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夏娃·玛丽·克罗斯的相遇可以追溯到五年前,我们是在沉闷的郊外遇到的。那一天,我为了送货特意开车出来,然而突然间发动机盖下面就冒出了黑烟,只好把车停在路边,下来检查引擎,但找不到原因。等我环顾四周想着该怎么办时,才发现这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算想求助,最近的农家也在几千米开外。凑巧的是,这时刚好有一辆小轿车开过来停在了我面前。司机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人。
“您好,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她摇下驾驶座的车窗对我说道。车内的音乐立刻飘了出来,是一首老摇滚。
我对她说:“如你所见,真发愁啊。”
“我把你载到能打电话的地方吧。”
“那真是救我一命了。”我坐到了她的车里,“好怀念这首歌啊。”
“是啊,非常怀念。我小时候,电视上经常放这首歌。”
我那时候还用父亲的卡带录音机录下来反复地听过。我们两个一路聊着这样的话题,直到在路边看见了一家咖啡馆,我借来电话联系了店里,然后跟她一起喝了杯咖啡,并且对这场不幸引发的偶遇表示感谢。那之后,我们又一起吃过几次饭,然后她就成了我的女朋友,没有什么大吵大闹,顺顺当当直到现在。在此期间,我也稍微有过跟她结婚生子之类的假想,然而却怎么也不敢在她面前说出“结婚”这个词。我很担心自己微薄的收入能不能背负起她的人生。
尽管如此,夏娃的粗心大意还是很令我发愁。像我这样初次见面的男人,就能坐上她的汽车后排座,她也太不小心了。如果我突然掏出手枪抵住正在开车的她的太阳穴,怎么办呢?或者抽出裤子上的皮带勒住她的脖子,威胁她“照我说的做”,又怎么办呢?在我们关系比较亲密之后,我就警告过她:“你应该更有危机意识一点儿,遇到潜在的危险不要停留,直接走掉就好了。”然而她只是用天使般的表情回答我:“我要是那种性格的人,也就不会认识你了呀。我是相信人性本善的。这个世界一定不是只有坏人。”
不可否认,我确实被她这种说法吸引了。我的人生就是在受人背叛中度过的,父母、朋友、过去的恋人,无不是将我榨取一空后就下落不明了。正因为我伴随这种事长大,所以尤其觉得夏娃那种如同天真幻想一般的世界观弥足珍贵。我不允许任何人践踏这种想法,并且希望能够守护着她一直纯真下去。
经过熟人介绍,我进了一家三流出版社从事杂志记者的工作,收入变得比以前更少了。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定跳槽过去,大概是因为自己一直非常向往出版界吧。我的文章全是遵照上司的意思来写的,如同狗屎一般,然后还要登在狗屎一般的杂志上,但是夏娃每次都会小心翼翼地把印有我文章的那页裁下来,做成剪报集。我们一直都是轮流去彼此的公寓住,直到有一天,我们听说了一些关于伯恩斯坦家的老夫妻去世的传闻。
这个镇上就没有不认识詹姆斯·伯恩斯坦的人。在孤儿院长大的他,连自己双亲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十几岁便成了手风琴演奏家,跟随隶属于巡游马戏团的乐队走过了许多地方。某一天,突然出现了一个自称他父亲的人,将他从贫穷的泥沼中拯救出来,还让他继承了一笔巨大的资产。原来他是真真正正的伯恩斯坦家的私生子。后来他娶了美丽的老婆,两个人没有孩子,深居简出于自家宅邸,却广为镇上的人所爱戴。由于他最钟爱音乐和烟草,所以镇上的人都在传他的离世是因长期吸食尼古丁而染上了肺癌。
詹姆斯·伯恩斯坦的病逝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又过了半年后,其夫人也开枪自杀了。大家都认为她是追随先夫而去,除此之外的细节则没有任何报道。
说起来,夏娃与伯恩斯坦家还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从大学时代起,她所在的帮助孤儿的志愿者团体就受到了来自伯恩斯坦夫妻的大笔捐款。而她上大学时,也经常与福利院的孩子们一起去伯恩斯坦家拥有的植物园玩。那是一处隐藏于郊外的开阔土地,平时并不对外开放,但允许孤儿以及带领孤儿的大人入园。她好像还被招待参加过宅邸的宴会,同出席的夫妻二人也打过招呼。
“真是两位了不起的人啊,愿意资助志愿者团体可是非常高尚的行为呢。”
“是避税手段啦。通过这种办法就可以免缴税金了,还能装成大善人的样子。”
“就算是那样,也还是值得感激呀,至少对我们来说,光靠餐巾纸的收入可无法维持下去呢。”
她所在的志愿者团体,会与孤儿们一起制作原创品牌的餐巾纸,来搞点儿小本经营。盈利还不足以填补运营费用,倒是剩了不少库存,以至于连我都会经常使用。那之后,我们不时也会聊起这个话题,然而在老夫妻死后,伯恩斯坦家的财产就交给了某个亲戚管理,对志愿者团体的资助也到此为止了。为了这事,夏娃特意去找还在志愿者团体参加活动的朋友商量。她和朋友一起拜访了伯恩斯坦家,希望他们能够如以前一样继续支持志愿者团体。她的行动力的确令人钦佩,然而结果就没有那么美好了。她和朋友还没走进宅邸的大门,就被赶了出来。
然后,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机缘巧合之下,夏娃·玛丽·克罗斯听到了一个关于伯恩斯坦夫妻之死的奇异传闻,而契机则是一个看似眼熟的男客人出现在她工作的咖啡厅。那是位高个子老人,包裹在一件不太合身的衣服中。夏娃看到他时,就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您是植物园的管理员吧?”
她向那位老人打招呼道。那人名叫比尔,正是伯恩斯坦家植物园的管理员。而他也恰巧还记得这个带领孤儿到植物园散步的大学生。
“哎呀,好久不见。我记得你好像叫,对了,爱娃·玛丽·森特吧。”
“那是以前的电影女星吧。我是夏娃·玛丽·克罗斯。”
“夏娃,真让人怀念啊,我们有好几年没见啦。”
咖啡厅没有什么客人,店长在白天也总是跑出去喝酒,所以夏娃想跟比尔聊多久就可以聊多久。他们聊了植物园的现状,又聊了志愿者的活动,然后话题就渐渐变成了伯恩斯坦夫人开枪自杀的丑闻。比尔是这样说的:“世人都认为她是因丈夫的死而悲痛欲绝最后追随他去了,其实并非如此。那个人是因为绝望才朝自己脑袋开枪的。”
“什么意思?”
“她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些东西,是丈夫出轨的证据,而且还没那么简单。”
“到底发现了什么?”
“是人体乐器啊。”
“欸?那是什么?”
夏娃立刻追问下去,比尔却缄口不答。随后有客人进店,夏娃只好去招待客人。比尔点了一杯外带咖啡,接过咖啡后,他朝夏娃挥了挥手,然后便离开了咖啡厅。
听完夏娃·玛丽·克罗斯的话,我在那天晚上失眠了。老夫人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的人体乐器到底是什么呢?是某种暗号吧。詹姆斯·伯恩斯坦可是位良好市民,从垃圾处理场到体育馆,到处都是冠以他名字的设施。如果真有那种让人绝望到会举枪自杀的东西,詹姆斯·伯恩斯坦的形象可就要被颠覆了。如果我能查出真相写成报道,一定会受世人瞩目,说不定我就可以从众多的同行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告别这家狗屎出版社的狗屎杂志,去更有权威的出版社谋一份差事了。我的野心在不断鼓动我展开行动,眼前就有如此一块肥饵,快点儿扑上去,咬住别松嘴。曝光亡者生前的秘密丑闻是非常下作的行为,然而我无所谓,要是想跟夏娃结婚生子摆脱贫困的生活,我就必须去更好的出版社工作。我下定决心开始调查伯恩斯坦夫妻的死因。
詹姆斯·伯恩斯坦一年前是否真的死于肺癌,为了确认这一点,我决定先去问问他生前的主治医生。我找到了那个医生,偷偷潜入他与情人私会的酒吧拍下了照片。当我给他看过照片,医生苍白着脸,对我的提问可谓知无不言。据他所说,詹姆斯·伯恩斯坦确实是死于肺癌无疑,没有任何他杀或自杀的可能。在他死后,伯恩斯坦夫人很受打击,一直沉湎于悲痛之中,所以听到她开枪自杀的消息时,医生马上就接受了,而他似乎也不知道什么跟遗物有关的黑暗内幕。
“你听过‘人体乐器’这个词吗?”
我干脆直接问问看,结果也还是一无所获。这让我不由得想该不会是管理植物园的比尔编故事骗夏娃的吧。可是为了什么呢?引起夏娃的注意?说起来,记得前阵子有一部电影,讲的就是调查大富豪遗物中某件可疑物品的故事。由于在遗物中发现了少女色情照片和真实虐杀录像,富豪不为人知的变态性癖才被曝光,这样的故事现实中要多少有多少。跟夏娃讲那些话的比尔,有可能是个分不清电影与现实之间界限的家伙。不过,我还是打算继续调查一阵子。
这次的调查对象是伯恩斯坦夫人的死。根据警局公布的记录,她在丈夫去世半年后,用枪抵住头侧扣下了扳机,地点是宅邸的卧室。死者换好了平时所穿的睡衣,躺在床上,砰的一枪命中头部。手枪上只有她的指纹。没有找到遗书,但有不少人都做证说感觉伯恩斯坦夫人死前几天的神情有些奇怪。
“在夫人死前几天,她陆陆续续辞退了很多人,包括在宅邸工作很多年的园艺师和司机,简直像是要把人都清走一样。大家都是毫无预料地就给赶出来了。”
说这话的是伯恩斯坦家的厨娘。我用电视台的名片,顶着别人的名字,打着制作纪录片歌颂詹姆斯·伯恩斯坦丰功伟绩的旗号,联系上了她。
“夫人好像因为什么害怕得浑身发抖。”
“害怕?”
“我感觉是这样的。但是我问她具体什么事的时候,她又只是摇头。”
用人们大多是在夫人自杀之前被辞退的,据说最后留在她身边照顾的只有男管家一人。我也想找这个男人打探一下,然而他在确认了伯恩斯坦家的财产由亲属接管后,便下落不明了,现在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做着什么。
“我们都称呼他为亚历山大先生,是个非常好的人,对待我们也很温和。”
这边同样没有打听出任何关于詹姆斯·伯恩斯坦遗物中有可疑物品的消息。关于“人体乐器”这个名词也还是一无所知。对她的回答表示过感谢后,我就起身告辞了。她问我节目播出的时间,我随口编了一个搪塞过去。
当然也并非毫无疑点。在丈夫死后,到底是什么事吓得伯恩斯坦夫人浑身发抖呢?如果是唉声叹气,那倒还可以理解,但悲伤和恐惧完全是两回事吧。
我再次查询了警局的资料,其中记载着管家的名字。他正式的名字叫作亚历山大·该隐,是第一个发现伯恩斯坦夫人遗体的人。他听到卧室传来枪声,走进去就看到夫人浑身是血地倒在那里,于是马上报了警,说不定他会知道遗物的详细情况。我立刻开始寻找他的下落,然而毫无头绪。另外,编辑主任盯得太紧,工作还是不能不干,于是我每天白天都要给那家狗屎杂志对付两篇狗屎稿子,晚上则喝着威士忌翻阅伯恩斯坦家的资料。
“要是管家亚历山大先生的话,我也见过他几次。”
某一天,夏娃·玛丽·克罗斯在晚饭餐桌上对我说。她煮的意大利面稍有点儿硬而量又很大,全部吃下去的话我一定会变成个胖子。但她却说着“你还是胖一点儿好”,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盘。
“见过那个管家?在哪里?”
“在去植物园玩的时候。”
“宅邸的管家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
“因为他跟管理员比尔·该隐关系很好。怎么了?你干吗那种表情?”
“你再说一遍管理员的全名?”
“比尔·该隐啊。他跟管家亚历山大·该隐是兄弟,同母异父的。啊不对,好像是同父异母的吧。比尔能在植物园干活,也是亚历山大先生给他安排的。”
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之前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一个植物园的管理员会知道伯恩斯坦家遗物的事情,现在看来,应该是哥哥亚历山大非常信任弟弟,所以告诉他的吧。第二天,我便出发前往植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