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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

海若

回到房间,我又在腿上比比画画地默算了一阵子,其实我早就有点不耐烦了。因为疲惫的缘故,我变得呆头傻脑的,竟然连打开吊床、铺好床铺的事都顾不上了。我没有拉开上边的卡环,就直接扯被子,结果床上的东西哗啦啦全都扣到我头上。当我终于把床拉下来时,我把脱掉的外衣、内衣全扔到地板上,迷迷糊糊地一头栽在气垫上,我也没费神给它充足气。我是开着灯睡着的,我也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是怎样睡着的。当我睁开眼睛时,我觉得我几乎没睡几分钟。房间里充溢着红色云雾,色彩暧昧迷人。我的反应冷静,感觉良好。我赤身躺在床上,什么东西也没盖。床对面的窗户旁,昏暗渐渐消退,在红色太阳的照耀下,有个人坐在椅子上。是海若,她穿着一身白纱海滨服,双腿交叉,光着脚,棕色头发,发型向后梳,薄薄的衣料紧绷着前胸,直到肘部都晒成棕褐色的胳膊自然下垂,黑睫毛下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我也久久地凝视着她,非常平静地。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一边做梦,一边又知道在做梦,做这样的梦感觉真好。”尽管如此,我内心里还是希望她尽快消失。我闭上眼睛,希望她尽快消失的愿望更加强烈,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看她时,她还坐在那里,与前面一样的坐姿,一动不动。她独特的抿嘴姿态,就像吹笛子的动作,但眼神里绝没有流露出一丝微笑。我把我睡觉前有关对梦的思索全部又回想了一遍。她的长相与当时一模一样,与我见到的她临死前的样子一模一样,她当时只有19岁,如果她活着的话,她也有29岁了,不过,她当然不会再变了——死亡永葆年轻。她还是那双永远惊奇的眼睛,用惊奇的眼神看着我。“我扔个东西砸她一下,”我心想。但尽管这是在梦里,向一个死人扔东西,这也不应该是我的为人。

“小可怜,”我说,“你是来拜访我的,对不对?”

我有点小小的惊慌,因为我的声音听起来真真切切的,整个房间,还有海若,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你想有多真实,它就有多真实。

这是什么怪梦,居然有活生生的肉体存在,不仅如此,在地板上我还看见有一大堆物件,这些东西我昨天收拾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发现!“只要我还清醒,”我想,“我就必须查验一下,这些东西是真实的东西,还是像海若一样,只是梦的制造……”

“你就想一直这样坐在那儿?”我问了一句,我发现,我说话的声音很低,就好像我担心有人听见似的。这么说吧,似乎一定有什么人能偷听到梦里发生的事!

这期间太阳又升高了一截。“好吧,”我心想,“我没有搞错。”我是在红太阳的时候躺下的,然后接下来的是蓝太阳,再完了以后才是红太阳,我不可能一口气睡了15个小时,这一定是在做梦!

我平静地看着海若,更仔细地对她观察了一番。她的背面很明亮;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一缕阳光,左脸颊的绒毛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灿灿柔软发亮,海若的脸庞上投下长长的睫毛的影子。她的身姿令人心醉神迷。“那就请吧,”我心想,我一向心细,即便在我不清醒的时候也一样:随着阳光的移动,我在搜寻海若脸上的酒窝,我看有没有酒窝,长的位置对不对,还没有谁的酒窝像海若的那样,长在那么美妙的嘴角的下面,嘴唇美极了,嘴唇下面的酒窝太美了,无与伦比;但我宁愿这不是真的,宁愿她从这里离开。我必须要开始工作,我得做点什么。我揉了揉眼睛,想尽快清醒过来,要揉眼的时候,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我马上睁开眼。海若已经坐在了我的床边,并正在认真地观察我。我冲她笑了笑,她也冲我笑了笑,然后就俯过身来吻我;她吻我的第一下非常轻柔,就像两个小孩接吻时那样。我吻了海若许久。“难道是因为做梦我就可以胡来吗?”我心想。但我一次也没有背叛她,我始终都在思念她,在梦里她又回到我身边,而且就她一个人。这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接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平躺着;当她抬起头时,我可以看看她小小的鼻孔,因为鼻孔的变化始终是她情感反应的晴雨表;阳光漫过窗户,房间里一片和煦。我用指尖沿着她的耳朵摸来摸去,她的小耳垂在亲吻时泛着玫瑰红。我不清楚,是不是因为一切都这么真实,才使我感到不安;我一再地对自己说,这是在梦里,但即便如此,我的心还是揪成一团。

我使了使劲,想从床上跳下来;我已经做好了起不来的思想准备:在梦里,我们左右不了自己的身体,这种情况时常发生,身体好像瘫了,或者完全不听使唤了;我心里的真正意图是通过此举能彻底醒来。但我并没有真正醒过来,我只是坐了起来,脚着地地坐在床上。“这样还不管用,我必须赶快让梦结束,”我心想,但好心情不留痕迹地溜了。我又担心起来。

“你要干什么?”我问道。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为了掩饰不安,我清了清嗓子。

我光着的脚本能地寻找拖鞋,事后才恍然大悟,这里哪有什么拖鞋,我的脚趾头这碰一下,那摸一下,我急得直发出唏嘘声。“好啦,这下子该结束了!”我心满意得地想。

但随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坐起来的时候,海若朝后退。她背靠着床头,衣服在左乳房的下面,随着心脏有节奏地跳动而一颤一颤地抖着。海若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我。我想,这下坏了,我最好还是赶快去洗淋浴,但转念一想,梦里的淋浴管什么用,并不能让你清醒过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的?”我问她。

海若拾起我的手,开始高高抛起,然后弹我的手指,弹完了手指再握住我的手,这是她的经典动作。

“我也不知道,”海若说,“这很糟糕吗?”

就连声音也完全一样,非常低沉,语调也一模一样,她总是找不准语调,丢三落四的。海若说话总是这样,始终词不达意,你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她好像总是心不在焉,顾左右而言他,常常是漫无思绪,但她有时候一点也不害臊,她对什么都好奇,死死地盯着看,她虽然言不着意,但眼神的流露却是极富表现力的。

“有……谁看到你没有?”

“不知道。我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来了。这很重要吗,克里斯?”

她还是一直玩着我的手,但她的表情已经不是那么投入了。变得有些阴郁。

“海若……?”

“什么事,亲爱的?”

“我在哪,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问题让她吃了一惊。她微笑着,牙齿稍许露出来,她的嘴唇有些发紫,与樱桃汁的颜色一样,如果她吃了樱桃的话,人们是看不出来的。

“我也不清楚,很可笑,是不是?我进来的时候,你正在睡觉,不过我没有叫醒你。我不想唤醒你,那样的话,你会生气的。”她在说生气和没劲这两个字的时候总是一字一顿地、用力地摇着我的手。

“你是在下面吗,海若?”

“是在下面。我刚从那逃离,那里可真冷啊!”

她松开我的手,靠到一边去,头向后仰了仰,她这是为了把头发向后捋一捋,梳理向同一个方向,半抿着嘴微笑地注视着我,这种发型和微笑是当时流行的,在我爱上海若之后,就慢慢地不再流行了。

“可是……海若……可是……”我嘟嘟哝哝地。

我向她俯下身子,掀开她短短的衣袖。她胳膊上的疤痕,像一朵小花一样,厚厚地一层刺痕,泛着一层红润。尽管我对此有思想准备(因为我始终从逻辑上认为这完全是不可能的),我还是感到不舒服。我用手指触摸这块注射留下的疤痕,多少年以来,我始终梦到这块疤,每次梦到它,我都会呻吟着醒来,每次的场景都一样,床上的东西破旧不堪,她佝偻着身子,几乎要垮掉的样子,海若躺在那里的姿势是什么样的,我又是怎样才发现她的,发现她时她的身体都凉到什么程度了,因为我想设法在梦里重温一下实际发生的事情,好像我想以这种方式解脱对她的思念似的,或者在她已经感觉到注射作用并为之感到害怕时,我在最后的几分钟要呆在她那里。她对一般性的抓抓挠挠的事都感到害怕,她忍受不了任何疼痛,更见不得血,这样一个人居然突然间做出了可怕的事情来,然后留下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了5个字,是留给我的。这张纸条在我的文件夹里,我总是随身带着这张纸条,纸条已经脏了,沿着折叠线的字迹已经退化,我始终没有勇气打开纸条看一下,而是千百次地回顾她写这张纸条的时刻,千百次地回顾她当时的感受。我劝说自己,她这样做只是虚晃一枪,吓唬我一下罢了,只是——出于某种闪失,剂量过大才出了事;一切似乎都令我信服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或者只是一个无法理喻的瞬间的决定,是忧郁导致的瞬间决定,是由突然而来的忧郁造成的。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内情,谁也不知道在她出事前5天我对她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我是用什么最伤害人的方式伤害她的,我收拾起我的东西,但是她,当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却异常平静地对我说:“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我只管做我的,装出听不懂她的话的样子,尽管我完全理解她的意思,可是我认为她怯懦,根本不会出事。我还要继续说下去,可她现在横躺在我的床上,专注地看着我,从她的样子看,她并不知道是我杀死了她。

“你怎么啦?”她问我。房间里充满了红色的阳光,她的头发因反光也变得闪亮,她注视着自己的胳膊,这只胳膊现在一下子重要起来了,因为我仔细地端视了这么长时间。当我把手放下来时,海若则抓住我的手抚摸她冷峻而又光滑的脸蛋。

“海若,”我有些哽噎地说,“这并非……”

“嘘!”

海若仍然闭着眼睛,我看见她紧闭的眼睑颤抖着,黑黑的睫毛扑扑地在脸上抖动。

“海若,我们这是在哪里?”

“在我们自己家里。”

“家在哪儿?”

她迅速地睁开眼,旋即又闭上了。她用眼睫毛在我的手里挠痒痒。

“克里斯!”

“怎么啦?”

“和你在一起真好。”

我靠在她身边,不敢乱动。当我抬起头时,我从盥洗池上边的镜子里看见床的一部分,海若抓乱的头发和我赤裸的膝盖。我用一只脚从地板上搂过来一件半成品的工具,用另外一只空闲的手拿过来,并高高地举起,工具的尾端是尖形的。我的腿上也留有一处半圆形玫瑰色伤疤,我用这个带尖的工具在我伤疤的边上刺了一下,刺进肉里。也明明感觉到了疼痛。我看见血涌出来,大滴大滴的血沿着大腿内侧流下来,悄无声息地流到地板上。

我这样做也完全是无目的的。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地闪现着一个可怕的念头,我已经不再对自己说:“这是在做梦,”这种信念早已崩溃了,我已经无法再相信了,我现在的想法是:“我必须自卫。”我端详着海若白纱衣服下宽阔的背,这背一直与拱起的臀部合为一体。她光着脚,小腿搭拉在床边,脚丫在地板上方摇摇晃晃。我顺着小腿抚摸着,轻轻地握住她玫瑰色的后脚跟,任由手指揉着她的脚趾。

她温柔得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我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海若,我也几乎敢断定,她自己并不知道她不是海若。

她光着的脚在我手里微微摇动,紫色的嘴唇在无声的微笑中有稍许的鼓胀。

“别动……”她轻声细语地说。

我轻轻地松开手,然后站起来。我还一直光着身子。当我急忙要穿上衣服时,我看见海若坐了起来。她静静地看着我。

“你的东西在哪里?”我不无怅惋地问她。

“我的东西?”

“你就只有这身衣服?”

现在已经有些游戏的味道了。我有意表现得漫不经心的样子,完全是平平常常的,就像我们昨天才分开一样,不,就装出我们从来都不曾分开的样子。她站了起来,用我熟悉的动作平整了一下裙子,动作看似虽轻,但却是很用力的。我的话已发挥了预想的效果,即便她一言不发,我也从她的动作上看了出来。她现在才第一次仔细打量了一下环境,寻索的眼神做出熟悉现场的样子,然后又故作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啊,”她装作无辜地说。“大概在柜子里吧?”她补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去开柜子。

“没有,那里只有工作服,”我回敬她说。我在盥洗池子旁边找到一件电器,开始用它刮胡子。这姑娘我还是与她少打交道为妙,管她是谁呢。

她在房子里转来转去,所有的角落都看了个遍,又瞧了瞧窗外,然后又回到我身边说:

“克里斯,我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问了一句就没话了。我静候着,关掉的电器随时都抓在手里。

“我好像忘掉了什么……好像忘记了许多事情。我知道……我还只记得你……以及……以及……别的就记不得了。”

我仔细地听着,并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我是……不是病了?”

“嗯……也可以这样说。是呀,有段时间你是有点小毛病。”

“啊,问题可能就出在这儿。”

她又变得快活起来,而我内心的滋味则是难以言喻的。她的沉默,她的走动,她的起卧,她的微笑,所有这一切,我想象的眼前的海若,都让我感到窒息般的恐惧,甚至比窒息的恐惧还可怕。但现在这个活生生的海若,我又觉得,这是一个经过简化的海若,性格特征又有些局促,她的一举一动,她的言谈、姿态和动作都是有节制的。她挨得我很近,两个空攥着的拳头在我的胸前敲打着,紧挨着脖子的下面,然后问道:

“我们相处得怎么样?好还是不好?”

“再好不过了,”我这样回应她。

海若微微笑了一下。

“你要是这么说,那就说明不怎么样。”

“这是什么话呢,海若,亲爱的,我现在得走了。”我急慌慌地说。“你等我一下,好不好?或者,也许……你饿了吧?”我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我自己也感觉很饿了。

“饿了?不饿。”

她摇了摇头,头发摆来摆去的。

“我要等着你?很长时间吗?”

“1小时”,我就要趁机离开时,她却打断我说:

“我跟你一块走。”

“你不能跟着我,我得去工作。”

“我跟你一块去。”

这又是一个海若,原来的海若是从来不强求人的。从来不。

“亲爱的宝贝,这不可能……”

她张大眼睛看着我,猛然间抓住我的手。我的手也自下而上地抚摸着海若的前臂,她的胳膊热乎乎的,丰满而柔软,我根本就不想这样,但这几乎已经是身不由己的爱抚。我的身体已经向海若投降了,她也想把我的身体拉过去,理智不管用了,观点也没了,恐惧更谈不上了。

我不遗余力地保持镇静,于是我又重复说:

“海若,这不可能。你得留在这。”

“不行。”

她什么时候用过这种口气说话!

“为什么不行。”

“我……我也不知道。”

她四周环视了一番,又抬起眼看着我。

“我不能……,”她又转为非常轻柔的语气。

“可到底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能。我觉得……我觉得……”

很显然,她内心里正搜索着答案,当她终于找到了答案时,她就像做出了什么新发现一样。

“好像我总要……看见你才行。”

她的这席话训练有素,不带感情色彩;这是某种完全不同的语调,揣摩不透。我觉得,在不知不觉之间,我拥抱她的内心感觉突然间起了变化,尽管从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她站在那儿,我拥抱着她;但我在她的眼神里搜索着什么,把她的胳膊背过去,我一边这样做,一边寻找什么东西。我的目光已经找到了能把她捆绑起来的东西。

海若背过去的胳膊先是挣扎了几下,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然后猛地一用力,挣脱了出来,我用尽浑身的力气也没握住。她挣脱出来时,我闪了一下,我挣扎了大概有一秒钟,然后脚底悬空失去了平衡,要不是我曾是运动员的话,我肯定就四仰八叉摔个着实,而她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同情,反倒流露出一丝微弱的不易察觉的窃喜表情,然后呈振作状,悠然地放下胳膊。

海若的眼睛依旧在注视着我,同一开始的眼神一模一样,平静如水,始终这样饶有兴致地注视我,当我清醒过来时,她似乎并不清楚我刚才在恐惧重压下的发作,不清楚我所做的绝望的挣扎。海若无所用心地站在那儿,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同时又显得什么都事不关己,又像是在搜集着什么,对所有的一切都感到怪怪的。

我自己也把手放了下来。我让海若站在房间的中央,我则走向盥洗池旁边的柜子前。我感觉到,我的处境很危险,陷入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境遇,我得尽快寻找一条出路,只要能找到出路,我会不择手段。如果有人问起我,我出了什么事,还有发生的这些事意味着什么,我将无言以对,但是我已经意识到,太空站发生的所有事情,把我们每个人都卷了进去的所有事情,是一个相互关联的整体,绝不是偶然的,既可怕莫名,又难以理喻,然而我现在顾不上想这些,因为我眼下必须要找到能脱身的绝招,也就是想个能逃脱的诡计。柜子上方有个壁柜,壁柜是用来做家用药房的。我把所有的药迅速扫视了一遍,发现了一小瓶安眠药,我取了四片放进水杯里——这已是最大剂量了。我在做这些动作时,并没有在海若面前特别地注意隐蔽。这一点我自己也难以讲清楚是为什么。我也没想那么多。我往杯子里倒进开水,等着,直到药片完全溶解在水里,然后走向海若,她还一直站在房子的中央。

“你是不是生气了?”她轻声地问。

“没有的事。喝了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假设她会听我的话。她还真的二话没说就从我手里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我接过杯子放到小桌上,一屁股坐到柜子和书架之间的角落里。海若慢慢向我走来,也坐在我旁边的直接放在地板上的气垫靠背椅子上,一如往常那样,盘腿坐着;她还以我同样熟悉的姿势甩了甩头发。尽管我完全不相信,她就是海若本人,但每当我再次见到我所熟悉的她的这些细微习惯时,我的喉咙就有些发紧。这是让人无法理解的,也是令人生畏的,但最可怕的是,我自己也像喝了迷魂汤似的,已不由自主地倾向于认为,她就是海若,而她自己也大模大样地就把自己当成海若,就其举止来判断,也并不令人生厌。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一下子思想上就出现了怪念头,以为她就是海若,不会是其他什么人,只要还有什么可以确知的东西存在,我就能确信这一点!

我坐着,这姑娘背靠着我的膝盖,她的头发摆动时,弄得我的手很痒痒,我们就这样几乎一动不动地呆着。有几次我偷偷地看了看表,半个小时过去了,安眠药应该起作用了。海若喃喃自语着什么,声音非常轻。

“你说什么?”我问,但她并不回答我。我自认为这是睡意渐浓的信号,虽然我对自己的自以为是也没有当真,就是上帝也怀疑我的那点儿把式。为什么?连这个问题我也找不到答案。最有可能的解释是,我的那点儿花招也太小儿科了。

慢慢地,海若的头躺到了我的怀里,棕色的头发遮住了她的整个面庞,她呼吸均匀,像是睡着的样子。我俯下身,想把她搬到床上去,她连眼也没睁一下,就一下子用她轻柔的手抱住我的脑袋,紧接着就发出一阵尖笑声。

我被惊呆了,而她则开心得一塌糊涂,发自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眯缝着眼看着我,表情充满了天真和狡黠。我直怔怔地坐在那儿,姿态非常不自然,茫然不知所措,一副无助的样子;海若又哧哧地笑了一阵,然后把脸贴在我手上,舒服而又心满意足,无声无息了。

“她为什么笑呢?”我自问,发出的声音很是生硬。上一回她已经表现过的不安,似乎又从她的脸上显露出来。我看得出来,她想极力地表现得真诚一些。她像孩子一样用手指轻轻地揉揉她的小鼻子,一声叹息之后,她终于开口说: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突然的一句话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我的举动像个傻瓜,对不对?”她继续说。

“我忽然觉得你怎么这么像一个什么人……呶,可是你也不错:你坐在那儿,一副自以为是的派头,像……像帕尔维斯。”

“像谁?”我问,因为我觉得我偷听到了点什么。

“像帕尔维斯,呶,你知道的,那个大胖子……”

毫无疑问,海若既不可能直接认识帕尔维斯,也没有从我这里听说过他,理由很简单,因为在她死了三年多以后,他才从太空站的考察队回来。直到那时我也不认识他,而且也完全不知道,他主持研究所的会议时有一个让人受不了的坏习惯,他总是没完没了地拖延会议。顺便说一下,他的本名叫帕雷·维利斯,他的姓就取自于这个全名的缩写,这一点在他返回之前我们也是不知道的。

海若的双肘扶在我的膝盖上,仔细地端详我。我把她的双手放到她的肩上,又一点一点地把她的双手向中间移,直到脖子根的地方她的两只手碰到一起,我心里才踏实了点。但我的动作毕竟像是爱抚,直到海若闭上眼睛之后,她也没有理解成其他的意思。种种迹象都让我相信,她的身体摸上去的感觉与通常意义上人的身体一样,浑身都有体温,肌肉下面也有骨头和关节。我看她的眼神十分宁静,发现她有一种可怕的欲望,用力地让手指相互挤压。

她的两只手就快要合到一起了,这时我猛然想到了斯诺那双血乎乎的手,于是我一下子把手松开了。

“你怎么盯着看……”

我的心脏突突突地跳个不停,以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闭了一会儿眼睛。

忽然间我觉得,我经历的整个过程都是有计划的预谋,从头到尾,每个细节都能证明这一点。不要浪费时间,我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

“海若,我得走了,”我说,“如果你非跟着我不可的话,你就随我来吧。”

“那好。”

她忽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光着脚?”我边问她边向柜子走去,我从一堆五颜六色的防护服里挑选了两件,一件给我,一件给她。

“我不知道……我可能把鞋子忘在哪儿了。”她没有把握地说。我也懒得听。

“你带着衣服穿不进去,你必须把身上的衣服脱掉才行。”

“穿上防护服?这是为什么?”她一边问一边就马上脱衣服,但暴露出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衣服脱不下来,因为衣服上根本就没有可以解开的钮扣。中间的一排红色钮扣只不过是豪华的装饰。也没有拉链或者搭扣一样的东西。海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的动作很老练,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普普通通的事,从地板上捡起一个类似于解剖刀的工具,从后面把衣料剪开,一直剪到领口。这下好了,海若从头上把衣服扯了下来。防护服她穿上显得有些宽大。

“我们飞走吗?……可是你也?”她试探我说,好像我们穿好了衣服,可以离开房间了。我一味地点头。其实我心里极为恐惧,我怕我们可能会碰上斯诺,但通向太空舱起落场的通道空无一人,我们必经的无线电台房间的门也恰好关着。

太空站里一如既往的死一般的沉寂。海若看着我,她是在看我用一台电动小拖车怎么才能把存放在中间一间小房子里的火箭从轨道上拉出来。我按顺序检查了一遍微型核反应器、摇控器和喷管的状况,然后用助推车把飞行器推到圆形滚轴支座被栏杆围起来的平台上,这个平台上有一个圆锥形穹顶,我事先已经把我用过的空太空舱移走了。

这种小飞行器是专门用来在太空站和中继站之间运输货物的;除非紧急情况,否则是不可以装人的,因为从里面是无法打开的。恰恰这一点正合我意,它才成了我的计划的一部分。当然,我并非真的想把这枚火箭发射出去,但我得摆出真要发射的架势:因为海若经常陪我出去旅行,她对很多细节上的一招一势都了如指掌,我马虎不得。我把里边空调装置和氧气供应装置的状况也检查了一遍,然后打开了这两个装置,在启动了电子总开关后,控制灯亮了,我从里面狭窄的空间里爬出来,我指指里面,让站在梯子上的海若进去。

“进吧。”

“那你呢?”

“我随后就来。我必须把我们身后的盖子关紧。”

我就没有假想她会过早地揭穿我的骗局。

她几乎没有借助梯子的横木就爬了进去,她一进去,我就马上把头探进入口处,问她在里面舒不舒服,我刚刚听到从狭小空间里传来一声令人窒息的、闷声闷气的“还好”,就迅速撤出来,咣地一下把盖子用力地关上。我三下五除二就把两个插销插上了,然后用早已准备在手头上的改锥拧紧了五个加紧螺钉。

这个带尖的雪茄笔直地竖在那儿,好像它真的马上就要被发射到太空去了。我知道,被锁在里面的东西不会出任何事:里面有足够的氧气,甚至还备有少量的给养,况且我也并非真的想把她永久地囚禁在里面。

我不惜一切手段这样做,是想至少能争取几个小时的自由,好好地筹划一下,下一步怎么办,利用这个空隙与斯诺谈一谈,可是接下来又出事了。

当我再次试图紧一紧倒数第二个螺钉时,我觉得,支撑火箭的金属支架有轻微的摇动,这个金属支架呈倒鼎状,由三个护腿固定火箭。但我自己在想,这可能是我在拧螺丝时用力过猛造成的。

然而,当我向后退回几步时,我却看见了我再也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继而整个火箭颤抖了起来,里面传出连续的敲打声。砸什么砸!转念一想,如果是机器装置挤了这位棕色头发、身材修长的姑娘的位置的话,一个8吨多重的物体也不至于摇晃得这么厉害!

抛光的飞行器折射着起落场的灯光,发出嗡嗡的声音,并且颤抖着。除此之外,再也听不见任何敲打声了,机身内绝对安静,没有一丝响动,只是悬靠火箭的支架失去了轮廓,并且像琴弦一样颤动。振动的频率非常快,我心里捏着一把汗,担心这样抖下去机身会出问题。我用哆哆嗦嗦的手勉强又把最后一颗螺钉加固了一下,把改锥扔得远远的,然后从梯子上跳了下来。我慢慢地撤离,倒退着走,不敢转身,我边走边看到,箭体就像是蒸笼的托座,在持续不断的高温气体压力下连蹦带跳的。我觉得箭体表面已经失去了清一色的光泽。我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奔向遥控发射架,双手一起按下两个开关,一个是控制核反应堆的,另一个是接通无线电台的——与火箭内舱连通的麦克风里传来刺耳的尖叫声,或者也许是刺耳的咝咝声,反正完全与人发出的声音不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能从中分辨出一再重复的歇斯底里的呼叫声:“克里斯!克里斯!克里斯!!!”

其他的我就听不清楚了。我的手指也是一片血肉模糊,我既慌乱又紧张,设法赶快发射火箭。墙上反射着淡青色的光,发射台上喷管的排气口喷出一团团的烟雾,尘埃飞扬,这些尘埃旋即又变成一柱一柱刺眼的火星子,各种混杂的声音甚至遮盖住了发射启动时那种绵长的轰隆隆的声音。随着三条火舌的喷射而出,火箭起飞了,三条火舌又迅即合为一条火龙,喷气孔喷射出的火龙一窜一窜的,蔚为壮观。然后发射场的隔离门又关上了,自动开启的空调开始注入新鲜的空气,整个大厅的空气开始流动,呛人的气体打着旋地向排气孔飞去。这一切过程我都不太熟悉。我的双手还扶在发射操作台上,整个脸被烤得黑乎乎的,头发全部蜷曲了,这是由于火舌掀起的热浪冲击造成的,我痉挛着大口地吸着空气;空气里有股焦味,同时也有由电离作用产生的那种类似于臭氧的味道。尽管在发射的瞬间,我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我还是被喷射的火光刺伤了眼睛,我的眼前现在只浮现出黑色、红色和金色的光环。慢慢地,这些症状消失了。等我的眼睛复明之后,烟雾、尘埃和雾气已经不见了,它们已经被不断呜咽地旋转着的空气压缩机吸走了。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闪着绿光的雷达屏幕。我着手调试反射望远镜,想设法追踪火箭的位置。当我终于在望远镜上找到它时,它早已飞出了大气层。在我的一生里,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冒险,这么快地、完全是盲目地发射了一颗飞行器,在对发射没有任何概念的情况下,既不知道应该是多大的加速度,也不知道到底要把它发射到哪里去。我想得很简单,把它发射到轨道上,让它围绕着索拉里斯的轨道转,高度大概有个1000公里就行了,然后把推进器一关不就行了嘛;只要这些装置还在运转,我就不敢保证,会不会出事故,灾难有可能接连发生。我还蒙对了,我查了一下天文表,轨道的高度果然是确定在1000公里的位置。说心里话,她的安全也是没有保障的;但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出路,我也没有办法。

火箭发射之后就被我关掉的麦克风,我现在已经没有胆量打开了。相反,我现在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只要能不再听到这种令人恐怖的声音就好,这种声音听上去没有任何人性可言。有一点我可以说: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通过海若的这张佯装的面孔,我开始看破了另一副真实的面孔,相对于这副真实的面孔,选择疯掉也不啻是一种解放。

我离开发射场时,已是一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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