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当代文学 > 深海有光

第三章 初次闪光

第三章
初次闪光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中与大卫分享了工作面试的惊喜结果,而后在刚买的《美国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Americana)里检索“生物发光”一词。词条很短,内容不到半页,将“生物发光”简单定义为“生物体产生的化学光”。而对于光具体如何产生,书中几乎没有解释,只说它可以表现为稳定光或闪烁光,原理涉及某种酶和酶底物,且不同物种中起作用的化学物质并不相同。陆地上的发光生物包括广为人知的萤火虫和不太有名的蠕虫、真菌等,此处配了一幅散发绿光的钟形菌图片。此外,书中还提及了以发光诱饵吸引猎物的深海鱼,以及喷射发光分泌物的乌贼与甲壳动物,就像章鱼释放墨水团抵御捕食者。此外还提到了一些微小发光体,包括细菌及鞭毛藻,也就是我在比阿兹烧瓶中所看到的。在词条的末尾处,我注意到了词条作者的姓名:比阿特丽斯·M. 斯威尼。

没过多久我意识到,比阿特丽斯·斯威尼和吉姆·凯斯都是生物发光领域的泰斗。比阿兹通过观察温度与光线对发光鞭毛藻生物钟的影响,在昼夜节律方面取得了开创性进展;凯斯则聚焦于萤火虫的神经生理控制系统。他们之所以将纺锤梨甲藻[1]选为生物发光研究的理想模式生物,主要受益于罗杰·埃克特(Roger Eckert)不久前做出的开创性工作。这位科学家成功将电极嵌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发光鞭毛藻中,其学名同样优美:夜光藻(Noctiluca scintillans),意为“闪烁的夜光”。在鞭毛藻内部植入微电极听起来很难实现,但我确信这是可行的。至少对于鞭毛藻中体积最大的夜光藻,并不是没有办法。

***

鞭毛藻是单细胞生物,但这不代表它们很简单。事实上,它们呈现出惊人的多样性与特殊性。鞭毛藻遍布海洋、淡水水域、入海口等众多生物栖息地,但其中约 85%生于海洋。有些鞭毛藻能在雪地与海冰中求存,另一些品种则寄生在甲壳动物与鱼类身上,或是成为珊瑚的内共生体,为其宿主提供生存所需的能量与绚丽的色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鞭毛藻单个细胞中的DNA数量远超人类,有时甚至可达人类细胞的 100 倍。

某些鞭毛藻会产生毒素,大量的藻类甚至会将水染红,形成人们常说的“赤潮”。如果这种毒素在贝类、鱼类体内积聚后被人类食用,可能会导致麻痹性贝毒(paralytic shellfish poisoning,PSP)、神经性贝毒(neurotoxic shellfish poisoning,NSP)、腹泻性贝毒(diarrhetic shellfish poisoning,DSP)或雪卡毒(ciguatera)暴发。事实上,每年因低等鞭毛藻而不幸身亡的人类数量是被鲨鱼攻击致死数的 10 倍。[2]

鞭毛藻种类繁多,有时甚至很难想象它们之间竟有亲缘关系:从 20 微米到 2 000 微米不等,有的圆润光滑无甲,有的则披甲带刺[3],同时附有两根挥动的鞭毛(起推动作用的鞭状附加物)。后者正是最常见的双鞭甲藻(又称“甲藻”),其名称“dinoflagellates”就是由此而来:希腊语“dinos”意为旋转,而拉丁语“flagellum”指代小鞭子。也正因这一推导逻辑,比阿兹这样的正统派坚称该词的正确发音应为“DEE-no”而非“DYE no”,从而和恐龙(dinosaur)等词区分开。恐龙的“dino”来自希腊语“deinos”,意为可怕;“sauros”则是蜥蜴的意思。凯斯博士则不为所动,照旧念作“DYE-no”,我被迫根据不同听众转变发音,他们都在面前时,我要么含混发音,要么干脆不提这个词。

部分鞭毛藻因发光而增添了一份神秘感,它们被称为“海洋闪光”(sea sparkle)。水华带来令人叹为观止的水下灯光秀,哪怕最轻微的触动与翻搅都会刺激它们发光,带来晕散的光与冰冷蓝火的旋涡。查尔斯·达尔文曾生动描述在乌拉圭海岸附近航行时在“贝格尔号”(又译“小猎犬号”)甲板上看到水华的情景: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拉普拉塔港以南的海面奇观乍现。微风拂过,白日里海面上的每一片“浮沫”如今都闪烁着暗淡的光芒。轮船驶过,掀起两道液态磷巨浪,船尾跟着长长的乳白色列车。目光所及之处,每个波浪的顶端都闪闪发光,晦暗的苍穹下,青灰色闪光将遥远的天际线照亮。

这一现象远比我们认识到的更加普遍,但不幸的是,在鞭毛藻水华最易产生的海岸线,船只与人类聚居地的人工照明常将生物发光现象掩盖。因此,当今时代的水手们少有机会与生命之光诗意邂逅,往往仅在船头(上厕所时)偶然撞见,那里的海水尚未被船体拨开。结果是,许多上厕所晕船严重的水手由于忘记开灯,会误将生物发光当作一种宗教体验,正可谓“抱着巨大的白色马桶吐得七荤八素,仿佛在与上帝通电话”。[4]

水华就像在一杯水中挤入千百万个细胞,基本无法预测,往往在营养物质注入后出现,例如可随着降雨径流发生。而在某些特殊水域,大量发光鞭毛藻长年滋生,故被称为“生物发光海湾”。维系如此惊人的藻类密度,需要某些因素的特殊组合,其中包括热带气候、狭窄的水湾、周边茂密的红树林,以及足以拖延鞭毛藻在海湾停留时间的盛行风。这些神秘海域自然成了旅游胜地,但大批量游客的到访亦对海湾造成了损害。光污染、化学防晒品、摩托艇[5]、沿海工程开发,以及来自建筑工地、道路和停车场的污染径流都为海湾带来了负面影响。

早期航海家们都知道鞭毛藻发光现象,但是并不清楚背后的原因。亚里士多德(前 384—前 322)将这种夜间扰动海洋时出现的光芒描述得近似闪电。大约两千年后,本杰明·富兰克林(1706—1790)也将二者联系起来,认为大海是闪电的源头。据他观察,大海的光亮可能产生于水盐摩擦产生的电火花。但作为一名优秀的科学家,他很快开始质疑这个想法,因为实验表明,若将闪光的海水装入瓶中,第一次晃动时海水样本会产生光亮,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能力会消失。他还发现,在淡水中加入盐并不能创造光。基于此,他表示:“我第一次对此前的假设产生怀疑,海水中的发光现象肯定来自其他不同的原理。”马萨诸塞州州长詹姆斯·鲍登(1726—1790)写给富兰克林的一封信让他更相信这一观念。鲍登是一位敏锐的自然观察者,他在信中提到,海水中的光亮在滤布过滤后即被清除,因此“之前提到的亮光很可能是由大量漂浮于海面的小动物造成的”。富兰克林对此表示赞同,并因此放弃了闪电来自海洋的最初设想。

鞭毛藻并非动物,却也不是植物,而是属于“原生生物”(protist,不是真正动物、植物或真菌的真核生物,包括变形虫、草履虫和藻类)这一大组别,其中多为单细胞生物。在所有已知鞭毛藻中,一半表现得像植物,从光合作用中获取能量;另一半则如动物那样通过吞噬其他生物获取能量。夜光藻类似动物,纺锤梨甲藻则更像植物。我论文的一部分研究重点就在于确认二者发光能力的异同。

非科学界人士往往对这类研究感到困惑,不明白它的重要性。若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需要明确基础科学与应用科学之间的区别。应用科学解决具体问题,比如如何预防脊髓灰质炎、如何治疗癌症,或者如何研制更大的炸弹。而基础科学所回答的问题由好奇心驱动,比如:一种生物是如何发光的?对于后者而言,研究者不会预设具体应用场景,驱动他们的仅仅是人类探寻事物运作原理的根本欲望。历史上许多伟大的科学发现都来自基础科学,所有应用科学也都建立在基础科学之上。

在我着手进行研究时,鞭毛藻发光现象背后的萤光素与萤光素酶尚未被查明,唯一可知的是,光芒来自被称为“闪烁体”(scintillon)的细胞器(细胞内的膜结合结构)。鞭毛藻在受到撞击时,其闪烁体会产生光亮。但问题在于,这是如何做到的呢?

每种生命都有其应对环境变化的手段,而引发这种改变的器官、细胞或系统被称为“效应器系统”(effector system)。当你心不在焉地掀开几分钟前刚从超过 200℃的烤箱里取出来的浅锅锅盖,却忘记戴隔热手套时,你会在尖叫怒骂前完成一系列动作。事实上,你会在大脑认识到疼痛之前就将手抽走。要做到这一点,感觉神经元需检测到潜在的破坏性刺激,并将神经冲动传达至脊髓,再由中间神经元(relay neuron)将信号传递给运动神经元(motor neuron)。运动神经元会将神经冲动送回效应器——在这个例子里就是肌肉,肌肉收缩,于是你把手甩开。在分子层面,肌肉细胞收缩是两种大分子相互啮合的结果,它们是肌动蛋白(actin)和肌球蛋白(myosin)。在大多数效应器系统中,这些大分子处于准备状态,待极小的带电粒子“离子”(ion)触发。

发光鞭毛藻的光芒来自另一种效应器系统——机械刺激(例如撞击细胞)启动一个电信号,而该信号以某种方式触动闪烁体发光。正如退缩反射保护我们不被热锅烫手那样,这是一种无须主动努力即可发生的反应,但不同之处在于,鞭毛藻发光的全过程都在同一个细胞之内。

其生命的搏动与闪光皆有赖于易兴奋的膜。我们的活动能力、思想与存在都归功于细胞传输电信号的能力,但这与电子领域中的电传输截然不同:后者得名于其所传输的“电子”,而细胞中的电信号是离子跨膜流动的结果。

典型神经元具有一个纤长的突起,名为“轴突”(axon)。眨眼间,钠离子与钾离子的相继开合便沿着轴突扩散开来。听起来速度极快,但与电信号相比只能算龟速。不过,从进化的角度来看,生物的速度只要足以躲避捕食者即可。举例而言,蟑螂巨大神经纤维的传导速度为每秒 10 米,[6]只有电流通过 12 号电线的速度的两千八百万分之一,但足以使其躲开人类踩向它们的鞋底。

纺锤梨甲藻没有轴突却有可兴奋膜,我想研究其电兴奋与闪光之间的联系。为此,我首先要想办法标记自己的领地。

***

我们的专题实验室占地面积很大,包括生物二楼一层的 3/4,位于可以俯瞰大海的峭壁。主实验室中的房间狭窄密集,功能设置各不相同,用以记录神经束或单个神经元的电活动。房间里塞满奇妙的“玩具”:示波器、放大器、高压电源、光电倍增管……如同科技的天堂。困难只有一个——作为实验室最底层的新成员,我能够使用的设备与空间极为有限。12 位实验室伙伴都非常友好,为我提供了许多帮助,除了在设备——实验室最主要的“流通货币”方面。他们都在设备上标记了姓名缩写,还贴上了“摸者必死”的警示语。

吉姆·凯斯先后培养出许多优秀的研究生,科学生涯成绩斐然。他将其归功于所谓的“善意忽视法”。比起大多数实验室,他的学生拥有更大的设备自主权。我们如同被扔进水池深处,要么下沉,要么挣扎着向上游。进入实验室的第一天,他随口建议我可以先与琳达共用一套设备。琳达是一名研究萤火虫生物发光现象电生理学的研究生。

她拥有我记录实验所需的全部设备,但共享设备就如同和别人共用一辆汽车,两人调整座椅和反光镜的角度并不相同。可以想见,琳达对这个安排也不太满意,但她待我还算客气——只要完美避开她的日程安排,每次将放大器与示波器的各项设置复原至她习惯的位置,显微操作器放归原处,椅子调回她习惯的高度,再将显微镜的焦距按她的喜好设置好,我们就能相安无事。

时间规划是最大的挑战,因为纺锤梨甲藻的发光时机由不得我决定。它只在夜晚闪光。幸运的是,我也不必天天上夜班,可以将培养物放置在黑白倒转的孵化器中,让细胞误将白天当成黑夜从而发光。这样更利于我工作。然而如果在研究阶段将其暴露在强光下,生物发光现象就会停止,因此我被迫在红光下进行所有显微镜操作。如此一来,鞭毛藻闪光的确不易消失,但我也没那么容易看清操作。

再有,我很难测量出稳定一致的闪光。它们变化多端,我在测试膜的兴奋性时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当时我被人叫出实验室,回来后施加的第一个刺激触发了与此前截然不同的闪光。这道光的亮度过强,甚至导致放大器饱和。这或许可以理解为纺锤梨甲藻从此前的疲劳中恢复,但提升的不仅是整体亮度,还有速度——启动更迅速,持续时间更短,在一定时间内产生了更多的光。这实在让人意想不到,我甚至开始怀疑光测量系统出了问题,但将它放置于显微镜下观察后,事实明了无误:这次闪光确实是个加强版。

我开始思考,如果将细胞在黑夜模式中放置一段时间而不予刺激,它会产生怎样的闪光?那时我尚不知道,这一主题将贯穿我的整个生物发光研究生涯——如何在自身观察行为不影响实验结果的前提下,观察生物体的发光能力。

若要以恰当方式进行测试,我需要一个黑暗的房间,任何人不得进入或开灯。幸运的是,实验室当时正在重整,主实验室附近腾出了一个小房间,我需要做的只是找到合理的进出方式,防止光线泄入。我和大卫找到一个施工的好时机,大部分人都去外地开会,整个周末实验室几乎没人。我们以实木为框架、黑色结实塑料板为墙面,在门内修建了一个不透光的前厅。多亏大卫高超的设计建造能力,我们创造了一个实验室建筑奇迹——关闭大门后,我可以通过推拉内侧的滑动门进出,防止光线入内。

为了再加一道保险,防止光子“不经批准擅自入内”,我在滑动门上挂了一块黑色的遮光板,并依照我的身高切割。我身高1.57 米,听到过一些矮子专属的玩笑,专题实验室的同事也常常开些善意的玩笑,于是这次我在门上挂了一个牌子,写着:你们这些弯腰才能进来的人也太高了。我不知道这一番抢占领地的行为会得到凯斯怎样的回应,内心有些忐忑。当我周一来上班,发现他早已来到实验室并在我的牌子上标了一个大大的“A+”时,才彻底放下心来。

如果说弗吉尼亚·伍尔芙对私人房间的赞颂是为给写作留出空间与时间,那么我则是为以自己的方式从事科学研究而创造空间与时间。那自由的感觉让人沉迷。我可以和我的鞭毛藻坐在黑暗中,面对面观察它们的发光情况。当我第一次在确保细胞此前未经刺激的情况下成功记录了一系列闪光时,兴奋之情难以抑制。

从来没有人观测过此类现象,而它又是那样奇妙怪异。面对一系列刺激,第一次闪光远比后续几次亮上 10 至 15 倍。为探清其根本原因,我需要直观观测细胞内部的运作方式。虽然我可以通过显微镜看到许多东西,但闪光只在一瞬间,需要慢动作回放,仔细分析。为此,我需要一个价格极高的高分辨率影像增强器。

我的研究经费来自凯斯从海军研究署获得的一笔微薄拨款。当时,海军研究署会为有关领域的基础科学项目提供资助,生物发光研究是其战略布局的一部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有一艘德国潜艇并非被声音探测装置发现,而是触发了海水中的发光生物体,使艇身轮廓清晰浮现。在反潜战的生死游戏中,生物发光现象对于猫鼠双方都至关重要。

为深入了解该现象,海军研究署长期资助凯斯的萤火虫研究,而我的鞭毛藻发光项目更是引起了他们的关注。毋庸置疑,凯斯发起这项研究时必定考虑过这层关系。于是在下一轮资助周期开始后,我将阶段成果与新设备购买需求(包括那台高端影像增强器)上报,成功得到了批准。

从暗室到观察鞭毛藻所需的一切设备均已备齐,我终于得以开展研究。在实验室中,我仿佛打开了一间微观世界的珍品阁,它绝非被黑暗封尘、了无生机,而是被灿烂的繁星照亮,揭示出细胞内部变幻无穷的运作逻辑。

我看到,第一次闪光与其后闪光之间的差异,源于闪烁体微闪光的聚集效应。初次闪光之所以如此明亮快速,是因为大量闪烁体被同步激活,而随后的闪光中它们并不同步。仿佛一片闪闪发光的星场,其中微闪光的数量会逐渐增加至一个峰值,随后缓慢回落,个别闪烁体则在一轮闪光中不止一次发光。

我对触发闪光的电活动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在大多数动物的神经元中,动作电位(action potential)是由钠离子流入细胞膜内启动的,但在纺锤梨甲藻中发挥作用的是氢离子。欲触发动作电位,只需撞击细胞使膜扭曲。我还发现,引发闪光的动作电位在白天与夜晚阶段都存在,只是白天不会发光。

发光机制的关闭伴随着细胞内部的重新布局。白日里,闪烁体会离开细胞外缘,转移至细胞核附近的中心部位,而不透明的叶绿体(产生光合作用的细胞器)向外移出,如同收集光线的太阳能电池板一般在细胞表面铺开,最大限度地捕获日光。而当黑夜降临,叶绿体就会聚集在细胞核周围,闪烁体则分布在细胞表面,利于发光。每到日出日落时分,细胞核周围的区域如同科幻电影里的太空港,细胞器繁忙穿梭,混乱而有序。

这些细胞没有大脑,更无双眼,也不会游泳,它们只是在水中漂浮。究竟是什么让这样的单细胞生物演化出如此复杂的控制机制与奇妙的发光模式?

鞭毛藻发光的目的深不可测,我们一度认为,它只是其他某种细胞功能的副产品。但显然,发光现象只在光线可见的夜间发生,这一定是有其用意的。

1972 年,通过一项设计精良的实验,我们认识到生物发光很可能起到了防御作用。该实验利用鞭毛藻的昼夜节律,证明桡足亚纲生物(copepod)这种常见的鞭毛藻捕食者,捕食夜间发光细胞的概率较小。那么,生物发光为何能阻止桡足亚纲生物进食呢?

大多数桡足亚纲生物都是通过摄食水流捕食,它们拍打着画笔形状的附器制造水流,将浮游植物(phytoplankton)吸至嘴边。但桡足亚纲生物并非不加区分地吸入所有食物,而是操纵摄食水流,区分可接受与不可接受的食物。

由此可以得出这样一种假设:闪光被视为毒性警告,使桡足亚纲生物敬而远之。许多发光的鞭毛藻确实有毒,因此捕食者需要辨别出毒性。如果每次都需通过啃咬猎物加以确认,只会两败俱伤——猎物受伤或死亡,捕食者生病或死亡。如果猎物将其毒性表现出来,使捕食者得以从远方识别,对双方都有好处。黑脉金斑蝶鲜艳的橙黑色翅膀就是以此方式向鸟类显示它们的毒性,这是一个非常清晰的视觉信号,强势宣示:别吃我,否则你会后悔的!或许鞭毛藻的闪光也传达出同样的信息。

另外一个假设是,发光鞭毛藻的闪烁功能类似于防盗警报。汽车报警系统的蜂鸣喇叭与闪光灯可以暴露盗贼,迫使其逃跑或被捕,而鞭毛藻的闪光可能会使桡足亚纲生物失去黑暗的保护,被依靠视觉的捕食者(如鱼类)发现并吃掉。

据推测,某些青蛙、鸟类和猴类在面对捕食者时发出的恐惧尖叫,也属于这种防盗警报机制。一只被水鼩鼱吃掉的青蛙发出的尖叫足以吸引鹰的注意,而鹰的攻击可能会让水鼩鼱放过青蛙。“防盗警报”的意义在于,猎物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会使用声音、光线、气味等一切吸引注意力的手段吸引其捕食者的天敌。这不仅能为猎物争取一个逃跑的机会,还有一个附加的好处——或许能让捕食者永远消失。

我在职业生涯中,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观察生物发光,试图理解闪光传达的信息。早年对纺锤梨甲藻奇异闪光模式的研究让我认识到,闪光之间是存在差异的,这些差异不容小觑,背后也有其意义。许多与发光鞭毛藻相关的探讨都假设,闪光之于所有鞭毛藻的作用大抵相同,但我不这样认为。大多数发光鞭毛藻与纺锤梨甲藻不同,它们零星的闪光暗淡而短促。这些鞭毛藻大多有毒,也表明闪光正是毒性的警告。这种情况下,黑暗中微弱的一点光便足以构建起捕食者与猎物间的私下对话。暗淡的闪光对双方皆有利,猎物得以保存能量,捕食者也可避免被其他捕食者看见,不必每次看到闪光就停止觅食迅速离开。

与之相比,纺锤梨甲藻第一次闪光的亮度要强一百多倍,因此,绝不会是私下对话。这是一种足以引起捕食者注意的求救信号,并在随后长时段的多次闪烁中维持下去,照亮攻击者,使其暴露在天敌的视野中。面对这样的曝光,捕食者不得不停止进食,游离此处。

大自然往往比我们所理解的要复杂许多,在我们做出简化假设时,比如假定各种鞭毛藻的生物发光之间没有区别,这种复杂性便会带来混乱。多年以来,为验证防盗警报论与毒性警告假说,学界展开了无数次实验,有时会得出相互矛盾的结果。在我看来,实验中鞭毛藻的品种与密度差异可以解释这一问题。

这些实验曾使用一种名为“多边舌甲藻”(Lingulodinium polyedra)[7]的鞭毛藻,其闪光较为微弱。奇怪之处在于,虽然桡足亚纲生物在它们夜间发光时拒绝食用,白日里却像小孩贪吃糖果一样狼吞虎咽。换句话说,多边舌甲藻是无毒的,这似乎推翻了毒性警告假说。但我们一定要注意到,自然界充满狡诈欺骗,生物体也会发出虚假信号。许多动物会模仿有毒动物或其他危险生物的外观,利用捕食者的学习性规避行为进行自我保护。珊瑚蛇绚丽的红、黑、黄三色带状图案旨在向鹰与郊狼宣扬其毒性。无毒的王蛇也以类似的带状花纹伪装成珊瑚蛇,[8]骗取捕食者的警惕,而无须耗费毒素合成所需要的能量。

另外,在一些以暗淡发光的有毒鞭毛藻为研究对象的实验中,桡足亚纲捕食者的反应就如同遇到了防盗警报,它们会立即停止进食并离开。但在这些实验中,鞭毛藻的单位密度极高,据我猜测,在面对数量如此众多的鞭毛藻时,即使它们的闪光微弱,桡足亚纲动物也会面临暴露的风险,因此选择逃跑。

毕业多年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实验室。在我指导下的两名优秀研究生凯瑟琳·卡西克(Kathleen Cusick)和卡伦·汉利(Karen Hanley)着手研究多边舌甲藻这种光线暗淡的鞭毛藻,我们终于得以证明,在发光与不发光浮游生物的低密度混合物中,桡足亚纲生物会选择性地摄食不发光食物。当发光鞭毛藻数量超过一定阈值,它们就会停止摄食行为离开此处。另一方面我们发现,纺锤梨甲藻这样的高亮度鞭毛藻只需一次闪光就足以引来鱼类捕食者,因此无论细胞密度如何,都发挥着防盗警报的作用。

最近的研究成果表明,桡足亚纲释放的化学信号会导致某些发光鞭毛藻提高光输出,更加展现出相互作用的复杂性。这些化学物质也会刺激某些有毒鞭毛藻生产更多毒素,换句话说,鞭毛藻能够感知捕食者的存在,并相应调整其防御措施。伴随着一次次新发现,海洋闪光的世界变得“越奇越怪”![9]

生物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联系,若想厘清这些关系,确定不同生物发光信号在实验室环境中所起的作用,可谓处处皆是陷阱。在实验室环境中维持一种生物的健康快乐已经非常困难,要是增加至三种或更多,厘清多营养级(multitrophic)联系,势必会带来更多挑战。

若想理解动物视觉信号背后的含义,必须穿上这些小生物的鞋——或者它们的螯和鳍足。换句话说,我们需要想象出它们眼中的世界。这是个巨大的挑战,因为尽管我们共处同一个世界,却很少有人能看到它们所在地的自然状态。

[1] 科学家在物种命名方面非常较真,遵照双名命名法,每个生物体有两个名字,前者为属名,首字母大写,后者则是种名,无须大写。在英文学术出版物(包括本书)中,学名第一次出现时需斜体写明全称,随后属名则以首字母代之,可能是为了节省篇幅或减少写作者的工作量。

[2] 公平起见,需在此说明:过去 10 年中,全世界每年因鲨鱼袭击身亡者约为 6 人。

[3] 甲藻的壁由纤维素构成,起到保护壳作用。有些壁表面光滑,有些则带有细密的孔隙和凹槽,看起来像是鳄鱼皮。

[4] 有关晕船的委婉说辞数不胜数,这句“talking on the porcelain telephone to God”是其中之一。除了晕船者本人,大家都觉得很好笑。

[5] 摩托艇会搅起沉积物,使营养物质再次悬浮,刺激藻类生长而遮蔽阳光。我小时候滑水使用的二冲程发动机会将 25%至 35%的未燃烧气体和油料释放至水中。因此,在我家门口的池塘禁止使用摩托艇以后,附近生态系统得到显著改善,水质更清澈,鸟类品种更丰富。

[6] 相当于每小时 22.4 英里,就算在波士顿也不会超速。波士顿近日将默认限速设置为每小时 25 英里,试图摆脱其“全美开车最爽城市”的称号。

[7]曾用学名Gonyaulax polyedra(多边膝沟藻)。正如我此前提到的,科学家对生物的命名非常严格。事实上,正确匹配名称是生物学的基础,但这并不意味着肩负这一工作的分类学家能得到人们的爱戴。这一生物体的重命名其实引起了生物发光研究界的愤怒,因为已有太多学术成果以旧名称发表。

[8] 这个伪装并不完美,这从一首救命诗中可见一斑:“红黄相间杀死人,红黑相间没有毒。”如果你对读诗没有兴趣,只要记住黑鼻子的都不是好东西就够了。

[9] 简直和《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神秘梦幻!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