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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华夏边缘


在鲁襄公二十七年(公元前546年),晋楚两大国带领各自的盟友在宋国盟会,史称“弭兵之会”。弭兵就是停战,条件是除了齐秦两个准一流国家,“晋、楚之从交相见也”,即晋国的盟友也朝见楚国,楚国的盟友也朝见晋国。当然,这些中小国交给大国的贡赋,从此也需要备上两份了。

由于此前晋国的盟友较多,且包括宋、郑、卫、鲁等中等国家,楚国的盟友却只有陈、蔡、许三个小国,所以评论者多认为这次盟会晋国吃了亏。但从晋国的角度说,把自己的盟友交给楚国,所获得的经济收益并未减少,维护国际安全的压力却可以大为减轻,损失的,只是天下霸主的虚名,而此时的晋国对此已经并不十分热衷。为长期维持一个晋国主导的霸政体系,晋国国内却是:

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庶民罢敝,而宫室滋侈。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民闻公命。

这种形势下,心态是“晋国是晋国人的晋国”,懒得管国际争端;实际问题是“晋国是哪个晋国人的晋国”,几大卿族忙于内斗,也顾不上国际争端。对外战略上鸽派得势,也就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从结果上说,这次弭兵之会成效卓著,之后差不多四十年中原无大战。这可真是一个感人至深的成就。众所周知,在人类历史上,类似的协议往往是无效的。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雅典和斯巴达签过三十年停战协定;布匿战争期间,罗马和迦太基签过和平条约;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有凡尔赛-华盛顿体系……以至于有人说损话,和平条约就是用来撕毁的。

据说最没有契约精神的中国人,何以做到如此信守承诺?是因为那个年代的人具有伟大的贵族精神,绝非我们这些后世的堕落儿孙可比吗?好像也不能这么乐观。其实三十多年前的鲁成公十二年(公元前579年),晋楚已经有过一次弭兵。会盟地点也是在宋国,当时话说得也如唱歌般动听:

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菑(同灾)危,备救凶患。若有害楚,则晋伐之。在晋,楚亦如之。交贽往来,道路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同坠)其师,无克胙国。

歌词大意是,晋楚两国不但别打了,而且要互相支援,讨伐一切不追随两大国的国家。要保证两国间道路的畅通,使节的往返安全。谁违背了盟誓,将遭到神明的严惩,让它的军队溃败,国家灭亡。然而仅仅三年之后,楚国就又开始北伐。也有脸皮薄的楚国人对此感到不安,而楚国的令尹子反则毫不犹豫地宣言说:“敌利则进,何盟之有?”

其实履践了诺言的第二次弭兵,大家也不是很有诚意。会盟的牵头人是宋国的向戌,他和楚国的执政子木、晋国的执政赵武关系都不错,《左传》说他是想“弭诸侯之兵以为名”,不过是爱慕虚荣罢了。晋国、齐国之所以答应弭兵,也不过是因为别人已经这么说了,自己要是不答应,名声不好听,心里其实是拒绝的。而盟会时,楚国人违背约定内穿铠甲,还声称:“晋、楚无信久矣,事利而已。苟得志焉,焉用有信?”和第一次弭兵时的无赖嘴脸并无什么不同。

大概签订盟约时,大家都没有意识到这真的预示着长久的和平。和平的关键仍然在于形势。这时晋楚两大国都面临着巨大困境,无力在中原继续争霸。晋国的问题是上面说的矛盾重重的内政,楚国则是内外交困。随着吴国的崛起,楚国高度安全的地缘优势被打破了。从此,它不得不忙于应对来自东南的挑战,而外部的压力又注定会引发和加剧内政危机。


吴国第一次出现于《春秋》,是在成公七年(公元前584年),这大概可以看作北方诸夏注意到它的时间。《左传》提及吴国要早一些,宣公八年(前601年)提到楚国的一次东征,最终“盟吴、越而还”,这条记录应该是来自楚国的史料,楚国显然更早感受到了吴、越的压力。

《左传》的作者热爱八卦,所以照例,吴国崛起的最大动力,被描述为一个妖艳女人的影响。郑穆公的一个女儿,嫁给了陈国大夫夏御叔,娘家姓姬,夏是丈夫的氏,因此被称为夏姬。

夏御叔死后,陈灵公与陈国大夫孔宁、仪行父都和夏姬私通。几个老男人显然对这种关系很陶醉,甚至“衷其祀服以戏于朝”,衷就是衣服内穿,衵服就是内衣,也就是穿上夏姬的内衣,在朝堂上游戏。照例,这里应该有忠臣出来劝谏,于是忠臣就被杀了,不在话下。

鲁宣公十年(公元前599年),夏姬的儿子夏征舒也已经长大。陈灵公指着夏征舒对一位大夫说:“长得挺像你的。”这位大夫倒也不和国君客气:“也很像国君您。”夏征舒当然觉得受到很大的侮辱,就躲在马厩里,等陈灵公离开时,把他射死了,而那两位大夫逃到了楚国。

楚庄王就杀到陈国,杀死夏征舒,然后夏姬被带到楚国君臣的面前。楚庄王立刻看中了夏姬。这时候,大夫巫臣出来劝谏说,您是为诛杀乱臣贼子,主持国际正义而来,却娶个美女回家,说出去名声不好。楚庄王一代霸主,自律能力当然很强,于是就放弃了。

接下来第二顺位,是楚庄王的弟弟子反,他也站出来要娶夏姬。巫臣又劝子反说,夏姬这个女人太恐怖了,出嫁前就有个情人,然后那个男人就死了;嫁了一个丈夫夏御叔,然后丈夫死了;陈国君臣和她私通,结果死的死,流亡的流亡;他儿子摊上这么一个妈,也被杀死,陈国都因此差点变成我们楚国的一个县,什么样的女人才会不祥到这个地步?

巫臣用一种看透人生的语气说:

人生实难,其有不获死乎?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

人生已经如此艰难,干吗非要自找不得好死?天下美女多得是,何必一定要她呢?子反被吓坏了,也退出。于是夏姬被赐给了不怕死的连尹襄老(连尹是官名,襄老是名字),两年之后,连尹襄老就在邲之战中被射死,尸体也被带到了晋国。夏姬就和连尹襄老的儿子黑要私通,这算是她的性爱史上,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到鲁成公二年(公元前589年),楚国国君已经换成了楚共王。晋楚和好,隐忍了十年的巫臣给夏姬一封信:“归,吾聘女。”回郑国来,我娶你。简洁明了不容分说,真正的霸道总裁范,和前面他腐儒似的议论形成鲜明的对照。夏姬倒也听他的,以去向晋国讨要丈夫连尹襄老尸骨的名义,回到了郑国。巫臣受命出使齐国,当然也要途经郑国,于是两人会合。

这一年,塞之战晋国刚刚打败齐国,巫臣说:“吾不处不胜之国。”便带着夏姬,选择了投奔晋国。当初被巫臣忽悠得没敢娶夏姬的子反当然很愤怒,跟巫臣有仇的令尹子重也借机发难。他们杀死了巫臣的族人,瓜分了巫臣的财产。

巫臣得到消息,从晋国写信给子重、子反,谴责他们贪婪和残暴,并称:“我一定要让你们疲于奔命直到死亡!”成公七年(公元前584年),巫臣为晋国出使吴国,并把自己的儿子狐庸留在吴国担任“行人”(外交官),于是缔结了晋吴同盟,并传授给吴国人车战和布阵之法。

从此,只要楚国一有北上意图,吴国就会从东面发动攻击,楚军陷入了两线作战的窘境,子重、子反真的“于是乎一岁七奔命”,而吴国也从此成为一个威名传播于中原的大国。

以上,是照着《左传》把故事讲了一遍。这个故事有一个非常明显的问题,就是夏姬的年龄。她的儿子夏征舒于公元前599年谋杀陈灵公时,至少也该是个青少年了。有的书推测夏姬出生于公元前640年,大约是以夏姬二十岁生子、夏征舒二十岁弑君算的,确实不无可能。当然,为后面的故事看来更合理,也可以把她的岁数估算小一点,但无论如何,她出生不太可能晚于公元前630年。

以古人偏好小萝莉的心态,三四十岁的妇人被带到楚庄王君臣面前,一下子激动得所有人都想娶她,已经颇为惊人。而她与巫臣私奔,又是十年之后,这么说来,巫臣对她的心心念念,倒真的不像是出于性欲,而是爱情了。

其实,和生活中的美女对年龄极度敏感形成鲜明的对照,传说和民间故事里,美女的年纪是笔乱账才是常态。

《圣经》里亚伯拉罕的妻子撒拉七老八十,还因为美貌被埃及法老看中;希腊神话里,第一美女海伦被帕里斯拐到特洛伊时,希腊的头号英雄阿喀琉斯尚未出生,《伊利亚特》的故事发生在大战十年后,那海伦起码也该五十岁左右;前面我们说过,按照《史记》记录的时间推算,烽火戏诸侯时,褒姒也已经老得不像话……类似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

不过问题恰恰在于,《左传》总体上说时间线非常清晰,所以人物的年纪,不能像上面那些书那样打马虎眼,反而导致为把夏姬的年龄问题圆过来,古人便编出了非常多的故事。汉朝人就有“其状美好无匹,内挟伎术,盖老而复壮者”之类的说法,后世文人创作色情小说,关于夏姬如何使自己的生殖器永如处子,如何通过性使得自己青春永驻,以及巫臣如何拥有超强的性能力,所以能独得青睐……简直是发挥了无穷的想象。

当然,也可以把夏姬的故事仅视作一个孱入史传的传说。淡化关于夏姬的元素,相关事件的因果链,也许反而会变得更加清晰24。


楚庄王这样雄才大略的君主,手底下大贵族的日子自然不太好过。根深蒂固的若敖之族,被楚庄王一举摧毁。子重、子反这两位王弟,也被压抑着经常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庄王更喜欢对一些低级贵族委以重任,而巫臣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他在《左传》中也被称为子灵、屈巫、申公巫臣。子灵是他的字,屈是楚武王之子屈瑕的封地,子孙后来就以屈为氏,如此看巫臣也是楚国宗室,但已经相当疏远。申则是楚国北境最重要的县,县的管理者称为县公,以示足以和中原各国的国君相提并论。但实际上县公只有治权而无所有权,已经是非常官僚化的身份。

宣公十二年(公元前597年)的楚灭萧之战,巫臣第一次在《左传》中出现。他及时把楚军受冻的情况反馈给楚庄王,促成庄王亲自巡视三军,拍着楚军将士的肩背说勉励的话,感动得三军“皆如挟纩”,好像丝绵衣服上身了。

三年后,楚国终于逼迫强硬的宋国屈服。子重向庄王讨赏,要申、吕二县作为自己的封邑。楚庄王已经答应了,巫臣却站出来阻止,说这两县是边防要地,而且是重要的兵赋来源,必须由楚王直接控制,不然,晋、郑的势力怕是要直逼汉水。庄王立刻就醒悟过来了。

更可能是,申吕这么重要的地方不能当封地给人,庄王本来就很明白,不便直接拂弟弟的面子,让手下人劝阻,自己再就坡下驴,好看一些。但这样巫臣和子重就结怨了,他和子反的矛盾,大约也是如此。然后,鲁宣公十八年(公元前591年),也就是巫臣离开楚国前两年,楚庄王病逝了。

子重、子反这兄弟俩升格为王叔,压抑多年的贪欲也释放出来。连尹襄老死后,他的儿子黑要没有能力支撑门户,所以家产被他们盯上。至于巫臣,配合国君打压大贵族的官员,在国君死后是什么下场,不妨参见战国时的吴起、商鞅,当然,考虑到春秋时代整体相对温和,悲惨度可以打个六七折。

所以,夏姬和巫臣这时面临相同的危机,都有不得不离开楚国的理由,也算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巫臣逃到晋国后,子反、子重还要赶尽杀绝,提议楚共王给晋国送重礼,让晋国永不录用巫臣。楚共王对巫臣却显得很体谅:

止!其自为谋也,则过矣。其为吾先君谋也,则忠。忠,社稷之固也,所盖多矣。且彼若能利国家,虽重币,晋将可乎?若无益于晋,晋将弃之,何劳锢焉。

算了吧,巫臣现在为自己考虑,这是不对的;但当年他为我们的先君谋划,却很忠诚,对楚国的贡献也很大。再说,如果巫臣对晋国有用,你送再多礼,晋国能不用他吗?如果他对晋国没用,晋国自然会抛弃他,礼也不必送了。

后半段,是说子反的计划根本不可行;前半段,对巫臣的定性还是忠臣,可见他知道巫臣实质上是被逼走的,这里也可看出国君和大贵族间的立场和利益分歧。但子重、子反“杀巫臣之族”,巫臣也就不可能再做楚国的忠臣,以他的才能,当然也绝不至于“无益于晋”。

情理上说,吴国不可能因为巫臣父子的金手指一点就强大起来。更合理的解释是,巫臣知道楚国的东方有个潜力无穷的吴国,而晋国不知道;巫臣知道晋国的组织经验和技术能力可以把吴国的力量迅速激活,而吴国也不知道。

现在巫臣要做的工作,就是划出一条神奇的辅助线,促成晋吴联盟。如此,从晋国到吴国路怎么走,就是第一个要解决的难题。最顺畅的道路,应该是南下进入楚境,然后顺长江而下,但这显然是找死。

巫臣选择先到东方的齐国,然后折而南下,先渡淮再渡江,于是和建都姑苏(今苏州)的吴国接上头。这条路,应该也就是当年齐桓公伐楚,辕涛涂建议“观兵于东夷,循海而归”的那条路,自然也是后来吴季札出使中原,通于上国的那条路。

所以成公八年(公元前583年),巫臣途经今山东省境内的莒国。他非常有礼貌地向莒国借路,莒国国君显然也没有认为这是什么大事,当然放行。巫臣在莒国的护城河边抬头望了望,说:“城已恶!”城墙已经很破败了。

莒国国君不以为意:“辟陋在夷,其孰以我为虞?”我国处于偏僻荒陋的蛮夷之地,谁还会算计我这块烂地方呢?他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位温和有礼的客人,此行将促成天下兵戈的东移。

本来晋楚争霸,角力的焦点比较偏于西方,所以最惨的是郑国,而东部国家都相对安全。现在晋、吴要想结盟,使节就会频频从莒国往来。而楚国要切断晋吴同盟,在这里则有所必争。仅仅一年之后,楚国伐莒,残破的城墙在强大的楚军面前显得毫无防御力,莒国崩溃。大国的战略调整,有时对小国本无恶意,但于小国而言,一样是灭顶之灾。

巫臣这次使吴,打开了吴国的崛起之门,也预示着楚国人才奔赴吴国的开始。当然,这个大趋势也不可能是一人之功,事实是春秋中期以后,楚国人才的外流一直是一个非常引人瞩目的现象。

前面说过,理论上效率最高的体制,就是握有绝对大权的君主操控绝对服从的官僚系统。但理论归理论,实践中遇到的问题当然复杂得多。官僚系统不会丧失自己的意志,也很难克制为自己谋求利益的倾向。

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和中原诸夏相比,楚国封建化程度最低,相对最接近理想中的君主-官僚体制。《左传》中经常有楚王处死或逼死令尹(最高行政长官)的记录,这在别国就很难想象;譬如县制这样的新型管理模式,也最先出现在楚国。

但问题是,当时楚国这些半贵族半官僚的人物,可不会有本国体制代表着历史前进方向的概念。他们只会觉得,和别国贵族相比,自己的待遇差得多。随着华夏化程度加深,这种感受还会越来越强烈。而正是因为没有或少有封地,地位或处境不满的楚国人可以说走就走,绝少羁绊。

本来,就有所谓“楚虽有材,晋实用之”,甚至有一种说法认为,晋国的卿当然都是晋国人,但晋国的大夫中,楚国籍的人数多过晋君的亲族和姻族。现在,吴国又成了楚国人新的选择。从此楚国的英杰俊彦犹如滔滔江水,源源东去。

这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伍子胥和太宰嚭。终于,在这两个楚国叛徒的帮助下,吴楚柏举一战(公元前506年),吴军大获全胜,并进而攻破楚国的郢都。强大的楚国竟被打得生死存亡未可知也,这可是春秋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

之后,吴国又北上与齐、晋争霸,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艾陵之战,吴国大破齐军;哀公十三年(前482年),吴、晋黄池之盟,吴国很可能也占了晋国的先机。此时吴国气势之盛,天下无双。仅从这个角度看,说吴王阖闾或夫差也是霸主之一,并不为过。

然而,吴国的辉煌只如流星划过。很快,吴国就为越国所灭。越国灭吴在公元前473年,《春秋》经文到公元前479年为止,但《左传》非常体贴地写到公元前468年,就是说越灭吴还在它的记述范围之内。

《春秋》和《左传》中,关于吴国如何北上争霸,相关文字很多,但对吴越之争显然比较冷漠,仅对大事记一笔而已。自然,西施的故事不会有,甚至没有范蠡,而范蠡在战国文献里被提及那么频繁,事件或许有假,人物本身不大可能虚构,所以,这应当是中原视角的偏见。

但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处,正因为没有那些精彩纷呈、悬念迭起的故事,所以关键性的信息反而较为突出。和很多人的印象相反,自从宣公八年(公元前601年)吴越第一次在《左传》中联袂登场以来,越国入侵和击败吴国的记录,就多于相反的记录,即使在吴国最强盛的时代都是如此。

当然,也不能由此推论越国一开始就比吴国强。更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吴越本是一对苦哈哈的兄弟,现在吴国崛起,发了点小财,所以在越国看来,就成了很好的打劫对象。而吴国却没有去进攻越国的理由,毕竟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也就难免被越国攻其不备。

华夏偏见当然也是一种有力的解释:巫臣使吴之后,吴国算是逐渐进入诸夏的视野,而越国就只是被大家知道而已。吴国北上了,大家会喊疼;吴国挨打了,大家能看见;吴国打越国,大家就不关心了。

鲁定公十四年(公元前496)年,吴王阖闾携伐楚大胜的余威,准备解决越国不断在背后骚扰的问题,就有了吴伐越的樗李之战,槜李也写作醉李,看来只是用华夏文字记录的一个越语发音,其地大约在今天的浙江嘉兴附近。

大概是因为这一战吴王阖闾战死了,还算比较被关注。《春秋》有记录,《左传》有描写:

勾践患吴之整也,使死士再禽焉,不动。

从这句描写看,吴国军队比较善于利用整肃的阵型来取得优势,所谓巫臣到吴国后,“与其射御,教吴乘车,教之战陈(阵)”,这可能就是表现。而越国仍然比较擅长发挥个人武勇的乱战,所以能否扰乱吴军队形就是胜负的关键。

越王勾践几度派出死士冲击,抓获了若干吴军前排的将士,但吴军非常稳健地保持住队形,一旦冲锋,仍非越军所能正面对抗。

(勾践)使罪人三行,属剑于颈,而辞曰:“二君有治,臣奸旗鼓,不敏于君之行前,不敢逃刑,敢归死。”遂自到也。师属之目,越子因而伐之,大败之。

于是勾践派出一伙刑徒,排成三行走到吴军面前,表演抹脖子。这么多人整齐干脆地自杀,把吴国人惊到了,都专注地看。越军趁机发起冲击,大败吴军,杀死吴王。不管是自己还是敌人的命,总之不把人命当命,从来都是野蛮的优势。

阖闾的儿子夫差即位。《左传》写,夫差安排了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见自己出入就大喊:“夫差,你忘了越国的杀父之仇吗?”与吴越争锋差不多同时,在欧亚大陆的交界处,希腊和波斯也激战正酣。据希腊历史之父希罗多德说,波斯王薛西斯也安排了人这么大喊:“你忘掉雅典人了吗?”这个细节不知道是历史的巧合,还是文学家创作思维的共鸣。

于是,就有了鲁哀公元年(公元前494年)的夫椒之战。这一战,问题就大了。后来的传说,都说越国被打得命悬一线,最后以非常屈辱的方式签订了和约,越王勾践被带到吴国去当奴隶,三年后才被放回。至于吃了夫差的粪便才换取信任,送去西施才换得自己回国之类的故事,都是在此前提下才成立的。

但是首先,夫椒据旧注说是在“吴郡吴县西南大湖中椒山”,已经距离吴国都城姑苏不远,那这一战根本就不是吴国找越国报仇,而是越国主动伐吴了,所以越国虽然战败,还有战略纵深,可以跟对手继续耗。

然后,《春秋》对这一战根本就没提。《左传》解释不提的原因:“吴入越,不书,吴不告庆,越不告败也。”吴国没有通报胜利,越国没有通报失败,所以《春秋》就不写了。有学者于是提出,越国不通报也就算了,以吴王夫差之好大喜功,打了大胜仗怎么会不广为宣传?可见战果应该并不怎么辉煌。而《国语•吴语》记录这一战说:

吴王夫差起师伐越,越王勾践起师逆之。大夫种乃献谋曰:“夫吴之与越,唯天所授,王其无庸战……”

于是讲了一通直接把吴国忽悠走的好处,勾践同意了。照这说法,这一仗根本就没好好打。

《史记•越世家》也只说越国战败,勾践让范蠡去吴国当了两年人质,没说自己也去了。我疑心,是《史记》里有“吴既赦越,越王勾践反(返)国”的说法,所有后人就拿来大做文章,编了勾践在吴国忍辱负重的种种故事。但实际上,《史记》所谓“反国”,不过是从会稽山上下来,回到国都而已。至于《国语•越语》中有“身亲为夫差前马”(亲自在夫差马前带路)的说法,那显然也不过是盟会时自我贬低的表现,并非真的到了吴国长期当马夫。

但夫椒之战后,吴国的内部争论倒是所有文献都一致。太宰嚭主张留下越国,把注意力转向北方,而伍子胥主张宜将剩勇追穷寇,彻底灭越。最终,夫差接受了太宰嚭的意见。由于后来的结果是吴在北上争霸的过程里耗尽国力,最终为越所灭,而伍子胥屈死的故事又很引人同情,所以大多数人相信伍子胥的主张是对的。

但实际上,夫差肯定不会听伍子胥的。一方面,这确实是夫差的虚荣心作祟。这时吴国统治阶层的主流,是中原文化的粉丝,和越国打个没完,只是野蛮人之间的战争,北上争霸才能求关注。伍子胥作为一个外国人,说什么吴国“介在蛮夷,而长寇仇,以是求伯,必不行矣”,这等于是断言吴国只配在蛮夷当中混,又断定北上争霸一定不能成功,简直是对吴国的民族歧视。夫差能够不当时发作,回骂“你个楚国人难道不是蛮夷”,就算很克制了。

另一方面,夫差也有很实际的经济考量。在当时,作为鱼米之乡的苏北,对贫困的苏南人是个很大的诱惑(和近世的苏北人下江南刚好相反)。《禹贡》对淮北徐州的评价是,这里土地是红色的,又肥又黏,草木不断滋长而丛生,在天下的土地里可以算第二等;特产除了自然出产之外,还有黑色的丝绸和白色的绢,都是高档手工制品。而江淮以及扬州的土地却被评价为最差,只有自然物产,人工产品就剩下“卉服”,就是草编的衣服。

更不消说,北边还有繁荣富庶的中原诸夏,尤其是当时富甲天下的齐国,从吴国笔直北上就可以到。伍子胥说:“得志于齐,犹获石田也。”夫差心里大概也直哼哼,那样的锦绣繁华地你说是石头田,那苏南浙北的穷乡僻壤算什么呢?

所以对吴国来说,北伐收益是很明显的,鲁哀公七年(公元前488年)有这样一条记录:

吴来征百牢,子服景伯对曰:“先王未之有也。”吴人曰:“宋百牢我,鲁不可以后宋。且鲁牢晋大夫过十,吴王百牢,不亦可乎?”

吴国向鲁国要牛羊猪各一百头,并声称之前宋国已经给过自己牛羊猪各一百头。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鲁国又称自己交给吴国的贡赋更超过给晋国的,是按照有八百辆兵车国家的标准定的额度。当然我们也无法确定这个额度究竟是多少,但绝对非常可观。

《孙子兵法》的作者孙武,据说是吴国的将军,他提出过“因粮于敌”的思想,显然,对中原诸夏或者楚国的富庶地区作战时,这都是可行性很高的好办法。对越战争却不同了,当时越国太落后,从敌人那里抢不到粮,吴国只能动用自己的财政储备。战事拖得越长,成本只会越来越高。

勾践已经败退到了会稽,这就到了宁绍平原的边缘。接下来,如果勾践不决战而是扭头往山里一钻打游击,吴国要想继续推进扫荡,就成了一个无底洞,有限的国力很快会被拖垮;但如果收兵回国,那么勾践还是随时会从山里出来继续对吴国骚扰劫掠。所以,当时接受越国的求和,实在是最合理的选择25。

但伍子胥所说的灭越方案虽然不靠谱,他说的不灭越的危机却非常精准实在。所以这种合理选择,大概也就注定了吴国的强大只能是昙花一现,正如越国灭吴之后,也很快会在战国争雄中出局(参看《战国歧途》中《战国无八雄》一章)。东南地区要在天下格局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只能是在遥远的将来。


各种文献记录都表明,吴越两国是同族,和中原的诸夏有明显的区别。《史记》里说,越王勾践是大禹的后代,也就是说,属于颛顼系统(大禹是颛顼的孙子)。这么处理很正常,在华夏的观念里,颛顼是天下蛮夷的共同祖先。

吴国的情况却比较奇怪。成公七年(公元前584年),吴国进攻郯国,郯国只能求和。鲁国的季文子评价说:

中国不振旅,蛮夷入伐,而莫之或恤,无吊者也夫!

中原国家不修军备,蛮夷入侵,没人忧虑这件事,这是缺乏善人的缘故啊。这话说得很清楚,吴国是蛮夷。

但襄公十二年(公元前561年),吴国国君寿梦去世,鲁襄公“临于周庙”,就是到周庙去表示哀悼,《左传》并且强调说,这是合于礼的,因为哀悼同姓就该到周庙去。照这么说,吴国也是姬姓国。

鲁哀公十三年(公元前482年)黄池之盟,吴国和晋国争着先欷血,吴王夫差更是强调说:“于周室,我为长。”俨然是以周朝宗室的老大哥自居。

司马迁显然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的。《史记》三十篇世家,《吴太伯世家》是第一篇,力压功勋卓著的齐太公和德艺双馨的鲁周公。司马迁笔下,吴国始祖的故事是这样的:

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也。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句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立为吴太伯。

太伯和仲雍,是周太王的儿子,季历的哥哥。季历很贤明,又生了个大圣人姬昌,所以太王就有了传位给季历,从而传位姬昌的心思。但是老爹和弟弟很厚道,不忍心废长立幼,好在两个当哥哥也很自觉,就离家出走,而且剪短了头发,刺上了文身,表示违背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孝道,绝不配当继承人了。

太伯、仲雍跑到了“荆蛮”,这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可以指长江流域的广大地区。后人一般认为他们是到了今天苏南太湖区域,甚至精确到无锡。在这里,太伯得到了当地土著的拥戴而建国。按照当地越语的发音,国号是“句吴”,就像越国国号是“於越”一样。照这么说,吴国的统治者和普通民众是两个不同的族群。不论是中国史还是世界史,这种情况倒也都不罕见。

太伯、仲雍让天下给季历,这个故事当然中原诸夏一直在讲,问题是他们谦让后究竟跑到了哪里?争论就比较多了。中原有个虞国,向来自认为,大家也承认是仲雍的后代。司马迁解释这个问题说:周武王伐纣灭商之后,对这两个伯祖父很感念,寻找他们的后代,于是找到了仲雍的孙子周章,因为周章已经是吴国国君了,所以只是给予封号,但不必赐土。周武王就在中原地区又封给了周章的弟弟一个国家,叫作“虞国”。所以仲雍的后代有两个封国,“其一虞,在中国;其一吴,在夷蛮”。其实虞就是吴,两个字古音相同,可通。这个解释倒也很圆满。

有人不相信太伯谦让的故事,更倾向阴谋论,就是季历、姬昌父子谋夺继承权,太伯、仲雍这两个继承顺位在前的只好逃亡,一路逃到了苏南,至于断发文身,是为乔装改扮避人耳目。

还有传统文化的热爱者(比如钱穆先生),认为太伯的故事展现了西周创立者的眼光高远、气魄瑰玮。选择最优秀的下一代继承祖宗基业,而指派虽然不如继承人,但也非常优秀的下一代向长江流域开拓,从而西北和东南呼应,对商王朝形成一个C形包围圈。没想到最终周武王灭商太轻易,所以埋伏在东南的这记厉害杀招反而成了闲棋冷子,一下子就被遗忘了整整五百年。上述说法看起来花样百出,其实倒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承认吴王是太伯之后。

还有一派观点,就是认为当时吴国和越国一样,不论君臣百姓,相对华夏而言,就是另外一个族群,自称太伯之后,是攀附。他们认为,以商周之际的地理认知和交通条件,太伯从关中一路跑到苏南太湖去,根本不现实。

另外,《史记》里的吴国世系也显然有问题。从太伯开始的头五代是华夏风格的名字,第六代开始就画风大变,熊遂、柯相、鸠夷立、馀桥疑吾、柯卢……这些名字一看就很蛮夷。很可能,这些蛮夷的名字才是真实的吴国世系,头五个反而是为了拉关系后补上去的。

至于所谓考古上的证据,也不能作数。因为吴国贵族既然仰慕中原文化,所以器物制作模拟中原是最自然不过的选择,采购收集中国货,一定也很积极。正因为吴国是蛮夷,所以它在《春秋》里第一次出现时,《左传》才会哀叹“中国不振旅”。

至于鲁襄公认吴国是同宗,那是有政治考虑的。当时晋国衰落,鲁国怕被齐国欺负,于是开始抱大腿(这种事鲁国向来眼贼手快),给了吴国国君最想要的华夏身份,以换取新的强权的庇护而已。也正因为知道吴国其实并不是姬姓,所以后来鲁昭公才敢不管“同姓不婚”的原则,娶吴国之女为妻。

这里面许多细节,当然均属猜测,但确实很合乎人情事理。太伯的例子相关材料太少,吴国到底是不是太伯之后,现在既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但直到在受到西方现代的民族主义观念影响之前,华夏周边的少数族群把自己想象为,也被华夏指认为华夏的一个流落在外的支系,一直是非常流行的现象。那些传说形成、演变、完善的过程,是可以清楚梳理出来的。

也不只是中国人如此。前面我们提到过希腊-罗马的传说人物埃涅阿斯,他本是《荷马史诗》中特洛伊的英雄,荷马只说特洛伊城破时他没死,跑到其他地方建立了城邦。但到公元前六世纪,就有了埃涅阿斯到了“西土”的说法,希腊人说西土,就类似华夏人说荆蛮,辽阔而含混,但再后来就精确到意大利。因为希腊文明是众人仰慕的对象,所以生活在意大利的不同族群,都喜欢和希腊人套近乎,也就往往喜欢以埃涅阿斯的后裔自居。然后罗马人崛起,罗马人在意大利众多城邦的竞争中胜出,也垄断了自称是埃涅阿斯后裔的权力。再后来罗马征服希腊,就可以称之为“为特洛伊的祖先报仇”(换成《左传》式的表达,可以叫“修先君之怨”)。

总之,文化落后的族群从文化先进的族群的传说里,找个人物认作祖先的攀附现象,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一直都很流行。但是,好像确实很少有哪个族群,把这种思维运用得像华夏这样成功。有了关于共同祖先的彼此认同,就可以不断走向未知世界,变成华夏边缘;而年深日久,边缘也可能变成新的重心,比如吴国所在的苏南太湖区域,唐宋以后就成为天下的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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