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园梦忆(Ⅵ)

槐园梦忆(Ⅵ)

“我写一笔虎,祝你寿绵绵,我不要你风生虎啸,我愿你老来无事饱加餐。”

十四

台湾“二二八”的影子还有时在心中呈现。我临行前写信给我的朋友徐宗涑先生:“请为我预订旅舍,否则只好在尊寓屋檐下暂避风雨。”他派人把我们从基隆接到台北他家里歇宿了三天,承他的夫人史永贞大夫盛情款待,季淑与我终身感激。第四天搬进德惠街一号,那是林挺生先生的一栋日式房屋,承他的厚谊,我们有了栖身之处,而且一住就是三年。这一份隆情我们只好永铭心版了。季淑曾对我说:“朋友们的恩惠在我们的心上是永不泯灭的,以后纵然有机会能够报答一二,也不能磨灭我们心上的刻痕。”她说得对。

德惠街当时是相当荒僻的地方,街中心是一条死水沟,野草高与人齐,偶有汽车经过,尘土飞扬入室扑面。在榻榻米上睡觉是我们的破题儿第一遭,躺下去之后觉得天花板好高好高,季淑起身时特别感觉吃力。过了两三个月,我买来三张木床、一个圆桌、八个圆凳,前此屋内只有季淑买来的一个藤桌、四把藤椅。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具,一直用了二十多年,直到离开台湾始行舍去。有一天齐如山老先生来看我,进门一眼看到室内有床,惊呼曰:“吓!混上床了!”这个“混”字(去声)来得妙,“混”是混事之谓,北方土语谓在社会上闯荡赚钱谋生为“混”。有季淑陪我,我当然能混得下去!徐太太送给我们一块木板、一根擀面杖和几个瓶子,我们便请了宗涑和他的夫人来吃饺子,我擀皮,季淑包,虽然不成敬意,大家都很高兴。

附近有一家冰果店,店名曰“春风”。我们有时踱到那里吃点东西,季淑总是买冰棒一根,取其价廉。我们每去一次,我名之为“春风一度”。

有人送一只特大的来亨鸡,性极凶猛,赤冠金距,遍体洁白,我们名之为“大公”。怕它寂寞,季淑给它买来一只黑毛大母鸡,名“缩脖坛子”,为大公所不喜;后又买来一只小巧的黄花杂毛母鸡,深得大公欢心,我们名之为“小花”。小花生蛋,大公亦有时代孵。大公得食,留给小花,没有缩脖坛子的分。卵多被大公踏破,季淑乃取卵纳人纸匣,装以灯泡,不数日而壳破雏出;有时壳坚不得出,她就小心的代为剖剥,黄茸茸的小雏鸡托在掌上,讨人欢喜。雏鸡长大者不过三数只,混种特别矫健,兼有大公之白与小花之俏,我们分别名之为“老大”“老二”“老三”。饲鸡是一件趣事,最受欢迎的是沙丁鱼汁拌饭,再不就是残肴剩菜拌饭,而炸酱面尤妙,会像“长虫吃扁担”似的一根根的直吞下去,季淑顾而乐之。养鸡约有两年,后因迁居不便携带,乃分送友朋,大公抑郁病死,小花被贼偷走不知所终。

我们本来不拟雇用女仆,季淑愿意操劳家事,她说她亲手制作饭食给我和孩子享用,是她的一大快乐,而且劳动筋骨对她自己也有益处。编译馆事务方面的人坚持要送一位女仆来理炊事,固辞不获,于是我们家里就添了一位年方十九、籍隶新竹的Y小姐。是一位天真未凿的乡下姑娘,本地的风俗是乡下人家常把他们的女儿送到城里来做事,并不一定是为 口,常是为了想在一个良好家庭中学习一些礼仪知识以为异日主持家务之准备。季淑对于佣工,从来没有过磨擦,凡是到我家里来工作的人都是善来善去。这位Y小姐年纪轻轻,而且我们也努力了解本地的风俗习惯,待之以礼,所以和我们相处很好。不知怎的,她一天天的消瘦下来,不思饮食,继而不时长吁短叹,终乃天天以泪洗面。季淑不能不问,她初不肯言,终于廉得其情,其中一部分仍是谎饰,但是我们大体明了她的艰难处境——她急需要钱。季淑基于同情,把她手中剩存美金三十元全部送给了她,解救她的困厄。于羞惭称谢声中,她离我们而去。

编译馆原是由杭立武部长自兼馆长,馆址由洛阳街迁到浦城街,人员增多,业务渐繁,杭先生不暇兼顾,要我代理,于是馆长一职我代理了九个多月。文书鞅掌,非我素习,而人事应付尤为困扰。接事之后,大大小小的机关首长纷纷折简邀宴,饮食征逐,虚糜公帑。有一次在宴会里,一位多年老友拍肩笑着说道:“你现在是杭立武的人了!”我生平独来独往不向任何人低头,所以栖栖皇皇一至于斯,如今无端受人讥评,真乃奇耻大辱。归而向季淑怨诉,她很了解我,她说:“你忘记在四川时你的一位朋友蒋子奇给你相面,说你‘一身傲骨,断难仕进’?”她劝我赶快辞职。她想起她祖父的经验,为宦而廉介自持则两袖清风,为宦而贪赃枉法则所不屑为,而且任途险恶,不如早退。她对我说:“假设有一天,朋比为奸坐地分赃的机会到了,你大概可以分到大股,你接受不?受则不但自己良心所不许,而且授人以柄,以后永远被制于人;不受则同僚猜忌,惟恐被你检举,因不敢放手胡为而心生怨望,必将从此千方百计陷你于不义而后快。”她这一番话坚定了我求去的心。此时政府改组,杭先生去职,我正好让贤,于是从此脱离了编译馆,专任师大教职。我任事之初,从不往来的人也登门存问,而且其尊夫人也来和季淑周旋,我卸职之后则门可罗雀,其怪遂绝。芝麻大的职位也能反映出一点点的人性。

因为台大聘我去任教并且拨了一栋相当宽敞的宿舍给我,师大要挽留我也拨出一栋宿舍给我,我听从季淑的主张,决定留在师大,于是在一九五二年夏搬进了云和街十一号。这也是日式房屋,不过榻榻米改换为地板,有几块地方走上去像是踏在地毯上一般软呼呼的。房子油刷一新,碧绿的两扇大门还相当耀眼。一位早已分配到宿舍而尚无这样大门的朋友顾而叹曰:“是乃豪门!”地皮不大方正,前面宽,后面窄,在堪舆家看来是犯大忌的,我们不相信这一套。前院有一棵半枯的松树,一棵头重脚轻的曼陀罗(俗名鸡蛋花),还有一棵很大很大的面包树。这一棵面包树遮盖了大半个院子,叶如巨灵之掌,可当一把蒲扇用,果实烂熟坠地,据云可磨粉做成面包。季淑喜欢这棵树,喜欢它的硕大茂盛。后院里我们种了一棵黄莺、一棵九重葛,都很快的长大。为了响应当时的号召,还在后院建设了一个简陋的防空洞,其作用是积存雨水、繁殖蚊虫。

面包树的荫凉,在夏天给我们招来了好几位朋友。孟瑶住在我们街口的一个“危楼”里,陈之藩、王节如也住在不远的地方,走过来不需要五分钟,每当晚饭后薄暮时分,这三位是我们的常客。我们没有椅子可以让客人坐,只能搬出洗衣服时用的小竹凳子和我们饭桌旁的三条腿的小圆木凳,比“班荆道故”的情形略胜一筹。来客在树下怡然就座,不嫌简慢。我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我记得孟瑶讲起她票戏的经验,眉飞色舞,节如对于北平的掌故比我知道的还多,之藩说起他小时候写春联的故事,最是精彩动人。三位都是戏迷,逼我和季淑到永乐戏院去听戏,之后谈起顾正秋女士,谈三天也谈不完。季淑每晚给我们张罗饮料,通常是香片茶,永远是又酽又烫。有时候是冷饮。如果是酸梅汤,就会勾起节如对于北平信远斋的回忆,季淑北平住家就在信远斋附近,她便补充一些有关这一家名店的故事。坐久了,季淑捧出一盘盘的糯米藕,有关糯米藕的故事我可以讲一小时,之藩听得皱眉、叹气不已。季淑指我说:“为了这几片藕,几乎把他馋死!”有时候她以冰凉的李子汤给我们解渴,抱憾的说:“可惜这里没有老虎眼大酸枣,否则还要可口些。”到了夜深,往往大家不肯散,她就为我们准备消夜,有时候是新出屉的大馒头,佐以残羹剩肴。之藩怕鬼,所以临去之前我一定要讲鬼故事,不待讲完他就堵起耳朵。他不一定是真怕鬼,可能是故作怕鬼状,以便引我说鬼。我知道他不怕鬼,他也知道我知道他不怕鬼,彼此心照不宜,每晚闲聊常以鬼故事终场。事后季淑总是怪我:“人家怕鬼,你为什么总是说鬼?”

季淑怕狗,比我还要怕。狗没有咬过她,可是她听说有人被疯狗咬过死时的惨状,她就不寒而栗。她出去买菜,若是遇见有狗在巷口徘徊,她就多走一段路绕道而行,有时绕几段路还是有狗,她就索性提着篮子回家,明天再买。有一次在店铺购物,从柜台后面走出一条小狗,她大惊失色。店主人说:“怕什么,它还没有生牙呢。”因为狗的缘故,她就很少时候独去买菜,总是由女工陪着她去。“狗是人类的最好的朋友”,可是说来惭愧,我们根本不想和狗攀交。

我们的女工都是在婚嫁的时候才离开我们。其中有一位C小姐,在婚期之前季淑就给她张罗购买了一份日用品,包括梳洗和厨房用具。等到吉日便由我家出发,爆竹声中登上彩车而去,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一位邻人还笑嘻嘻的对季淑说:“恭喜,恭喜,令嫒今天打扮得好漂亮!”事后季淑还应邀到她的新房去探视过一次,回来告诉我说,她生活清苦,斗室一间,只有一个二尺见方的木板窗。

季淑酷嗜山水,虽然步履不健,尚余勇可贾。几次约集朋友们远足,她都兴致勃勃,八卦山、观音山、金瓜石、狮头山等处都有我们的游踪。看到林木、山石、海水,她都欢喜赞叹。不过因为心脏较弱,已不善登陟。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染有糖尿症,她则为风湿关节炎所苦,老态渐臻,无可如何。

云和街的房子有一重大缺点,地板底下每雨则经常积水,无法清除,所以总觉得室内潮气袭人,秋后尤甚,季淑称之为水牢。这对于她的风湿当然不利。一九五八年夏,文蔷赴美游学,家里顿形凄凉,我们有意改换环境。适有朋友进言,居住公家的日式房屋既不称意,何不买地自建房屋?我们心动。于是季淑天天奔走,到处看房看地。我们终于决定买下了安东街三〇九巷的一块地皮,于一九五九年一月迁入新居。

十五

我岂不知“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只因季淑病躯需要调养,故乃 其所有,营此小筑。地皮不大,仅一百三十余坪。倩同学、友人陆云龙先生鸠工兴建,图样是我们自己打的。我们打图的计划是,房求其小,院求其大,因为两个人不需要大房,而季淑要种花木,故院需宽敞。室内设计则务求适合我们的需要。她不喜欢我独自幽闭在一间书斋之内,她不愿扰我工作,但亦不愿与我终日隔离,她要随时能看见我。于是我们有一奇怪的设计,一联三间房,一间寝室,一间书房,中间一间起居室,拉门两套虽设而常开。我在书房工作,抬头即可看见季淑在起居室内闲坐,有时我晚间工作,亦可看见她在床上躺着。这一设计满足了我们的相互的愿望。季淑坐在中间的起居室,我曾笑她像是蜘蛛网上的一只雌蜘蛛,盘据网的中央,窥察四方的一切动静,照顾全家所有的需要,不愧为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

不出半年,新屋落成。金圣叹《三十三不亦快哉》,其中之一是:“本不欲造屋,偶得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我们之快哉则有甚于此者。一切委托工程师,无应付工人之烦,一切旱有预算,无临时罗掘之必要。惟一遗憾的是房屋造得太结实,比主人的身体要结实得多,十三年来没漏过雨水,地板没塌陷过一块,后来拆除的时候很费手脚。落成之后,好心朋友代我们做了庭院的布置,草皮花木应有尽有。季淑携来一粒面包树的种子,栽在前院角上,居然茁长甚速,虽经台风几番摧毁,由于照管得法,长成大树,因为是她所手植,我特别喜爱它。

云和街的房子空出来之后,候补迁入的人很多,季淑坚决主张不可私相授受,历年修缮增建所耗亦无需计较索偿,所以我无任何条件,于搬出之日将钥匙送归学校,手续清楚。季淑则着手打扫清洁,不使继居者感到不便。我们临去时对那棵大面包树频频回顾,不胜依依。后来路经附近一带,我们也常特为绕道来此看看这棵树的雄姿是否无恙。

住到新房里不久,季淑患匐行疹(俗名“转腰龙”),腰上生一连串的小疱,是神经末稍的发炎,原因不明,不外是过滤性病毒所致,西医没有方法治疗,只能镇定剧痛的感觉。除了照料她的饮食之外,我爱莫能助。有一位朋友来探病,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说:“此病不可轻视,等到腰上的一条龙合围一周,人就不行了。”又有一位朋友笑嘻嘻的四下打量着说:“有这样的房子住,就是生病也是幸福。”这病拖延十日左右,最后有朋友介绍南昌街一位中医华佗氏,用他密制的药粉和以捣碎的瓮菜泥敷在患处,果然见效,一天天的好起来了。介绍华佗氏的这位朋友也为我的糖尿症推荐一个偏方:用玉蜀黍的须子熬水大量饮用。我试了好多天,无法证明其为有效。

说起糖尿症,我连累季淑不少。饮食无度,运动太少,为致病之由。她引咎自责,认为她所调配的食物不当,于是她就悉心改变我的饮食,其实医云这是老年性的糖尿症,并不严重。文蔷寄来一册《糖尿症手册》, 深入浅出,十分有用,我细看不止一遍,还借给别人参阅。糖是不给我吃了,碳水化合物也减少到最低限度,本来炸酱面至少要吃两大碗,如今改为一大碗,而其中三分之二是黄瓜丝绿豆芽,面条只有十根八根埋在下面。一顿饭以两片面包为限,要我大量的吃黄瓜拌粉。动物性脂肪几乎绝迹,改用红花子油。她常感慨的说:“有一些所谓‘职业妇女’者,常饥笑家庭主妇的职业是在厨房里,其实我在厨房里的工作也还没有做好。”事实上,她做的太好了。自来台以后,我不太喜欢酒食应酬,有时避免开罪于人非敬陪末座不可,季淑就为我特制三文治一个,放在衣袋里,等别人“式燕以敖”的时候,我就取出三文治,道一声“告罪”,徐徐啮而食之。这虽令人败兴,但久之朋友们也就很少约我赴宴。在这样的饮食控制之下,我的糖尿症没有恶化,直到如今我遵照季淑给我配制的食谱,维持我的体重。

我们不喜欢赌,赌具却有一副,那是我在北平买的一副旧的麻将牌。季淑家居烦闷,三五友好就常聚在一起消磨时间,赌注小到不能再小,八圈散场,卫生之至。夫妻同时上桌乃赌家大忌,所以我只扮演“牌僮”,一旁伺候,时而茶水,时而点心,忙得团团转。赌,不开始则已,一开始赌注必定越来越大,圈数必定越来越多,牌友必定越来越杂;同时这种游戏对于关节炎患者并不适宜。有一天季淑突然对我宣告:“我从今天戒赌。”真的,从那一天起,真个不再打牌,以后连赌具也送人了,一张特制的桌面可以折角的牌桌也送人了,关于麻将之事,从此提都不提,我说不妨偶一为之,她也不肯。

对于花木,她的兴复不浅。后院墙角搭起一个八尺见方的竹棚(警察认为是违章建筑,但结果未被拆除),里面养了几十盆洋兰和素心兰。她最爱的是素心兰,严格讲应该是惠,姿态可以入画,一缕幽香不时的袭人,花开时搬到室内,满室郁然。友人从山中送来一株灵芝,插入盆内,成为高雅的清供。竹棚上的玻璃被邻街的恶童一块块的击毁,不复能蔽风雨,她索性把兰花一盆盆的的吊在前院一棵巨大的夹竹桃下,勉强有点阴凉,只是遇到连绵的雨水或酷寒的天气,便需一盆盆的搬进室内,有时半夜起来抢救,实在辛劳。玫瑰也是她所欣喜的,我们也有一些友人赠送的比较贵重的品种,遇有大风雨,她便用塑料袋把花苞一个个的包起来,使不受损。终以阳光太烈、土壤不肥,虽施专门的花肥,仍不能培护得宜。她常说:“我们的兰花,不能和胡伟克先生家的相比,我们的玫瑰,不能和张棋祥先生的相比,但是我亲手培养的就格外亲切可爱。”可惜她力不从心,不大能弯腰,亦不便蹲下,园艺之事不能尽兴。院里有含笑一株,英文叫banana shrub,因花香略带甜味近似香蕉,是我国南方有名的花木。有一天,师大送公教配给的工友来了,他在门外就闻到了含笑的香气,他乞求摘下几朵,问他作何用途,他惨然说:“我的母亲最爱此花,最近她逝世了,我想讨几朵献在她的灵前。”季淑大受感动,为之涕下,以后他每次来,不等他开口,只要枝上有花,必定摘下一盘给他。

季淑爱花草,不分贵贱,一视同仁。有一次在阳明山上的石隙中间看见一株小草,叶子像是竹叶,但不是竹,葱绿而挺俏,她试一抽取,连根拔出,遂小心翼翼的裹以手帕带回家里,栽在盆中灌水施肥,居然成一盆景。我作出要给她拔掉之状,她就大叫。

房檐下遮窗的雨棚,有几个铁钩子,是工程师好意安装的。季淑说:“这是天造地设,应该挂几个鸟笼。”于是我们买了三四个鸟笼,先是养起两只金丝雀。喂小米,喂菜心,喂红萝卜,鸟儿就是不大肯唱。后来请教高人,才知道一雌一雄不该放在一起,要隔离之后雄的才肯引吭高歌。(不独鸟类如此,人亦何尝不然?能接吻的嘴是不想歌唱的)我们试验之后,果然,但是总觉得这样摆布未免残忍。后来又养一种小鹦鹉,又名爱鸟,宽大的喙,整天咕咕的亲嘴。听说这种鹦鹉容易传染一种热病。我们开笼放生,不久又都飞回来,因为笼里有食物,宁可回到笼里来。之后,又养了一只画眉,这是一种雄壮的野鸟,怕光怕人,需要被人提着笼摇摇晃晃的早晨出去蹓跶。叫的声音可真好听,高亢而清脆,声达一二十丈以外。我们没有工夫遛它,有一天它以头撞笼流血而死。从此我们也就不再养鸟。在大自然的环境中,每见小鸟在枝头跳跃,季淑就驻足而观,喜不自禁。她喜爱鸟的轻盈的体态。

一九六〇年七月,我参加“中美文化关系讨论会”赴美国西雅图,顺便到伊利诺州看新婚后的文蔷,这是我来台后第一次和季淑作短期的别离,约二十日。我的心情就和三十多年前在美国作学生的时代一样,总是记挂着她。事毕我匆匆回来,她盛装到机场接我,“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她穿的是自已缝制的一件西装,鞋子也是新的。她已许久不穿旗袍,因为腰窄领硬很不舒服,西装比较洒脱,领胸可以开得低低的。她算计着我的归期,花两天的时间就缝好了一件新衣,花样、式样我认为都无懈可击。我在汽车里就告诉她:“我喜欢你的装束。”小别重逢,“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八日,有独行盗侵入寒家,持枪勒索,时季淑正在厨房预备午膳。文蔷甫自美国返来省亲,季淑特赴市场购得黄鳝数尾,拟做生炒鳝丝,方下油锅翻炒,闻警急奔入室,见盗正在以枪对我作欲射状。她从容不迫,告之曰:“你有何要求,尽管直说,我们会答应你的。”盗色稍霁。这时候门铃声大作,盗惶恐以为缇骑到门,扬言杀人同归于尽。季淑徐谓之曰:“你们二位坐下谈谈,我去应门,无论是谁,吾不准其入门。”盗果就坐,取钱之后犹嫌不足,夺我手表,复迫季淑交出首饰,她有首饰盒二,其一尽系廉价赝品,立取以应,盗匆匆抓取一把珠项链等物而去。当天夜晚,盗即就逮,于一月三日伏法。此次事件端赖季淑临危不乱,镇定应付,使我得以幸免于祸灾。未定谳前,季淑复力求警宪从轻发落,声泪俱下。碍于国法,终处极刑,我们为之痛心者累日。季淑的镇定的性格,得自母氏,我的岳母之沉着稳重,有非常人所能及者。

那盘生炒鳝丝,我们无心享受。事实上若非文蔷远路归宁,季淑亦决不烹此异味,因为宰割鳝鱼厥状至惨,她雅不欲亲见杀生以恣口腹之欲。我们两人在外就膳,最喜“素菜之家”,清心寡欲,心安理得。她常说:“自奉欲俭,待人不可不丰。”我有时邀约友好到家小聚,季淑总是欣然筹划,亲自下厨,她说她喜欢为人服务。最熟的三五朋友偶然来家午膳,季溆常以馅饼飨客,包制馅饼之法她得到母亲的真传,皮薄而匀,不干不破,客人无不击赏,他们因自号为“馅饼小姐”。有一回一位朋友食季淑亲制之葱油饼,松软而酥脆,不禁翘起拇指,赞曰:“江南第一!”

季淑以主持中馈为荣,我亦以陪她商略膳食为乐。买菜之事很少委之佣人,尤其是我退休以后空闲较多,她每隔两日提篮上市,我必与俱。她提竹篮,我携皮包,缓步而行,绕市一匝,满载而归。市廛摊贩几乎无人不识这一对皤皤老者,因为我们举目四望很难发现再有这样一对。回到家里,倾框倒箧,堆满桌上,然后我们就对面而坐,剥碗豆,掐豆芽,劈菜心……差不多一小时,一面手不停挥,一面闲话家常。随后我就去做我的工作,等到一声“吃饭”我便坐享其成。十二时午饭,六时晚饭,准时用餐,往往是分秒不爽,多少年来总是如此。

帮我们做工的w小姐,做了五年之后于归,我们舍不得她去,季淑为她置备一些用品,又送她一架缝纫机,由我们家里登上彩车而去。以后她还常来探视我们。

我的生日在腊八那一天,所以不容易忘过。天还未明,我的耳边就有她的声音:“腊七腊八儿,冻死寒鸦儿。我的寒鸦儿冻死了没有?”我要她多睡一会儿,她不肯,匆匆爬起来就往厨房跑,去熬一大锅腊八粥。等我起身,热呼呼的一碗粥已经端到我的跟前。这一锅粥,她事前要准备好几天,跑几趟街才能勉强办齐基本的几样粥果,核桃要剥皮,瓜子也要去皮,红枣要刷洗,白果要去壳——好费手脚。我劝她免去这个旧俗,她说:“不,一年只此一遭,我要给你做。”她年年不忘,直到来了美国最后两年,格于环境,她才抱憾的罢手。头一年腊八,她在我的纪念册上画了一幅兰花,第二年腊八,将近甲寅,她为我写了一个“一笔虎”,缀以这样的几个字:

华:明年是你的本命年,

  我写一笔虎,

祝你寿绵绵,

我不要你风生虎啸,

我愿你老来无事饱加餐。

    季淑

“无事”“加餐”,谈何容易!我但愿能不辜负她的愿望。

有一天我们闲步,巷口邻家的一个小女孩立在门口,用她的小指头指着季淑说:“你老啦,你的头发都白啦。”童言无忌,相与一笑。回家之后季淑就说:“我想去染头发。”我说:“千万不要。我爱你的本色。头白不白,没有关系,不过我们是已经到了偕老的阶段。”从这天起,我开始考虑退休的问题。我需要更多的时间享受我的家庭生活,也需要更多的时间译完我久已应该完成的《莎士比亚全集》。在季淑充分谅解与支持之下,我于一九六六年夏奉准退休,结束了我在教育界四十年的服务。

八月十四日师大英语系及英语研究所同人邀宴我们夫妇于欣欣餐厅,出席者六十人,我们很兴奋也很感慨。我们于二十四日设宴于北投金门饭店答谢同人,并游野柳。退休之后,我们无忧无虑到处闲游了几天。最近的地方是阳明山,我们寻幽探胜,专找那些没有游人肯去的地方。我有午睡习惯,饭后至旅舍辟室休息,携手走出的时候旅舍主人往往投以奇异的眼光,好像是不大明白这样一对老人到这里来是搞什么勾当。有一天季淑说:“青草湖好不好?”我说:“管他好不好!去!”一所破庙,一塘泥水,但是也有一点野趣,我们的兴致很高。更有时,季淑备了卤菜,我们到荣星花园去野餐,也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半天。

我没有忘记翻译莎氏戏剧,我伏在案头辄不知时刻,季淑不时的喊我:“起来! 起来!陪我到院里走走。”她是要我休息。于是相偕出门赏玩她手栽的一草一木。我翻译莎氏,没有什么报酬可言,穷年累月,兀兀不休,其间也很少得到鼓励,漫漫长途中陪伴我、体贴我的只有季淑一人。最后三十七种剧术译竟,由远东图书公司出版。一九六七年八月六日,承朋友们的厚爱,以“中国文艺协会”“中国青年写作协会”“台湾省妇女写作协会”“中国语文学会”的名义发起在台北举行庆祝会。到会者约三百人,主其事者是刘白如、赵友培、王蓝等几位先生。有两位女士代表献花给我们夫妇,我对季淑说:“好像我们又在结婚似的。”是日《中华日报》有一段报导,说我是“三喜临门”:“一喜,三十七本莎翁戏剧出版了,这是台渣省的第一部由一个人译成的全集;二喜,梁实秋和他的老伴结婚四十周年;三喜,他的爱女梁文蔷带着丈夫邱士耀和两个宝宝由美国回来看公公。”三喜临门固然使我高兴,最能使我感动的另有两件事:一是谢冰莹先生在庆祝会中致词,大声疾呼:“《莎氏全集》的翻译完成,应该一半归功于梁夫人!”一是《世界画刊》的社长张自英先生在我书房壁上看见季淑的照片,便要求取去制版,刊在他的第三百二十三期画报上,并加注明:“这是梁夫人程季淑女士——在四十二年前——年轻时的玉照,大家认为梁先生的成就,一半应该归功于他的夫人。”他们二位异口同声说出了一个妻子对于她的丈夫之重要。她容忍我这么多年做这样没有急功近利可图的工作,而且给我制造身心愉快的环境,使我能安心的专于其事。

文蔷、士燿和两个孩子在台住了一年零九个月,给了我们很大的安慰,可是他们终于去了,又使我们惘然。我用了一年的功夫译了莎士比亚的三部诗,全集四十册算是名副其实的完成了,从此与莎士比亚暂时告别。一九六八年春天,我重读近人一篇短篇小说,题名是《迟些聊胜于无)(Better Late Than Never),描述一个老人退体后领了一笔钱带着他的老妻补作蜜月旅行,甚为动人,我曾把它收入我编的高中英语教科书,如今想想这也正是我现在应该做的事。我向季淑提议到美国去游历一番,探视文蔷一家,顺便补偿我们当初结婚后没有能享受的蜜月旅行。她起初不肯,我就引述那篇小说里的一句话:“什么,一个新娘子拒绝和她的丈夫做蜜月旅行!”她这才没有话说。我们于一九七〇年四月二十一日飞往美国,度我们的蜜月,不是一个月,是约四个月,于八月十九日返回台北,这是我们的一个豪华的扩大的迟来的蜜月旅行,途中经过俱见我所写的一个小册《西雅图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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