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伊早晨过来时，科拉松和我依然坐在房间里守着伊莱的尸体，没有半分睡意。床头柜上放着两个装满烟头的塑料水瓶，好像两只漂流瓶。
雷伊推开紧闭的房门，发现我们被浓重的烟雾包围，四周是装满枪的行李袋。
我站起来，溜出了房间。我不想听到科拉松告诉雷伊发生了什么，不想听别人用言语描述我的人生。
我走出酒店，呼吸着凉爽清新的晨间空气，看也不看隔壁房间，伊莱正躺在里面的地板上。
卡车和汽车一辆接一辆地沿着高速路行驶，我尝到了柴油和废气的味道。酒店停车场的灰色水泥地面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的晨露。
我抬头望去，月亮还挂在天上，因为夜晚不会很快离开，它会苟延残喘到最后一刻。
几分钟后，雷伊和科拉松来到外面，分别提着个沉重的袋子，袋子里装满了枪。
雷伊与我擦肩而过，径直朝汽车走去，我早料到他不会说一个字。
科拉松走到我旁边，把袋子放在地上。
“别担心，”她说，“我告诉过你，雷伊不会生气的。他只说‘迟到总比没有好’，意思是他希望这事早点发生。你知道，雷伊不那么在乎这种事，他说你不过是拍死了一只苍蝇。”
我和科拉松走到车前，雷伊把两个行李袋放进后备厢，把另一个袋子搁在后排座。
他看看我，指了指汽车。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科拉松打开车门，我钻进去，躺在后排座的那一袋子武器上，起初它们有些硌人，后来我不停地扭动身体，终于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我仰躺着，这样可以看到后车窗。
我的身体和狩猎步枪一样长。
科拉松把第四个袋子也拿进来，里面都是手枪，她把它轻轻地放在我的身上。
等到我也适应了这个袋子之后，我能透过帆布感觉到几十把手枪和包在它们外面的报纸的重量。伊莱的枪也在其中，它是个不错的旅伴。
“你就这么躲着，”科拉松说，“没人能看见你。”
我回家了。我这一生都是在汽车里度过的，现在我睡在我妈妈的卧室里。
科拉松说，他们每个月都会贿赂边防警卫，对方会让他们把枪运进墨西哥，但运孩子可能会引起麻烦。
“等我们越过边境，你就出来，跟我一起坐在前排，”她说，“不用太长时间，别担心。但愿路上不要堵车。我们只要过了桥就万事大吉了。”
雷伊发动引擎，倒车，慢慢地驶离旅馆，远离伊莱·雷德蒙，朝边境进发。
科拉松一直在说话，她在用自己的话填补我的沉默。
“你会看到的，”她说，“墨西哥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这是真的。你会爱上她的。那里人人都说西班牙语，但我们也明白沉默是金，知道爱上一个人时并不一定需要告诉对方。只要去了那里，你就不想走了。也许你会出名，在派对上唱歌。我会把每一样东西都指给你看。这不会是一场梦。”
透过压在我身上的行李袋旁边的小缝隙，我仰望车窗外面的天空。
“要下雨了，”科拉松说，“看看那些乌云。”
几滴雨落了下来。
我想起寄养之家的利奥，他现在一定还在床上睡觉，躺在浸透了我为妈妈流下的眼泪的枕头上。
“我们正在越过边境。”科拉松说。
我知道有一天我会返回美国找利奥，在人生的黄页簿里寻找我父亲的名字。
“我们上桥了，”科拉松说，“这是华雷斯-林肯大桥[6]。我们在过河。”
我看着天空，第一次呼吸到了不属于任何国家的空气。
几滴大雨点落在玻璃窗上，雨慢慢地下了起来，清晨的雷声响起，雨水像流血一般淌下窗户。
早晨变得像夜幕降临般黑暗。
在墨西哥那边的入境口岸，一名边防警卫拦住我们，拍了拍驾驶座一侧的车窗。
“别动，珀尔，”科拉松对我说，“别喘气。”
“钱在我这里。”雷伊停下车，关了发动机，科拉松说。
雷伊按动开关，我听见司机那边的电动车窗降下来，还听到纸张沙沙作响，那是他把一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了警卫。
两人用西班牙语说了几句，雷伊发动了车，开着它驶向高速路。
我们把暴风雨留在了身后的美国。
“别害怕，”科拉松说，“雷伊喜欢开得很快，他不在乎限速。”
车速表上的指针向上移动，车厢被阳光点亮，科拉松放下窗户，温暖的微风吹进车里。
雷伊加大车速，越来越快地进入墨西哥，天空跟着变成了蓝色。
我躺在枪上，心知自己躺在那些已然发生的死亡和即将到来的死亡之上。
阳光和速度让我昏昏欲睡，我放松下来，两大袋枪仿佛摇篮，拥抱着我的身体。
在我的白日梦里，我感觉自己置身骷髅堆，那些枪就是X射线下长长的腿骨、短短的尺骨和肋骨，X射线下支离破碎的肢体。我嗅着火药的味道，也许还有铁锈和血液的味道，血液和铁锈。动物的灵魂和人类的灵魂环绕着我，我听到一首赞美之歌。掌声。我听到它们对我说：珀尔，珀尔，珀尔，祝贺，祝贺，祝贺。
[1] 指“埃弗格莱德”，也即佛罗里达南部著名的大沼泽地。
[2] 主要用于美国和加拿大，是当确认发生儿童绑架案件时，透过各种媒体向社会大众传播的一种警戒告知。
[3] 《圣经·以西结书》，第37章，第9小节。——译者注
[4] 二人皆为美国当代最知名的拉丁裔歌手。
[5] 指脱帽致哀。
[6] 坐落于美墨边境的格兰德河之上，连接美国的拉雷多市和墨西哥的新拉雷多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