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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后记

王蕾

2001年,我一个人守着一个大别墅,遇到了我发誓永不再见的世界上最野蛮无理的人。

十四年后,我执笔为这个人写了本传记,从采访到出书历时三年多。

生活的安排就是这样。

别墅是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师奚志农初到香格里拉(当时还叫中甸)时租下来的,他正巧和妻子史立红老师带女儿去离野生滇金丝猴群最近的那仁村工作去了。而最野蛮无理的那个人,没错,就是肖林。我当时正受奚老师和史老师之托写一本以滇金丝猴为主题的儿童科普读物,肖林二话不说地接受了采访,但采访只维持了半个小时,而且没网到半句有效信息。

整个的采访就是他不断地说“我不知道”“这事去问别人”……还有不停地皱眉——眉心两道竖纹不断拧紧,让人烦躁不已。

我终于忍不住爆发:“那我的书怎么写?”

“啊?你写不出来,倒来问我?”肖林终于放下了眉头,心满意足地甩开我这个手下败将,走了。

这是与我长时间对话的第一个藏族人,也是我采访生涯中的第一次“落花流水”,从此我发誓与此人老死不相往来。

十四年后,再次见到肖林,还是为了滇金丝猴。奚志农老师和英国制片方合作,历时三年制作了一部关于滇金丝猴的自然纪录片《云上的家庭》,但只有英文版本,我授命为中文版纪录片收集素材。而此时我也早已完成以藏文化山崇拜为题的研究生毕业论文,对藏文化和藏族人多了些了解与情感。

这一次,肖林带我走进他的“秘密花园”——曲宗贡。原来,去野外才是对他的正确“打开方式”,我们一路聊得风生水起,徜徉在这片雪山森林净地,过去的“仇恨”随风而散。

之后,肖林在奚志农老师的野性中国工作室举办了个人摄影展。参展照片发来,人却跑去雪豹之乡,全然忘记每张照片下面还需要有一条图说。我自告奋勇,和他隔空工作,他发来语音我整理成文字。那是一次极其享受的工作过程,他对动植物有一种外人永远无法企及的理解,那是只有长期和野生动植物打交道,并全情投入的人才会产生的独特感受。我被他心底的“珍珠”闪晕,脱口而出希望帮助他整理更多的野外故事。

最终促成这次合作的还是奚志农老师。2015年秋季,我们几人在最靠近野生滇金丝猴的那仁村工作,一起补拍滇金丝猴纪录片中文版的镜头。一杯红酒下肚,奚志农说:“肖林这辈子的故事太值得记录了!他的经历就是一部人类对滇金丝猴的认识的历史,没有写下来怎么对得起所有参与滇金丝猴工作的人……”奚老师慷慨激昂,眼神半点都没有离开我,“但是无论从时间还是文字能力,肖林都需要一个人来帮助他”。热血冲上我的脑子:“奚老师,我来写吧!”

从此上了“贼船”。书稿采访加完成已是2017年的秋末转冬,书稿也从云南写到北京,从北京又写到法国,之后又经历了几乎一年的修改……我和肖林两个人只是凭着一股傻乎乎的信心,一直坚持到完稿。

当我翻起一些滇金丝猴考察或研究记录的时候,很自然会碰到“肖林”二字;但当我翻起一本被称为“藏族心灵史”的书时,我看到了江坡,见到了肖林的弟弟肖马的名字;在我写作进行一半的时候,友人送给我一本卡瓦格博的音乐记录,竟然看到了江坡,以及肖林的父亲——他果真是当地绕不过去的热巴艺人……我突然感觉责任在身,历史在流转,我却是要定定地把历史中的脉络还原到一个人的身上。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只要写作者具有敏锐的心灵,每个人、每个地方都有故事,传奇并不缺乏。肖林的故事横跨了卡瓦格博、滇金丝猴考察以及众多野外经历,不免富有传奇性,但写作的笔锋总要回到心灵的深处,我要做的只是把他的心路历程原原本本地捧出来。

采访时偶尔翻到肖林二弟在三十二年前的一封信:“哥哥,你是我心中最优秀的人,可惜我不是一个文学家,你的故事太值得写下来……”

我突然心有戚戚,这是我采访肖林时不止一次的感觉。写作过程中,我一直懊恼自己落笔苍白,知道我无法写出肖林整个人生的波澜壮阔,即使自己心头的震颤也无法传达殆尽。不过故事的主人公肖林对自己人生的价值充满怀疑,他经常问我:“这也值得写吗?”在采访中他经常忽略很多事情,这些主动或无意的忽略肯定会减少本书的魅力,需要标明的是:书中至少三分之一的内容是靠别人的叙述以及实地采访才得来的。

我感谢肖林对我无条件的信任和坦诚。后来和肖林二女儿追格的一次无心聊天中,她说只见过一次爸爸的哭泣,是在她爷爷去世的时候。而在我的采访中,肖林很多次会激动得情不自已,袒露出他这个藏族汉子的真性情。当然,他的真性情中还包含着无数次的耐心尽失,嚷着要冲出去开野车、拍野鸟。

采访初始,我和肖林达成一个共识:这本书只是通过他的故事、他的视角,把滇金丝猴的故事,白马雪山保护局这两三代所有工作人员的工作经历,以及他见证的中国环境保护历史,藏族人的生命观,等等,一一详述。肖林本人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媒介,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本书并不是一个人的传记。我由衷感谢他,作为本书的主角,却接受自己非主角的事实。事实上,肖林的谦逊经常给我压力,如果我把他写成一个主角、一个英雄,他会随时果断结束这本书的出版。在他心中,和中国环境保护的历史,以及滇金丝猴研究和保护相比,一个人真的无足轻重。

如今落成文字,我要感激赵其昆、龙勇诚、肖文、向左甫、崔亮伟几位滇金丝猴研究专家。他们在成书过程中的指导,让我一个外行终于敢下笔了。其中尤其感激的是灵长类研究泰斗级人物赵其昆老师。赵老师的学问和他的生命体验融于一体,每次和赵老师的对话都是书本所不能给予的宝贵心灵体悟。可惜本书初稿中一些关于赵老师和猴子的故事都被赵老师在审稿时删去了,赵老师为人低调,做学问严谨不张扬,我从心底尊重赵老师的选择。赵老师的几位弟子和肖林都私交甚好。大理大学东喜马拉雅研究院的肖文老师告诉我,他后来把三江并流地域当作终身研究的目标,不得不说也是受了肖林的影响。肖林曾经有一段时间受周围大环境影响,比较低迷,对肖文说:“研究猴子固然重要,但一天到晚做重复的研究,又有什么用?”这句亲密朋友之间才有的话语让肖文有了很多的思考——跳出只研究一个物种的单纯视角,把眼光放大到一整个区域的生态系统。从这种思维方式来看,人类也是灵长类,和猴子生活在一个大生态系统中,猴子和人便不再矛盾对立,而是相生相依的……我很享受和几位灵长类专家的每一次谈话,自然研究中想象的张力,以及思维的灵动非常迷人。可惜这几位灵长类专家都没有写过太多科普文章,一是时间欠缺,二是治学的严谨让他们不敢轻易下笔。

我还要感谢在成书期间,白马雪山保护区德钦分局给我的两次执笔专业报告的机会。我的弱项一直在于地理、生物等自然学科,写报告逼迫我读了些专业书籍,而实地采访的经历也使我有机会行走在白马雪山这片壮丽山河的缝隙沟坎间,对这片土地产生了近乎膜拜的心情。但是自然科学的短缺还是让这本书有了诸多遗憾,而白马雪山这个世界如此浩瀚广博,我终还只是个门外之人。

我还要特别感谢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局的所有工作人员。国内的自然保护区跑过不少,但我必须肯定地说:白马雪山保护区的工作气氛真是前所未闻。在和他们的巡山和工作中,随时可以感受他们心底的坦率和舒意,也会被他们山一样的性格所感染,这真是写作采访给予我的最好礼物。

很多人在采访中都会说,滇金丝猴改变了他们一生的命运,其中有肖林、钟泰、奚志农、龙勇诚……还有那些参加“绿色营”的热血大学生,他们为了滇金丝猴远赴白马雪山,还有后来一批又一批的新的“绿色营”营员,其中,也有我。如果没有滇金丝猴,我也不会幸运地参加第四届“大学生绿色营”,不会有幸结识很多让我至今尊敬的环保人士,我如今的人生视野肯定狭窄不少。

这本书,使了不少力气,但遗憾未免还是有点。我安慰自己:至少码下的字对得起自己,希望下本书继续加油吧!

最后,请允许我在这里许下个小小的愿望——今后可以有机会写下更多关于自然的文字,这样的文字,真实、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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