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要去寻找你的朋友？”大臣们惊讶地问国王。
“没错，我这几天以来发现到，我不能没有他的陪伴，他陪我度过最苦闷的日子，我们无所不谈，我不能没有那位比谁都更了解我的朋友。”他认真说。
“听着，你这个愚蠢的老头。”一位侍卫说，“你的朋友只是你幻想出来的，实际上根本不存在，懂吗？我们大家为了保住你的面子，受尽羞辱，说尽谎话，为的就是要你尽早发现自己的错误，清醒一下。”没有人阻止他说，另一位侍卫还接着说：“我知道了，你只是伪装愚蠢，因为你要找台阶下，所以不得不继续下去，对吧？那你就去吧，我不会跟着走的。”气氛激动，国王沉默了片刻。
“幻想、实际，谎言、伪装，你们说的那是什么？”目光凝望一处，“我一诞生下来就是一个尊贵的国王，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放眼所见的先王创造的一切财富，我长久以来住在人们的谄媚中，隐瞒是我的衣着与照镜，恭维是我身旁不缺席的朋友，愚昧在我的身上成了可以赞扬的闪亮装饰，我将虚荣像权杖般自傲地握在手中，而疯狂则成了我顶上的耀眼皇冠。”两手抓着白发说，“噢，如果这整个王国与所有的子民都是我的，那你们就不曾有过国王；如果我是你们的国王，那国王又是个何等卑下的身份。现在，我要放弃王位，离开你们的眼见与言谈，去寻找我那位离去的知音，我要去他所去之处，住他所住之处，我要见识外面的世界，我要历经千山万水。再见了各位，再见了我的从前，让这出可笑的闹剧就此收场吧。”说完便换上平民的衣服离开。“不必阻挡，让他走。”一个老臣子对侍卫说。“你不能让他走，他是我们的国王！”其他人说。老臣子走到大家中间，语气慎重地说着：
“如果他把真实当成了幻觉，那我们就给个幻觉让他当成是真实。”在大家的一脸迷惑中，他继续说，“我有个好办法能解救国王，这个办法需要你们每一个人的协助。既然他要寻找那位朋友，那我们就找个人扮演朋友，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我们来创造一个小天地，让他在我们的掌握下流浪而不自知。”
“这真是太荒唐的办法了，我不了解。”其他人也这么应声。“这样难道他不会看穿我们的计谋？要是被他知道我们联手欺骗他，后果实在不敢想象。”
“这跟平时国王狩猎没有两样，我们还不是故意把预先捕获的走兽在他前头偷偷释放，好让他在狩猎中得到乐趣与满足。正如他所说，他一向不都是活在我们拟造安排的节目中吗？既然我们不放心又阻止不了他出走，那何不当这出走是场平常的狩猎呢？他的见识仍不至于多到能够看穿我们精心设计的剧本。”
“我不敢相信我们要保护一个需要这样被保护的人，而且到这个程度。”
“我不在意你们对国王的藐视与气愤，我只知道现在他需要我们的保护，不管要用什么方式保护。我不期待他是否能清醒，只希望他能……觉得满足。”“满足”二字被他说得有些难懂，大家一片低声交谈，有人认为太离谱，有人则决定听从指挥，顿时使得宫殿陷入混乱。当下大臣就吩咐两位士兵化妆成平民，尾随国王前去监视，随时要向宫里回报情况。
带着马匹、一些食物与一把护身的宝剑，独自披着斗篷离开。走到城门附近，国王遇见了一个乞讨的艺人，脸上还留着没卸干净的妆。这人一走近认出是国王，十分惊讶，赶紧行礼致敬。原来他是前天从宫殿被驱逐出来的一名小丑，因为他表演的丑戏很无趣，不能获准到国王面前献艺。经过一番简单的谈话，两人很同情彼此的遭遇，又同样要一路远去，于是决定结伴同行。
出走的这天，阳光晴亮，小丑走在前头领路，不时回头给他一个轻松的表情。他在这时也才发现，自己不能一刻没有仆人，他既不善独自行路，更别说准备食物，就像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子。在往山上修道院的这趟路上，小丑并不敢与他说太多话，因为不论事实如何如他所说，总还认为他依旧是个尊贵的国王，有权使唤任何人。然而这对小丑来说并非卑屈，反倒还有几分自豪。可不是吗，想想有谁能这么贴近地服侍国王过，而且就自己这么一个人在服侍，仿佛天下人皆不可信，唯独小丑他可信，还有比这个神气的事吗？所以他无法乖乖认为人家已经不是国王了，否则还有的神气吗？
他从前拜师学艺，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取悦国王，好让家里的人们能对他刮目相看，没想到现在竟然真有机会了，因此他还不断称呼人家“陛下、陛下”，认为这实为微服出巡。国王没有纠正他，是因为听了一辈子人人叫他“陛下”，已经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这有何尊卑的含义。再说，现在心情彷徨，路途劳顿，也就顾不得谁称呼他什么了。
“陛下，可不可以说说您的朋友住哪，是做什么的？”他打破沉默说。
“我不大清楚。”犹疑了一会，“他很少谈到自己，只知道他在山上的寺院里独身修道多年，敬拜上主，无私无我，形貌隐微，随遇而安。”国王回答。
“那我也真想见见，看老神仙是否愿意收我为徒，我已不再期待求得世上的财富与欢乐，我也要做到您刚说的境界。”小丑陷入一阵想象，一时没看路，差点被草丛绊着了。国王在马背上摆晃，有点不知道要和这个人说什么，他很少与人交谈，有的只是别人听他诉苦或抱怨，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别人是怎么生活的，没有听过别人的想法。这些实际上的体会不在他原先预料之中，让他有些怀疑自己到底能否继续走下去，但是又不可能回去宫殿。
小丑看他面容愁烦，既猜不到又不敢问，也就只好自个儿没趣地随口哼个小曲解闷。路上他们歇息多次，几个运送货物的人遇见他们，会以疑惑的眼神打个招呼，多关心两句。小丑则紧张地一手握住腰际上的宝剑说：“没事，谢谢，我们要到山上的寺院去。”他致力保护国王的安全，并避免国王的身份被知道。路人则觉得这人大概是个疯子，也就尽快通过，没去理会。
在此同时，宫殿那一边正急忙地讨论应该如何瞒骗国王。根据监视的士兵通报，情况有点受到干扰。“又是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小丑。才刚赶走他，却又正好给他搭上了，要命。我看非得先把这个麻烦的绊脚石支开才是，看来计划的步骤又要变了。”主谋愁烦地说。
“不，照常，我们只要派几个士兵假装土匪，抓走小丑，之后再让一个内应接手替代领路不就成了，或者干脆把国王劫走不就成了。”参谋说。
接近傍晚时，一片白茫茫的雾困住了两人。连方向都抓不到，想要走到之前望见的一座古堡，可是却走偏了，老半天还没到，便晓得错过了。夜晚来临，森林里处处回荡着间歇的声音，他们瑟缩在一块岩石旁。国王有点被自己的决心吓了一跳，想不到会愿意放弃舒适的宫殿，来这种地方睡觉，要不是他真的很累，绝对不可能在这么不舒服的地方睡得着的。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睡眠会这么短暂。突然间，一阵混乱让他惊醒过来，几个蒙面的人，拿着刀将两人围住，伸手就是一阵猛搜，除了金钱，连食物也不放过。小丑在慌张害怕的同时，有一种想要反抗的冲动，认为这是他的责任所在，不想让国王对他失望。当他在犹豫时，一个人正要取走宝剑，这个动作激怒了他，他突然猛力挣扎开来，抽出长剑就是一阵激动地乱砍，吓得他们闪躲几步。眼见情况紧急，他们便不顾一切一齐冲上去制止小丑，慌张中还差点踩到国王。“小心！过去点。”假土匪说。
“噢，我认得你……竟敢……”捂住小丑的嘴，马上强迫掳走，看得躲在一旁的指挥官无比焦急。留在原地的国王无力抵抗，只能忧愁地任人摆布。独自望着四周一片黑暗，他陷入一阵心神缥缈，好像自己凭空消失了。这段时间，指挥官收到了宫殿送来的剧本，上头写了如何应付各种不同的情况，以及一些要注意的细节，例如饮食或脾气之类的事。写剧本的人都是平时最亲近国王的人，大家集思广益，真言尽吐，为的就是希望尽早能将他引回宫殿。在准备食物时，一位医生过来告诉指挥官，说国王看起来很虚弱，不能只吃面包了，必须吃得营养些才行，但是问题是要怎么送过去才不会露出马脚，总不能直接派个人无故端一碗热鸡汤过去吧。结果想到干脆找人冒充附近居民，过去好意邀请国王到家中休息。可是附近正巧没有居民和房子，要怎么接待？指挥官这时赶紧下令叫工程组的人来盖房子，一群人随即在附近合力搭盖一间简单的小草房，并吩咐厨师准备营养的美食，同时几个演员也已经打扮好了，正按照指示过去与国王谈话。
对于这番绝处逢生的邀请，他没有疑心，但缓了片刻才欣然答应。他需要帮助却不希望依靠帮助，认为那有失流浪的原则，更没想到原来有人会那么友善。
“要不是遭到强盗掠夺，情况困窘狼狈，实在不敢接受这样丰盛的招待。”
“不用客气，不过举手之劳。”这户人家在用餐过程中，一直主导话题，一下劝国王多吃点，顺便让一旁的医生诊诊病；一下又劝他别再远行，最好尽早返回城里，别让关心他安危的人担忧。但是国王不太配合引导，反而还提出问题，逼得他们不得不临时编谎应对，使得气氛有些不自然。不过在国王听来，顶多是谦虚和客气的局促使然，一点也不曾怀疑过其中有诈。
不顾一片拦阻，国王歇了一会后，还是决定继续前往山上的寺院去。他相信路上还会有很多这样友善的人民援助他，他不会因为遇到一次强盗就因噎废食，认为世上依旧充满温情。他们听完也只能一脸苦笑，不敢再辩。原本他们大可以好人做到底，让一人随行伺候国王，但是顾虑意图太过明显，加上指挥官另有计划要调整，所以终究只能挥手道别，并奉上一些盘缠与讽刺的祝福，不是吗？想想设计人家旅途遭遇的人，竟然还祝福人家一路顺风。
“好，既然软硬兼施下还不肯罢休，那就别怪我们心狠手辣了。看我怎么挫他的信念、断他的意志，就算要用巫术炼制一场暴风雨降下也不放过。”
“慢着，难道你看不出来他对自己已经豁然不顾，再多的灾祸亦无益于令他归返。依我看，不如早去早回，干脆用车载送，让他旅途愉快。”这两派主张让指挥官相当矛盾，总不能两样皆取，而且时机上更是刻不容缓。不料偏偏现在，国王就又遇上了麻烦，他在接近寺院的山路上，被一帮山贼给跟上了，这些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土匪，没的商量。这个临时的状况把在一旁监视的属下吓得慌张，在来不及回报指挥官的情况下，他们决定自作主张，先化解麻烦要紧。以他们的武力来说，要歼灭这一帮鼠辈简直易如反掌，但是一插手，便可能会被国王识破大局，故莽撞不得。于是想说那干脆破财消灾，既然人家来意甚明，那不如就用几个钱打发打发算了。顿时一场杀戮变成一场交易，属下们动用原本计划中需要的钱财，甚至向一户人家搜刮钱财凑数，打算等禀报上级后再来还债。他们带着钱赶紧过去示意，要求别打老人的主意，果然，土匪们见了钱也就恭敬从命。
事后才知情的指挥官对属下的随机应变十分称许，但是同时也开始对整个荒唐的计划感到失去了耐性，大家这阵子忙得既紧张又疲倦，却又没有见到事情有期望中的进展，更不确定接着会遭遇什么麻烦，因此心中不免有些气馁。
“看来我们才是被摆布的一群，国王倒是走得挺悠闲自在，我看要他回心转意的话，非得使出更强硬的手段才行。”大家围过来聆听指挥官分配任务。
傍晚，就在他前方的路上，渐渐飘来一阵烧焦的气味，登坡一望，发现前头的森林起了大火，火焰烧亮了一片山头，红光照着窄小的路径，鸟兽在烟幕中逃窜，这景象吓着了他。站在外围入迷地看着大火，他想起了小时候喜欢玩火，有一次意外烧毁了半个宫殿，他在一旁高兴地看着大人们惊骇逃命的样子。没想到后来不但没有人阻止他玩火，甚至请建筑师预先盖一座简单的楼房，让他放火取乐，父王与母后认为只要他不哭闹，玩得开心，这一点损失依旧很值得。现在面前的大火让他有种错觉，好像这就是他当年放的那把火，一直燃烧至今。害怕地退避到安全的出路旁，犹豫着该怎么走下去，在烟幕的逼近与笼罩下，他怀疑无法如愿继续，便说：“看这野蛮的力量如何为至高者传话，是否承诺不需兑现的那天已经到来，或者只是在敦促另一个承诺的立许？噢，难道我愚昧的探寻威胁到不可揭露的奥秘，竟需要降灾以除？”凝视火焰的蔓延，大声说，“我再也不要看见这一切，但我不会走的，滚远一点你这个虚幻的世界！我岂能乐于被这可笑的生命折磨，我的人生是个笑话，陪伴我吧疯狂，无情的焚火拯救我吧。”
当他心神恍惚地走入浓烟中不久，一个人突然骑着快马冲过来，将刚刚昏倒的国王背走。带到附近的溪流旁，他渐渐苏醒过来，并认出救他的人就是小丑。
“是你，你不是被土匪抓走了，怎么会在这里？”声音虚弱地说。
“我逃出来了，我想大概你已经到了，就打算追上来。你没事吧？”国王没有回答，喝了一杯水。“没事就好，我们回家去吧。”接着小丑又说。这一说让国王顿时起了疑心，他睁大眼睛看着救命恩人，这对诚恳的眼神令他害怕，他仿佛恍然大悟似的站起来，杯子落下，他喘着气发抖说：
“原来如此，老天，你打从一开始就欺骗我是吧，你根本不是个小丑，那些故事全是你编的对不对？还有那帮土匪也是，你到底是谁，谁派你来做什么？我知道了，你是城里派来戏弄我的，你们是想取笑我，想知道我在旅途上闹了什么笑话对不对，一定是这样，我又丢脸了。走开，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
“不是，陛下，您误会了，事情并非如你所想象的那样，我是真心诚意要跟从你的，请相信我，没有人要再欺骗你了，那只是你的幻觉，我了解你是被骗过才会怀疑一切的。但我不忍心再看你冒生命危险流浪了，这里不适合来。”
“我不要回去，如果回去一定又会被大家取笑，笑我疑心，笑我流浪。”
“好。”小丑想了想，表情笃定地说，“那我们就继续走吧。”于是经过一段绕道跋涉，这天两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宁静的寺院中，处处充满了一股闭塞的气息，僧侣藏在身着的灰色道袍里，无视于周遭的枯燥，却又对周遭些许的变动极为敏感。瞧见国王走近，一位老僧早一步到门口侍迎，面容阴暗难辨。两人沉默地看着彼此，不知怎么交谈，他甚至有点不确定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他问老僧：“陌生人来这里，你为何不怕他会欺骗你？”他回答：“骗子只会对有钱有势的人感兴趣，绝不会找上我这个身无分文的人的，是吧。”国王一听，觉得这是生平听过的第一句实话，内心非常感动。悄悄坐在只有一张长桌的厅室中，他被这里空寂的气氛吸引住，觉得感官轻松，思虑尽卸，仿佛从长眠中醒来，彻底与记忆中的诸多事物断绝关系，他不曾感到头脑如此清楚过，是否找到那位使仙术的朋友早已不重要，甚至去分辨哪些事的真假虚实也是没必要的，他满足地坐在这里沉思，小丑在一旁露出了微笑。
至于小丑是否真的从士兵的拘禁中逃出来，或是交换条件，接受指派在任务中负责卧底劝说。又或者其实全是他的主意，他计划瞒骗大家，表示能把国王带过来，还是他被国王感动而临时改变主意摆脱幕后指挥。而失火的原因为何，寺院是否也被收买……这一切假设当中有无数可能，世事真假难辨，谁有把握自己知道的就是真相？那么，就请容我把这些谜题留给各位想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