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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里有神仙

终南山里有神仙

有段时间,我很反感“隐士”“隐居”这些词,写了几篇文章来讨论,虽阐述婉转,但结论刻薄。比如我说终南山是没有隐士的,因为“隐士”是隐居不仕之士,首先是“士”,即知识分子,否则就无所谓隐。而且一般的“士”隐居也不足称之为“隐士”,须是有名的“士”,即“贤者”,才有资格。所以当我们说“隐”的时候,首先得是哲学层面的,不进而退,以退为进,退而避之或退而静之,前提都得是胸怀着古典精神的。

这不难理解,说白了就是“不配”。大概也是我重复得多了,据说终南山里,读过我书的人,确实很少有人再以“隐士”自居了,只有一些老骗子还在自称“隐士”。我还是欣慰的,一个高尚的符号在诞生之始是有光环的,因为稀缺,非凡人可得,所以明亮。但如果人人皆可消费之,那个符号的光环就不会存在了。其实“终南捷径”就是在消费主义泛滥的节点产生的,隐士太多了,人人都是隐士,隐士就没什么价值了。

不过有意思的是,我发现那些来到终南山,需要以“隐居”光环来美化自己身份的人,当你告诉他,你不配称之为“隐”的时候,他就不用“隐居”这个词了,开始用“住山”。于是有些人,开始凡事都以“住山者”自居,我们山里怎么怎么。在他的词语定义里,“住山”和“隐居”其实没什么区别;在他的语境里,以“住山者”自居就等同于以“隐士”自居。这太值得反思了,自我强大的人,你把他赖以虚荣的认知推倒,并不能使他接受那个真实的自己,只能导致他盲目追逐另一种虚荣,不过是从一个泥潭跳进另一个泥潭,用一个符号代替另一个符号。

所以后来我也不解释什么“隐士”的误读了,这根本不是误读的事,就是一种需求。只要这种需求在,就说明这个符号还有光亮。

有次有个自称修行人的女施主,聊天时总是不断地将话题引向一些玄秘的事情上去。比如她说在某峪见过一个人,已经活好几世了;说在山里,如果遇到帽子压得很低、不愿露脸的人,不要去盯着看,因为那是非人,是还没完全修成人形的人(类似半兽人)。还问我有没有见过山鬼,我觉得好笑,就指指背后的高僧像说:一个人如在正道、大道上,是不会看到那些的。

说实话,开始我以为这些人都是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后来我发现,有的人是真心对那些玄虚的东西坚信不疑。在他们的世界里,那些超现实的存在,就像现实本身一样清晰。

这确实是挺值得审视的。

在我看来,过度讲究风水的人,就是被诅咒的人;而过度信奉玄虚的人,就是被妖化的人。当然,我并不是否定风水或玄虚的世界观——巫是宗教、艺术的起源,传说、神话、天地人神的世界观,本身就诞生于“巫”,所以玄虚本身没什么不对。只是说,如果那个巫性大过你,就会只有巫性,而没了人性;人性被稀释掉了,就会有邪气,变成了妖。

因此才有“地狱门前僧道多”,而“真佛只说家常”的逻辑:正等正觉才是佛,正道大道才是道。

所以一般我判断一个所谓的高人是否真的高,除了直觉,差不多就基于两种参照:一是他是否过度注重符号、形式的展示;二是这人是否好论玄虚,喜欢主动给人布道。在我看来,凡好论玄虚的人,之所以一开口觉得他低级,并不是因为我不信神,而是正大光明的人,从来不谈神,他只敬畏神——“山有山神,水有水魅”,而不是“山是山神,水是水鬼”。

“有”,是诗性的存在;“是”,是魔性的现实。

那有没有确实修得不错的?

还是有的。朋友说有个比丘尼,在台湾地位就挺高的,几年前来到终南山清修,很少能见到。那次刚好逢得这位比丘尼的好友去探望,就随友人一起去拜访。那天众人在山下一家小餐馆等候、闲聊,很多人都在,直到开始就餐介绍时才知道,人群里最普通的那个竟是主角。朋友说,给我们倒水时,笑呵呵的,就和当地村里的大妈一样。

看起来普普通通,跟村民大妈一样,那确实算修得很好了。

其实这几年我也见过一些来到终南山,找了个地方住下的人,其中大多数住着住着便迷失了,要不被玄虚吞噬,要不被名利吞噬,孤独、虚荣、幽闭、寂静,处处都是坑。但也确实有一些人,因为这座山,而变得更开阔、清澈、平静。

以前我认为很多东西的价值与成立都是由人决定的,比如“隐”,是因为那个人刚好去了那里,因此武当、青城、终南山,和信阳、周口、驻马店,没什么区别。但后来我发现,如朋友公度所言,“人和”也需“天时地利”之要,“物华天宝”与“人杰地灵”也是有前后关系的。也许,终南山之所以能成为“终南山”,正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圣地,各种元气都很饱满,才会有人因此成了“妖”,有人借地成了“佛”。或者说,因为它是终南山,所以它肯定有隐士也有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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