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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尾声

尽管这本书的写作持续了两年(2015年秋末至2017年冬),但就让这本书的内容停留在它的缘起之时吧,我第四个生命周期的尾声——四十八岁。我属羊,2015这一年,我的家乡卡瓦格博圣山也迎来了他的本命年。

如同在马年朝拜冈仁波齐圣山、猴年朝拜杂日圣山,每一个藏族人都渴望在羊年朝拜卡瓦格博。

朝圣是每个藏族人今生的功课。卡瓦格博,这座藏地著名的圣山就在我的家乡。在江坡老家的房子,每个清早打开窗户,便让自己的灵魂直面这座圣山,心里的窗户也跟着开启了,这样的福分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

我这辈子在各种场合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他们会兴致勃勃和我讨论藏族人的朝圣,那些五体投地的朝拜,那些抛却一生财富也要踏上的路途。我不想去说服任何人,当语言跳不出定义的圈套,我更愿意相信我的双腿和内心,面对圣山,我的双腿抑制不住往前迈动,我的心安宁喜悦。

转山是一种大浪漫。离开舒服熟悉的环境,任大山大河来敲打、磨砺,所以转山之路经常让我热泪盈眶。这份感动不只来自海拔5000米的山垭口,也并不只是那些傲然巨大的、可以轻易吞噬一个人的原始森林;震撼的感觉也不来自连续几天朝圣后的身体极度透支……朝圣之于我,感动来自于同行朝圣路上的人:一个虔诚的老奶奶,一个步履艰难的老爷爷,一个背上背着孩子、手里还要拎着茶壶的女人,还有那队行进中的僧侣,不分健康与病残,施施而行……人类恭敬地把自己的每一步都献给大山,每次看到,我便热泪盈眶。

同一座山也有不同的转山路径,转山又有内转、中转、外转之分。每年我几乎都要走一遍卡瓦格博的内转路。羊年的内转我是和同事提布一起完成的。

卡瓦格博的转山路由噶举派噶玛巴三世开创。走到精疲力竭时,“神瀑”似乎伸手可及,一个巨大的山洞现于路侧,洞极深,走到尽头再在石柱上拴上哈达,转出来,洞口边还套着一个小洞口,不是当地藏族人或者读过“卡瓦格博圣书”的人不会知道这个洞。洞名“八度称央”,意为“中阴”,钻进去才发现“上了当”,原来身体会被牢牢卡住。此洞正如它的藏文名字,为了让人提前体验死后进入的中阴状态。藏传佛教认为人在死亡之后,受业力牵引,会把此生所有的孽债再经历一番,所有恐怖都会被夸大无数倍。我钻了上去,左扭右转,从洞里出来了,而比我身量大不少的提布却被卡在里面,我看见他的脸瞬间涨成紫红色,他此时的紧张,只有藏族人才能明白。

扭转肉身去适应一臂之宽的洞穴,带来心中宛若新生的感觉,被石洞一卡,不必要的留在身后,从此便是一个经过洗礼的身与心。死过一次,还有什么多余的欲求呢?

在很多不懂藏传佛教的人眼中,藏族人转山是一种赎罪行为,用肉体的辛苦来抵偿所犯下的业。其实,这种假说在藏族人心中不会存在。转一圈神山就可以“买下”偷盗奸淫的错误,这样做人未免太过容易。转山对于藏族人而言,不仅仅是信仰,也是一次直面死亡、重新考量自己人生的过程。

前世、今生与来生,在转山路上,用当下之心,彼此相望。

我已经计划好自己的身后事,无论天葬还是水葬,对家人来说都太过残忍。我只想把自己的肉身交付烈焰,再让我的骨灰播撒在白马雪山。这座山,等于我的这一辈子。

这辈子,我无愧,也无悔。

我的工作很渺小,离那些大成就者相距甚远。但我非常喜欢我的职业,而且也已尽了我的全力。对家庭,我做了一辈子遮风避雨的树。如果有愧疚,就是对两个女儿,一辈子的自然保护工作让我经济能力有限,我没有多余的财产让她们拥有一个物质丰富的青春时期。

我们是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第一批工作者,之后来了一批又一批新人,一批又一批。新鲜的终会老去,人类用自己的轮回来供奉着这座白马雪山。

四十八岁的羊年,我还做了次卡瓦格博大转山,整整走了七天。说来惭愧,这只是我这辈子做的第二次大转卡瓦格博圣山。第一次正值三十六岁,单位十几个小伙子结伴而行,那个时候还没有通公路,全程走下来要十一天,大家越走越快,走到最后互相开玩笑说,就凭我们现在的体力,爬个珠峰也不在话下!十二年后,再用这副皮囊重走朝圣之路可就费力了,四十八年间的陈年杂病全都涌来。我按照藏族传统,在入山口处买了一根粗粗的竹竿,竹竿一头平整,戳在地上,另一头削尖,走完全程,削尖的一头用卡瓦格博的香柏枝插实,所有转山的福报也随之封存。

我想起江坡老屋的高处,储藏了数不清的竹竿。每个竹竿都代表一次卡瓦格博的外转,那是爷爷奶奶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功德。

四十八岁,藏族人觉得本命年不好,可这一整年,我内心充盈幸福和宁静的喜悦,一次次默默感谢命运的眷顾。

回顾来时路,一步一步,我是一个踏实的人,有着旧式的老实。

我的两个女儿已长大成人,且也长成我盼望中的优秀模样:快乐开朗、努力向上。她俩没有什么名校的荣誉加身,但总能让自己保持快乐、踏实和努力的精神状态。

这一年,我还在“大理摄影节”举办了第一次个人摄影展。在这个人生站点,给了自己一个逗点,一个淡淡的交代。野外拍摄这么多年,拿得出去的照片竟也不少。摄影是我的人生下一程的努力方向,但这并不需要他人的喝彩。

这一年,老家江坡的房子也终于建好了。姐姐、我、两个弟弟,四个孩子从江坡走出,四个人长成十四个人的大家庭。而老家房子破败,我们没有一个归属之所。我这个“当家人”宣布重建老家旧房,大家出钱出力,一动工就是两年。从此,四个家庭任何人只要有时间,都会生出“回家吧”的想法,这真是我心里最舒坦的事情。

江坡老家有阿曲定期举行的佛事活动,还有弦子和舞蹈……我喜欢一个人在夕阳暖暖地烘烤着大地的时候,一个人走到寺院门口的空场中。这个时候,村子里的老爷爷和老奶奶都在这里聚合转经。我默默地想念妈妈,想象妈妈如果还在人世,如今也是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也会跟她们一样享受眼前的幸福吧。我会让自己痛快地流起眼泪,这是属于我和妈妈的时间。

还有,这本书。

四十八岁,收尾于2015年的春节。

春节是藏族人欢聚的时刻。同年的男子大都选择了到外闯荡,春节大假都回到家乡。最离奇的是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个村庄出生的扎史次里,我们两个男娃娃从小就有“双生子”般的默契,但命运却让我们成为“硬币的两面”——我做了一辈子环境保护工作,他则成了一个专业猎人。我们之后的相遇中没少打嘴仗,我虽嘴拙却理壮,见了他会随时跟他说:“你就不要干了,我们藏族人对打猎者是怎么看的?歧视!”

他争辩:“我以前还打,现在国家不允许啦!”

我开玩笑:“你死的时候,多少野生动物都会围着你大叫特叫!”

他说:“你们保护区养了那么多白马鸡,你死的坟头上会有白马鸡叫。”

我:“即使有白马鸡叫,也应该是感激伤心的鸣叫。”

他:“反正就是要让你死不宁静。”

老家房子也第一次迎来全家的聚会,“年”的味道充满这个崭新的土墙木屋。新房子已经把水龙头接进家门,但大年初一的第一声鸡鸣把我从床上利索地拽起身,裹得密密实实,出门到村子水井边,先敬天地与水神,然后打出新年第一桶最干净的水,回到家里便斟满佛龛上的水盅。一切都做完,心里才算踏实。每年第一壶酥油茶,我们喝的就是这最干净的水。

我想起,二十五岁那年在大山里过的那个春节。尽管身处白马雪山六十年难遇的雪灾,我和钟泰还是天没亮就早早爬起,在冰雪中滑溜着去取来第一桶井水,我用新年的水洗干净自己的手帕。妈妈曾对我说,作为一个藏族人,一定要干干净净,没有条件洗自己的身体,哪怕只洗头、洗一双袜子也能洗去一年的尘埃。

过了四十八个春节,最难忘的还是那一次。

新年第一天,一大早爬上村子最高处的煨桑点,煨桑,立风马。我颂起祝福天地的咒语,看着五彩风马填满这个灵性世界。

肉身面对雪山,雪山之神手持利刃,天降之神,不怒自威。

我这辈子,事情做了万万千千,我只满意一个角色——我就是生在雪山脚下,终身拜倒在雪山面前,做雪山的奴仆的那一个。

这辈子,我只是白马雪山的肖林……

2018年1月7日 初稿

2018年8月3日 二稿

2018年11月16日 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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