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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梦

详梦

要往南走得先越过山区,在一路的上坡与弯曲下,机车仍旧平稳行进,后座的女孩牢牢抱着男孩的腰,几天下来,他们更加相信彼此当时的决定是对的。生于同一年同一地,两人成长的记忆有着许多共同处,回想起来好像自始每件事都是为了撮合他们才发生的。

除了几辆载运砂石的大卡车之外,整片山头就像是他们两人私有的地,借过反成了巡游。打开车灯,他们预计夜里就可以下山,可是才刚过午后,朝开阔面远望,一片灰暗的天色似乎渐渐逼近。这幕让他们想起来,已经连着几天没看新闻和气象预报,两人完全忽略了彼此之外的所有事,偶尔吃饭休息时也没想到要留意一下别处有没有什么消息,甚至他们没怎么吃饭休息,没注意到别人或天气,这有点像人在伤心时会忘了喝水吃饭的道理一样。落在这个前后两头都还遥远的半途上,要找地方避避并不容易。当他们正觉得不知如何是好时,一辆路过的汽车在他们的一旁暂停,车内的人摇下窗子说:“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大风沙已经来了,大家听宣导都躲在家中了,快走吧。”丢下话车子就走掉了。他们满脸疑惑,紧张地望着阴暗无际的天空。见风势渐起,两人随即加快离开。

没一会,层层细沙刮过脸庞,眼睛就快要睁不开,用方巾捂住口鼻,车速快不起来,风沙来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而剧,难怪路上没有车子。就在焦急无奈之余,两人无意间瞧见前方岔路口处隐约有一个破旧的指示牌,上头的字形不明,大概是什么“寺院”。他们反应想到除了入内暂时借避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于是车头一斜,便往窄小的岔路去。这条崎岖的路还不短,两边的草长得又高又密,几块墓碑与垃圾深陷其中,暴躁的蚱蜢四处弹射。煞车一看,不料前头没有去路,是条死路,环顾四周,发现一旁有个标示,指着一条只能步行上去的陡坡。他们心想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天气又变得更恶劣,那没办法选择了。土石叠成的阶梯忽高忽低,又没有扶手,背着行李捂着口,爬得有些吃力,这情况虽然意外,可是想起来倒也合理。在几把推扶下,他们总算来到了寺院。

仔细地察看门窗是否紧闭,他的谨慎让一旁的弟子对风沙的来袭更加不在乎,认为完全是为了要教训人家的大意,才会故意变得谨慎的。“就不信风沙能有多大,又不是天要塌了。要真是塌了,防又有什么用。”他没回话,皱着眼眉站在玻璃窗前,一直望着转暗天色。在这里十几年来都没见过这种天色,灰白中翻搅着褐黑,好像云层腐坏了,光线被染得污浊。

弟子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一点都不是自己真正的意思,但是又为何希望自己被认为是那样愚蠢?弟子退到厨房去看仆人刚刚写好的食物分配计划。考虑到种植的菜圃可能受天气影响,除了米面之外,这回还难得采买了些谷豆根茎类的材料,一袋袋堆放在橱柜里,看起来好像不能减损的宝物。仆人对这些带回来的食物有着不同看法,记得购买那些东西的经过,总是把眼睛盯在那些色彩鲜艳的表皮上,买了就抱着纸箱匆匆离开,等走到看不见他们时才回头望了眼远远的人影,远得像几撇海鸥。每次回来后就会到大殿中闭目静坐,那个位置与动作像是个坑,一填进去就动不了,他专注的样子,让偶尔来到寺院的信众觉得连自己的呼吸都会打扰他。

大僧的沉默退避让他们感到既轻松又挂意,觉得自己是被测试,一言一行都被看在斜眼中。而他则是就怕被他们这样以为,才会尽量给他们更多空间。他坐在桌上的一碗清水前,脑中背着忘不掉的经文。最近他开始遁入一个思想中,他相信未来是可以预见的,从许多细微的迹象中,他留意察觉到了一些规律,哪怕只是起一阵微风,或正巧一只蚊蝇闪过视线。更重要的是,他从无数次替人解梦说谕的经验中,发现众人个别所做的梦之间,其实是有关联的,好像是接收到空气中的一种讯号,而这种讯号也会影响到日常的景象。他有一本册子,上头记录了诸多人们梦境的情节,他沉迷于其中几个情景重叠,相似的故事,试图解开其中的谜,并且认为自己有解谜的使命。

这碗清浅的水令他陷入冥想,好像他决心要把清水看出个端倪。他设身于许多故事角色,借体会而神游他方。就在这时候,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冥想。

“请问可不可以让我们暂时躲躲风沙?等过了以后就离开。”男孩说。

“不用客气,请进。”弟子上下瞧着这两个人,退了几步。接着仆人也从一旁走过来,看他们需要什么帮助,也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此时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在领他们去盥洗室时,大僧站出来,看着放在地上的背包,闻闻气味,他猜想这是怎么回事。边走边看,除了预料之中的简陋外,他们没想到这个寺院这么小,好像进到了一般人的住家,但是空无一物的屋内又让人以为它没有大的必要。擦一擦身上的尘沙,他们坐回放背包的角落,并打开拉链,拿出水壶和吃剩的饭盒。这个男孩看起来高大沉稳,女孩则瘦小而貌美,轻声交谈时彼此模样亲热。平时来到寺院拜神,求助解梦的人都不是这样的年轻人,要不是真遇到了麻烦,他们是绝对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渐渐地,窗外开始刮起大风沙。先是远景被遮蔽,接着连附近的景物也被模糊,褐黄的飞沙如烟雾般到处弥漫铺盖,所有露天的空间与面积全被绵延不断的尘沙一网打尽,每个缝隙都要侵占,一片风沙才刚落地成土,但随即又被一股风势高高扬起,永远漂浮不定。这个景象让大家愣住了,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天灾。大僧说:“风沙不会马上过去的,你们哪也去不了,我看就留下吧,等风沙过后再走。”他的表情与说话声就像这个地方一样空净,让人怀疑他会不会是瞎子。男孩心想目前也只能这样了,也许明早风沙就会停止,恰好休息一会,反正没有损失,顶多给点献金。这个封闭的空间对女孩有点压迫感,仿佛时空隔绝,一切有些许的不真实。

跟着弟子进入后方的卧房,眼前简单稳固的木板床上,整齐地放着干净的素色床被,柔和的灯光让墙壁的颜色显出淡淡的柠檬绿,与想象中完全相反。一口小窗在中央对着隐秘的树林,这里的确很适合安睡。弟子说这是以前一个住客自愿帮忙整修布置的,他们不清楚为什么寺院里有供信众安睡的地方,而来借住的又是些什么人,但是却没有发问,心想人家一定没回答过这么基本的问题。舒服地休息到傍晚时,弟子来敲门,请他们来厨房一道简单吃点东西。

两边分别坐在长桌的两头,桌上分在几个小碟里的是烫煮过的菜叶,碗中盛的则是粥状的谷类杂烩。“请勉为其难果腹吧。”大僧比了个手势说。他有一点以寒酸的菜色为荣的样子,并不视“招待”为此地此人应有的表现。虽然清淡的口味不合,但是两人为了礼貌与饥饿,便快快吃掉了事。仆人在一旁面有愧色地心想,这两边差异这么大的人,怎么会凑在一起,为什么自己觉得这些食物已经不错了?他不明白嘴里还会需要什么,更不希望被人家认为他竟然敢把这种东西端给人家吃。一旁的弟子想法正好相反,他觉得这样能让人家更尊敬,并且更明白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通常在晚上饭后,拜神的住客们会聚在殿中,听僧侣说经讲道,静坐沉思。但是这回显然不同,退下休息片刻后,大家都觉得空闲,知道屋里另一边有客人在,怕有嫌隙,便兴致一提,想破例煮一壶甜茶,邀请两人一同聊聊天。男孩起先没有意愿,几番婉谢,但对方却还是执意,于是为了气氛与收留的情面,只好安分亲赴,认为大概是要劝人信教。女孩对他的风度很支持,同时也喜欢与他成双出现在别人面前的感觉。

仆人起先有些兴奋,但是随即抗拒这种兴奋,觉得这情景太过怪异,实在是自找麻烦。晓得双方都会有些不自在,毕竟这是个多么偶然的机遇,大僧尽量维持作为一个主人应有的从容模样,暂时搁下平时的成见,试着与外人做点基本的沟通。他让弟子先说说自己在这地方住多久了,并问问他们是从哪来、要去哪,可是反应依然有限。于是大僧提起了他帮人解梦的经验,说到几个解梦后使人在做重大抉择时得到助益的例子。凝视着茶水的热气,他喝了一口茶,突然打算说几个故事给大家听听,当作是消遣。

他隐约的微笑像是拉开了一道舞台的布幕,语调轻缓如同一条横在面前的河流。男孩与女孩已经好久没有听故事了,他们记得这种气氛,心神仿佛被一个声音带到了异地。此时屋外正浩大地刮着不歇的沙尘,悄悄地要埋覆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躲在屋盒里,既受到了限制,同时又得到了开启。

故事

这是个关于开天辟地的故事。最初,沙子是从何而来,生命又是自何而起呢?当时,在一片黑暗中,悬浮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这块石头光滑坚硬,厚重密实,是个孤独的男神,他静止在原地,在无限中沉思。有一天,远方飘来一个渺小的白点,这个白点是生命女神,是一个散发着美丽幽光的种子,她虽然渺小,但是却蕴藏着无尽的生命力。长久以来她在黑暗中漂流,为的就是要寻找一片可以落下植生的柔软沙土。

石头男神一见到她,就被她的生命力与美丽吸引,渴望与她结合,于是便向她表示爱情。可是生命女神知道他是坚硬密实的石头,并非是种子想要寻找的那片柔软沙地,于是便拒绝了他,错身离开,继续前行。

在被拒绝的悲伤与羞愤中,这块石头居然破裂成两半,他每次一伤心就开始破裂分散,二破成四、四破成八、八破成十六……如此伤心不止。等到破成了无数小石子之后还不罢休,他愤怒地再让石子互相撞击粉碎,敲砸研磨,直到自己在崩解毁灭中慢慢地伤弱死亡,而他的尸体就是这片柔软的沙地。

于是,生命女神在历经跋涉、游遍四方之后,终于遇见了这片寻找了一辈子的完美沙地。她伏降栖身,疲倦地躺卧下来,像是在与所爱的对象同寝般满足,完全不知道也不相信这就是当年向她示爱的石头男神。不论如何,生命的种子已经落土,生物诞生,开始繁衍,无穷无尽,一直到今天。

创造不过偶然,一切都是命定,未来也不例外。爱情只是孤独,不存在的欢愉,让真实成幻象。是的,梦境里是个窝藏秘密的好地方,那里头有着多少故事和真心话,等着要让失去意识的人看见听见。没有人能把秘密携出梦境的,每一次的苏醒都是离别,朦胧的记忆永远让目击者言词犹豫,就像相爱的男女久别再会时,只能以简单几句话代替多少日夜的思念。寻找、等待,时间是路程,在生命里,人人都是流浪者。既然说了一个关于自毁的故事后,那接着再说一个类似的故事好了。若说,爱情是一切力量的总和,那死亡何尝又不在其中呢?

有一个男人,离开了热闹的家园,独自来到一个偏远的深山里,为的是要修道成仙。这逸民住在山洞里,饮食一天天减少,对世事不思不想,长久下来虽然艰难多挫,孤苦病弱,但他心意坚笃,无怨无尤。

一天清早,当他到溪涧取水时,无意间看见下游有一个女人也在取水,他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人。讶异之余,他兴奋地想走过去打招呼,因为他已经太久没见到人了,心想一定是志同道合的人。不料那位女人见到他一接近,马上转身就离开,往另一头的林子里去了,完全不理会他。这个女人果然也是来这里要修道成仙的,不同的是,这女人秉性超然,资质颖慧,心思摒绝,成仙有望。

回到山洞,他开始心不在焉。自从那个早上见到那个女人之后,他的脑中就一直无法不想这件事。他不懂为何人家那么冷漠,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巧遇了沆瀣一气的同伴,难道连打个招呼都不值得吗?他越想越急躁,想要去认识人家,完全无法继续虔心修道。在此同时,那个女人的道行日益精进,终于形体消隐,化身成仙,来去自如,无影无踪。

循着路迹寻找,这天他忍不住来到那个女人以前栖住的山洞,带了一点食物打算来拜访人家。结果不料只看见一些住过的痕迹,却空无人影,留下来待了一夜还是见不着那个女人。失望地走出来,单调的景象让他满心愤怒,几乎就快要发疯。这时草丛旁突然蹦出一只灰兔,吓着了他,一气之下,他抓起棍子就是一阵追打。这个举动引来了那个成仙的女人,现形飘来,施法一掌就把他推倒在地上,站在他面前说:“莫弃仁慈怜悯之心,放这生灵一条活路吧。”他看出这神仙便是那个女人,非常惊讶,同时心中更产生一股羞愧与嫉妒,认为成仙的应该是自己,觉得自己被抛弃,所有的苦都白受了,于是气愤地对仙女说:“谁对我仁慈怜悯过呢?我要把别人对待我的方法,用来对待所有生灵,不,要成倍报还,我要成为至恶的邪魔!”仙女对他这样疯狂的反应很同情,但也无能为力,于是只能摇身隐形,悄悄离去。他怀着怨恨,发下毒誓,他要召唤恶灵降附,要与仁慈的仙女对立。

他开始遵奉巫术,宰杀禽兽,将血涂满全身,并饮血七日,口念咒语,彻夜不眠。他从来不曾这么专注投入一件事过,意志过人。不久后,他果然成为一个法力高强的魔鬼,他不但引雷电焚烧森林,还到村落里散播瘟毒,残害众多生命。那位仙女见状后,不顾一切前来制止,既要拯救受灾的人,还要消灭降灾的对方,因此显得有些势孤力寡,难以招架。得意的魔鬼在发现仙女会援救那些被他伤害的人后,决定设计陷害仙女。

有一艘捕鱼的船在凌晨出海,到了海中时,突然一阵风浪不知从何而起,硬是将渔船困在海上,任凭怎么奋力,也挣脱不开风浪的侵袭。发现这一幕后,仙女便立即跃向海面上,觉得这全是自己的责任。当她施法要将渔船推出一波滔天巨浪时,背后忽然又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狠狠压到水中,仙女怎么挣扎也没法得救。隔着水面,她看见要把她这样溺死的就是那个魔鬼,那个疯狂的男人。仙女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最后决定抓着魔鬼的双手,将他一道拉下水中,与他同归于尽。魔鬼没想到自己会被借力给拖下水底,心里顿时害怕了起来,他想,如果放手逃走,虽然自己得救了,但也就杀不了仙女。这个矛盾让他觉得无比脆弱,于是手抓得更紧,双方一起往下沉。他们彼此悲伤地注视着对方,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结局,魔鬼在死亡的前一刻才知道,原来自己深深爱着这个陌生人……

多么可悲的故事,仿佛海水是因他们而味咸。要如何才能分出什么是爱与恨?孤独与疯狂的不幸,将人折磨成一个个故事,这是灵魂的标本,然而鉴知者何在,谁来为人的挣扎置评?做梦去吧朋友们,梦境是我们共成之物,梦境没有你我之分,在那里,始末乃并存,善恶皆一体,在这圆环中,我们将永远混合与散离着。

漫长的夜晚,仿佛让这个偏远的小屋越飘越偏远,那些故事的情节与角色还在脑中,还有那些抽象的字眼,让人久久无法入睡。好像在一个荒凉的边缘徘徊,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入睡?意念做不了主,只能等待。风声像是巨大的喘息,将飞沙织成一层层布被。温暖的床铺与身体间没有间隔,全盘接受。

梦境

最担心的就是,发生了,风沙一直不停,怎么锁了门还挡不住,眼睛睁不开,有了,用透明塑胶袋包住不就行了,不行,会死,倒在地上,嘴巴却还活着,像市场的鱼,死人的嘴巴在说故事,说个不停,眼睛随时要看着,否则就会从身旁突然冒出,什么友善招待全是假的,还不是就想要抢走人家的朋友。

背对着别人,不要回头,会被看见不高兴表情,会被认为担心自己被人从后面勒住,不是游戏或玩笑,可是这样就什么也看不见,自己的腿骨怎么那么弯,难怪不会跳舞,好像腿就是一双……那种踩在高高的竿子上叫什么?围观的人等着看出糗,没出事就不满意,老是为别人是否满意而活,没意思。

男孩躲在窗外偷窥,故意走开就是要等着看,会不会有谁接近女孩,一定老早就想接近,本来不想,这回看见只有她一个人在,有充足理由过去问问。白费力气,没有女人会喜爱不会伸手过来摸摸头发的男人,绝不会。永远是男人得主动,她们只要坐着等就行了,让大家争夺。他们才没那么笨,被试探了还不知道,宁可只是看,眼睛看最省事,不是眼睛睁不开吗?当时看错走错,所以才迷路。

其实这人根本不是什么僧侣,只是一般人披着一件袍子罢了。他在对女孩说话,反应不要太强烈,要当这没什么,要跟着他走到哪里,弟子守着门说:没事,走开。人家既然自愿,相处愉快就成全吧,别碍着人家,也许抛弃是要惩罚女孩,或者是要考验男孩,救或不救?这么爱表现,对谁都不信任,那就好好利用人家的信任跟尊重,一定会这样想,女孩子就是需要被推一把,觉得不好意思。

手在她的肩膀和手臂上轻轻摩擦,手掌像只乱嗅的狗,没有思想介入就没有对错,背部就在附近,一移就到了,狗变成蛇,缠住了腰,滑向腹部,衣服薄弱不堪,救出皮肤,皮肤像一缕白烟般细滑晃动,烟幕薄轻如纱,飘飘舞旋,空濛迷幻,绵延展放,散漫虚尽,渺然无踪。女人在被占有下消失,女性不存在,世上只有一大片多得像沙子般的男人,干热地堆叠在一起,互相牵带推斥,铺天盖地而来,小心男人。

做决定,遇到同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有的人会做出截然不同的决定?出发前,唯一知情的姐姐,下班还穿着制服就赶过来劝说,别跟着那个人走,小心男人,从前没说过这样的话,因为没必要,等到有必要时才说,已经太迟。小心男人,为了说服而夸大的说法,反驳说:相处无关正确,而是需要。又挺又干净的制服,记得随时联络,被窄小的机车载走,一切全在于做决定,有主见的感觉真好,变得成熟懂事,需要这种感觉,让别人知道原来有多么坚强,等待了很久的机会,从小就开始准备,锻炼。母亲说:这孩子个性怎么那么倔强,爱惹人生气,更得意了,尤其是走在市区最热闹的一条街上,故意的。

要跟好,别走丢了,放心,又不是托儿所的小孩,已经七岁了,终于可以让人家稍微放心一点了,但是又还不像八岁那样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正好这年纪,不肯让母亲牵手了,有什么办法,好像烦人的事还不够多,跟她父亲是一个样的,绝不听人家的话,不顾后果,去吧,最好吃个大亏,不信还学不到教训,嘴硬,不知不觉,越走越快,街上的人潮在四周来回,有个女人居然穿金色的短裤,半阴半晴的光线,天桥阶梯的铜条凹陷,泛着油亮,鞋带松了,靠边蹲下,等绑好时抬头一看,见不到母亲的身影,四周只有一张张看不完的陌生脸孔,独自一个人,在这条大路上,耳边是一片吵杂的汽车声。

站在原地张望会显得一副走失的样子,自己已经这么大了,不该还像个小孩子般,慌张甚至哭泣。走失是件多么丢脸的事,绝对不能让人家看出来,要假装没事,继续走,否则一定会有成人好意过来关心,宁可就此走失。继续像先前一样走,看看别人都是往哪走,就跟着一起走,模仿大家走路的样子,那就会像隐形人一样安全。一整排的商店,是洒在前方引路的花瓣,玻璃橱窗里及玻璃门里面,有各种商品陈列、堆放,玻璃上反射出自己的影像,像见到了熟人,这是同一个人,这就是自己的全貌了,没有别的,亲近的人会不在,住的房子会不在,没有落点,脱去装饰,这才是真相,真相被察知了,像一道闪电,惊讶地看着这平常的街上景象,顿时觉得一切显得多么奇诡、浅薄、巨大、混乱。

辨别认识的字,广告招牌,右起或左起?还不懂得词句,误解的词句,以前一直是不知不觉,原来每个字都是具有意思的,清醒地看着新鲜的字型与图案,自己并非真的对此有兴趣,只是因为正好被这些东西围绕(就像古时候的人被动植物围绕),看来看去还是字,字像卫兵一样,埋伏在每个角落,拦阻无知的人,附着在已经创造的东西上,如蔬菜上的虫,被牵引,要模仿得像所有人一样。

主见,被灌输的主见,到底最终什么才是自己的想法?要回家去,回到家人与学校的轨道上,因为自己只属于那个地方,那是个多么独特的地方,物品的摆放位置是熟悉的,一拉开某个抽屉,就知道会看见剪刀与糨糊,那是个椅子把手有着美丽弧度的地方,冰冷的大理石桌面上,烟灰缸的造型,唱片的旋转与音乐,所有印象都来自那个地方,那是一个标准,判断的依据,无可置疑的,而现在却离开那个地方了,因此才会害怕。

确信自己不是被遗弃,但有没有可能是被设计、被测验?像是从前有一个夏天,父亲躺在地上睡觉,睡了很久,想去叫醒,可是却怎么也叫不醒。起先认为是恶作剧,后来心里开始害怕,觉得奇怪,会不会是死了,可是脸上又好像有笑容,才要拿起电话准备打给一一九,父亲就起来结束了恶作剧。原来是好奇,想要看看一个四岁的孩子对于父亲死亡的反应,就像父亲想要把自己小时候失怙的体验传递给下一代一样,并且感受从前世上一代人早逝,丢下子女的感觉。被开玩笑,瞒骗,真难堪,所以“走失”根本很可能只是一场刻意的安排,家人其实正在附近窥看,这一次绝不上当。

干脆从此开始“流浪”,想起来就兴奋,像电影中的海盗一样,可以睡在路边,可以展开冒险。原来这些幻想,凭空创造的幻想,才是自己真正的“主见”,其余都是别人的指挥。仿佛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做一个重大的抉择,去与所爱的人离开这里,去当僧侣,去“流浪”,要去那个可以让人充满幻想的地方,回家,不是找警察帮忙,而是拿出口袋的硬币,搭上一班循着固定路线行驶的公车,从此,自己便和从前不一样了,心里知道,世上有个答案在等着自己去寻找。

但是,经过不知几次的大扫除,拆除,丢弃,焚烧,一切就完全不再是那么回事了,没有延续或衔接,大水在路面上没有目的地淹流,公共汽车底盘吃水,机件故障抛锚,车上塞满了互不认识的乘客,被困住下不了车,等待让一些人想透了一些事,却也让另一些人想不透一些事,做决定的心意受到改变,等待是被夺去的时间,何时会完全耗光,每一天,既被时间折磨,又被时间救走,遗忘从来不是一种本领,因为那正是时间的作用,底限临到,沉默是死亡的语言。

镜中的忧愁模样让自己明白,这二十三岁的面孔本身就像一张面纱,一张掀不开的面纱,直到某一个人出现,才意外在黑暗中头一次看见自己真正的面容。那是个异性,一个在家族命运安排下,诞生于异地的陌生人,某一天,带着一箱绑着名条的行李,进到屋子里,是个可以相信的人,不用多少话语,就可以感觉到相同之处,像是同时分置于两地的一个人,如今会合,同样的愁苦与轻蔑,完全能够了解彼此,了解上一代只是因为听不到早逝的祖亲对他们说“你们很乖,我很骄傲”,所以才会一辈子刻薄愤怒。

言语因所说的事而变得真挚,心中才刚得到了安慰,便要为相处的时间即将结束感到愁苦,这才体会到自己的渴望。无法找到替代,动人的力量左右着心思,从箩筐里的脏衣服到晃过墙壁的淡淡影子,都留在眼中,潮湿而悬有香味的空气,在呼吸中一次次伸进体内深处。夜晚无路可走,越过了界线,被黑暗接纳,禁忌包覆在皮肤外,肉体被自身的价值所灭绝,障碍阻挡了想要得到的。有时候,这世界像是一层覆盖着身体的尘土,无法动弹跃出,分离后的孤独是应得的惩罚,没有颜面再见到任何人,屋外开阔明亮的天空探照着罪恶,自身只是空无的一部分,聋哑将意识磨灭,静滞无际,日夜空转。冬天的皮肤被厚长的衣服包覆,与冰冷的空气隔绝,感官截断,打工时戴着乳胶手套洗完一堆油腻的碗盘,回到柔软的长床上,塑胶袋将头颅封裹,湿热的水气黏贴脸颊,等待不曾如此漫长枯燥。生命给了时间一个形体,眼泪是无色的血,终点就像一面网住昆虫的网袋,惊惧与慌乱地挣扎,才是真正的遗言与遗像,有谁能被自己的疯狂所拯救?

上完受训的课程过后,长墙外头的路上,走了长长一段路。汽车一辆辆接力冒着毒烟,经过老旧的店街时,在一处停下来,搬着一小罐笨重的灰色钢瓶回去,费尽力气,行为毫无疑义处。没有景象是有异的,关闭的门,无声的房间,担心瓦斯泄出的气味被发现,引起多余的危险,躲入窄小的橱柜中,管子的接引,化学类的臭味令人头晕,一点一点无法忍受漆黑干脆吸下一大口瞬间不曾一次产生如此多的泪,像界桥下的流水,呕吐打断了这段离程,跌落冰冷的温度中,撞击知觉,一团重物,为何欢愉要存在于这个不容许它存在的现实中让人追求?语言抗拒自身的作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痛苦与泪水产生意义,年轻即是积蓄这些废物的容器,自我是背叛的证据,日落向人们展示着光线的终极处,死亡盗取人心中的秘密,寻找与表达成为求救,逃逸给了幸存的人一个画像,在此,得以看见自己。

私下说过那些回忆,一路上,设身处地想想,能否感同身受,靠的还是想象力,真的能体会吗,怎么晓得,如果不能,那就好像虚假的、粗略的描摹而已,计较,为了达到目的捏造出来的,还是纯粹信任,想象力的材料,有类似的,以为自己能够了解。男孩在窗外窥见女孩被大僧诱拐,认为也许是眼花了,只怪自己忌妒心作祟,不敢看下去,否则会怒不可抑,一定会杀死那个人。或许男孩想起自己不也是诱拐女孩,所以惩罚自己,还是终于认清这女孩的本性,觉得这种女人不要也罢。也许女孩想试探男孩是否会来救援,才会故意不抵抗的,不然就是两人对大僧心生同情,不,应该是想拆穿,羞辱那个大僧,好像在说:看吧,表面上不凡,私底下还不是一样。所以才会顺从不阻止。自己的思想就是“揣测别人怎么想”,甩不开的声音,如同交换大脑,成见通用。

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一切都完了,真想死了算了,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这样也好,有什么关系,受够了那些负担,又不是一定要怎样,这不能证明什么,从前都过去了,这没什么,早就料到了,反正只是一下子而已。

意识

一大清早,厨房的锅子闷煮着,厨刀轻声切响,弟子在擦地。才刚擦到后段,马上前头又蒙上稀疏的灰尘,连门窗的缝都塞上了,真不知道灰尘还从哪来的,空气腐闷,一定是过滤网的间隙不够小。在灯光照明下,更能清楚看出空气中悬浮着极细的浓浊灰尘,随着气流打转,大僧告诉他不要去想,别精神紧张。收音机不断广播着大风沙来袭的消息,预计最快要到今天夜里才会开始减缓,民众不宜出门,穿着特殊装备的人员正忙着救难与补给。

女孩早就醒来,没睡多久,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但并不困。几乎是被梦境吓醒的,男孩依然在隔壁床熟睡中,她已经很久没有做那么强烈的梦了。情节大多还记得,这些荒诞的内容令她讶异,绝对不能告诉男朋友,也没必要说。好像冒险归来,她十分重视这次做的梦,认为这其中有特别的意思,有待解的谜,因为时机地点很特别,就仿佛是超自然的力量要给她一个指引,一边回想一边将细节记录在笔记本,并且将她对这些梦境片段的解释也记下,一页接一页写着。

类似剖白,她不曾见过自己这一面,热切地发表思想,无法解释,与昨天犹豫的心态完全相反。“我就知道这个地方有一种能量,我是注定要来这里睡这一夜的。”自言自语。抓起簿子,穿上外衣,她走出卧房,来到前厅的窗前,天色已然昏暗,沙子在院子地上积铺,这奇异的景象吸引她,好像这是要显示某种迹象。“风沙可能要到明天才会停。”弟子拿着抹布在后面说。

她去厨房喝水,路过看见大僧坐在神像前垂首读着经书,于是想要过去请教一些关于说故事与解梦的问题。突然的打扰,让他的食指停在经书的“赴”字上。他静默的样子让女孩有点不知道怎么问才对,他先关心人家夜里睡得好吗,并邀请他们再留一天。女孩临时显得有点畏缩,觉得好像他已经知道人家在想什么,也许正是因为睡前他预先给了“你今晚会做梦”的暗示,所以自己才会真的做了梦。难道他有办法控制人家心底的想法,他说的故事是否表面简单,其实里头藏有指令。女孩意识到自己一早到现在的举止不寻常,顿时不知道该进还是退,心里既好奇又不好意思。

如果他知道自己被人家怀疑,不是会感觉冒犯吗?也许自己可以编谎,那他会不会是故意装作看不出来?女孩想得越多,就越想留下来看他怎么说。

以前有一阵子女孩常常做相同的梦,梦见自己像气球一样轻盈,悬浮在半空中,背部贴着天花板,缓缓飘移,可以用意志控制自己要往上下或左右,后来还从窗口飘到屋外,在半空中滑翔,穿越楼房到别人的屋子里,那种感觉不可能是实际经验,怎么会凭空产生,自己一点也不明白。另外,以前也常常说梦话,说得很大声,夹杂禁语,情绪会很激动,醒来时往往已经哭得精疲力竭,嘴唇发颤,但是却忘了是什么原因,非常让人困扰。当然,困扰的原因有时还很滑稽,例如睡醒时突然想起一段音乐旋律,结果一整天脑中都在反复唱着同一段歌词“蓝莓山丘”。此外,印象更深的是,自己曾经做过梦中梦,也就是醒来两次却还是在梦里,等到真正醒来,才知道之前得意洋洋的自觉都是假的,全是难以分辨真假的幻觉。总之,女孩认为自己在梦境中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点头回应,他对于女孩的坦白,以及如此着迷于梦境感到很意外,尤其人家不是特地来这里求解梦的。于是他也坦白地告诉女孩那些梦境可能代表什么意思,关于私人背景的准确猜测让对方十分讶异,连自己不清楚的往事,都能经过他的解释而显得合理而豁然。女孩越是听信,他就说得越不保留。

等男孩睡醒时已经接近中午,振作起身子时才发觉浑身虚弱,头晕恶心,筋骨酸疼,可能是感冒了,勉强套上衣服出来吃点东西。仆人准备一些热水与药草,简单帮他治疗,减轻不舒服的感觉。担心把病传了女孩,所以在喝完一碗药汤后,便要她别留在房间,仆人也说:“走,让他一个人安静休息吧,再睡一会应该就没事的。”他困难地呼吸着,意识有些恍惚、消沉,懊悔怎么会落难于此,要是当时机警一点,应该就不会赶着过山路,都怪自己心急,被想象冲昏了头,以为可以更早到南边。他几乎到天亮才睡着,他有听到女孩在身边说梦话,词语含糊,自己则后来也落入狂乱的梦境中,好像被影响了。以前种种的不愉快回忆,此时也跟着来打击他。

把剩下的药汤一口喝完,仆人在他脆弱时给予帮助,是让他唯一感到安慰的事,尤其还是不熟的人,因此他对先前冷淡的态度有一点自责。在这被迫冷静独处的片刻,他也反省起了一些以前没想过的事,有些事不可能告诉女孩,否则一定会被瞧不起,或者他不敢确定会有什么反应。

很难想象是怎样的人会愿意住在寺院,对着陌生人说一些无趣的故事,任时间就这样废弃(避之唯恐不及),难道没有更好的选择,简直是和他所要的东西正好相反,他会有一份工作,然后和女孩结婚生孩子,有自己的房子,他会彻底摆脱那些整晚扰人的梦境,就算失败,他也愿意为这种目标失败,而非在寺院这种地方得到任何胜利及满足。闭上眼睛试着入睡,但是喷嚏打得他头疼,就只能清醒地领受这番持续的不舒服。

在此同时,她再去找大僧交谈。平时来拜神的信众对大僧一向尊敬,不敢来与大僧亲近攀谈,只有她例外,她当这僧人只是个信神的平常人,不顾虑繁琐的礼仪和规矩,让大僧觉得不曾与谁这么轻松愉快地交谈过,完全没有特定的严肃目的。为了怕她在交谈时会觉得有片刻的勉强与单调,大僧几乎把所有可以让她感兴趣的想法都说光了,并且是以非常通俗的语言说的。一个个故事与比喻,听得她非常着迷,每种情境都像舞台一样立在她眼前,心情随着结局的气氛一同起伏。大僧甚至把自己最近对“预言”的想法告诉她。

“就算没有征兆显现(依我看,这正是障眼),但人还是可以在观察征兆的过程中进入一种超脱的状态,把脑中各种从前与现在的已知资料,延伸出一条合于整体连贯性的假设,而那就是预见未来。就像梦的作用,梦就是在与从前的经验达到平衡状态,而且是符合个人价值期待的平衡状态。例如梦见漂浮,表示你有‘不能漂浮’的东西在心里,所以梦境让你预先体验未有的感觉。而残忍的梦则是与‘虚假的太平’达成平衡。”喝一口水,接着又说,“苹果在人类的面前从树上落下,落了几万年后,才终于有一个人因此看出了奥妙的引力。世上有太多征兆不断地在对人说某些讯息(看似没有),等着人去解码。”

听到这里时,她突然有一种熟悉的印象,想起了昨夜的梦境,好像已经预先听过了这段话,或者说是此时此地的气氛变得有些类似梦境。屋宇内凝固着从窗口透进来的灰冷日光,阴影倒了一地朦胧,寂静挖空了头脑,身上仿佛盈满一池清水,只要随意一移,就会感到晃乱了心思,自我意识顿时碎动荡漾。是的,这简直就是个难以捉摸的梦境,任何事都可能随时发生,就算是像桌椅飞起这种荒唐的事也不例外。在一阵懒散的片刻中,大僧的眼睛悄悄闭上,眼珠在眼皮下滑转,接着竟然两道眼泪流下来,流得有点不像哭泣,而像是眼珠破了,这个荒唐的联想让她有些惊惧,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时大僧低声说:“是你,你就是征兆。”眼泪顺着脖子伸入襟口中,“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就是今天这一切之所以这样的原因。你叫醒我了,我似乎在等一个可以让我说出这些话的人出现,而且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她听不懂话的意思,也不觉得想要把话弄懂,只是呆坐在这里。“你知道昨天你们进门时,我在水中正好看见什么吗?我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但是背后的衬景不是这里,我认不出那是哪。”眼睛睁开。

到了晚上,男孩虽然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但是体力依然虚弱。吃了一点口味较重的菜后,和昨天一样,他们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共度这在一起的最后一晚。想到可怕的大风沙终于要过去,他们感到压力减轻了不少,醒悟平常真是不懂得享受外头的新鲜空气和宽阔的空间。大僧在谈话稍歇时,照例又说起故事,他说了一个关于猩猩的故事让大家解闷。

说从前有一群猩猩住在野外,其中有一只特别聪明,心智相当于人,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发挥,它有时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族群,但又不知道还能怎样。照理说较聪明应该生存得较安全,但事实却不然,它有时会因为太专注于观察与思考,而差一点遭受到其他野兽的伤害。并且在合群的约制下,它往往得不去理会自己好不容易才萌发的思维。直到有一天,一个探险家到来。这个女人来这里是为了观察猩猩的生活,一住就是好几年,女人不断尝试走进猩猩们的生活,甚至与它们沟通。这些举动让那只独特的猩猩十分好奇,于是它开始动脑思考……

听到这里,男孩又开始觉得身体不舒服,他向弟子示意后便悄悄起身回房间休息。放松躺下后,他想到要先整理行李,把散了一桌的个人用品收拾好,等风沙稍歇,便可以马上离开。未洗的脏衣服挂在床头,吃完的饼干袋塞在纸杯里,他不知道像这样出外的日子还要多久才会结束,而自己又能撑到何时。一边收拾一边想起了刚才没听完的故事,不晓得后来怎么样了,等明天路上再听她说就好了,其实想也知道,结果一定是个悲剧,它既不完全是猩猩,又成不了人,爱情让人变成另一个人,创造出一个梦境,但梦境却毁了人。一阵头晕使他放下行李,躺回床上,他分不清楚自己是哪里不舒服,就是觉得被某种力量推斥。

记得坐在车上被载送的感觉,女孩一直是被载送的,不管去哪,不管是谁在驾驶。她总是相信自己会被带到另一个地方,她把自己交给了一个运输工具,让那辆车因为她的乘坐而开始移动,没错,要是她没有坐在上面,车子是不可能动的,两者互相紧密结合。女孩在听故事时分神于回忆了,等到回神时故事却已经说完。她分神是因为男孩离席,并且恍然意识到,这是最后一夜,这是最后一个故事,等明天她就要再次陷入车子的移动中。结果居然错过重要的故事结尾,本来她还打算明天再告诉男孩这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

夜课时,大僧见她一个人在窗前凝望外头,便过去与她继续白天的谈话,想帮忙解梦,看看离去之后,未来她该如何。她起初有一点担心被看成是在期待帮忙,但是心想以后就不会再见到对方,那说什么都没关系了,当然也怕会被看出是在说谎,他们知道这是个难得能和自己的同伴以外的人说话的机会。

努力回想内容,她说得有点慌急,好像怎么说都无法让人家体会整个梦境的真正感受。为了让意思更清楚些,她不经意便把情节说得较夸张,尽管自己仍觉得还不够。大僧虽然早就听出内容,但是为了促使她泄露更多个人的见解,以作为解释的依据,便没有附和的反应。心底拼凑一番,大约可以捉摸她是个怎样的人,但是结果并没有照实解释真正的意思,只是对她的情绪稍作安抚,觉得没必要说中,她则试着从这些安抚中找到符合期待的些微讯息。

和前一晚相反,这晚在房间里,男孩睡着了,而女孩却失眠。也许是茶太浓的关系,熬到半夜,她索性不睡了,开着小灯写起日记。把从大僧口中听到的话语和故事写下来,她越写精神越好,甚至比白天时更感到清醒,清醒得想要冲出屋外,甩开这些催人入梦的安稳气氛。轻声推开门,想去喝一杯水,却在前厅遇见大僧坐在窗前,脸孔阴暗无光,像是一面皮影,像是梦境所见的景象。

女孩好像觉得不确定这个男人是谁,想走近看看,但是又不敢这么冒犯。大僧没有说话,手脚不自在地摆放,但又对这种不自在毫不在乎,好像平常全是假扮的,或者夜里的世界会整个变了样,所有事情都被放出笼子,向人扑来。她的疑惑是迎接,她的性别是另一个国度,充满各种未知的可能。站起身,飘晃过来就一把抱住她,她觉得两腿一股麻软,便也只能抱住对方,他们不知道身体的颤动是谁发出来的,仿佛身陷于鲁莽的水流中。抓住女孩细软的手,他们打开大门,走进缓和下来的风沙中,离开背后这间漆黑的寺院。当天色刚刚破晓时,他们来到坡路口,几辆清早载送蔬菜或鲜花的车驶过,他们搭上了其中一辆。

梦里的意识再怎么清醒都是假的,于是不再相信意识。自己一个人在海边游泳,越游越深,吃了点咸水,全身没有力气,那就干脆溺毙吧,等真的快溺毙时却反悔,既然来不及反悔就安详接受溺毙吧(耳中听见:看就好,不要过去救)。仿佛是自愿,结果也不清楚到底自己是怎么想的,生命便是在这样的犹豫与彷徨下慢慢用尽。没有人知道这是意外或是蓄意,意识是个谜,自己也无法与它相处,好像分手一般。可怕的梦境,一次次骗走人的意识。

天未亮时,男孩突然醒来,发现女孩不在旁边的床上,晓得发生事情了。他四处探了一下,没看见人影,于是打开大门出去,大声叫着女孩的名字,一路往下追过去。他认为女孩被诱拐,甚至是遭掳劫,他自责没有尽力保护人家,如果失去了她,他该怎么办。由于自己生病未愈,加上心里着急慌张,结果在跑下石阶时,一不小心便失足摔跌,撞昏了过去。过没多久,仆人便赶过来,将他背回寺院。

退掉飞沙后的天空显得有些苍白,有些赤裸无遮,有些陌生,好像少了什么可供辨识的东西。沙粉将地面浅埋,仿佛已经历经了许多年时间的弃置与荒废,从来没有人来这里过。

清醒过来时,他感觉到晃动,听见仆人的喘气声,知道自己正被背回去。躺在床上,他虚弱地哭泣着,哭个不停,他不懂为什么会被抛弃,没有说原因,也没有道别。他憎恨大僧,还有这个地方的慷慨友善,自己被欺骗了。

弟子也无法接受事实,怀疑他早有预谋,言行不一,是个耻辱,走了也好。站在门外看着一片杂乱的地面,一些轻散的垃圾不知从哪被吹来这里,还有草和叶子从沙中露出一点末梢。弟子突然有一种报复的心态,也想干脆跟着离开这里,但是实际上不敢,觉得太迟了,也不知道能去哪,于是只能打消念头,继续安分留在这里,认为也许再过一阵子,自己就不会再有不满了。接着便跟着仆人一起工作,将整个寺院打扫干净。

“也许他因为太伤心,所以发疯了。”

“也许他因为摔着头,所以失神了。”

“头脑不过是一块肉,一块造幻弄觉的肉,肉能信吗?”

越是沮丧,身子就越无法早一点康复,以便离开,可是就算离开,又能去哪里找人呢?没有女孩的陪伴,他觉得梦想破灭,无法振作精神,忽略饮食,心里只想死去。几只麻雀跳上窗台,缩着颈子望望这儿那儿,片刻便又飞射无踪。树林藏满了这类小动物,总是看不见什么在哪,即使正看着却也不知道。走过去倚靠着又细又硬的树干,一直到黄昏,他心中不思不想,任时间一天天耗去。

弟子想安慰他,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对,只能说会帮忙祈求神保佑他,并继续给他食物和药汤。他没听见似的发愣,没有反应,让弟子无法不继续照顾他。直到有个早上见他用指甲使力抓破了脸皮,才忍不住指责:

“难过有什么用,愁苦谁没有,我不会说,你自己想。”男孩放声凄惨地尖叫,像只被豹子咬住,狂乱挣扎的禽类,撞倒了桌椅。他心脏一阵抽痛,呼吸困难,好像快要溺水一般,两手在地面徒劳地抓空,觉得不断被一股力量拖下深处。他被自己不想求救的心意吓了一跳,他突然感到这是场意外,是被海水卷走,而非由谁的任何意图所造成的。他发现自己是可以不被灭顶的,只要伸手抓住岸上的一角,一切就变成另外一回事了。他被这个发现撼动,他从不晓得意念具有这么大的决定性,他每一刻是出现在哪里,靠的不是别的,就是这点不起眼力量,他感到这份力量在手中,它可以被派送到任何地方,并产生各种作用,它可以自己不是这个模样,而成为另一个任何人,所以别人也能变成他,将他赶走。自己不就是为了得到改变,才会路过这里。各种想象将他领入不曾有过的沉思中,仿佛遁入了无限的睡梦,感到身陷于一群人中,一群所有他认识的人中,分不清彼此,心神共同穿梭,互相占借控制,入迷到忘了回到哪个人身上才对。

如果需要的东西是个不喜欢的东西,那为何需要?在这座冥想的瞭望台上,几乎什么都看得见,同时看见每个看似无关的末梢,而人人也都知道他的位置。自己感到被这整个空间牢牢包覆住,并且不曾如此被拥有过,他必须靠一个决定来登上这个位置。

眼神空冷地望着由午后的光线所照出的一片阴影,丝毫不如的灰尘发出极细微的反光,骚涨出像涟漪一样的圈圈波纹,化作远远无声的群翼。男孩脱掉脏绉的衣服,穿上一件收在架子上的素色僧袍,坐在拜神的大殿中,翻开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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