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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过愤怒的海7

7

别墅区大门很低调,水泥的。看上去像那种老派的部队疗养院。保安正在换岗,富有仪式感的动作让他们看上去像受过训练的士兵,但制服相当不合体。

“进去吗?”司机问着,减慢了车速。

“不进。继续走。”老金向前俯下身,好把别在后腰缠着布的刀抽出来。他看了司机一眼,把刀塞进长裤侧边的口袋,拉上拉链。他抬起头,盯着公路左边的树林。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边停。”

出租车离开后他在路边又站了一会儿,等四周看不到任何人和车辆,才穿过马路,钻进树林。

沿着长满松树的土坡,他朝山顶走去。

几分钟后,林带尽头出现一道围墙。墙很高,墙头拉着向外倾斜的几道金属丝,看上去像电网。他四周看看,来到墙下,听里面的动静。他折断一截树枝扔上墙头,测试电网。这种东西通常只是摆设。果然,电网毫无反应。他不放心,想再试一下,就挑了根更大更粗的树枝,正要折断,却猛然发现山坡下面一个人影穿过林地,正朝这边跑。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奔跑的体态却十分轻盈,身穿深色运动衣,而非保安制服。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绝对跑不过体能如此优秀的人,于是迅速脱掉外套缠在手上,爬上围墙。攀上去之后,又迅速朝后看了一眼。追过来的家伙正在使用对讲机,发现老金回头,立刻指着他大喊:“操你妈下来!”

老金没理他,从墙头一跃而下,顺势在草地上向前翻滚。右脚传来剧痛。疼痛持续不断。他试着动了动脚踝,觉得伤得不轻。他爬起来,朝前走了两三步,感觉右腿在抽筋。他单脚跳到一棵松树下,扶住树干,将右脚慢慢落在沙土上,然后弯腰用力掐着小腿。墙那边的男人在对他喊着什么,好像是想让他知道,要是被他抓住他就死定了。

山坡下有栋房子,老金一瘸一拐朝它跑去。冲下青草坡时,他张开双臂避免跌倒,然后穿过一小片白桦林,越过低矮的尖桩栅栏,继续奔过几棵苹果树,跑到屋后。他倒在湿润的草地上,不住喘着粗气。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同时侧耳倾听。

什么也听不到。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是用铅笔画的地图,很潦草,上面标注着钟楼、喷泉、高尔夫球场、警卫室……在一个黑色星号标记的上方,写着阿拉伯数字:68。

小白楼,俄式建筑,他嘴里喃喃重复,收起纸片。

这时候他觉得脚没那么疼了,于是爬起来,沿小径走到一个高处。他朝山坡下望去,最先看到的是钟楼,然后是一大片绿草如茵的空地,高尔夫球场。他在满眼绿色中寻找着白色建筑,没有看到,但大致掌握了方位。他朝山下跑去。

五分钟后,他找到了68号别墅。

灰色大门紧闭。他飞快朝四周看了看,然后离开前门,绕到屋子后面。站在灌木丛的阴影中,他观察里面的动静。后院很大,中央有个游泳池,泳池一侧是修剪过的草坪,西南角有个凉亭,也是俄式的,里头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给怀里的婴儿喂奶。草坪上摆着一张小圆桌,一个戴白色遮阳帽的年轻女人坐在桌前,写着毛笔字。不出意外,他想,这应该是武薇薇,李苗苗的后妈。弄清李家的情况并不难,李苗苗的父亲李烈是本地小有名气的房地产商,李苗苗是他和前妻景岚所生,据说他当初发迹靠的就是前妻。离婚后,景岚嫁给一个老外,移民去了慕尼黑。

看着这个院子,看着这里表面上的一派祥和,老金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李苗苗——可能不在这儿。

二楼窗口处,窗帘忽然动了一下。

老金有些恍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看到它在动。可它又动了一下。那道阴影的后面很像站着个人。老金推开铁门,走进院子。他用眼角余光看到那个女人站了起来,他没有停,继续朝屋子走。

“哎,”女人冲他喊,“哎!你谁呀。”老金加快速度,几步踏上台阶。

“聋啦?”女人撂下毛笔,“有狗!”

老金已经走到门前,正要推,一条狗猛窜过来。是他没见过的品种,白色有花纹,胖得离奇,披着一身纠结的毛。两只眼睛湿漉漉的。它盯着他,黑色的嘴慢慢张开,露出舌头上褐色的斑块,发出呜呜声。紧接着第二只狗也冲过来,对他发出威胁的低声狺叫,但没有发动袭击。

女人喊了一句,两只狗立刻向后退了几步。

“没事吧你?”女人朝这边走来,“我不说了嘛,有狗。”她咯咯咯笑起来。

老金看着她:“武薇薇?”女人明显愣了一下。老金知道是她没错了,于是转过身,一脚踹开面前的门,直奔二楼。

窗帘在动不是因为后面藏着人,是落地扇在吹。这里是间婴儿房。他离开这间屋子,开始挨个房间搜索。先把二楼搜了一遍,然后上到三楼。没错,这就是李苗苗的家,走廊墙上有张全家福,不是照片,是油画,李苗苗站在一个坐着的男人和武薇薇的身后。

搜索三楼主卧的时候,透过窗户,老金看到几个保安跑过来。两只狗兴奋地冲上去跟他们对峙,不住吠叫。婴儿在啼哭,阿姨在喊:“报警啊!作孽啊!”

三楼也没人。老金加快速度,来到一楼。

保安全部退到院子外面。那个黑衣人也赶到了,他喊武薇薇,让她先把狗控制住。武薇薇还在笑,笑得要岔了气:“你们呐,大白天让进了坏人,你们呐。”

一楼也没人。有扇门老金打不开。楼梯口通向地下室的门,上着锁。他用力踹了几脚,又用肩膀去撞。门纹丝不动。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狗不叫了。他迅速走到前门,透过猫眼看了看外面,然后走到窗口,拨开窗帘。接着他回到前门,打开它,瘸着腿穿过走廊,冲下石头台阶,到了外面的停车场。他穿过停车场,溜进树林,朝路标指示的地库方向跑去。

几分钟后,当他从车库入口逆向跑出别墅区的时候,两辆警车闪着警灯,从山路上呼啸而过。

坐在大排档的遮阳伞下,老金用一把冰棍敷着脚踝。他在等天黑。脑子里全是那扇红色的门。当时就该不顾一切,把它撞开。他相信,李烈一定会设法把警察打发走,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他会把李苗苗转移到别处,如果李苗苗跑到国外去,事情就难办了。要是凶手真逃到国外,他也不会放弃,但该怎么做,他不知道。

傍晚时分,大排档热闹起来,来的都是附近技校的学生,三五成群。他们在聊的东西老金听不懂,只觉恍如隔世。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回偷拿顾红的钱,后来才知道,是她弄丢了一本漫画书,租来的,书店让赔一百块钱。过了很久老金才意识到,那本书是让他自己给弄掉的,后来他在船上找到它,前前后后翻了两遍,愣没看懂。

看他一个人占着一整张桌,一个女学生走过来。

“这儿有人吗?”

老金抬头一看,浑身一激灵,女学生穿着红蓝相间的篮球背心。金厉娜有件一模一样的。“有人吗?”女学生又问,语气挺冲。

老金点点头,又摇摇头。女学生俏皮地翻个白眼,旁边几个男孩都捧场地哄笑。女学生弯腰想把板凳抽走,老金一脚踩住。女学生吓了一跳。

“有病啊!”

老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男孩们冲过来,他们揪住他,推推搡搡。老金并不抵挡,眼睛始终盯着那个女学生。男孩们被激怒了,开始骂骂咧咧。女学生拽了这个又拽那个,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都拉开,可她发现老金还一劲盯着自己,也恼了。

“看什么看,老变态!”

“智障吧。”

“智障喔。”

孩子们全都笑起来。老金被推倒在地,他爬起来,抽出硌在背后的东西。那群孩子都瞧着他,看到他把蒸笼布展开,露出沾着血的一把长刀。

“我操!”那群小子集体往后闪。

等天完全黑透,老金又来到别墅区。

他仍然选择翻墙进入,却差点被电死。“砰”一团火,他猛地向后摔倒在墙下的树沟里,完全是靠着本能,他从乱蓬蓬的茅草丛翻滚过去,停下来,趴在那里。

他昏了过去,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才醒过来。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嘴里灌满沙土,眼睛里也进了沙土,身体好像失去重量。他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到草坪那儿。他发现一根塑料水管,在附近找到开关,拧开它,用水冲洗眼睛,又洗了洗脸。他抖掉衣服上的脏东西,重新穿上,扣好纽扣,站起来。一辆卡车突突响着从山坡下的公路开过去。他静静等着,直到声音再也听不见。他从兜里摸出一颗糖,看了看,放进嘴里。

他沿公路一瘸一拐走着,一直走到别墅区的正门,告诉保安他要找谁。

保安上下打量他,最终还是接通了对讲。老金仰起脸来,盯着摄像头,一动不动,心里默默数着数。要是数到十还没动静,他必须走。

“让他进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受伤的狗遍体鳞伤,虚弱不堪。

李烈用毯子裹着它,双手在药箱子里翻找,想喂它稳定剂和电解质之类的东西,但它嘴巴紧闭,不肯就范,直到李烈用针刺进它后腰,把注射液推进去,它才睁开眼睛。

接着是另一条狗,它在游泳池里来回扑腾,边上站着三个保镖。李烈一边将鲜红的牛排抛向它,一边举手冲老金打了个招呼,样子就像看到一个老熟人。

“都胖成什么样了!”李烈从游泳池撩起水来洗手,“再游二十分钟,上来你们盯着,绕花园跑圈,五十圈,不够数不准喂。”

李烈再次冲老金挥挥手,招呼他进屋。

进入书房之前,老金又朝那道暗红色的门看了一眼。李烈看到了,没说话。书房在一楼的南侧,三面墙全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其中一半是书,一册册摆放整齐,另一半看上去是古董。落地窗前铺着一张北极熊皮,头颅完整,眼珠是对黑玻璃球。

李烈拿起遥控器。窗帘徐徐关闭。“来点吗?”他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酒,“跑船的肯定能喝点吧,我这伏特加不错。”

老金还在看那头熊。

“红的?”

“啤的?”

“可乐?”

李烈一样一样拿起来问。老金转过身,看着他说:“我不是来喝酒的。”

“放松点,老金。”李烈笑了笑,笑声太响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你知道了一定会有用。你女儿,她来过我家。”

老金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她很不错。”李烈接着说,“知道吗?两个孩子,他们本来是想一毕业就结婚的,他们……”

“你在撒谎。”老金打断他。

“不。我说的都是真的。”李烈微微叹息一声,“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太冲动了……”

老金抑制着愤怒和恶心:“你儿子,人在哪儿?”

“小点声,”李烈指指头顶的天花板,“我闺女睡了。哄她睡着可不容易,她醒了咱就没法聊了。”他转过身,打开玻璃柜门,取出一件青花瓷瓶,“事情已经发生了,很倒霉地已经发生了,你该多为自己想想。”他把瓷器放在桌子上,慢慢向老金推过来,“我最珍爱的一件藏品,宋代的。我希望你能收下。”

“死人的东西我不碰。”老金从背后摸出刀,放在桌上,“我要你儿子。”

李烈盯着那把刀说:“老金啊老金,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吗?你拎着这把破刀,闯到我家,吓哭我女儿,吓坏我老婆,我有说什么吗?我拿出最大的诚意,想和你解决问题,你就只想着杀人,这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吗?”

“我知道你这种人。”

“是吗?我对你倒没什么了解。”李烈拿起那把刀,掂了掂分量,“可我知道,你天生不是干这种事情的料。你觉得你是,可你并不是。”

“我不可能跟你做买卖。”

“买卖?不。”李烈摇摇头,坐下来,“这可不是什么买卖。”他倾身向前,双臂放在桌上,十指交叉,又摇了摇头说:“我说的话你没认真听。”

“你说的是屁话。”

“操,你是不是还想杀了我?你以为我把他藏在地下室?行。”李烈拉开书桌抽屉,取出钥匙扔在桌上。老金抓起钥匙,然后是刀。

“对,别忘带上这个。”李烈说。

地下室非常大,空气里有浓郁的酒窖的木香,还有种很怪异的宁静。一走进去,幽暗的壁灯就自动开启,照亮那些用来存放红酒的木架的轮廓。这些酒架看上去历史悠久,后面摆着一排大木桶。老金敲了敲其中一个。回声沉闷。又走到第二个木桶前,正要敲,突然感觉身后一阵寒意袭来。他转过身,发现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是鲨鱼。有两米长。巨大的鱼缸镶嵌在墙上。

李苗苗不可能在这儿,但他还是仔细检查了每个木桶,查看了每一面墙壁。之后,他离开地下室,回到书房,把钥匙扔在桌上。

“怎么说?”李烈朝椅背上靠了靠,看着他。

“你说吧。”

“我满足了你的要求,是不是轮到你也让一步?”

“你把他藏起来也没用。”老金朝前一步,“我迟早会找到他。”

“刚才坐在这儿,我在想,”李烈说,“我真的是设身处地去想了,如果我是你,我会怎么做,会不会也像你一样这么不理智?我发现,我不会。我猜你还是不明白,那我就再说一遍。你以为,杀人可以解决问题,可以解决掉你心里的难受,你可能会想,自己可以跑掉,可以改名换姓,好让生活从头再来,然后,某天早上你醒过来,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开始琢磨:妈的我是个杀人犯啊!这就是你想要的?冷静点老金,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他站起来,又重新拿起那件瓷器,“少说也值七百万,还在增值,叫你拿着你就拿着。我这是在想法帮你,明白吗?”

“让你儿子来跟我说。”

“你不止是在给自己找麻烦……”李烈皱起眉头,摆弄着那只瓷瓶,“非得这么冲动吗?就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老金笑了笑。李烈点点头,站起来。他双手捧着那件瓷瓶,突然猛砸向自己的脑袋。第一下没碎,他眼睛都没眨又来了一下。这回碎了,血跟着就淌下来。

“怎么样?”

“你是你,他是他。”

“你女儿已经死了……”李烈双手扶住书桌,“可我儿子还活着,不管他干了什么,那毕竟是我儿子,我只有这一个儿子,道理就这么简单。”

他抓过桌上的座机,看着老金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老金摇摇头。

李烈按下号码。在等待接通的时候他看着老金,又摇了摇头,接着突然说:“对,是我……那个人又来了。他有刀!你们最好快……”他猛地挂断电话,这才掏出手绢,捂住脑袋。看着满地碎瓷片,他很不痛快地盯着老金说:“知道吗,这可不是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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