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廷玉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推开屋门,走到院子里。明月当空,万籁俱静,深夜里唯有他独自叹息的声音。自从扈三娘失踪之后,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了。
他的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就目前的形势而言,扈三娘被梁山掳走的可能性很大。对付叛徒,宋江一向不留情面,且不择手段。尽管唐霄宽慰他,或许三娘被其他事务缠身,暂时推脱不开,可栾廷玉并不这么认为。扈三娘不是这种人。
失踪当天,鲁智深就派了不少喽啰下山,由栾廷玉、唐霄、徐燎、张青和曹正分别带队,在二龙山周边村镇寻人,从白天找到晚上,皆无收获。渐渐地,搜索范围又扩大至百里,查了好几日,仍是杳无音讯。栾廷玉开始责怪自己,何以如此大意,当时若陪同她一起下山办事,或许不会发生这种事。
他将酒壶对着嘴,喝了一口,说道:“我知道你来了。”
话一说完,便从院外走进一个人,正是唐霄。
栾廷玉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笑着道:“唐兄弟,你这么晚不睡,来我这里做什么?难不成想找我喝一杯?”
“不是,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唐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有什么好看的。这几日,晏姑娘的身体怎么样?”
“她挺好的,刚睡下,身体没有大碍。服了小苓留下的药后,这些天毒性退了大半。只不过脸上出了些疹子,暂时还消不去。”说到杨采苓的名字,唐霄神色有些尴尬。
“我说你,当时发这么大的脾气。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冲撞了人家杨姑娘,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现在人家可是当上了桃花山的寨主,才不在这二龙山,受你的窝囊气。”
提到桃花山,唐霄不由得低下了头,低声道:“因为我的关系,牵连了你们,使得桃花山不愿与二龙山结盟。我对不起大家。”说完,又发出一声嗟叹。
栾廷玉见唐霄自责起来,哈哈一笑,说道:“唐兄弟,我和你开个玩笑,你不要当真。结盟的事,以后可以谈。实在没法子,你栾大哥我觍着脸,亲自上桃花山找杨姑娘说去。再怎么样,她总要给我个面子吧?”
“小苓脾气可倔得狠,她下决心的事,谁都改变不了。就算你去,恐怕也……”
“我去不成,就你去,”栾廷玉使劲拍了拍唐霄的背脊,“你一个大男人,向她赔个不是又如何?更何况那天确确实实是你错怪了她。姑娘家脸皮儿薄,你这般骂她,谁受得了?”
唐霄不说话,接过栾廷玉手里的酒壶,也对着嘴喝。
“这就对了嘛!你要是害臊,栾大哥陪你一块儿去!”栾廷玉拍了拍胸口,大声道,“你和你师妹清清白白,到时候把话说开了,杨姑娘自然会原谅你。”
“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对了,派去东京的探子回来了。”
“哦?”栾廷玉扬起了眉毛,“怎么说?”
“查了一圈,没有找到张闲兄弟。那间客栈已被别人租下,改成了酒楼。少林寺一战,他最后是和仙音阁的刺客在一起。可探子也去查了仙音阁,仍是不见张闲兄弟的人影,七仙女中,也只有梁红玉回了东京,其他人均下落不明。”
栾廷玉听完,略一沉吟,才道:“照你这么说,张闲兄弟应该是和仙音阁的一众女刺客在一起?瞧她们在少室山舍命保护他的样子,应该也无意加害于他。”
“如果和她们在一起,那我还是放心的。只怕……”
“只怕什么?”
“张闲兄弟与燕青外形十分相似,我怕梁山的人也搞错,把他当成燕青,带回了梁山泊。”
栾廷玉大惊,道:“若是这样,那张闲兄弟的境遇可是大大的不妙!吴用何等眼力,会瞧不出他们俩的区别?我们必须设法相救才是!”
唐霄劝道:“栾大哥,不要太担心。这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测而已。况且就算张闲兄弟真被梁山泊的人当成燕青,抓了回去,已过了这么多时日,恐怕也已经……”唐霄不忍说出最坏的结果,就此打住。
“张闲兄弟虽然不会武艺,但胆识过人,慷慨仗义,是一条汉子。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栾大哥说得是!”
“今夜你我都睡不着觉,不如到屋内痛饮一番,如何?”
“如此甚好。”言罢,唐霄便与栾廷玉携手入屋。
进了屋内,栾廷玉拿出好酒,对饮起来。唐霄为杨采苓的事苦闷,栾廷玉也正为扈三娘失踪的事情忧心,两人想起各自心事,均悒悒不乐,喝起酒来也没了节制,你一杯,我一杯,推杯换盏,聊到深夜。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唐霄迷迷糊糊道:“栾大哥,时间不早了,我要回房了。”他站起身来,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好似踩在云上。
栾廷玉也喝晕了头,嘴上却道:“不行,再喝,继续喝。”
唐霄脚下一软,倒在地上,嘴里说着什么,栾廷玉却听不清。他想凑过头去听,谁知也是双腿发飘,走了两步,便也摔倒在地,醉得不省人事。
次日清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唐霄吵醒。
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和栾廷玉都睡在地上,门外有人在喊栾廷玉的名字。他头疼欲裂,但还是勉强撑起身子,走去开门。此时栾廷玉还未被声音吵醒,兀自呼呼大睡,鼾声震耳。唐霄打开房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绿纱衫的妇人,正是孙二娘。
孙二娘往屋里瞧了一眼,笑道:“怪不得去你房里找不到人,原来昨夜和栾大哥睡一起,你们俩该不会有断袖之癖吧?”
唐霄大窘,急道:“怎么可能!昨天喝多了,就……就这样了。”
孙二娘收起笑脸,正色道:“其实,我是来找你的。”
唐霄好奇道:“什么事?”
孙二娘从身后拿出一封信,递给唐霄,说道:“晏姑娘走了,留下这封短笺给你。哎呀,你还是自己看吧。”她见唐霄不接短笺,便直接塞在他的手心里。
唐霄握着笺,也不急着读,眼睛直直地看着孙二娘,问道:“她……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走的?她伤还没养好,就这样下山,很危险的!”
孙二娘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猜是昨夜趁你醉着的时候走的。”
唐霄忙展开笺纸,看到了两行字:
师哥,我回崆峒山找爹爹去了,你不要来寻我。杨姑娘是个好人,冰清玉洁,医术无双,她才配得上你。你一定要找到她。珍重。
读完短笺,唐霄怅然若失,双眼的神色也渐渐黯淡了下去。
他们从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他也知道师妹对自己一往情深。因为他与杨家订婚的事,师妹一怒之下出走崆峒山,让师父十分恼怒。她混入夜行者,意欲行刺孙列,最后失败被辱,也是因为自己。师妹现在遭受的所有苦难,都是自己带给她的。
唐霄手里握着短笺,心头一热,就想立刻去追回师妹,与她成婚,照顾她一生一世。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迷惑了。自己对师妹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把她当成妹子,还是当作爱人?是内疚多一点,责任多一点,还是爱情多一点?
这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孙二娘见他呆立在那儿,整个人如魔怔一般,还以为他是担心晏贞姑的伤势未愈,便宽言劝道:“唐兄弟,晏姑娘最近已能下床,行动无碍,而且她的武功不在你之下,不需太过担心。”
唐霄心中五味杂陈,口中讷讷道:“是……是的。”
此时栾廷玉也已醒来,见孙二娘在门口和唐霄说话,也走上前来询问。得知事情经过后,栾廷玉也劝道:“你师妹留在这里,也是伤心多过开心,回崆峒山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孙二娘也在一旁附和,劝慰了几句。
唐霄心想,与其让师妹追随自己,想起一些不痛快的往事,不如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等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找个时间回一次崆峒山,再亲自向师父负荆请罪。
三人正说话间,忽听院子外一阵喧闹,跟着跑进一个喽啰,喘着粗气,见了孙二娘,便大声喊道:“头领,大事不好了!”
孙二娘秀眉紧蹙,喝道:“大呼小叫什么!”
栾廷玉上前扶起喽啰,温言道:“不急,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喽啰额头上全是汗,道:“昨日派下山负责侦查的黑骑兄弟一十五人,全……全都被送回来了。”他话刚说完,便放声大哭起来。
驻扎在二龙山的部队分“赤、绿、白、黑”四骑,其中“黑骑”相当于斥候,主要负责侦察敌情以及山下情报的搜集,是二龙山的侦察兵。其中大多数人,都曾在梁山泊莲台寺担任过要职。
栾廷玉疑道:“送回来?把什么送回来?”
喽啰哽咽道:“人头。”
在场三人同时一惊。黑骑军虽不是二龙山最精锐的部队,可却是最机敏的。下山一十五人,竟然一个都没逃过毒手,这也绝非寻常。
那喽啰继续说道:“他们送来一麻袋头颅,是让山下的村民背上来的。”
唐霄问道:“是谁动的手?”
喽啰摇头道:“那村民也不认得。就说是一个穿白色袍子的男人,手里还握着一杆银枪。他给了村民几两银子,让他把麻袋交给大当家。”说完这段,喽啰拍了拍脑袋,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还有,那村民说这白袍子上,还绣着图呢!”
“什么图?”唐霄追问道。
“说是像头上长角的狮子,身上还有鳞片。”
听了描述,唐霄不由得向栾廷玉瞧了一眼。栾廷玉朝他点了点头,面色极为沉重。他们已隐隐猜到了那白袍客的身份。
孙二娘听了,也是惊愕万分,颤声道:“他……他怎么亲自下山了……这可如何是好……”
栾廷玉冷笑一声,道:“是祸躲不过!就是来了又如何,大不了和他拼了!更何况不一定是那家伙,我们先去瞧瞧!”
三人当即出了院子,向宝珠寺进发。那喽啰趋步跟在他们身后。
到得大殿,只见一群山寨头领和各骑首领围成一圈,鲁智深、武松、杨志、徐燎、施恩、曹正、张青、白胜和刘唐都在。大殿中间放置着麻袋,一群人正在商讨什么。鲁智深见他们来了,忙迎了上去。栾廷玉看他面色不好,内心已猜中了七八分。
唐霄快步绕过众人,蹲在麻袋边,扯开袋口往里瞧去,里面果然是一十五颗人头。头颅下方,都是一道平整的切口。其中有几张脸,还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唐霄不忍细看,扭过头对众人道:“瞧这脖子上的切口,这些人均是被一击致命。唉,兄弟们死之前,没有受太多苦,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在他的印象中,江湖上还没有谁能够做到这种地步。
如果有,也仅仅存在于传说中。
武松叹道:“就算是杨制使与徐燎兄一口快刀使将开来,恐怕也无法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到齐齐切下一十五颗人头。瞧这切口的精准度,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
徐燎在一旁点头道:“我确实做不到。”
杨志在一旁抱着槛兽宝刀,并不说话。不说话不代表没感觉,他的内心亦是十分震撼。
“大不了,我们和他拼了!”不知是四骑中哪位首领喊了一声,“再怎么强,也不过是一个人,咱们山头数千个兄弟,难不成还怕了他?”
孙二娘闻之大怒,厉声道:“闭嘴,你懂个屁!单他一个人,一杆枪,便可随随便便挑了一个数百人的山寨,这等能耐,天下间能有几个人比得过?”
大殿内顿时一片沉默。
鲁智深哼了一声,面有愠色道:“这哑巴武艺虽然高强,也不过是宋江的傀儡罢了!”
众人都知道,花和尚口中的“哑巴”,指的就是在梁山泊坐第二把交椅的玉麒麟・卢俊义。卢俊义虽然口不能言,但拳脚功夫之精纯,世间已罕有敌手,若是手里再有一杆银枪,更是千军万马也不放在眼里,真正的“万人敌”。当年在梁山校场上,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等五虎上将围战,亦敌不过一个卢俊义。
鲁智深在大殿上踱来踱去,道:“他卢俊义率大军来讨伐,我们拼死抵抗便是。洒家战死在这二龙山上,也好过在梁山泊受宋江这黑厮的鸟气!”
大殿内群情激昂,纷纷热血上涌,恨不能立刻拔刀下山,与卢俊义决一雌雄。唯有鲁智深、武松、杨志等几个与卢俊义交过手的头领,均是愁眉不展,怏怏不乐。栾廷玉、唐霄和徐燎虽听过卢俊义的大名,却未亲眼见过,不知是否如传说中描绘的那么神乎其神。他们心想,再强也不过孙列这样的水准,说是“万人敌”,恐怕也有些言过其实。
大伙儿又在殿上讨论了一阵,便各自散去,该操练的操练,该休息的休息。
到了申末时分,山下的村民又送来一袋头颅,一共八颗。
而这一次,是早先派去搜寻扈三娘的那队人马。也就是说,他们在回山的途中,遭遇了卢俊义的部队,又被砍掉了脑袋,送上山来。鲁智深大怒,当即要率军下山,却被武松、栾廷玉劝住。唐霄也道:“我们盘踞在山寨上,卢俊义要攻上来,也非易事。若是贸然下山,敌暗我明,恐怕于我们不利。”
鲁智深想了想,唐霄的话也有道理。他身为山寨之主,身负千百条人命,一句话就可以让二龙山尸横遍野,绝不能像从前那般任性。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都有麻袋被送上二龙山。不仅如此,派下山去收购粮食的队伍,也都被砍下人头,送到宝珠寺。似乎只要意图下山或者上山的人,都会被他砍去脑袋,丢掉性命。一时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盘旋在二龙山山寨的上空。
“所有下山的要道,均已派出了黑骑军的兄弟去探路,结果都叫人砍了脑袋,他们这是围山!想把我们活活困死在山寨之中!”
坐在大殿上的鲁智深怒不可遏,他一生中,哪里受过这种侮辱。若不是兄弟们死命劝阻,他早提着禅杖下山,去找卢俊义拼命了。
唐霄提议道:“不如舍了山寨,我们冲杀下去。所有头领集结在一起,那卢俊义本事再大,我们众志成城,也可与他一战。”
谁知鲁智深一口拒绝,没有回旋的余地。
唐霄叹道:“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对方这次前来带了多少兵马,有哪些装备,甚至连带队的头领是何人,也一无所知。孙子曰,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两军交战,若无斥候做先锋探查敌情,这仗还怎么打?”他自幼熟读兵书,深知敌暗我明,乃是兵家大忌。
这时,忽有一人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大殿中央。众人一看,竟是平素少言寡语的徐燎。
“我下去看看。”徐燎挺着胸膛,神色极为平静。
确实,在这二龙山之上,没人比徐燎更适合这个角色。刺探军情,就是他的老本行。他曾是皇城司副指挥使,大宋一等一的谍者,数年前孤身一人潜入辽国,且全身而退。梁山泊的探事郎、二龙山的黑骑军固然优秀,但还远远不能和皇城司亲事官相提并论。
“不行,不行!”鲁智深大摇其头,口气依旧坚决,“卢俊义太危险了,洒家不能拿徐燎兄弟的命去冒险!”
“你不信我?”徐燎皱了皱眉头。
“我也不同意让徐兄单独下山,万一有什么不测,我们岂不是又损失了一员战将?”孙二娘也极力反对道。
“请你们相信我。”
徐燎扫视大殿上的众位头领,脸上现出凶悍的神情,周身则散发出浓烈的杀气。
他们只以为徐燎是个退役的皇城司亲事官,却忘了眼前这个男人,也曾是令整个京师贼人闻风丧胆、杀人不眨眼的鬼刃。
“也罢!”鲁智深望着徐燎坚定的眼神,说道,“洒家答应你便是。”
无月之夜。
被黑暗笼罩的山道上,忽地闪现出一个人影,正急速移动着。在四下无光的郊野,若非有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恐怕什么都瞧不见,更不用说如这人影般展开轻功,高速奔袭在崇山峻岭之间。
不过,这一切对于徐燎来说,并不困难。
他在皇城司受训时,曾被关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中,同时与四五个亡命之徒用刀剑搏杀。目不视物时,靠的是直觉。常年在黑暗中战斗,令他双目捕捉光亮的能力增倍不少,只要有一点光亮,周围事物就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一次,他挑的是一条罕有人烟的山间小道,从这里下山,一般很难被追踪。如果有,他一定会察觉到。这山路如羊肠般狭窄,十分崎岖,徐燎逶迤而下,用了半个时辰,才下了山冈,来到一处小坡。他弓腰前行了几步,忽然感觉到了人的气息,不及思考,便立刻躲在一块巨岩之下。
脚步声渐渐靠近,虽然极轻,但也逃不过徐燎的耳朵。那人来到巨岩附近,徐燎探头去看,见是个身着夜行衣的瘦子,正在左右张望。过了一会儿,黑衣人又伏在地上,用手轻轻触摸泥地。徐燎见了,心中冷笑,知道他在利用地上的枯叶搜寻脚印。
那些黏附在泥地上的枯叶,若是有人踩上去,必然会留下痕迹。可黑衣人瞧了几处,新的落叶形状都很完整,说明昨夜之后,这条山路并无行人经过。只可惜,这种粗浅的追踪法,若是用在他人身上,或许有用,但在皇城司副指挥使这儿,却有些班门弄斧的意味。
黑衣人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然后往回跑去。徐燎猜想他是要去向某人报信,忙展开身形,紧紧追在他的身后。如果论速度,徐燎的轻功恐怕不及唐霄,但要谈跟踪术,唐霄就远远不如了。尤其是这踏雪无痕的本事,徐燎可是下过苦功夫的。
徐燎紧紧咬住黑衣人,几个起落之后,那人便转入一个隐蔽的山洞。徐燎观察片刻,确定洞口无人把守,也无巡哨,这才跟了进去。由于洞内回声较大,徐燎改用四肢着地,以几近攀爬的方式,紧随在黑衣人身后。
山洞深处隐隐有火光,还有人交谈的声音。
此情此景,令徐燎回忆起早年潜入西夏兴庆府执行任务,与党项人角逐于六盘山上的情境。那时也在山洞中,徐燎以一人之力,剿灭了八位追击他的西夏武士,自己也受了重伤,差些丧命在曲折险狭的山地。
黑衣人进了一间石室,似在汇报什么,徐燎依在石室附近的石壁上,侧耳聆听。可惜距离太远,说话声又太轻,无法听全。大意是今夜并无人下山,请头领宽心。
徐燎又向内移了几步,用极为缓慢的速度,将头微微探出,去看石室内的情况。他瞧见黑衣人跪在一张空椅之前,头低垂着,没有任何动作。
目光触及这个画面的刹那,徐燎便瞧出这黑衣人已然气绝,被人用一种极为快速的手法杀死。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压力从身侧传来,这种近乎直觉般的感应能力,全靠他多年在血海尸山中磨砺得来!旋身、跳跃、抽刀、护体,一系列动作在瞬间完成!
下一刻,银色的枪头从石壁中猛然钻出,直刺方才徐燎所站立的位置!顿时石墙破裂的响声乍起,碎石激飞!
徐燎堪堪躲过这致命一击,横握虎翼刀,双眼直视前方,摆出戒备的架势。
白衣男子从破壁中缓缓走出,也看着徐燎。只见他面容俊美,白袍上文有麒麟图。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似文弱的男子,竟用手中这一杆纯银色的长枪,在厚厚的石壁上捅出一个这么大的窟窿。
这是何等臂力?天下间能与之抗衡的,恐怕一只手就能数完。
“你就是卢俊义了?”徐燎冷笑一声,“天下第一?”
卢俊义也笑了起来,他瞧见适才徐燎闪避的身姿,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对手。
他的笑容给徐燎带来了极大的压迫力。不,不是微笑,而是卢俊义身上散发出的某种特质,这种特质不是杀气,而是霸气。只有顶尖的强者,身上才会有这样的气息。
卢俊义身形启动,白袍翻飞,一杆银枪从中刺出,如鬼魅般直击徐燎面门。徐燎架刀去挡,却发现枪刃忽地改变方向,扎向自己小腹,忙翻转手腕,用刀背砸向枪头。谁知又是虚招,枪杆回旋,长杆狠狠打中徐燎的背脊。
徐燎往前急冲几步,缓解了身后的冲击,却依旧剧痛攻心。
银枪攻势未减,枪刃再次袭来,徐燎来不及回头,仅凭直觉,猛力挥刀向后撩击,砸中枪尖,顿时星火四溅。那冲击力太大,虎翼刀险些从徐燎手中脱落。刚化解这招,徐燎臀部又被卢俊义从身后狠狠踹中,整个人向前猛扑,他借势一滚,才不至于摔得头破血流。
他身形站定,白影又至,徐燎勉力举刀迎架,银枪一个虚晃,顺势割破他的手腕,虎翼刀掉在地上。徐燎身子向前一冲,想去抢刀,却被卢俊义抬起一脚,正中脸颊,整个人摔出两三丈远,狠狠砸在地上。
谁会想到,玉麒麟在仅仅三招之内,竟把皇城司鬼刃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就连徐燎自己都暗自惊愕,这个卢俊义,实力远在孙列之上,乃是他一生中未遇之强敌!他甚至都看不清卢俊义如何出招,唯一能看见的就是那如影随形、鬼魅般追击他的枪刃。
——天下间竟有这样强的武者!
徐燎的脸颊高高肿起,右眼被挤成了一条缝隙,鲜血从中流了出来。他大口喘着气,脑子里一片混沌。从前与人对战,仅凭肌肉直觉便可轻松获胜,而这一次,才打了三招,身体竟已超越负荷,连站起来都觉得吃力。同样是双手双脚,武者和武者的差距,竟如此之大。
卢俊义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将银枪逆转,枪头朝下,扎在地上。腾出双手后,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勾了勾食指。
——不用兵器,我们比拳!
徐燎明白他的意思。尽管他深知自己不是对手,可作为一名武者,面对天下第一的邀约,谁又能拒绝呢?
“好,我们徒手打!”徐燎站稳之后,展开双臂,摆了个门户。
卢俊义迅速跨出两步,冲上前来,右掌斜劈徐燎颈侧,徐燎左手握拳,屈臂挡下,卢俊义变掌为爪,勾住徐燎左小臂,往前一拖,左拳猛击徐燎面门,徐燎侧头避开的同时,腹部感到一阵剧痛!
原来卢俊义双手与之缠斗时,左腿飞起,一记猛烈的鞭腿狠狠抽中了徐燎的右腹。
剧痛令徐燎狂怒,猛挥右拳去打卢俊义的脑侧。卢俊义不慌不忙,低头避开,左手一记急速勾拳正中徐燎下颚,打得他头晕眼花。像他这样,能将步法与身法完美融合在一起的武者,徐燎从未见过。甚至可以说,远远超出了他对“武术”的认知。
在武术的技巧上,眼前这个白袍男子,已臻化境!
两人互相挥拳,卢俊义的拳速比徐燎快了近一倍,是以徐燎拳拳落空,而卢俊义则招招命中目标。所幸他拳头的力道不大,若是鲁智深的拳劲,徐燎恐怕早就被活活打死了。
拳来腿往,两个回合下来,徐燎已是满面瘀青,浑身脱力。最后被卢俊义一个回旋踢,整个人又飞倒在地。这一次,他却很难再站起来了。
卢俊义见他这般惨状,满脸的失望。他回过身,将扎入地上的银枪拔出,又拾起地上的虎翼刀。徐燎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开口道:“要杀我,你就动手吧!我技不如人,打不过你,死在你的手里,也不算冤枉!”
卢俊义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徐燎又道:“你……你拿我的刀做什么?难道你想用这把刀,来取我的命?”
卢俊义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接下来,他做了一件令徐燎意想不到的事。
他呼喝一声,将虎翼刀高高抛起,然后忽然展开架势,双手紧握枪杆,垂直劈下!枪刃劈中虎翼刀的刀身,只听一阵清脆的金属鸣音,虎翼刀竟从中断裂开来,后半段与刀柄掉在近处,前半段与刀尖旋飞出去,落在远处。
徐燎呆呆地瞧着地上断成两截的虎翼刀,越看越是愤怒。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这是习武之人的尊严。而当面目睹兵刃被毁,对于一个武人而言,更是绝对无法接受的耻辱。
怒喝声从徐燎喉间发出,他单手抄起地上的断刀,向卢俊义的胸口刺击。徐燎罩门大开,浑不顾死,显是要与卢俊义同归于尽!。
卢俊义收起笑容,旋转手中银枪,用枪尾横拨断刀刃尖,轻轻松松地架开了徐燎的刺击。紧接着,枪尖顺势一抹,在徐燎胸口划出了道深深的血口。从伤口中涌出的鲜血四射飞溅,染红了卢俊义的白袍。
可徐燎并没有倒下,而是紧咬牙根,刀柄在手掌心转了一圈,然后反握,断刀刀尖再次向卢俊义猛扎!卢俊义微感惊愕,向后倒退两步,手中银枪一挺,锐利的枪尖没入徐燎胸口。而徐燎扎向他的刀尖,也划破了卢俊义的手背,浅浅的伤口飞出了点点血液。
卢俊义瞪大双目,他没想到,这人竟能够伤到他。
惊愕过后,随之而来的则是盛怒。他猛然拔出银枪,脸上愤恨之情不减,那枪尖离开创口,赫然挟出了一串血滴。
徐燎则仰面倒下,脸上已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