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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家

思想家

“克里斯,这是由于这次实验的缘故吗?”

当她说话时,我吓得跳了起来。我躺下几个小时了,不能入睡,在黑暗中就这么凝神静气地躺着,完全是一个人,因为我没有听到她呼吸过一次,在纷乱的拉比伦鬼火般忽闪忽闪的黑夜的思绪中,出现的内容大都不合常理,完全是一种新的思想维度和奇特的意义关联,我沉浸于此,竟然忘了她的存在。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有……睡?”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我是根据你呼吸的情况知道的,”海若轻轻地说,语气中含有过意不去的意思。“我不想打扰你……如果你不愿说的话,你就什么都不要……说。”

“有什么不愿说的?是的,这就是这次实验的缘故。你猜着了。”

“他们希望从中得到什么?”

“这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鬼知道是什么。这种行动不该叫‘思想’,而应该叫‘绝望’。现在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要有足够的勇气,他要敢于为自己所做的决定负起责任,但显现在这种方式中的勇气大都是粗鄙的懦弱行为,因为这种所谓勇气只是一种退缩,你知道吧,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断念,是一种逃脱,是人很没有尊严的懦弱。但人是怎样理解他的尊严的呢,他们认为,要是在他们没有理解也从来就不可能理解的东西那里来回摸索,卡了壳并覆没在其中,那才叫没有尊严!”

说着说着我突然沉默了,但在我越发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之前,又一股火冒上来,一肚子话不由自主地又冒到了嘴边:

“当然啦,也不乏有实践眼光的见解。他们说什么,即便人将不可能与索拉里斯建立起联系,这种对原浆质的研究——所有这些在一天之内就冒出来然后重又消逝的纷乱的有生命的城市,对我们认识这种物质的秘密也是大有帮助的;这纯属自我欺骗,这些人装聋作哑,故作不知的样子。随便到图书馆里转一转,到处都充斥着用一些谁都不懂的语言写出来的废话!难道人们去图书馆只是为了看看这些书的封面……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除了这颗行星就再没有类似的行星了?”

“不知道。也许还有这种行星,但我们只知道这一个。无论如何,这种行星是某种十分罕见的东西,与我们的地球不太像。我们,我们是普适的,一切都应该像我们这样,我们自以为是宇宙之草,我们要把我们的普适之草播撒到全宇宙,我们的想法是,宇宙的所有地方都要采用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我们就是基于这种模式才勇敢而又兴奋地奔赴远方的:看,另一个世界!这下好了,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意思?我们征服它或者被它所征服,我们这颗多灾多难的倒霉的脑袋里就没有装别的东西,啊,这有什么意义。完全没有意义。”

我站起来,摸了摸药箱,从玻璃瓶里找出安眠药。

“我要睡了,宝贝,”我说着转过身去,转向黑暗的一侧,这一侧的天花板上有风扇嗡嗡地响着。“我必须要睡了。不然的话,我自己也不知道该……。”

我坐到床上。海若摸着我的手。我抓住这个看不清面孔的她,一动不动地抱紧她,直到我睡着之后才使拥抱的姿势放松了一些。

到了早晨,当我清清爽爽地休息过来清醒之后,我觉得,这个实验微不足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理解,昨天夜里我怎么会那么把它当回事。就连海若一定要随我去实验室的事,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无论海若怎样努力克制,她都不能忍受我离开房间几分钟,我也不想设法去强迫她(她甚至愿意随便把她关进什么地方),我只建议她,随便带一本什么书去读。

使我更感兴趣的不是那些烦琐的程序,而是我在实验室里能发现什么。在这间很大的白—蓝两色的大厅里,除了放实验用玻璃仪器的架子和柜子上有相当多的缺口之外,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引人注目的东西(此外,有些柜子缺了很多玻璃,一扇门上的玻璃有被射线击破的痕迹,好像在这里刚刚上演了一场战斗似的,它收场的痕迹很匆忙,但看得出,发生战斗时,保持了精心设计的距离)。斯诺在仪器周围忙活着,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很在行,其待人接物也格外得体,他给人的印象是,海若的出现是某种完全正常的事情,没显出大惊小怪的样子,他向海若微微地躬了躬身;在他正为我的太阳穴和额头涂抹含盐溶液时,萨多留斯出现了。他从一扇通往暗室的小门里走出来。他穿着一件白大褂,白大褂上套了一层防射线用的黑色围裙,围裙一直延伸到踝骨部位。萨多留斯问候了我,语气一本正经,张口就来,就好像在地球上一个很大的有百十号人的知名研究所里那样,好像前一天刚刚分别似的。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没有戴眼镜,而是在眼睑内置入了隐形眼镜,一脸死气沉沉的表情。

他双手交叉在胸前,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看斯诺如何在我的头部用绷带固定住一个电极,他缠来缠去,看上去像是戴了一个白色的帽子。萨多留斯多次扫视了整个大厅,但好像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海若似的,而海若这时正可怜巴巴地蜷缩着身子坐在靠墙的一个小板凳上,正想要翻开一本书;当斯诺从我坐的靠背椅旁离开时,我动了动负载着一堆金属和电线的脑袋,我是想看一看脑袋上的仪器是怎样打开的,但这时萨多留斯却意外地把手高高举起,故作庄重地提高嗓门喊道:

“凯尔文博士先生!我请你这会儿专心致志并聚精会神!我丝毫没有强迫您的意思,因为这样做不合我的初衷,但您务必不要想自己,也不能想我和同事斯诺先生,不能想任何其他人,避免任何具体人形的介入,从而完全投入到我们在这里从事的纯正事业。地球,索拉里斯,还有一代一代的研究者,这些都构成了一个整体,即便每个具体的人都有生有死,我们也要赴汤蹈火,坚忍不拔地致力于与索拉里斯的智力接触,人类所走过的历史道路的广阔幅度,还有人类所获得的知识信心,要在大洋的未来得以延伸和延续,我们要愿意为此付出一切牺牲和努力,也要在这次发射射线的任务中准备牺牲个人的感情。这里有一系列题目需要您最准确不过地充塞进您的意识中。尽管从整体上说,是否发生联想过程并非完全取决于您的意愿,但是您的状况的好坏却对保障我描述次序的精确性至关重要。如果您后面对执行的任务没有把握时,就请您明说,同事斯诺先生将为你一再重复图样。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他说最后的几句话时,苍白而又干瘪地笑了笑,但却掩饰不住他逼视着的疑心重重的眼神。而我却在内心的极度混乱中受到他这席话的强烈震撼,对他的这些空话、套话竟然像接圣旨一样,幸运的是,斯诺打破了越加令人窒息的沉默。

“可以开始了吗,克里斯?”他问道。斯诺的姿态很轻松随便,并且对我似乎充满了信任,他双肘伏在高高的放脑电波仪器的桌子上,就好像他把这张桌面当椅子用似的。斯诺能直呼我的名,而不是姓,这一点我对他充满了感激。

“可以开始了,”我一边说着,一边闭上了眼睛。突然间,使我的理智无所附着的紧张不安的感觉消失了,这种效果是在斯诺装好电极,用手指按下开关的刹那间出现的;我从睫毛缝里看到黑色的仪表盘上有控制灯的玫瑰色的反光。同时,我感受到一阵金属电极潮乎乎的很不舒服的冰凉,这感觉,就好像在我的头上戴了一圈冷冻过的硬币饰物似的。我就像身处远古没有照明设施的竞技场中央,在周围的一片荒芜中有四面八方结队而来的骚动着的观众,我并看不见他们,而他们在看台上围成一圈一圈,此起彼伏,人浪叠着人浪,但都静默无声,在这种静默无声中,表现出对萨多留斯和“我们的发射”的嘲讽和蔑视。正当里面的观察者也渴望要即兴参与表演时,紧张感又突然消退了。“海若?”我试探性地想了想这个名字,心里充满了颤动和不安,恨不得赶快把这个念头收起来。可是,我的那些不管是清醒的还是盲目的观众,谁也没有出来抗议。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我只剩下纯粹的感伤和苦恼,似乎想通了,干脆耐着性子等待没完没了的牺牲算了。我的脑袋里充斥着没有形体、没有轮廓和线条、也没有面孔的海若,通过一系列没有具体人形、在绝望的温柔中能喘气的概念,在朦朦胧胧的幽暗中,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一张充满尊严的教授的面孔,是索拉里斯学之父和索拉里斯专家,吉斯。但在我思想里没有出现喷发着的烂泥浆,没有出现那种臭哄哄的、不可测的深渊,以及被这种烂泥浆吞下后他的金丝边眼镜和修理得非常整洁的白白的胡须的模样;我只看到其专著封面上的铜版画,是刻成浓浓阴影的背景,艺术家把给他装了镜框的头像置于这浓浓阴影的背景中,以致这位什么都不知道了的人看上去还灵光闪闪的;我不是就长相来说,而是就其正派和老式的从容不迫的气质来说,我思绪中出现的吉斯与我父亲的面孔太相似了,最后连我都搞不清楚了,到底是哪个人在端视着我。两个人都没有入殓,这在当今是很普遍的、习以为常的做法,这样做也是为了能常唤起内心特别的感动。

这些场景很快就过去了,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我不知道有多长,我忘记了太空站,忘记了实验,忘记了海若,忘记了黑色大洋,忘记了一切,一股闪电般奔袭而来的念头淹没了我,我确信,这两个人都已经不存在了,化成了无限细微的东西,这些在生活中战胜过任何不幸遭遇的人们早就不知道在干皱的烂泥浆中变成什么了,这个发现顿时让我定下神来,让我挫败了那些不见身影的成群结队的家伙,它们正围在古老的竞技场周围默然失声地静候我出丑。在关掉仪器时,仪器咔嚓了两下,同时电灯的灯光进入我的眼睑,我挤了挤眼睛。萨多留斯还始终保持着他的姿态,审视地看着我;斯诺转到他的背后,在一台仪器旁忙活着,斜扭的样子像是故意地穿着拖鞋滑了一下似的。

“凯尔文博士先生,您自己认为成功了吗?”萨多留斯用他令人讨厌的鼻音哼哼叽叽地说。

“是的,”我说。

“您敢保证?”萨多留斯的口气像是有表示惊奇的弦外之音,或者抱有什么恶意。

“是的。”

我回答之肯定,语调之阴冷,着实让自以为是的萨多留斯呆呆地愣了半天。

“是吗,那么……那好吧,”他吱吱唔唔地说,目光不知道往哪儿放,四周乱看,好像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啦。斯诺走近我坐的椅子,开始解开缠在我头上的绷带。

我站起来,在大厅里散步,活动活动腿脚。这期间,已经消失到暗室里去的萨多留斯拿着已经洗过并晾干的胶片又回来了。打开的胶片抖抖嗦嗦的,近于白色的带锯齿边缘的胶片足有十几米长,看上去就像顺着黑色的又湿又滑的赛璐珞丝带展开的丝状菌或者蜘蛛网。

我已经没事可做了,但我并没有离开。这两个家伙把胶片放进显影器里折腾了一遍,萨多留斯再一次审看了胶片的尾端,阴郁着脸,用多疑的眼神辨认着,仿佛他要设法在这转动的锯齿形胶带里破译什么似的。

剩余的实验已经不好预见了。我只知道,当他们俩站在墙旁边的控制台周围,摆弄各种必要的仪器时,实验还没有完,还将要继续下去。接通电源时,有轻微的类似于男低音的嗡嗡声,这声音是从埋在金属地板下面的线圈中发出来的,然后就只见控制仪垂直的小玻璃管上的灯光开始向下移动,这表明,射线炮的大炮管已经装好,正沿着竖井垂直地降了下来,然后在打开的入口处停下了。显示灯也在到了刻度盘的最下面的刻度后不动了,斯诺的紧张感明显提高,直到指针或者不如说是显示其位置的白色纹线飘动着向右转了半圈之后,他的紧张感才缓解下来。电流的噪音几乎听不见了,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生,胶卷的卷轴在密封的盒子里转动着,其严实的程度足以让人什么都看不见,转数表发出轻轻的滴答声,就像一只手表一样。

海若看书时,一会儿抬起头看自己,一会儿抬起头看其他的什么。我向她走过去。她疑惑地看着我。实验已经结束了,萨多留斯缓慢地向仪器的很大的圆锥状顶部走去。

“我们走吧?”海若这样问时只动了动嘴唇。我点头。她站起身。我在没有向任何人告别的情况下(这对我来说可是太不寻常了),径直从萨多留斯旁边走了过去。

上层走廊高大的窗户洒满了太阳沉没时耀眼的美丽余光。这并非通常的那种低沉的、蓬散的红霞,而是所有的色彩都有清晰的明暗层次,像在玫瑰色上撒满了纯净的银光一样。无边无际的大洋表面卷动着阴沉的黑色浪花,它反照着天空轻柔的光,闪烁着棕紫色,作为对美丽天空的回答,只在天顶的中心地区依旧还是浓浓的褐红色。

到了下层走廊的中间,我突然停住了。我简直想不通,我们怎么能再回到那个像监狱牢房一样的房间,从那里看到的大洋又是什么鬼东西。

“海若,”我说,“你知道……我想到图书室去看一看……你不反对吧?”

“噢,十分乐意,我也找点什么读的东西,”她用稍稍有些装出来的兴致很高的语气回答我说。

我有一种感觉:打从昨天起,我们之间就出现了一道难以填平的裂痕;但我至少还是想真心诚意地对待海若,只是我无论怎样都打不起精神。我不知道,要是我真的醒过神来,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我们又回到走廊里,转过一个斜角,有一个很小的前厅,这里有三个门,在门与门之间的毛玻璃的后面摆放着花盆,像是陈列柜一样。

通向图书室的是中间那个门,门的两侧都包着人造革,中间向外凸;开门的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别碰上它。里面是圆形的大厅,在暗银色的天花板下面刻有太阳图案,大厅里比较凉。

我用手在索拉里斯学经典著作专柜上一本一本地搜索,我想找吉斯的第一卷著作,就是那本在丝面包装的封面上有铜版画肖像并且带卷首插图的那本,但在寻找中,我却有了意外的收获,找到了上一次没有找到的书:格拉文斯基的大部头的奥克塔夫卷。

我坐到软椅上。四周静谧无声。海若在我后面一步远的地方翻阅着一本书,我听得出来,她读得特别快,一页一页轻轻地掠过。格拉文斯基的这本大部头手册,通常被正在读学位的大学生当作“作弊材料”来用,是一本包含了所有索拉里斯学观点的大百科全书,按字母顺序编排,从以“变体-”(Abartigkeits-)开始的A到以“对预设目的异化-”(Zweckentfremdungs-)为终结的Z,包罗万象。索拉里斯学历史上闻所未闻的东西也被汇编进来,所有的专著,考察队的考察记录文献,未完成的文章和阶段性报告全部在内,甚至连行星学家在研究其他天体的著作中所出现的引文也尽数搜罗在内,并且还编排出检索目录,其解释之简陋着实有点让人汗颜,因为这些所谓的解释常常都是粗制乱造、平淡无奇的,而且使原本平淡无奇的东西更加粗糙,完全要靠思想的机智绕来绕去,以此来寻求解脱,这也完全是靠求助于以前曾出现过的思想才蒙混过去的;此外,就其求全的百科全书式的意图来说,决定是否收入其中的标准端视其是否够稀奇古怪;这本书出版之后20年过去了,期间又涌现出堆积如山的假设和观点,观点之多,恐怕已经到了一本书无法容纳的地步。我按字母顺序看了一遍作者目录,活像是一份阵亡名单:几乎没有哪个人还活着,仍然活跃在索拉里斯研究领域的人,大概已经没有了。所有这些只在总体方向上加以劈断的精神财富,给人这样一种印象,所有这些假说的任何一种一定是完全正确的,现实与假说不可能完全变了样,现实与指向现实的无数种假说的思想萌芽相互异在,这简直是不可能的。格拉文斯基先写了一个前言,在前言里,他把在他之前人们就已经非常熟悉的索拉里斯学的将近60年时间划分为若干时期。在第一个阶段——他给第一阶段下的定义是从准备性研究开始,没有人有意识地提出真正的关于索拉里斯的假说。人们当时只是凭藉直觉,借助于“健康的理性”断定,大洋是一种没有活性的化学混合体,一种巨大无比的由胶质构成的黏糊团,因为有“准火山一类的”活动才引发了这种黏糊团的胶质遍布整个星球,塑造出奇异无比的形体,原本不稳定的行星轨道通过它自身的某种自动的过程使其稳定下来,呶,就像钟摆一样,始终保持在使其运动的那个平面上。尽管三年后已经有一个叫玛格诺的人认为,索拉里斯是一架“胶体机器”,有生命特征,但格拉文斯基坚持认为,在进入生物学假说之后,才能算这个时期的开始,照此算来,这应该是在9年之后;当时,先前受到孤立的玛格诺的观点,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持这种立场的追随者数量越来越大。在以后的几年里,有大量的人参与这个方向的研究,通过生物数学的研究,提出了有生命的大洋的详细具体的模型。到了第三个阶段,至此为止在这个方向上科学家的所有见解全部都分崩瓦解。

于是出现了很多学派,他们常常互相矛盾,争论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这是一个由帕玛雷尔、斯特罗普拉、弗里豪斯、雷格略勒和奥西帕维奇主导的时期;当时,吉斯的全部遗产都遭到毁灭性的批评;已经出现了航拍技术,利用立体拍摄技术拍摄到了反对称体,并建立起有关反对称体的档案目录,这样才获得了以前不可能研究得到的物体的资料;根本的转折点还是要归功于能够向这种庞然大物的狂暴的内部发射探测信号的可远程操控的设备,这种发射会受到一秒接一秒的爆炸的威胁。当时,在吵得一塌糊涂的各种讨论中,就有边缘人士提出了具体的最低限度的纲领:即便不能成功地与“有理性能力的怪物”建立起梦寐以求的“交往”关系,人们反正也要研究骨质化拟态城,也要研究大洋抛出的这种自我膨胀的山体状东西,以及大洋回收它们的过程,这种研究至少可以对生物大分子领域的建设提供非常有价值的化学知识、物理知识和新的经验事实;但是,当时还没有谁敢用论战这种方式公然声称把这种主张列为正式项目。在那个时代,出现了一种至今还在发挥作用的典型的扭曲态理论,或者叫弗兰克生物原浆拟态理论,这种理论虽然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但就其能激发思想的激情及其逻辑上的建构能力来说,它仍不失为一个了不起的典范。

这一被笼统地描述的30年属于“格拉文斯基时代”,这是索拉里斯学天真的青年时代,一种抑制不住的乐观主义的罗曼蒂克时代,在它最终首次出现怀疑的声音后,标志着索拉里斯学走向成熟。早在第三个十年的中期以前,最先出现的胶体理论这一思想方式就又复活了,因为在学术后生那里,持索拉里斯大洋是一种非精神的自然的观点的人又占了上风。所有尝试见证有意识的意志、尝试见证合目的性、尝试见证以大洋的内在需要为目标的行为过程,都被认为是企图对整个一代的研究起误导作用,它们的见解也遭到新闻媒体的强力反驳,冷静的、立足于分析的、专心致志地致力于收集证据的研究渐成风气,霍尔登—艾欧尼德斯—斯托列娃研究小组便是这种风气的代表;这是一个此起彼伏的热衷于题材收集的时代、编制微型胶卷卡片的时代、考察队层出不穷的时代,人们设计出各种想象得到的仪器,自动索引机、详细指南、空间探测仪,一切之一切,只要是从地球上能想到的,都有了。当时,在短短的几年里,就有上千的人同时参与这种研究,但是,就在收集材料的速度越来越快,资料累积得越来越多的时候,科学家赖以存活的精神却日渐枯萎,虽然索拉里斯学的研究还处在乐观主义的兴旺时代,但已经开始进入很难清晰界定的终局。

显示出这种迹象的,首先是像吉斯、斯特罗普拉这样一些伟大的、具有理论建构力或者哪怕是具有否定的勇气的人物,或者像塞瓦达这样硕果仅存的真正伟大的索拉里斯学家,在索拉里斯星球的南极地带丧生于一片迷雾之中,他做了某种前无古人的事,并因此丢了性命。在几百双观察者的眼睛的注视之下,他驾驭着刚刚能越过大洋表面的机器向“更快者”的腹地飞过去,而那个更快者却明显地躲开了它。人们说什么突然的软弱,说什么无能为力,也有说什么操作不当、驾驭有缺陷的;可我却在想,这实际上是第一个选择自杀的人,他是首位因绝望的突然暴发而自杀的人。

然而,这却不是最后一个。可是,格拉文斯基的这本书中并没有这方面的详细说明,为此,我自己为它补充了相关的数据、档案材料和具体事件的细节,我在这本已经纸张发黄、印着密密麻麻小号字体的书页上写下边注。

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此感人的以身殉职的壮举,实际上也确实是缺乏那么伟大的人物。后来只靠招募那些有自己特定的行星学研究领域的研究人员来充数,这个现象实际上意味着已经没有人从事这种研究。伟大的天才人物,具有强人风范的伟人,依旧或多或少地涌现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他们的选择则是各有所属。他们到底是优先选择某一特定的研究领域还是对它缺乏兴趣,大概可以通过这一特定领域的前景来解释。你可说对经典的索拉里斯学家有这样那样的看法,但他们伟大的人格和常常显示出来的与众不同的天才是无可否认的。最好的数学家、物理学家、生物物理领域的顶尖人物、信息论领域的高手、电子生物学领域的杰出人物,能够花上十几年时间,默默地奉献在索拉里斯这一庞然大物的研究上。突然间,研究大军一年不如一年,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领军人物,群龙无首。残余下来的一支小分队也都是一些既无光彩、也无名气的默默无闻之辈,他们只是耐心地做着收集、编纂的工作,所谓创造也就是对原始文献做一些修修补补的实验,但无论如何已经没有以整个星球为目标的阵容强大的考察队,也缺乏冷静的、系统的假说。

索拉里斯学似乎已经支离破碎,分崩瓦解,仿佛发出一阵阵终曲的伴音,大量涌现的、用二流的眼光看彼此都难以区分细节的假说众口一词,都在大谈特谈索拉里斯大洋的退化、变态和萎缩。一种更冷静客观、更加有趣的理论方案的出现迫在眉睫,但所有的假说似乎都是在给索拉里斯下达判决书,声称现在的索拉里斯是它自身演化的终极产品,从前,在几千年以前,是它的组织形态发展的最高阶段,而现在,它更多的只是一个物质上的统一体,已经衰退为一种毫无用处、毫无感觉可言的拥挤不堪的物质,完全是老迈的进化体的垂死挣扎状态。这么说吧,它已经是像历经几百年风雨的纪念碑一样老迈的东西:索拉里斯看上去就是这样。人们想在伸展态和拟态里感知到有癌变丛生一类的迹象,人们认为,液体的肉山运动过程意味着混沌和无序的发生,沿着这个思路人们渐渐形成了固定的观念,以至于整个后续七八年时间的科学文献(尽管没有哪个作者在其著作中明确地表达出这一点)好像就是一边倒的泄愤的潮流,这股毫无光彩可言的小分队只管为夺走他们的领袖复仇,他们复仇的方式便是在接下来的后续研究中淡化处置在他们看来已经没有意义的研究对象,对其研究对象的当下状况也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

我了解一个由十几位欧洲心理学家构成的小组所从事的工作,依我看,他们的工作没有被收录到索拉里斯学经典文献中是极为不公平的,这个心理学家小组对索拉里斯学做过专门的研究,他们研究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媒体对索拉里斯学的反应,他们的做法就是收集媒体的那些与索拉里斯学相关的最通常的表述,收集这些外行的言论。在此类研究中,他们发现,在媒体意见的转变和同时期的科学家们工作的气氛之间有着惊人的紧密关系。

就连在决定是否给予某项研究以资金支持的行星学研究所的协调小组内部也发生了转变;他们始终流露出要削减索拉里斯研究所、索拉里斯基地和要飞往索拉里斯星球的考察小组的财政预算的倾向,尽管这种削减是逐步进行的。

在谈及要限制此类研究的必要性时,也混杂着各种意见的争吵,其中也不乏很有影响力的人物要求更大的资金投入,但在这个问题上恐怕没有谁会比太空研究总院院长走得更远,该院长固执地认为,有生命的大洋绝非是无视人的存在,而是根本就感觉不到人的存在,就像一头大象对一只蚂蚁那样,蚂蚁在大象的身上来回爬,大象却浑然不觉,为了引起索拉里斯的注意,使其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人身上来,人们必须给它以强有力的刺激,必须使用能在整个星球范围内有效的大型机器。这里有一个很滑稽的细节是来自媒体方面的,这些媒体恶意地炒作说,提出如此巨大规模财政预算要求的竟是太空研究院的院长,而不是行星研究所的所长,行星研究所才是具体从事索拉里斯勘察任务的;说这是慷别人之慨,拿别人的钱装大方。

接下来就跳起了圆舞曲,又回到了最初假说的始点:老掉牙的又成了新鲜的,只做了一点皮毛的变化,在细节上面再发挥一些,或者走相反的路,把单纯的东西复杂化,使其更加具有歧义性,这样一来,原本虽然范围广阔但却一目了然的索拉里斯学却越来越卷入到到处都是死胡同的拉比伦宫中。在日益普遍的迟钝、郁积和索然无味的气氛中,好像纸张上的那个沉闷得要死的第二个大洋一直伴随着索拉里斯大洋,挥之不去。

在我作为研究院的毕业生正式加入吉巴里安团队之前,大约有两年,迈汀文基金会出现了,该基金会许诺,将对那些在把大洋物质的能量用于人类需要方面有所发明的人给予重奖。以前就有人尝试过这方面的工作,曾经有飞船把这种原浆—胶体物质运回地球。

人们也曾长时间地耐心地探索了原浆物质的保鲜方法,使用适合于索拉里斯情况的或高或低的温度,人工地制造微型气候和微型空调以及各种利于贮藏的辐射技术,最终发明了上千种化学技术,在做这一系列的技术处理时人们就已经注意到大洋物质有或多或少的衰变过程;可以理解,人们也用尽可能精确的语言来描述这种物质的各个变化阶段,自溶细胞,浸析,然后是原始的——早期的液化物和后期的液化物,也就是第二代液化物。在提取这种物质时,不管是鲜活的原浆质形体还是已经衰败的原浆质沉化物,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只是走向共同终局的途径有所不同。这种物质最终运到地球上时,就成了像金属一样闪光但像灰烬一样轻飘飘的东西,在自我发酵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薄薄的松软的海绵结构。它的组成、各种成分的关系以及化学形式使得每一位索拉里斯专家惊呼不已。

从这种庞然大物中提取出来的或大或小的东西,在离开它的行星环境后就无法存活,既不能使其保持原样,也不能使其在冷冻环境中休眠,所有在这些方面的尝试都彻底失败,从这一系列的失败中人们确信(为此发展出一个梅尼尔和普罗赫斯学派),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办法,只有在找到破解它的内部密码的秘诀之后,才有可能一劳永逸地解释它的全过程,这是唯一的秘密……

那些对科学基本上一无所知的人,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寻找破译密码的钥匙,寻索破译索拉里斯智慧的试金石,于是,在科学界以外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了大量的热衷于苦思冥想的人,他们渴望用各种离奇的手段获得这把金钥匙,这些痴迷的毫无科学素养的人,其狂热离谱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提出“永动机”和“圆规方照”说(把圆划为等面积的正方形)的前辈预言家们,这股风气在索拉里斯学的第四个十年里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这一势态恰恰使那些心理学家感到惶恐不安。然而,在若干年之后,这股激情就自行熄灭了,到了我准备飞往索拉里斯星球的时候,这种谣言早已从报章的花边新闻和街谈巷议中消失了,此外,整个大洋的问题也同样很少有人议论了。

当我把格拉文斯基的这本书放回书架时,我又发现另一本按字母顺序放在它旁边的书,这是格拉腾斯特罗姆所著的一本精致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夹在厚厚的大部头中间,几乎看不见它,但这本小册子却是索拉里斯学文献史上最灿烂夺目的一朵奇葩。它的灿烂夺目之处在于,作者把目光转向反省人类自身(为获得人之外的见识而孜孜以求),他反对人类,把人作为一个类看得一文不值,他把人类发明的光秃秃的数学骂得狗血喷头,说这不过是自修者的一篇习作,幼稚可笑,被他骂的有些公开发表的文章往往都是对某些高深且专门的领域做出非同一般的贡献的,其中有的是量子物理方面的高深冷僻的分支学科,包括那些非同凡响的人物和极为重要的经典之作,即便有的作品几乎不到十几页的篇幅,但却堪称经典,他一律不放过。在他看来,甚至科学史上那些似乎抽象得不能再抽象的、极端理论化的数学成就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并没有超出那些史前的、看上去笨手笨脚的、拟人化的环境——知识,哪怕一步两步都没有超出。他在追踪了相对论、场论、超静态理论和宇宙统一场论之后,都发现了我们身体的感觉痕迹,所有这一切都是由我们感知的存在所决定,都由我们肌能的构造所决定,由人的躯体的动物性方面的局限性和缺陷所决定,所有这一切都是以上述规定性为条件的;由此推论,格拉腾斯特罗姆得出如下结论,人类与任何一种非人类的“沟通”都是不可能的,与任何一种人类之外的文明的“沟通”都是不可能的,而且根本就考虑都不要考虑。在对整个类意义上的人进行谩骂时,他一个字也没有提及有生命的大洋,但字里行间都能感到他对当代那种凯旋者的鄙视。至少,我在第一次接触格拉腾斯特罗姆的这本小册子时是这种印象。此外,这本小册子与其说是索拉里斯学读物,还不如说是另类,通常意义上的另类;这本书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里,是吉巴里安亲自把它摆在这儿的;我是从吉巴里安那里听到有这么一本书,才因此想读到它。

我以一种特别注目的、近乎崇敬的感情,小心翼翼地把这本薄薄的、从来就没有装订的小册子从其他书中间抽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到书架上。我又用指尖轻轻地敲了敲棕绿色封面的《索拉里斯通鉴》。在经历了包围着我们的所有混乱和孤苦无助之后,有一点是毫无争议的,通过这两周的经历,我们毕竟澄清了一些基本问题,我们年复一年的工作都是在浪费笔墨,所有的工作都完全不着边际;特别是连工作纲领都不知所云,自己要干什么都无法弄清楚,根本就无从下手。

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人,彻头彻尾地顽固不化的人,兴许依旧会怀疑大洋是一个生命体的看法。但它是一个有精神活动的存在,这一点是无可争议的,至于你怎样理解精神这个词完全无足轻重。事实很明显,大洋对我们在它的领域内出现这一点是有充分觉察的,此一确认对那种认为大洋是“一个自我封闭的世界”、“埋头于自身的存在”的观点不啻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等于剪断了索拉里斯学的一支飞翔的翅膀。受到沉重打击的还有下面一系列的观点,什么由于后来的萎缩,从前曾经存在的感知器官丧失了,什么大洋不知道有任何形式的现象的存在,或者大洋对外在于它的世界一无所知,什么大洋在它自己的两个太阳旋转的深渊中,不可能有文明的缘起,不可能有什么公理和创造等等。

再进一步说,我们还有如下经验:大洋还有能力合成加工连我们自己都办不到的事,即合成加工我们的身体,它甚至还能把我们的身体搞得更加完美,对人体进行亚原子层次的结构改造,这种改变是我们所无法理解的,当然,这种行为肯定与它所追求的目标密切相关。

这就是说,它不仅存在,而且有生命,会思考,有作为能力;你可以展望“索拉里斯问题”已经走向荒谬,你也可以把这项研究的经费削减至零,你可以判断,我们并非是与某种生命体打交道,因此我们的失败根本就算不上失败——这种论调已经司空见惯了。但是,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人类现在必须要有邻居的概念,这个邻居已经走上膨胀扩张之路,即便在上万亿公里之外遥远的空间,即便它距我们之遥远需要用光年来计算,但它是我们的邻居,这个邻居要比宇宙的其他部分难以理解得多。

“也许我们正处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我想。干脆下决心放弃使命,打道回府,马上或者在不远的将来就实现这个目标;甚至放弃整个太空站在我看来也不是不可能的,即便这样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然而我也不相信,用这种方式就可以拯救什么东西:光是这种能思想的庞然大物存在这一条就会使人类心神不宁。即便人类对外星系有丰富的知识,即便人类与类似于我们的生命体的文明建立了联系,但索拉里斯的存在还是对人类构成了永恒的挑战。

在分年度装订的《通鉴》中间夹杂了一本皮革封面的薄薄的小书,不显眼到几乎视而不见的地步。我看了一会儿这本书的封面,它已经因反复抓取变得有些黑乎乎的,然后我开始翻阅这本书。这是一本老书,名叫《索拉里斯引论》,作者是蒙丢斯;翻看这本书使我回忆起当初通宵达旦阅读这本书时的情景,吉巴里安把他自己的一册《索拉里斯引论》借给我,当我读它时,他在一旁笑着,当我靠在窗户边读到“结束”这两个字的时候,窗外已泛出晨曦的微光。蒙丢斯写道:“索拉里斯是太空时代的宗教替身,它是披着科学外衣的信仰;它所追求的沟通,它们追求的目标与圣徒会和弥赛亚的降临一样像笼罩在一团迷雾的幽暗之中。它的勘察活动实际上无异于礼拜仪式,只是用了方法论的形式包装;研究者谦恭的劳作实际上是在等待满足对他的回报,等待宣布福音的降临,因为在索拉里斯和地球之间没有桥梁,也不可能有什么桥梁。但是,像其他情况下发生的错误一样,如人们在传达所谓的共同经验时发生的那种错误,如人们在转释概念时所发生的那种错误,这种不言而喻的东西,索拉里斯学者们就是不承认,就像有信仰的人不接受足以使其信仰站不住脚的任何论点的论证一样。此外,人到底在期望什么?人到底想从与可以思想的大洋‘建立起信息管道’的活动中获得什么?大洋在时间上是无限的存在,它是如此之古老,根本就无从回忆自己始于何时,何以能记录它的经历?跑到像山体一样的生命物中寻找寄托,倾泻自己的好奇、激情、希望与痛苦,这种描述可有意义?从数学里推导存在的描述可有意义?出于寂寞和弃绝的种种语言描述居然能转换成实在的丰满?然而,所有这一切知识都是不可转释的,无论谁,如果他根据自己的好恶把它翻译成地球上的语言的话,那么,所有寻索和探究它的价值和意义就会丧失殆尽,留下来的只是地球语言自身的价值体系和认知体系。此外,就算是可以这样做,也不应该搞这类煽情的知识,这种煽情知识与其说是科学体系,还不如说是泛滥的诗情,真正值得期待的是‘行家’,不是吗,因为,连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又怎么能期待他们阐释索拉里斯,他们只能用人类自身来衡量和解释它!索拉里斯学是早已死亡的神话结出的一颗迟到的果实,它是因思慕神话而开出来的一朵残败的花,它开了,大张其鼓地开放了,它不敢借人类的嘴巴说话;深藏在这座巨型大厦的墙基处的基石正希望得到拯救……。

但索拉里斯学家却没有能力承认事实就是如此,他们千方百计地逃避任何一种有可能建立起沟通管道的阐释,以至于在他们所有人的文献中都摆出宣布最后真理的架式,本来,就其观点的原创性和冷静程度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开端,未必不是一种引导,未必不能踏上一条新的道路,在很多条道路中的一条新路,可是过不了几年就神圣化了,永恒化了,开始在天国里漫游起来。”

蒙丢斯,这位行星学领域里的异教徒的分析简单而又鞭辟入里,他横空出世的否定思想,捣毁了索拉里斯神话,或者不如说彻底捣毁了“人类的发射”。在一个还充满着信心和浪漫主义的索拉里斯学的发展阶段,敢于率先发出这种具有很强的震撼力的声音,其结果自然是遭到完全的冷遇。这实在是太容易理解了,因为,如果要接受了蒙丢斯的立场,那就不啻等同于将索拉里斯学现有的一切形式都毁于一旦,而这恰恰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下一个同样冷静和对此持弃绝态度的学派迟迟没有到来,人们徒劳地等待它的创始人的出现。蒙丢斯去世五年后,他的著作早已是藏书界的珍品,已经变成了孤本,既没有编入索拉里斯大全,也没有出现在哲学图书的书目中,就在这种情况下,却出现了一个专门从事蒙丢斯思想研究的挪威学派。由于在这些思想家的领袖们之间对怎样理解蒙丢斯的思想遗产问题产生了分歧,原本平心静气的解释工作转变为怒气冲天、伤害人的埃尔勒·恩奈森式的讽刺挖苦,变成了仿佛是愚蠢对愚蠢的博弈,转变成费兰加的“我所需要的索拉里斯学”,或者干脆就是“功利索拉里斯学”。为此,费兰加要求,要把主要的注意力对准那些具体的偏见,把在研究中出现的所有偏见都予以曝光,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也不考虑追求文明沟通的种种努力,追求两种文明的精神联系的努力,尽管这些努力交织在幻象的装饰和错误的愿望中。然而,面对蒙丢斯所做的毫不含糊的清晰分析,所有这些标榜继承他的精神的晚辈们,除了恩奈森也许再加上塔卡塔斯外,如果还不能说是科普水平的话,至少也不再是勤勉的专业工作者。本来,蒙丢斯自己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东西:他把索拉里斯学的第一阶段称为“预言阶段”,他把吉斯、霍尔登和塞瓦达的工作都列在这个阶段内,他把第二阶段称为“伟大的教派分裂阶段”,单一的索拉里斯教会瓦解,分化为一大堆彼此争斗不休的教派团体,他预言的第三阶段是教条化和经院哲学式的僵化阶段,这个阶段到来的标志是,把一切可研究之处,尽数收罗,全部研究研究。然而,这个阶段并没有如期而至。“吉巴里安,”我在想,“当吉巴里安表示同意蒙丢斯的观点,认为索拉里斯学文献中充满了类似于风化了的纪念碑的粗糙的东西,忽视了一切与信仰相违背的因素,吉巴里安是对的;因为在这种索拉里斯学中,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不见丝毫衰减的地球尺度的时间性,它除了给出具体的、立体实物的解释,如把它解释为围绕着两个太阳旋转的地球外,无所作为。

在蒙丢斯的这本书中夹着一篇折叠着的纸张已经完全发黄的文章,这是吉巴里安在担任研究所所长之前所写的,是他早期的作品,该文发表在《索拉里斯之友》季刊上,题为《我为什么从事索拉里斯学》,文章提纲挈领地列举了一些具体的索拉里斯现象,陈述了与索拉里斯进行沟通的实实在在的机会以及相关的证据。因为吉巴里安大概属于最后一代研究者,这些研究者有勇气与索拉里斯学早期的那种闪光的、充满乐观主义的情怀联系在一起,这些人身上具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他们并不否认有超越科学边界之外的信仰,一种极为物质化的信仰:因为他相信努力工作就会取得成果,只要他们坚持不懈和持之以恒。

吉巴里安的研究是以经典的、非常著名的欧亚生物电子学联合研究小组(周恩铭、尼亚拉和卡瓦卡德策)的观点为出发点的。他们发现,原浆质物质存在着某种自发的放电现象,这是在原浆质物质形成具体的形态之前就有的,有点像多态性的早期阶段,或者说索拉里斯的双晶态阶段,他们在比较脑电图和原浆质物质的放电现象时,得出了一些相关因素。吉巴里安驳斥了所有以人的尺度来解释的方法,驳斥了心理分析、精神病理分析或者神经生理学派将其神秘化的种种解释,反对用任何人类的具体病例来解释大洋物质的行为,比如说癫痫(反对称体类似于阵发性呕吐的有节制的喷发就与之十分吻合),因为在强烈主张与索拉里斯进行沟通的这些人当中,他属于最谨慎、最清醒的人之一,他最反感的事情就是把这一发现或那一发现说得神乎其神,最反感制造轰动性新闻。只是这种行事的态度,就其罕见的程度来说,已经非同寻常了。顺便说说,是我的博士论文引发了这股保持研究的平实风气的潮流。我的博士论文也存放在这里,当然不是作为正式的出版物,而是做成了微缩胶卷放到这里的一个什么地方。我的博士论文是以贝克曼和雷伊蒙德的开创性研究为基础的,他们俩在拼接揭示大脑皮层的反应过程的照片时,成功地将那些伴随着最强烈冲击的、绝望的、痛苦的、乐趣的组成部分隔离出来,“过滤出来”;我这方面的工作则是把图像与大洋电流的放电过程进行对照,去发现电波曲线的振动过程,并把曲线的峰谷图绘制下来,从而指出它们之间值得关注的相似性在什么地方(对比对称态穹顶的某些片段和非成熟拟态的基体部分,等等)。仅这些工作就足以让我的名字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雷根布根的媒体上,还伴随着出现了一大堆幼稚可笑的标题,什么:“胶体绝望了”,“有肌能组织的星球”云云。但这些举动确实给我带来了好处(至少直到前不久我还在这么想),因为像其他索拉里斯学家一样,吉巴里安也不可能通读上千本已出版的著作,更谈不上读你的什么处女作,但这样一来,他就开始注意到我,于是我就收到他写给我的一封信。这封信结束了我生活的一个阶段,又翻开了我人生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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