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外出公共场所警示令,吉尔还是决定去看一看母亲。她才一个多星期没有去看,可是母亲节到了,她想确保诺拉得到了悉心的照顾。她从自己的花园摘了些金鱼草带去,可是养老院门口贴着她从没见过的告示:禁止访客入内。
吉尔戴着口罩和手套,她一直接不通诺拉的固定电话,可诺拉又没有手机。吉尔认为“禁止访客入内”的规定不能用于家人,所以她走了进去。前台没有人接待,她也没看到其他任何人,便乘坐电梯去了三楼,诺拉摔伤了臀部之后就搬去了那里。走廊里空荡得可疑,不过吉尔能看见房间里还住着人。
“嘿!嘿,说你呢!”一个男人从后边叫她,“救救我!”
吉尔转身看见一个房间里有位老人正盯着她。他的脸上涌现出强烈的情感,可吉尔很快注意到他正在流鼻血。
“你在这儿工作吗?”他问,“我需要救助。”
吉尔后退了一步。“我会找个人来。”她说。
“他们不会来,没有人来。你得帮我,我感觉不太好,而且没有人来给我换纸尿裤。”
“抱歉,我是来看我母亲的。”
“我真的需要换一下了,纸尿裤就在那边。”他说着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指向橱柜。
“真希望我能帮你,真的。”吉尔说着匆忙离开。
老人继续可怜地从后边叫她:“救救我!没人来救我吗?”
吉尔进去时,诺拉正在看电视。“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她厉声说道,“我都饿了。”
“妈妈?是我,吉尔,你的女儿。”
诺拉定睛一看,记忆的碎片根据新的信息重新组织起来。她的状况通常比这要好,也许是口罩让她没认出来。吉尔听见走廊传来别人的叫喊,他们一起可怜地呼救,好像咆哮的狗。
“你感觉如何,妈妈?”
“和你说了,我饿。”
“挺好,这是好现象,”吉尔说,“他们没给你拿吃的吗?”
诺拉发出一个鄙夷的声音。
“这样吧,”吉尔边说边调整花瓶里的枝叶,那是海伦参加夏令营时手绘的花瓶,“我去厨房给你拿点吃的。你想吃什么?麦片?还是来点儿冰激凌?”
“冰激凌。”诺拉赞同吉尔的选择。
“好嘞!我去去就回。”
吉尔现在彻底明白,老人们已经基本上被抛弃了,养老院的行政办公室似乎也已经人去楼空。但是她看见院长的办公室敞着门,杰克·斯珀林顶着黑眼圈坐在里边,脸上满是绝望的表情。
“杰克,你一个人在这儿?”吉尔问。
“第一例流感病例出现时,我们大部分员工就离开了,”他说,“我觉得他们有些人是真的病了,不过大部分只是害怕。他们所受的培训不足以应对这种突发医疗事件。”
“可是谁照顾这些老人呢?”
“我们还有几个工作人员,但把每个人都照顾到需要一段时间。抱歉,你母亲可能还没有吃东西。”
“你们还有吃的吗?”
“我们从农业部得到一些紧急救助,但是缺乏必需品,比如花生酱、奶酪条、巧克力奶之类的软食——老人们喜欢的那种。安素奶粉已经完全用光了,但是真正的问题是药物,”他指着桌上的一堆文件说,“我们大多数住户的大部分长期口服药,我联系的每家药房目前都限量供应。我花了一整天时间努力求购糖尿病和心脏病药物,我们有人急需降压药,可是那得先满足重症患者治疗。还有其他的问题,我不想让你听了难受。”
“比如孔戈里病毒。”吉尔说。
斯珀林叹了口气:“三楼和失忆症病房已经开始蔓延了。”
“为什么你不给我打电话?”
“告诉我,吉尔,你真想让我通知你吗?你想把你母亲带回家吗?如果是这样,没问题,请自便,少一个人吃饭、洗澡、上厕所、半夜吃药,我们乐意至极。你算是给我们帮了大忙,但是你的家人知道你在这里暴露过就不会这么想了,考虑一下吧。”
吉尔在地下室里找到厨房。一名厨师在几只大桶里搅拌着麦片,她微微做出一个动作,吉尔认出是警示自己别靠近。
“有冰激凌吗?”吉尔问。
女厨师摇了摇头。“早就没了,”她说,“需要的话,麦片准备好了。”
吉尔端了一碗麦片、拿了一个塑料匙回到诺拉的房间。幸运的是诺拉已经忘了冰激凌,吉尔就坐在她母亲的床边喂她吃。
“我和你讲过我去了玛吉家吗?”吉尔边说边观察到她母亲的眼睛在搜索这个名字,“我们常常谈起你,你会为她感到自豪,她和蒂姆在农场做了了不起的工作,那里已经成了景点!”她说个不停,好像诺拉能理解似的。吉尔明白,即使名字和细节早已从记忆中散落,重要的还是创造一种熟悉感。可是随着讲述,她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也在说:“哦,妈妈,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孩子们一停学在家,亨利在利雅得就开始每天上午十点联系他们,这样吉尔就能有机会出门。尽力凑够钱或买到生活用品成了每天的战斗,大多数商家都已经停业,一切皆可买卖的黑市在不同的社区纷纷涌现。人们对现金的囤积导致自动取款机里取不出钱,联邦政府有大量的现金储备,他们正在努力将其注入经济。可是这批现金储备里大部分是被人弃用的两美元纸钞,没法通过自动取款机提取。
传染病毁掉了一切群体,吉尔回忆起其他的自然灾害,比如她童年时期经历过的北卡罗来纳的飓风。威尔明顿市会立即变身成为一台组织有序的人道主义机器。她的父亲有一艘钓船,街上洪水泛滥的时候,他去拯救困在房里的邻居,诺拉带着两个女儿制作食物篮。大家齐心协力,彼此关心,吉尔和玛吉难忘那段患难与共的时光。
疫情不同于此,邻居们彼此隔离,囤积食物。似乎每个人都武装起来——枪店是最后关门停业的商店。最大胆的人成了贪婪的黑市商人。吉尔毫不怀疑大多数可以买到的黑市商品都是偷来的。卖家打过如意算盘,这是他们赚大钱的机会,瘟疫结束他们就会富甲一方,他们只需要活下去。吉尔用一条珍珠项链换来一袋番茄和一磅粗通心粉。
政府不断试图安抚市民说他们正在尽一切努力,然而安抚性的谎言只会让最骇人听闻的阴谋论愈加可信。因为彼此畏惧,人们避开保护社会不被瓦解的常见社交仪式。真相的缺失和信任的打破为恐惧敞开了大门,把社会撕扯得四分五裂。
一天早晨,吉尔找机会去静水公园例行跑步,雨后的小路仍然有点儿潮湿,她感觉自己身处一部僵尸电影,城里没什么人,剩下的都处在生与死之间的战栗状态。可是眼下我还活着,她想。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摘下了口罩。
绕过第一座山的时候,她撞见了一只死鸟,便停下来检查。它身上是橄榄绿和黄色,头顶和下颌是黑色。是某种漂亮的鸣鸟,她想,玛吉会认识吧。也许这只鸟是这片树林里常见的种类,可是吉尔以前从没注意过。要是我能渡过难关,她想,以后要多关注一下。
她记得上一个冬天,湖水刚刚开始结冰,它从来没有真正完全冻住。她带孩子们来散步,特迪先发现冰面下的狗。“可怜的家伙,它肯定想在冰上走来着。”吉尔边说着边觉察出那是特迪第一次真正目睹死亡。他被当时的情形震撼,然后找来一根棍子想要敲碎冰面。“特迪,别那样,”吉尔当时说,“我们得等冰融化。维护人员会处理的。”可特迪继续敲打冰面。“想想它的主人,”他哭喊,“想想皮珀斯。”
“我明白,宝贝儿,这很难受。可它已经死了,我们没办法使它复活。”
特迪了解死亡——抽象地了解,就如同孩子们谈论性——可这下他明白了,真正地明白了。这样的领悟让他浑身颤抖。现如今想起这段对话,吉尔好奇自己还可以怎么对特迪和海伦诉说死亡。他们感到害怕,可吉尔也是一样。她如今渴望早已失去的信仰,渴望孩童时她对上帝和天堂几乎确定无疑的感觉。那些信仰和感觉,特迪和海伦都没有。吉尔心想,我们没有向他们表达过。或许宗教完全是谎言和神话,构建在她此刻对死亡的恐惧之上。无神论者自豪于世界所有可证明的事实。亨利对宗教抱有极大的敌意,吉尔绝不会考虑向他提起精神向往的话题,可她此刻就有这种感觉,但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跑到公园的主干道时,她注意到不少身着迷彩服的人在喂鸭子,他们就站在几天前吉尔站着的地方,当时世界还没有天翻地覆。他们令吉尔感到奇怪,在湖后边倾斜的山坡上,吉尔看见一群加拿大鹅,可它们都倒在了地上。
“你们在干什么?”吉尔对一个喂鸭子的人喊道,发现他的外套胸口别着一个徽章。
“哦,女士,抱歉,你不用在这里观看。”
“你们在扑杀这些鸟?”
“我们在执行命令,没人乐于这么做。”
吉尔走向杀鸟人时,看见一只天鹅挣扎着从湖中走向步道。吉尔认出这只天鹅:假如不喂它玉米卷或碎面包,它会拍打着翅膀啄吉尔的鞋,以此展示藐视吉尔的权威感。此刻它像喝醉了一样跌跌撞撞,耷拉的脑袋仿佛是沉重的负担,最后它倒在了路对面的草坪上。
吉尔出去跑步期间,海伦和特迪通过视频通话告诉亨利自己在做的科学项目和阅读的书籍。反过来,亨利一边在沙特阿拉伯空荡的街道上散步,一边向孩子们展示所有人都居家隔离时简朴的街道是什么样子,一如他们所在的亚特兰大。此时夜晚刚开始降临,阳光已经不那么灼人。
大部分时间特迪都很生气,显得特别反常。“你都不关心。”亨利问起他制作的矿石收音机时,他说。
“不,我非常感兴趣,”亨利说,“初中时我也曾尝试制作,但是一直没有成功。”
亨利没有做成某事的说法让特迪很感兴趣,不过也让他问道:“你为什么不能治愈这种疾病?这种事儿你不是应该知道如何做吗?”
“我猜我应该知道,”亨利说,“也在尽自己的努力。但是很难。”
轮到海伦说话,她提到另外一件令人担心的事情。“妈妈状态不佳,总是心烦意乱,”她说,“她装作能搞定一切,可她好像经常哭,不当着我们的面罢了。”
“这是个难熬的时期,”亨利说,“人们不得不面对他们不曾想过要面对的事情。我知道你也是一样,也知道你很坚强。海伦,你也许是家里最坚强的人,妈妈和特迪可以指望你。你了解自己这点,对吗?”
海伦非常平静地回答:“我猜是吧。”
“我希望能把你当成小女孩儿对待,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再有那样的机会。可是眼下你真得做个大人。”
海伦思考着他的话,然后说:“爸爸,你相信天堂吗?”
亨利能看见她的目光从屏幕转向别处,也许是因为唐突地问出这个问题而感到尴尬,也许是因为害怕。
“我不是不相信。”亨利说。
“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别把我当成小孩儿。”
亨利发觉自己在回避这个问题,海伦问过他的最重要的问题之一。“我不信仰宗教,你知道这点,”亨利说,“我是一名科学家,把宇宙看作待解的谜团。可我越了解生命,就越感到困惑。我们为什么存在?我们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上帝存在吗?我透过显微镜观察某个极小的生命体时,常常被它的美感和机能震撼,甚至不得不退后一步,调整呼吸。我们是如何存在于世的?为什么我们能这样进行对话,而不是像特迪的机器人那样听命于主人?我在尽量向你展示我自己都从来没弄清楚的一些想法。这么说吧:表面上,我认为生命惊人地简单。比如你可以命名颜色,品尝饮食你就能了解味道,听见声音你立刻就能判断出是不是音乐,面对镜子你会看出镜中人是自己。
“可是如果你观察那个人的身体内部——海伦的身体内部——你会觉得非常复杂。海伦从一个单细胞开始生长,从初始细胞分裂形成的数万亿细胞,才组成了如今的海伦,它们的功能各不相同。即使海伦会变成上年纪的老太婆,每分钟也会有数百万海伦的细胞凋亡,新的细胞也在诞生——但海伦仍然是海伦。”
“那些细胞去哪儿了?”海伦问。
“它们被身体吸收,它们的能量被用来产生新的细胞。不过它们都是海伦的细胞。如果你观察那些细胞的内部,甚至会发现更复杂的东西。你记得在我实验室里看过的电子显微镜吗?”
“嗯嗯。”
“我能把一个细胞放大一千万倍,能想象吗?我探索得越深入,就会感到越吃惊。而且总有一扇门我打不开,里边有一个我永远无法揭示的秘密。假如我能打开那扇门,也许我会发现类似灵魂的东西。”
“那天堂呢?”
“我不知道,说实话没人知道。我听说过有在手术台上去世后又被救活的病人说见到了他们去世的亲朋好友。我是视之为我们所谓的基准点,有趣但无法证明。我希望可以告诉你存在死后的生活,你在乎的每个人去世后都会出现在其中,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
海伦点点头,亨利担心自己让她失望了。然后她说:“我相信天堂,我认为它在我们的梦里。”
“此话怎讲?”
“就好像我们已经在生活中拥有了所有这些人和经历,然后在梦里我们重新安排一切,获得新的经历。有时我们遇见新人,参加大冒险,那就像天堂。有时会发生坏事儿或做噩梦,那就像地狱。我想说的是,为什么我们必须要把天堂当作一个只能死后进入的场所呢?假如说,我们有一半的生命是在地球上清醒地度过,然后有一半在天堂,最后我们完全进入天堂,那才是死后的情形。”
“这个理论可太妙啦!”亨利佩服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