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离开鸟寺时,雪明显下大了。
空气里有烧干草的味道。他摇摇晃晃往前走,感觉酒劲正上来。小街倾斜有些坡度,尽头的山丘上依稀闪着灯光。隐约传来的声音像寺院的暮鼓,却又不是。当意识到那是背后的脚步声,他转过身,看到老板娘的儿子竹村正举着他的手机。
男孩冲过来,刚把手机塞在他手上就立刻后退,警惕地望着他。漆马笑起来,对着天空喷出一团酒气,大张嘴巴,吞掉几片雪花。
“しろうと!”男孩冲他吐吐舌头,转身就跑。
他一直看着男孩跑回了鸟寺。两个年老的日本男人走出来,站在屋檐下。简直像江户时代。是个好地方,别府。雄艳说得没错,这地方,早就该来。
他决定绕道去趟狼舍,去看看他们说的那只狼。
几天前山上下来一只狼,大家都在谈论它。据说它趁夜色溜进马廊袭击了一匹母马,又说它被马踢伤,现在被关在笼子里。
不是典型的日本狼,很高大。当漆马靠近时,它露出牙齿,眼睛一直盯着他。确实受了伤,左肩有块木屑嵌在里面,沾有血和泥土。他从墙上抽出一根绳子,做成套圈,然后从水桶里捡起粗树枝,再次靠近铁笼。狼向后退到里面,嘴巴大张,发出吓人的威胁声。他蹲在地上,把树枝竖在面前,双手握着,就这样和狼对峙了好长时间。
等他站起来,狼立刻站直,两肋仍不停起伏。过了一会儿,它突然低下头——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刻。他把手伸进笼子,迅速扔出套绳,可是用力太猛,套圈飞过狼头,落在了地上。他猜这下狼肯定会撕咬绳子,但它并没有。
狼退后一步,冲他龇起尖利的牙。
漆马慢慢拉动绳子。当他把绳子全部收回到手上,狼似乎松了口气,又卧下来。
他重新做了个小一点的套圈,又走上前去。这次他没有犹豫,立刻扔出套圈,但狼一抖耳朵,闪身躲过。他又试了两三次,最后那下正好套在狼的脖子上,他立刻收紧绳子。狼立起后腿,扭动身躯,发出嚎叫声。
他后撤几步,用力把狼拉倒。它狂扭着身躯,把头剧烈向两边猛甩,想挣脱。他只好再把它拽倒。狼不住挣扎,不一会儿,似乎筋疲力尽,躺在地上,喘着气。它看着漆马,慢慢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看着别处。
漆马把绳头抛向笼子顶部,待垂下来时,立刻抓住。他慢慢蹲下,捡起树枝,然后打开笼子,走了进去。他一边小心收紧绳子,一边向狼靠近。当狼向他扑来时,他猛地收绳,趁狼嘴巴大张,一下子把树枝塞进它嘴里。狼弓起身子,扭着头,想把树枝吐掉。
他把绳子完全收紧,使狼无法靠近。狼虽然窒息,可还是一副狂野的样子,而他迅速把绳头做出一个活结,突然上前套在狼的口鼻突出部上,用力再收紧。他狠狠抓住它的一只耳朵,另一只手将绳子在它颌骨外绕了三圈,然后一个箭步跨在狼的身上。狼被夹在他两腿之间,绝望地吸着气,又抬眼看了他一下,但气焰已经衰落下去,最后,无奈地闭上眼睛。
他站在那里也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却不敢有半点分神。
过了一会儿,狼又开始挣扎,不断跳起扭动,把头甩来甩去。他又用绳子将它拽倒。狼气急败坏,嘴里冒出白色泡沫。他伸手抓住它嘴里的树枝,控制着它。
“好了,”他对狼说,“好了。”
他抓住刺入它肩头的那根木刺,用力拔出。狼猛地抽搐一下,向后缩起脖子,没有再挣扎。他抓住它嘴里的树枝,一面对狼说着话,一面摸了摸它的头。它只是颤抖着退避。他掏出小刀,切断绳索,然后站起来,倒退着出了笼子。
狼一把树枝吐出来就退到角落,躺下来,舔着伤口。漆马看了看目瞪口呆的马廊主人,对他点点头,离开了。
回到旅馆,脱靴子的时候漆马听到淋浴间传来水声。他脱掉袜子,光脚走进客厅。雄艳在浴室里喊他,他听到了,但没有回应,而是打开推拉门,望着院子里的雪。这时候,他感觉酒已经完全醒了。
雄艳打开浴室门,大叫一声:“好冷啊!”
漆马关上推拉门。够冷了,他想。有那么一刻,他心存一丝侥幸,可她已经从身后把他紧紧缠住,一只手顺势摸了进去。
他没有让自己犹豫太久。
结束之后,他靠在床头点上一支烟,喷出一股一股。
他想告诉她自己新发现的那家居酒屋,“鸟寺”,还有那只狼。他不知道告诉她狼的事她会不会害怕,或者生气。吹风机轰然响起。看着妻子的背影,看着她用吹风机吹着头发,他突然丧失了和她聊一下这件事的兴趣。
他站起身,朝淋浴间走去。现在,他只想尽快把自己冲洗干净,然后回到床上,关掉所有灯,让疲倦和黑暗将自己放倒。
十分钟后,他如愿躺下,紧闭双眼。
她一定是有话想说,因为她从后面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背上。他翻身抱住她,想说点什么,可疲惫突然袭来。几秒钟内,他便进入了梦乡。
岛田先生习惯上午写作,下午会客,所以,雄艳通常在午饭后赶到他位于悬崖上的度假别墅,等待与他会面。但事情并不像雄艳想得那么顺利。岛田的作品大都描绘江户时代人与妖怪共处的奇异世界,充满匪夷所思的暴力和匪夷所思的因果关系,他每本小说在中国都奇迹般地畅销,可对于出售作品的电影版权,他毫无兴趣。
“我的小说不适合被拍成电影,”岛田态度认真,又很严肃,“拍成电影,它们的生命力就枯竭了。”
漆马对自己的小说也持同样的态度。雄艳基本同意。
好在,岛田很喜欢和她谈论中国,他对中国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尤其是美食。她狡黠地抓住了这一点。傍晚时分,岛田通常会结束业务上的讨论,邀请她去厨房。在那里,他尝试烹饪中式家常菜,整个过程中雄艳负责一一纠正或肯定他对刀工、佐料和火候的理解。岛田学习劲头十足,常常一口气能做五六个菜,然后请来太太,三个人一起吃晚饭,再喝一点岛田太太酿的梅酒。不过,今天一见面他就连连抱歉,说今晚的活动不得不取消。一个好的信号是,他为雄艳引荐了自己的经纪人山崎努,山崎先生一本正经的谨慎作风使雄艳有种预感,岛田最终会被自己说服。
下午五点,雪开始下大,雄艳起身告辞。
岛田一直把她送到门厅,并再次表达了歉意,才安排司机将她送回旅馆。路上,司机小津告诉她,今天是岛田夫妇的结婚纪念日。
“他们两位结婚多久了?”雄艳问。
“三十年。”
雄艳喜欢岛田太太,尽管多数时候她都一个人待在楼上的画室,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她是一位儿童绘本画家,享有国际声誉,岛田曾不止一次说过,正是太太的画带给自己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岛田体贴女人,思虑周全,他告诉雄艳,他拜读了漆马的小说,两本都十分喜欢,很想登门拜访。她不确定他是否只是客气,但仍然把这事告诉了漆马,没想到,漆马听后态度相当冷淡。他对日本作家有偏见,或者说,对一切成名作家他都持有偏见。他根本就讨厌所有作家。
漆马出道很晚,写小说之前是个警察。
对待漆马,雄艳从最开始就很小心。她几乎时刻关注着丈夫的情绪变化,他很敏感,有时显得不通情理。她自认能洞悉他的痛苦,他曾经很难亲近,世上许多事都好像和他无关,而她渐渐对他产生了信赖和依恋。不过在她看来,漆马对自己的依赖,也许更深。
听到他回来了,她喊他,可他没有反应。他听力不太好,有一只耳朵几乎全聋。
没想到客厅是冷飕飕的。她忍不住大叫,跳到床上。可看到他用力关闭推拉门的结实背影,她又立刻从床上跳下,跑过去,抱住他。
她的身体需要他,现在就要。最近总是这样。
他什么也没说,直接用行动回应了她。她就喜欢他这样。
在他去洗澡的时候,她吹干头发,走到院子里抽了根烟。他一回来就关灯上床,看上去筋疲力尽。她回到床上,对他发出轻声呼唤,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的拥抱中慢慢发出均匀的鼾声。
这样的夜晚,无论重复多少次,她都不会感到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