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出看守所那天,来接他的是老林。阳光底下,那颗金牙闪闪发亮。老金上了他的车,是辆四驱越野,座椅真皮的,十分舒适。
“买了辆新车。”
“是啊。”老林笑了笑,“这可能就是我这辈子最后一辆车了,我得让自己满意。”
“啥意思?”
“听我的,老金,把船卖了吧。”老林脸上保持着微笑,“你到底咋想的,干嘛把船交给顾红?要是早点交给我,现在起码不用还那么高的利息。”
“有人找她麻烦?”
“谁敢?你知道咱岛上的规矩,一见女人开船,能躲多远躲多远。你好好想一下,船交给我,很快就能出手。”
“卖了船我吃什么?”
“跟你说实话吧,他们就给了我一星期,时候一到你还不把钱还清,”老林拍拍大腿,“他们会先找我,弄这条腿。是我自己选的,左腿。然后是你,他们会把你杀了。你不想死吧?反正我不想,更不想下半辈子做个残废。”
“我还欠你们多少?”
“怎么是我们?是他们。我就是个跑腿的。”老林叹口气,“本来还有三十多,现在是五十了。船我争取给你卖到四十,太破,得先大修。剩下的你再想想办法……算了,剩下的我来想办法,但你要还啊。”
老金沉默不语,朝岛的东边看着。东边的海角是镇上的公共墓地,世世代代,岛上的渔民和他们的后代都埋葬在那里,面朝大海。
“李苗苗确实该死,”老林突然说,“换成是我,八成也得这么干……你把他埋哪了?”
“他给你多少钱?”
老林沉默片刻,说:“多到你可以不用卖掉船。”
“我没杀他。”
老林点点头:“那就太……可惜啦。”
老林把车开到老金家门口。他们下了车,站在那里抽了根烟。
“要么卖船,”老林说,“要么发发慈悲,给李家一个收尸的机会。你考虑清楚给我打电话吧。别考虑太久。”他朝老金的房子看了看,烟囱正在冒烟:“去吧,她等你呢。”说完他回到车上,最后朝老金看了看,把车开走了。
院子收拾过,比走的时候整齐多了。窗台下面原本只有荒草现在种了点菜,刚发芽,看上去像豆角。窗台上晾着双墨绿色的套鞋。两盆君子兰都还活着。猫从后面钻出来,冲他“喵”一声,跳下窗台,走到他脚边,拿脑袋蹭他。老金弯腰抱起,他没想过再见到它自己会这么激动。
门没上锁,他推开,回到自己的家。
屋子里很热,有股清蒸螃蟹的冲味儿。他喜欢这令人窒息的又腥又香的热气。顾红站在灶台前看着他:“等等啊,我沏茶。”她说。
水龙头里的水喷涌而出,灌进水壶。一只较小的水壶在炉子上冒着热气。顾红用手掌扫了扫案板。她打开橱柜,取出一罐茶叶。
老金把猫放在窗台上。它走了两三步,懒洋洋地趴下。
过了一会儿,顾红把茶端过来,放在桌上,在他对面坐下来。他们默不作声喝着茶。猫拱起脊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跳到桌上,抬头看顾红。她瘦了,脸也晒黑了,右手有三根指头缠着胶布。她看上去又像岛上的女人了。
“我爸从不教我怎么打鱼。”老金把杯子放在桌上,望着窗外的海说,“他想让我上岸,所以我才去当兵。要是早知道打仗是那个样子,我是不会去的。猫耳洞,人在里面,就像泡在尿桶子里。慢慢地我们其实心里都明白,迟早得死,要么被打死,要么就是受伤落下残疾。我一点不怕被打死,只是害怕丢掉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这种事,你越想就越怕。有天半夜,我实在受不了,偷偷爬出阵地,天太黑,我跑错方向,跑到了越南人的阵地上。我们班长,四川泸州人,个子小小的,也就才十九岁,在后头使劲撵我。踩了地雷。我朝越南人的阵地乱扫射,把他背回自己人那边。他叫唤了半小时才死。断气之前,他一直拿眼睛盯着我,可什么也没说。没人知道我是个逃兵,我没被送去军事法庭,反倒成了战斗英雄。之后很多年我老做噩梦,一醒来就头疼。”他转过脸来,看着顾红,“刚结婚的时候,我跟你说我脑袋里有块弹片,是骗你的。”
“那现在呢?”她看着他,眼泪一直流到下巴上,“头还疼吗?”
老金很想伸手去给她擦掉眼泪,但忍住了。
“给我理个发吧。”他说。
黄昏时分,他们并肩朝岛的东边走,落日余晖洒在两人身上。在一道山岗的背后,她把一大把野花放在他手上。他走到女儿墓前。
“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看着那张小小的照片,老金声音哽咽,“我觉得,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认识她。”
远处的海面上,那些自由翱翔的海鸟展开双翅的样子,看着真舒服。巨大的红色云朵在海平面上涌动,海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风一吹,眼泪是热的。
那之后,每天清晨老金都会来这里,经常一坐就是一天。
那天之后,顾红再也没有出现。
休渔期结束的第二天,老金重新出海了。
他又感觉到了大海。当他启动渔船朝海面驶去的时候,海鸥迎风跟着船在空中飞翔。后来,当他冲洗甲板时,海鸥就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他听到它们嘶鸣,看它们低飞盘旋,变换角度寻找食物,准备俯冲。
正午之后,云层开始变厚,太阳消失了。其他船纷纷抛下渔网,开始捕捞。老金没有抛锚,他把船继续向更远的海域驶去。
又过了半小时,海面上就只能看到三艘船了,它们显得特别低矮,远在身后海面的尽头。渐渐地,老金能意识到,船已经在洋流中行驶。他没有放慢船速。
他看看表,下午四点。这是一天中最容易陷入恍惚的时刻,整个世界只剩下浩瀚无边的一片汪洋。他抬头看着天空。海鸥聚集在船尾,它们俯冲、爬升,有时,一束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的缝隙,它们会飞快越过船头,将翅膀一侧浸入水中,漂亮地划过水面。
不久,阳光彻底不见踪影。海鸥也全消失了。海面升起浓重的乌云,凉风灌进船舱。他闻出暴风雨的气息,然而真正的危险并不来自前方的乌云,而是身后。
一艘快艇正在追赶他。不是海警。但来势汹汹。
老金放慢船速。他知道,他是跑不过快艇的。他一度考虑把船开进附近一个暗礁区,但最终没那么干。不久,快艇截停了他的船。
有三个人立刻强行登上渔船。一看清他们的样子,老金就想发笑,是当初和他赌钱的那几个丹东小子。胖子更胖了,鲶鱼似的走过来,走到驾驶舱,冲老金挥动手里的鱼枪,命令他放下扳手,到甲板上去。
“来早了你们,”老金看着他,露出微笑,“我还没开始捞鱼呢。”
他关掉发动机,走上甲板。文身男命令他跪下。
老金点点头,朝他走过去:“怎么改行当海盗啦?”话音未落,老金突然出击,先把文身男撂倒在地,然后用拳头狠揍他的脸。一直到胖子用鱼枪顶在他脖子上,他才停了手。
三个人开始对他拳打脚踢。老金缩在甲板上,双手护住头。这一来,看到第四个人上船的时候,他的视线是斜的。那人走过来,阴沉地命令道:“摁住他手!”接着,他抡起斧子,斩断老金一根手指。这人甩了甩斧子上的血,又继续砍掉他第二根手指。
胖子突然转身跑向船舷,趴在那儿,向着大海干呕。
李烈抓住老金的头发,把他的脸对向自己说:“我告诉过你,你要后悔的。”
“我脖子断了?”老金问。
“我没打算弄断你脖子。”
“嗯。”
“我是打算杀了你。”
“就你?”老金用手撑住地面,想站起来。
李烈踢了他一脚,使他再次倒下:“我儿子在哪儿?一句话,有那么难吗?”
疼痛让老金差点昏过去,他心里清楚,今天无论如何李烈都会杀了自己。他盯着甲板上的断指,想着会是什么鱼最后吞了它。
“好啊,好。”李烈把斧子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抹掉上面的血,“我等了一年,就等今天,你没让我失望。我们有的是时间。你放肆了这么久,也该轮到我了……”
“看来你有个计划。”老金说。
“对,我有个计划,特简单。”李烈说,“你,我会一块一块切下来,扔海里喂鱼。”他抓起那两根断指,扔进大海,“你的女人,我先跟你说一声,她会死得比你舒服……”
“说好的价钱可不包括那个女的。”瘦高个说。
李烈瞪他一眼:“我加钱。”
老金明显感觉瘦高个手上松了劲。他抓住这个机会,猛地将他撞翻,同时胳膊肘痛击李烈的鼻梁。李烈捂住脸,手上的斧子不住挥舞,疯子一样嘴里不停喊着血腥的脏话,以示震慑。老金一脚将他踢倒,转身冲进轮机舱。
“愣着干嘛?”李烈捂着脸喊,“我加钱!”
那三个小子冲向轮机舱,紧接着又一起往后退出来。老金手里举着一只汽油瓶,站在轮机舱门口。“来啊,来!”他点着打火机。
“怕什么?他能烧自己的船?上啊!”李烈在后面叫喊着。
文身冲两个同伙使个眼色,他手一挥,其他两个人立刻就放弃了。他们跑到船舷边,从那里跳上快艇。
“李老板,”胖子一手抓紧缆绳说道,“走吧,你没了谁给我们结账啊。”
李烈从他手里夺过鱼枪。他的鼻骨断了,血流进嘴里,他把一口血啐在甲板上,转过身,直接给了老金一枪。鱼枪射穿老金的大腿。汽油瓶掉在地上,滚到李烈脚下。他把它捡起来,用力摔碎在甲板上,然后摸出打火机,点燃一根雪茄。
“怎么样,”他看着老金,“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老金用力按住腿上的伤口,抬起头:“你不想知道你儿子被埋在哪儿啦?”
李烈眼中闪过一种空洞,他摇摇头:“在哪都一样,反正有你陪葬!”他把雪茄扔向老金脚下。“砰”地一声,轮机舱舱口猛地喷出一团烈火,气浪将他掀翻在地。头发都被烧着了。
“快跳!船要炸了——”胖子在远处喊。
李烈跑向船边,一头扎进海里。火势迅速蔓延。老金跑上甲板,他扶住船舷拼命咳嗽,脸上、手上都被烧伤了。他用尽全力,折断大腿上的鱼枪。
瘦高个朝李烈扔过来一个救生圈。他拿起另一个,准备扔给老金。
“让他死!”李烈抱着救生圈大喊。
等三个人把李烈从海里拉上快艇,他们发现,老金并没有跳船,可他也不在甲板上。几个人面面相觑。海上突然起了浓雾,海雾迅速吞没了这艘燃烧的渔船。
在鱼舱的最深处,老金打开一道暗门。那里锁着一个人。老金忍着剧痛,摸出钥匙,打开李苗苗的手铐。李苗苗突然睁开眼睛,猛地推开他,一边揪掉嘴里的抹布一边逃上甲板,扯起嗓子喊起来。可是,他的声音太沙哑了,而海雾遮天蔽日。
快艇上,李烈愣了一下:“听到了吗?”
“什么?”胖子往前探探身,“听什么?”
哐——渔船在海雾里炸成碎片,火光染红了一大片漆黑的海面。
“我操……”胖子声音颤抖。
天黑透之后,海雾散尽。海上漂着一只救生筏。
老金用力划桨,裹着伤口的毛巾渗出血,他没有停下。被捆住手脚的李苗苗瘫坐在他的对面,仰头瞪着星空。“跟我说说话,”他低下头,望着老金,“你再不和我说话,我真要疯了。反正,我们怎么都是要死在这海上的,对吧。”
老金只是划桨,完全不想开口。
“我口渴。你这是要去哪啊?这方向不对吧?”李苗苗眯起眼睛,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妈的,你要送我去日本?你是不是真要这么干?你疯了?”他猛地朝老金扑过来。“你这个老疯子!”
老金一脚把他踹翻。
“给个痛快!”李苗苗扯着嗓子喊,“给个痛快——”
半个小时后李苗苗终于不折腾了。老金放下手里的桨,从背包里拽出水壶,一手摁住他的肩膀,给他喂水。没敢让他多喝,他自己还一滴也没动。嘴唇干得起了皮,等天亮太阳出来,会更渴,而路还很长。
“再来点儿!”李苗苗眼巴巴瞅着他,“求你了真的,渴得要命。”
老金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抓起破布,用力塞进他嘴里。之后,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挺直身,仰起脸来看了看头顶的星空。方向没错。
他攥紧桨,又用力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