下去吧?”
“我想呆下去。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