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亨利做出一个不寻常的疯狂举动,买了一辆还相当新的雪佛兰萨博班旅行车,它足有小型校车大小。亨利装上睡袋、帐篷、冷藏箱、钓鱼竿,然后载着家人一路穿越美国,在假日酒店下榻,到了山区就在国家公园宿营。吉尔学会了在科尔曼火炉上做饭,早餐还能用浅煎锅做蓝莓薄饼。晚上他们在篝火上烤土豆和鳟鱼,亨利和特迪钓鱼的溪流清澈无比,甚至有时候很难分辨出水面的位置。海伦虽然情绪多变,但是大自然令她沉醉。她会一个人看书或听音乐,吉尔对此很担心,因为她不希望孩子们离开自己的视线。但随后海伦就会转回来,头上还插着野花。
美景无处不在,可危险——这个都市家庭从来没有完全经历过的那种危险——也无处不在。不过带他们深入更遥远的野外正是亨利的本意。亨利有一种理论,觉得适度的艰难困苦会让他们对生活中将要面对的更大挑战产生免疫力。远离网飞(Netflix)、Wi-Fi、冰箱、马桶等文明的工具,在西部山区过艰苦的生活能使人展露出内心的勇气。如果不抛开现代化设备在星空下入睡,你将何以感受自己的心灵?在科罗拉多州安肯帕格里高峰脚下的一座小营地里,他们头一次睡在星空之下,特迪说“好像睡在圣诞树下”。一只小鹿舔食海伦脸上的盐分时她惊叫着醒来,一群受惊的鹿消失在森林里,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
文明能带我们远离真正的本性,以至于我们丧失了真正的自我。至少亨利坚信这个观点,所以他才教特迪和海伦如何削木头、打结、生火。特迪参加了幼童军,已经学会这些基本技巧,年长四岁的海伦也很快学会。亨利有自己的恐惧,他不太担心被蛇咬或跌落山崖,反而更害怕领着家人接近危险但又无力保护他们。
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深入地图上道路尽头的地方。离开了黄石公园和大蒂顿山,他便不再前往配备舒适洗浴和厕所、需要预订营地的国家公园,而是沿着运输木材的道路在覆盖西部大片土地的国家森林中漫游,地图上的绿色区块表示公有土地,无边无际,任由他们去探索。因为身体的不便,亨利无法长距离行走,但是寻找正好适合大型萨博班旅行车通过的无标记野外道路,亨利自有诀窍。吉尔一直担心亨利会搞坏变速箱或底盘上的关键部件,让他们被困在荒郊野外。可是只要油箱里有油,亨利就不担心。他不在乎迷路,甚至似乎以此为追求。坐在副驾驶座位的吉尔可能会嘀咕着减速或掉头,可是突然之间他们会开进一片野莴苣和金菊花中间,景色美得让人目眩。气人的是,亨利总有这种运气,能一个接一个地发现美不胜收的景致,不管是花丛、群山,还是冰河,仿佛都是突然出现,壮美得各有特点。喜悦伴着疲惫,全家人都缺乏睡眠,而且渴望能洗个澡。
到达爱达荷州时,亨利才有了租用马匹、背上行囊、深入内兹佩尔赛森林的想法。他一直在研究高地地图,发现道路尽头有个诱人的地名:麋鹿城。它从一座古老的采矿城镇遗留下来,有一家沙龙餐厅、一家咖啡馆和其他不多的店铺——正是亨利所期待的。当地一位美国原住民旅行代理愿意给他们当向导,把他们送到梅多克里克的一个偏远地点。“会是你们见过的最美的地方,”他承诺,“有人说那里是仙境。”他缺了一颗门牙和几根手指,可不知为什么取名叫吉祥。
他们在黎明前出发,不过即使在黑暗中,马儿也认得路。五个人骑着五匹马,还有两头骡子驮着帐篷、睡袋和一周的食物。特迪和海伦以前都没骑过马,特迪的脚甚至够不到马镫,不过在亨利看来,他们应该更有理由经历这趟旅程。吉祥很警惕熊、麋鹿、毒草和林狼,亨利却不在乎,而且最初正是被这些危险吸引而来。不过吉尔非常小心,独自身处深山,完全远离文明社会,周围都是陌生的危险,这样的前景让她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她无法洞悉亨利的迷恋,随着马匹穿过云杉、冷杉和黑松,在林间小道上蹒跚而行,她的焦虑在加剧,她对亨利把孩子置于险境很是生气。还生气吉祥带着一把手枪,一方面是因为她不喜欢与枪为伍;另一方面,如果形势所需的话,他们家人自己手里却没有枪。几个小时过后,她出现鞍伤,不得不下马走在旁边。亨利十分了解吉尔,知道此时不能去安慰她。
亨利打量吉祥轻松地坐在马鞍上的样子,审视他对大自然的亲密之感和对每个瞬间的快乐享受。与之相比,亨利自己还在逃离责任,他渴望完全摆脱让自己分心的事,想全身心地享受自然、关爱家人。当然,那也是他越来越深入野外的动力。
他们在一块岩石上的自流泉旁停下吃午餐。吉祥告诉特迪如何埋头到苔藓中饮水,特迪想学吉祥做所有事情,所以他让水从自己的脸上流过,“咯咯”笑着抬起头,然后海伦就得照着做,很快所有人都饮下冰冷的泉水。野外似乎也没有什么恶意,清冽泉水的洗礼似乎给他们带来了新生。
重新上马后,吉祥让吉尔领队,后面跟着她的孩子。吉祥随在亨利后边,这样他就能与亨利安心地谈一谈。
“即使是我,在这样的野外都有点儿害怕,”吉祥说,“一周的时间相当长啊。”亨利明白吉祥在给他提出一个好建议,可他在心里任性地觉得,一周的野外冒险才刚好可以拯救他的家庭于……不管那是什么。
“我可以三天后去接你们,再给你一个折扣。”吉祥主动提出。
亨利考虑了一下,然后说:“我觉得,五天吧。”
“没有问题,这个时间很好,全听你的。”
亨利希望吉尔能因为自己主动妥协而有所改观。
孩子们不愿意继续赶路的时候,吉祥开始唱歌,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他唱的歌亨利也隐约听过:
把山翻、把河渡,
踏着尘土飞扬的小路。
弹药车,也不停步,
来来回回赶路,听我们报数。
掉头返回,到位驻扎,
弹药车,也不停步。
“什么是弹药车?”特迪问。
“我也不是很清楚,”吉祥承认,“这只是我以前参军时我们经常唱的歌。”
“我觉得是运弹药的车厢。”亨利说。
“还真是的,你可能说对了。”吉祥说完又把这首歌唱了几遍,然后特迪模仿吉祥和他一起唱,不一会儿他们都唱起来,这样时间过得快些,也赶走了威胁挫败亨利伟大实验的恐惧。
亨利一点儿都不了解爷爷奶奶,坦白讲他也不愿意去了解他们,他们从没以任何方式支持过他。他曾在外公外婆家长大,他们名叫弗朗茨·博日克和伊洛娜·博日克,是被苏联挫败的1956年匈牙利事件的难民。弗朗茨背着亨利当时两岁的妈妈阿格奈什,穿过雷区进入奥地利,他相信“不自由,毋宁死”。
除了阿格奈什,伊洛娜和弗朗茨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失去了。他们学习新的语言,辗转于不同的文化,利用瞬息万变的机会,最终来到印第安纳波利斯。弗朗茨曾在布达佩斯理工大学任经济学教授,来到美国却成了一名家具工人。伊洛娜讲授钢琴。他们不怎么爱说话,可能是因为一直没有精通英语。亨利进入他们的生活时,他们都已经六十多岁,身体健康岌岌可危。亨利当时四岁,他们还没准备好再次照顾一个孩子。
伊洛娜善良但消极,曾经理想中的生活被打碎让她大受打击。她不知道哪里能容纳自己,应该如何适应。她的策略就是鼓励别人。亨利从小到大听她表扬自己的学生,奖励他们榛果曲奇或小圆面包,即使他们都没有练习。对待亨利,她也是一样,尽管自己过着微不足道的生活,但是对别人来说她是鼓励的源泉。不过她在园艺和厨房中自得其乐,更主要的是,她沉醉于音乐。房子里总是充满乐曲声,不论是学生胡乱弹奏施墨曲库中的小奏鸣曲,还是伊洛娜用自己在生活中绝对没有的激情弹奏匈牙利作曲家——李斯特或巴托克——的曲子。她最喜欢的作曲家是忧伤的奥地利人舒伯特,她会一边听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即兴弹奏一首沉重的舒伯特钢琴曲,一边哭泣。她的善良在某种意义上是在高尚地表达悲伤。
然而弗朗茨却常常用他的残暴和苦痛恐吓亨利。也许是他对于自己强加给家人的生活感到后悔,他一定怨恨自己失去了原来在布达佩斯的社会地位,曾经作为一名有声望的教授,他很享受那种有保障的生活。直到生命的尾声,他才和亨利谈起过去的日子,接下来仿佛是在回忆一段逝去的爱。失去的一切的确奠定了博日克家的基调。他们一起失去了亨利的母亲。
弗朗茨告诉亨利的两件事他记了一辈子,一是他对宗教的仇恨,他怪宗教控制了自己女儿的思维,导致她在空难中丧生。“他们夺走了她!像强盗一样把她夺走。”弗朗茨用有口音的英语说,对危险信仰体系竟能掌控理性思维,他怀有充满困惑的愤怒。
弗朗茨告诉亨利的另一件事是让他做好准备。他觉察出亨利体弱多病,内心充满恐惧,但也发现亨利身上的力量——他看到了聪颖和好奇心。亨利后来猜测自己母亲也拥有这些品质。“你的母亲,她聪明能干。”弗朗茨告诉亨利。他不说女儿名字,全身心地确保亨利能抵挡住生活的打击。亨利需要在身体上强壮起来,得有怀疑的态度和智力上的严谨,必须从事一种永远能为他人提供支持的职业。
最重要的,亨利得面对他的恐惧。他容易受到惊吓,羞于对峙,在他很小的时候,弗朗茨就会奚落他,对他发出嘘声或者把他抛向空中,之后,他还会打击亨利的想法,迫使他站起来反驳。弗朗茨死于心脏病,他的教导有时残忍,过于迫切。他明白时间不等人,他过世时亨利正在念高中二年级。
亨利一生中总是失去自己亲近的人。他得到的教训就是别人无法保护我们,这也是弗朗茨想要灌输给他的。和弗朗茨一样,亨利也需要走出过往心伤,可伤痛已经无法修复。外公的去世促使他走上医学的道路。家境贫穷,他不得不做到最好,所以学习成绩优异,一路获得了普渡大学和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奖学金。假如父母活下来,亨利不会成为现在的样子。是弗朗茨和伊洛娜教会他如何生活。
和外公外婆生活的时间虽然短暂,但他们至少给了他家庭的概念。亨利明白自己天生不是特别有同情心,他最乐于待在实验室或坐在阅读椅上。像众多拥有杰出智慧的人一样,他也可能沉迷于自己的想法,以至于把自己从周遭的生活中剥离出来。他可以坐在一家嘈杂的咖啡馆,完全不顾身后的交谈,在心里进行盘算。他可以轻松地独自生活,甚至以为自己命中注定会是那样。可是后来他遇见吉尔,开始一起生活,还有了孩子。是爱情唤醒了亨利。
7月初的山路还有雪覆盖,吉祥给他指出动物留下的痕迹,亨利才认识到自己对实验室之外的自然界知之甚少。在很大程度上,他生活在微缩景观之中,透过显微镜观察生命。此刻在山川树木和他安排的冒险之旅的衬托下,他感觉自己微不足道,而这趟旅程也开始变得像是一个陷阱。
森林渐渐变得稀疏,山路特别蜿蜒曲折。马儿们从一片石头地里取道,鼠兔在石头上和他们玩捉迷藏。“如果你们撞了大运,也许会看见一只狼,”吉祥说,“真看见的话,你们可以想想我。”
“为什么?”吉尔问。
“这是我的印第安名字,黄狼。我部落里的许多人都用狼来命名。我们认为狼先生这个称呼显得非常聪明和狡猾。”
最后树木消散,陆地上敞开一片大草原,上面生长着高高的草,还开出了花朵。白雪覆盖的比特鲁特山脉横在地平线上,蔚为壮观。吉尔倒吸了一口气。“真是太美啦!”她说。
“他们发现金子前就是这样,那之后一切都变了。”吉祥说。他把马匹都拴在一棵挺拔冷杉下的马桩上,带领大家来到溪流铺展成一片池塘的地方,那里聚集着在河口获取食物的溪红点鲑。吉祥帮助亨利搭起帐篷,然后用一根绳子拦腰绑住食品箱,在一根枝干上把它吊起五米高。“防止经过的灰熊够到。”他说。
“这里有灰熊?”吉尔问。她可不希望碰见。
“不一定,黑熊确实有。也许有过一两次遇见灰熊的报道,但我们从没见过。它们非常怕生。不过最好还是别让它们够到食物,别给它们希望。”
吉祥得在天黑前翻山返回,所以他赶着马匹离开亨利、吉尔、海伦和特迪。这才是亨利渴望的,不过,他们待在这片天堂,没有了马匹基本上就与外界隔绝,至少对亨利来说是这样的。
头天晚上他们坐在宿营椅上观看前来小溪的动物。一群麋鹿在对岸啃着青草,后来,一只雄性驼鹿踏进了池塘,它的角有两米宽,形似展开的手掌,手指尖锐,有些分叉足有三十多厘米长,亨利以前从没有感受到这种角有多致命。这只驼鹿用一大声嘶吼宣告自己的到来,第一天晚上就吓得孩子们都钻进了帐篷。每天的黄昏时分,它都会伴着同样清晰的叫声过来,特迪开始叫它“螺号公牛”。一只秃鹰栖息在附近的大石头上整理自己的羽毛,没有受到亨利一家的打扰。所有动物都展现出一种冷漠的威严,似乎只是在容忍亨利一家的出现。它们以同样的好奇心凝视着观察它们的人类,仿佛在说,在这里我们都是动物。
第三天晚上下起了大雨,头顶电闪雷鸣,帐篷里如同被闪光灯一遍遍照亮。海伦蜷缩在睡袋里,但是特迪颇喜欢这场大自然的表演,直到一道近处落下的闪电把他们吓了一跳。吉尔紧紧靠着亨利,孩子们的睡袋也一点点挪向他。亨利虽然躺着,但是像哨兵一样清醒,直到暴风雨过去,雷声变成远山的低吟。他最后睡去的时候想到,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获得一种让他们紧密团结的经历,让大家明白吓人的东西并不一定致命。
特迪问亨利:“我和吉祥差不多,是不是?”
亨利和儿子正在雨后捡柴火,亨利教特迪如何剥掉木棍上潮湿的树皮,留下里边的干木头。“你是说你们都是印第安人?”亨利说。
特迪点点头。
“嗯,是的。你们属于同一人种,但是在其他方面有很大差异。内兹佩尔赛人距你巴西的部落数千公里呢。”
“可他们还活着,是吗?吉祥的部落。”
“对,还活着。我确信他们很多人还生活在这一地区。”
“我的部落叫什么来着?”
“Cinta Larga,意思是‘宽腰带’。”
特迪蹙起眉头:“奇怪的名字。”
“嗯,我猜他们喜欢那样的穿着。不过我猜外人怎么称呼,他们没法选择。他们怎么称呼自己我也不是很清楚。比如内兹佩尔赛的意思是‘穿孔的鼻子’,你不觉得那是因为他们喜欢用珠宝装饰自己的脸吗?”
“我的部落还有人活着吗?”
“还有一些散布在巴西的丛林里,我不知道具体的人数。你想哪天回去见见他们吗?”
“我认为不是这样,”特迪说,“我觉得他们其实都死了。”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看法?”
“你就是这么对妈妈说的,不是吗?你说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
“妈妈告诉你的?”
特迪点点头。
“我认为她的意思是你们那个小村庄的人都死了,不是整个部落。他们得了一种病。”
“你没能救得了他们。”
亨利欲说还休,只好又开始削木头。
亨利猝然醒来,好像手里捡了块燃烧的木炭。
“怎么了?”吉尔急忙低声询问。
“没什么,”亨利说,“噩梦。”
“你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继续睡吧,”他说,“没事。”
吉尔知道不对劲,在他们结婚之初的几年里,亨利有睡眠障碍,经常在可怕的噩梦中颤抖,但是正常的生活已经压制了噩梦。此时亨利翻过身,假装睡去,最终吉尔也渐渐进入梦乡。
亨利躺在那里,听着家人节奏一致的呼吸声,发觉是别的什么东西促使他来到荒野,与他的妻儿完全无关的东西。不堪回首的往事威胁着将他拉回最令他恐惧的时刻,他还在抗争,拒绝被过去的创伤打倒——可是,他为什么要把妻儿拉进这趟旅程来面对自己的恐惧和失败呢?吉尔一开始就告诫他。他这样做的原因他们谈论过多少次?他说这种冒险能让孩子们紧张起来,能成为加强家人之间关系的纽带。他曾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让吉尔和孩子们有准备地——在他不在的时候——面对降临在他们身上的意外之险,就像亨利的外公教给他的那样。他们没有在意外的危险中保护自己的技巧和本能,在亚特兰大漂亮的砖房里,他们安全、娇惯。可是亨利没有对吉尔说实话,甚至没有对自己说实话。他来这里有自己的原因,回到野外必然会触发充满恐惧的回忆。
吉尔躺在帐篷里,最后是咖啡的香气把她唤起。和她害怕被完全排除在文明社会之外一样,她也同样感谢亨利促成这次旅行。她在某种程度上感觉新鲜,家人从没像现在这样亲密,每个人都增长了自信。赖在睡袋里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亨利的计划达到了效果。早晨他们去徒步或钓鱼,每天下午大家都会拿上一本书,独自坐上几个小时。作为一名早熟的读者,特迪正在看“哈利·波特系列”的第二卷,海伦正沉迷《饥饿游戏》。亨利带了一本新出版的玛丽·居里和皮埃尔·居里的传记。至于吉尔,她已经匆忙看完了本以为会看上一路的两本艾丽丝·默多克[1]的长篇小说,便只好用几个小时的美妙时光画野花。她思考内兹佩尔赛人如何在山中探寻灵境,独自寻找化身为动物或鸟类的守护者,以保护他们的余生。她好奇那种事是否还在发生,吉祥带他们来这里是不是有某种原因。
后来她终于从帐篷里出来,肩上搭着毛巾,虽然身上已经变脏,但是在亨利看来却颇有魅力。她坚持保持清洁,所以每天早晨孩子们醒来之前,她不畏寒冷,走进小溪,用环保洗发水洗头发,然后在篝火旁梳理。
“你昨晚起夜了。”亨利说。这是他们的第四个早晨,吉祥明天就会来接他们。
“我来月经了,”她说,“你知道还发生了什么吗?海伦也来了。”
“海伦?这么早?”
“她十一岁了,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你们俩都——”
“说的就是。”
“她还好吗?”
“她感到羞愧,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她也感到自豪。不,你清楚她有多讨厌去露天厕所,现在她还得处理这事儿。明晚我们住汽车旅馆。”这是个命令。
趁吉尔揉烙饼面团时,亨利生起科尔曼火炉,然后去叫醒孩子们。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整天,早餐后大家就立即雄心勃勃地启程去徒步。亨利把自己日常的手杖换成他用白杨树枝打造的一根徒步手杖,颇有了些《旧约》中先知的风范。时间尚早,鸟儿还在一个劲儿地叫个不停。暴风雨后的黄松散发着刺鼻的树脂气味,亨利走得蹒跚,可他们选择的路线沿着草甸溪往北,向终点塞尔韦河延伸,是个较缓的下坡。他们在比特鲁特山脉和克利尔华特山脉间的谷底行走,当亨利需要休息时,他和吉尔坐在岸边,孩子们采摘越橘或在溪流中蹚水。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仿佛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他们眼前的这一切。
坡度加剧的时候,溪流变得宽阔激荡。亨利选择道路往下走,在陡峭的地方就用手杖撑住自己。他们开始听见前方的瀑布,一种模糊但持续的“哗哗”声,仿佛公路上的车流,他们最终来到黑色花岗岩山上开凿的古老水渠,水流融汇,剧烈喷薄,声音也变得强烈。河水冲下石堆,冲过树木,在池塘中搅起旋涡,又掀起很长一段激流,紧张狂暴,仿佛一大群人在逃离某种无法言说的灾难。
一家人沿着一条崎岖的道路向下,走到可以清楚看见瀑布的地方。然后特迪发现了跃起的鲑鱼,在空中舞动着尾巴向前。鱼很大,有些一米多长,可是似乎抵不过激流。
“它们已经开始产卵。”亨利说。
“那是什么意思?”特迪问。
“它们在瀑布中产卵,但是首先要回到它们出生的地方。它们从太平洋逆流而上,一路游过一千六百公里,然后生育后代,最后死亡。这是它们最后的旅程。”
一条大鱼高高跃起,似乎摆脱重力,在空中悬停了一会儿,才落入水流之中,海伦随之大喊:“哇哦!”
“你们也许是见证这些的最后一代人。沿河大坝和变暖的海洋已经削减了鲑鱼的数量。当你看见它们的英勇行为,会感到心碎,是不是?”亨利说着,一只鱼鹰从山谷的岩壁上像箭一样射下来,抓起一条刚刚到达河流上游的鲑鱼。来回扭动的鱼似乎比鱼鹰还大,但是鱼鹰舞动着强有力的翅膀,提着鱼翻过山谷的崖壁,飞进了森林。
返回营地的一路上,孩子们沉默不语,海伦还掉了几滴眼泪。当晚他们吃掉了最后的热狗,孩子们爬进睡袋后,亨利和吉尔坐了一个小时,一边喝着波本威士忌,一边看星星布满宇宙。或许亨利若是头脑更清醒一些,他就会把食品箱重新吊在树上。可是食物已经不剩多少,所以吊起来也没什么意义。
在帐篷里他从来睡不安稳,外边的沙沙声一下子就把他吵醒,毫无疑问那是一只熊。它把食品箱扔来扔去,想要把它砸开,但又失望得直哼哼,亨利听起来感觉它是在生气。
“爸爸!”特迪着急地轻声说。
“嘘!”
此时他们全都醒过来了,熊离他们特别近,每迈一步发出的声音大家都能听见。他们听见它抓树,然后又反复敲打了一会儿箱子,现在里边除了麦片和奶粉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虽然有安全销,但是亨利只希望熊能够把它打开,然后他的愿望实现了——外面传来强有力的爪子扯开硬塑料的声音,充满了令人震惊的暴力。帐篷另一侧的一声低吼回应了这只熊“呼呼”的喘息声,随后一声大吼把他们全都吓呆了。亨利察觉出外边有两只熊,都饿得发疯,要争夺剩余的奶粉。
接着两只熊安静下来,一家人能听见他们绕着帐篷移动。亨利决定采取一些行动。他要拉开帐篷出口的拉链,然后冲进溪流,尽力吸引两只熊远离自己的家人。他抓起可以当作棒子使用的手电筒,等待最后的时机。
一只熊隐现在帐篷之外,用鼻子戳着帐篷的布料,它热乎乎的气息透过了薄透的尼龙,接着用他们前所未闻的音量大吼一声,帐篷的另一侧也传来回应。
突然之间,特迪歌唱起来:
把山翻、把河渡,
踏着尘土飞扬的小路。
弹药车,也不停步……
一只熊又发出嘶吼,特迪还在唱歌,然后全家人都唱起来,声音洪亮而又坚定:
野战炮兵的部队,
相互问候显友谊,
然后大声地报数。
不管你去到哪里,
心中永远会记住,
弹药车,不停步……
他们一直唱到外边没有了声音。
中午时分吉祥赶来了,他在营地走来走去,一边查看痕迹,一边惊讶地摇头。食品箱已经被扯碎,吉祥说从爪印来看是一公一母两只灰熊,不过交配季节已经过去。雄性灰熊的熊掌从指尖到掌根有六七十厘米长,这还没有算上利爪。他根本想不明白。
“你们做了什么?”吉祥问。
“特迪起头的,”海伦自豪地说,“他唱歌。”
“唱歌?”吉祥问。
“对,你教我们的那首歌。”特迪说。
他们骑马离开营地,返回文明社会时,全都一脸严肃。他们还活着,但是一切都改变了。他们是谁这个问题还没有明确的答案。最后来到麋鹿城时,吉祥拒绝收他们的钱。“不是你的错,”亨利说,“我坚持要付。”他递过钱,想塞进吉祥只剩三根手指的手里。
“不是那个意思,”吉祥说,“你们的经历在我们看来是神圣的。”接着他又补充道:“我们会一次又一次地讲述你们的故事,会称你们为‘熊人’。”
[1]艾丽丝·默多克(Dame Iris Murdoch,1919年7月15日—1999年2月8日),英国作家,出生于爱尔兰都柏林,1942年毕业于牛津大学,1987年被授予大英帝国女勋爵头衔。《钟》(The Bell)是她最知名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