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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俗讼

媚俗讼




媚俗(kitsch)是现代商业社会的宿命特征,媚俗的潮流(tide of kitsch),到了有人要抗议,已是不可抵制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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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责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这种现成语太容易说,亚里士多德是苏联极权主义的太祖吗,伏尔泰要为古拉格群岛集中营负责吗,中国民谚“老虎不怪,怪山”,虎噬了人,人恨山,要是没有你这座山,哪能会出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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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万能”是错,任何“万能”都错。十八世纪启蒙运动成为二十世纪极权主义的作俑者,这种新原罪,且不论其公道与否,总归对二十世纪并无教益,反“理性”的论调是潇洒的,反“理性”的行为却步履踉跄。

说“十八世纪不仅属于卢梭、伏尔泰、费尔巴哈,它也属于费尔丁、斯特恩、哥德和勒卢”,不如说十八世纪属于莫扎特。

“回到莫扎特”的呼声,告知世人,我们再也回不到莫扎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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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存在,皆合理”,莱布尼茨、黑格尔皆出此言,合什么“理”呢,这样的话说了之后,还好意思说别的话吗。

这是关门时说的话,说完,门关了,这门是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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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愚昧,使福楼拜发狂地愤怒,是“先知的愤怒”,“弥赛亚的愤怒”,所幸他撒手得早,再迟一世纪……我们是见得多了,见怪不怪其怪才不自败哩。

既然“评价一个时代不能光从思想和理论着手,必须考虑到那个时代的艺术”,那么福楼拜是艺术家,他没有将其暴怒放进他的艺术里,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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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化之为愚蠢,并非由于无知,而是对各种思潮的生吞活剥”,是这样,多半是这样,但投向未来世界的影响,福楼拜会比弗洛伊德更深远吗——不可想像。未来世界的图像,或者: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油腻了,乏味了。同时,独立思考,真知焯见越来越不成其为势力。俗媚俗,愈俗愈媚,愈媚愈俗,欧罗巴一窒息,别处随之瘫痪。莫取笑,欧罗巴没有什么长在母体之外的心脏。布洛克(Hermann Broch)说:

“现代小说英勇地与媚俗的潮流抗争,最终被淹没了。”

可不是预测,而是承认,又有多少小说家(艺术家)在参与媚俗的潮流,俨然主流哩,这些奸贼,福楼拜见之要吐血,布洛克的话隔了五十年,在大众传播媒介的无孔不入的洪水中,“美学”“道德观”竞起献媚,一俗生万俗,什么都可以俗个透,这叫奇迹。

上帝有没有幽默感,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政治的极权、商业的极权是绝无幽默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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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的盒子有好几只,至少是一洲一只,那欧罗巴的盒子打开,各种灾祸飞了出来,赶紧盖上,盒底只剩一样东西:个人主义。欧罗巴是凭个人主义来与各种灾祸作周旋抗衡的,媚俗的潮流使个人主义惨遭灭顶,其他的主义死了,会有哀乐挽歌,唯个人主义之死一片沉寂。


去岁春日,偶见米兰·昆特拉一九八五年五月在耶路撒冷文学奖的典礼上的讲词,随记了些感喟,拟作《媚俗讼》以抒郁结,无奈拖宕经年一时难以成篇,不如录出例为断想,仍用《媚俗讼》冠之,有贻大题小作之讥,或示蓄意兴讼事犹未已可也。


一九九二年冬初,杰克逊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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