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日

指上帝。

坦纳正在为回家之旅养精蓄锐。他打算先尽可能步行,走不动了就将余下的行程交给全能者指上帝。去安排。那天早晨和前一天早晨,他允许女儿为他穿衣,把那一点精力也攒下来。现在,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蓝色衬衫的纽扣扣到衣领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帽子戴在头上——等着女儿离开家。他得趁女儿不在家时才能离开。窗户正对着一堵砖墙,俯瞰一条巷子,巷子里充满适合猫和垃圾的纽约的空气。些许薄薄的雪片从窗边飘摇而下,在他那双视力衰弱的眼睛看来,雪片太薄太分散了。

女儿在厨房里洗盘子。她一边磨磨蹭蹭地做着每一件事,一边自言自语。他刚来时,回答过女儿的话,但女儿并不想听他回答。女儿怒视着他,仿佛想对他说,他尽管是个老傻瓜,但应该还有不去回应一个自言自语的女人的智力。她用一种声音问自己话,又用另一种声音回答自己。凭着昨天让女儿为自己穿衣而节省下来的精力,他写了一张便条,并将便条别在衣袋里。“如果发现这个人死了,以收货人付款的方式将尸体送交佐治亚州科林斯的科尔曼·帕鲁姆。”在这一句的下面,他继续写道:“科尔曼,你变卖我的财产,支付运费和殡葬费。剩下的钱物你可以保留。你真诚的T.C.坦纳。又:别挪窝。别被他们说服到这里来。这不是个人待的地方。”他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写好这张便条;笔迹歪歪斜斜,如果有耐心,还是能辨认出来写的是什么。他用另一只手握住抓笔的手,才控制住它。他写好时,女儿已带着买来的食品杂货回到公寓里。

今天,他准备好了。他只需把一只脚推到另一只脚的前面,走到门口,走下楼梯。一旦下了楼梯,他就离开这片社区。离开这片社区后,他会招一辆出租车,去货运场。某个流浪汉会帮忙把他弄上车厢。一旦上了货运车厢,他就躺下来休息。夜里,火车将驶往南方,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早晨,不管是死是活,他都会到家。不管是死是活。重要的是回到家,他无所谓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太愚蠢了,他应该在抵达之后的第二天就离开这里;他太愚蠢了,他根本就不应该来这里。两天前,吃过早饭后,他听见女儿和女婿在告别时所说的话。直到那时,他才变得绝望。女婿要出门三天,女儿给他送行。女婿是长途搬家车的司机。女儿当时一定是在把他的皮帽递给他。“你应该给自己弄顶帽子,”他听见女儿说,“一顶像样的帽子。”

“然后戴着它整天坐着,”女婿说,“就像那边的那位一样。他整天除了戴着帽子坐着,什么事也不做。他戴着那顶该死的黑帽子整天坐着。坐在屋里!”

“唉,你连帽子都没有,”女儿说,“除了这顶带耳扇的皮帽,你什么帽子都没有。有身份的人都戴帽子。其他人才戴你戴的这种皮帽。”

“有身份的人!”女婿叫喊道,“有身份的人!笑死我了!真是笑死我了!”女婿长着一张堆满横肉的蠢脸,说话是北方口音。

“我爸爸是来这里暂住的,”女儿说,“他活不了多久了。他以前真的算个人物。一生中,除了为自己,他从来没为任何人工作过,而且还有人——其他人——为他工作。”

“为他工作的是黑鬼,”女婿说,“仅此而已嘛。我自己也雇过一两个黑鬼。”

“你雇的只不过是北方黑鬼。”女儿说。女儿的声音突然变低,坦纳只得前倾身体,好听清女儿的话。“雇一个真正的黑鬼干活需要脑子。你必须知道如何管理他们。”

“是吗,所以说,我没有脑子喽。”女婿说。

突然,坦纳的心头涌上来一种对女儿的温暖的感觉,这让他颇感意外。女儿有时说的一些话会让人觉得,她还是有点头脑保存在某个地方以备不时之需的。

“你有脑子,”女儿说,“但不经常用它。”

“在大楼里看见一个黑鬼他就中风了,”女婿说,“而你跟我说他能管理……”

“闭嘴,不要这么大声,”女儿说,“他不是因为那个才中风的。”

沉默。“你打算把他埋在哪儿?”女婿问。他采取了另一种策略。

“把谁埋了?”

“坐在那儿的他。”

“就在纽约这里,”女儿说,“你以为是在哪儿呢?我们不是有块地嘛。我再也不愿回老家了。”

“你的立场很坚定嘛,”女婿说,“我只是想弄确实了。”她回到父亲的房间时,坦纳的双手抓在椅子的扶手上。

他那双盯着女儿看的眼睛,就像一具愤怒的尸体的眼睛。“你答应把我埋在那儿的,”他说,“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话不算数。”他的声音干巴,几乎听不见。他开始颤抖,手、头和脚都在颤抖。“把我埋在这儿,让我在地狱里受火烧!”他叫喊道,继而跌回到椅子里。

女儿战栗着挺直身体。“你还没死呢!”她说,然后悠缓地吐了一口气,“你还有很长的时间担心这个呢。”她转过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报纸。她灰色的头发垂及肩部,圆圆的脸已开始显露疲惫之态。“你活在世上的最后几件事,我都给你做了,”她嘀咕道,“而你还这样闹腾。”她把报纸夹在胳膊下,说:“别对我说什么地狱。我不信那个。那只是顽固的浸礼会信徒的一大套胡言乱语。”然后她就去了厨房。他抿得紧紧的嘴依然鼓着,上面的假牙被夹在舌头和上颌中间。泪水流过脸颊,他用肩膀偷偷地擦了擦两边脸颊。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过来。“和抚养个孩子一样麻烦。

他想来,现在在纽约了,又不喜欢这里了。”他并不想来。

“假装自己不想来,但我看得出来他想来。我说,你如果不想来,我不会强迫你的。你如果不想像个体面人那样生活,我也没办法。”

“至于我,”她的声音变高了,“快要死的时候,可不会对墓地挑三拣四。他们可以把我埋在最近的地方。我离开这个世界时,会为依然待着没走的人着想。我可不会只想着自己。”

“你当然不会了,”她用另外一个声音说,“你从来就没那么自私过。你是个会考虑别人利益的人。”

“嗯,我总是尽量做到这一点,”她说,“我总是尽量做到这一点。”

他的头在椅背上靠了一会儿,帽子向下倾斜,遮住眼睛。他养育了三个儿子和这个女儿。三个儿子都死了,两个死在战争中,另外一个去见了魔鬼。除了这个女儿,已经没有人觉得有责任去关心他。她结婚了,但没有孩子,像个女要人似的住在纽约。当女儿回老家发现他过着原来的生活时,就准备把他带回去。女儿把头伸进棚屋的门里,面无表情地凝视了片刻。然后女儿突然尖叫起来,向后一跳。“地上是什么东西?”

“科尔曼。”他说。

那个老黑鬼躺在坦纳床脚的草垫上,睡着了。他就像一个装满骨头的臭烘烘的皮囊,只是被粗略地塑造成了人的形状。年轻的时候,科尔曼看起来像头熊;现在他老了,看起来像只猴子。坦纳则相反:年轻的时候看起来像只猴子,老了之后,看起来像头熊。

女儿走到棚屋前面的地上。两把藤椅靠在棚屋的外面,但她不愿意坐下来。她站在离棚屋十英尺的地方,仿佛需要隔这么远才能躲开臭味。然后,她开始说那番话。

“你不要自尊,我还要呢。我知道自己的责任,我被抚养长大来履行责任。如果你不是这样养育我的,那我母亲把我抚养长大,就是干这件事的。她是个普通人,但不是喜欢和黑鬼住在一起的那种人。”

这时,已经醒来的科尔曼悄无声息地溜到门外。坦纳刚好瞥见那向外滑行的弯腰驼背的身影。

为了女儿和科尔曼都能听到,他叫喊道:“你以为是谁做饭?你以为是谁劈柴火、倒泔水?他获得假释后就到我这里来了。这个无赖在我手上三十年了。他不是个坏黑鬼。”女儿不为所动。“这究竟是谁的棚屋?”她问,“你的还是他的?”

“是他和我一起盖的,”他说,“你回你那儿去。不管那里好不好,我都不会跟你去的。”

“看起来,是你们一起盖的。这是谁的地?”

“住在佛罗里达的一个人的。”他躲躲闪闪地说。当初,他知道这是一块将要被出售的地,认为不会有人想买这块地。他早该知道情况并不会和他想的一样。

后来,在夏天里,他看见那鼠海豚形状的褐色身影大步穿过田地时,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必告诉他。那个人走过田地的那副模样,仿佛除了这一小块坑坑洼洼的豆田,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而他现在得到这块豆田了。他把杂草踏到一边,粗粗的脖子像是肿了起来,肚子就像他那金怀表和表链的王座。弗利博士。他只拥有部分黑人血统,其余部分是印第安人和白人血统。

这个黑鬼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药剂师、殡葬承办人、法律总顾问和房地产商人。坦纳有时会恶毒地看着他们,有时候,目光又很温和。准备好迎接他的奚落吧,尽管他是个黑鬼,坦纳看着他走近时对自己说。除了与生俱来的这层皮,你再也没有别的东西给他看了,但这层皮就像一条蛇蜕下的皮,没用了。政府反对你,你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坦纳坐在门廊下那把靠着棚屋的直背椅上。“弗利,晚上好。”博士走近并突然停在空地的边上时,坦纳说,并点点头,仿佛在那一刻才看见弗利,尽管很明显,弗利穿过田地时他一直在看着。

“我来这儿看看我的产业,”博士说,“晚上好。”他的声音快速而响亮。

是你的产业还没多久呢,坦纳在心里说。“我看见你过来了。”他说。

“我最近买下了这里。”博士说。然后他不再看坦纳,绕到棚屋的一边。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在坦纳面前停下脚步。然后他冒失地跨到门前,把头伸进去。科尔曼那时也在屋里睡觉。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我认识这个黑鬼,”他说,“科尔曼·帕鲁姆——他喝了你们这些人酿的假酒后,要过多久才能睡醒?”

坦纳紧紧地抓着椅子底部的突起。“这个棚屋不是你的产业。它只是在你的产业上,这是我的一时大意。”他说。

博士当即从嘴里取出雪茄。“不是我的错啊。”他说道,然后笑了笑。

坦纳坐在椅子里,看着前方。

“犯这种错——误可得不到什么好处。”博士说。

“我还从来没发现过一件能得到好处的事。”坦纳嘀咕道。

“每件事都能得到好处,”黑鬼说,“只要你知道怎么做好它。”他依然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下打量这个占用别人土地的人。然后,他转身绕到棚屋的另一边。一阵沉寂。他在寻找酒坊。

那是杀了他的最好时机,棚屋里有杆枪,坦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杀了弗利。因为害怕下地狱,从儿时起,在此等暴力之事上,他总是软弱的。他从来都没杀过人,一向凭智慧和运气应付黑鬼。他应付黑鬼有一套是出了名的。应付他们是一种艺术。应付一个黑鬼的秘诀,就是让他知道他的脑子根本没机会胜过你的脑子。然后,他就会跟随你,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件对他终生有益的好东西。他已经被科尔曼纠缠了三十年。

初次见到科尔曼时,坦纳正雇着六个黑鬼在一片松林中央地带的锯木厂里干活,那片松林离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十五英里。他们是他雇用过的最差劲的一群人,是星期一不来上班的那种人。他们听到了什么传言,说一个新林肯被选上了,这个新林肯打算废除工作。坦纳用一把非常锋利的折刀控制了他们。那时候,他的肾有毛病,这个毛病让他的手抖个不停。他通过削木头来强行掩饰手的颤抖。他不想让他们看见他的手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他自己不想看见也不喜欢他的手颤抖。那把刀子在他颤抖的双手里一刻不停地剧烈移动着。他削出许多粗糙的小雕像——他不会看它们一眼,如果他看了,他也说不出那都是些什么。这些小雕像掉在地上,到处都是。黑鬼把雕像捡起来带回家——他们和最黑暗的非洲之间并未隔着多少岁月。他手里的刀子不时闪出光辉。他不止一次地突然停下,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声音对某个背对着他的半躺着的黑鬼说:“黑鬼,这把刀子现在在我手里,如果你不马上停止浪费我的时间和金钱,它很快就会到你的肠子里。”接着,那个黑鬼就会在那句话说完之前爬起来——慢慢地,但确实在行动。

一个大块头开始在锯木厂的边缘处徘徊。他是个非常黑的黑鬼,体形是坦纳的两倍大。他看着其他人工作,不看的时候,就躺下来睡觉。他仰躺在他们面前,四肢伸开,就像一头巨大的熊。“那人是谁?”坦纳问,“如果他想工作,叫他到这里来;如果他不想工作,叫他走。我不许闲人在这里游荡。”

他们不知道他是谁。他们知道他不想工作。他们不知道别的事情了,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尽管他可能是他们中间某个人的哥哥,他们所有人的亲戚。第一天,坦纳就当没看见他。和这六个黑鬼比起来,坦纳只是个双手颤抖、瘦巴巴的黄脸白人。他愿意等待麻烦,但不是永远等下去。第二天,陌生人又来了。整个上午,坦纳雇的那六个人都在看那个闲人,然后他们不看了,开始吃东西——那时,离中午还有整整三十分钟。他并未冒险命令他们站起来,而是去找麻烦的源头。

陌生人倚着空地边缘上的一棵树,半闭着眼看着他。陌生人傲慢的表情中有一丝谨慎。他的表情在说:这并不是一个了不起的白人,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地走过来,打算做什么?

坦纳本打算说:“黑鬼,这把刀子现在在我手里,如果你不从我的视线里走开……”但他在走近黑鬼时改变了主意。这个黑鬼眼睛小小的,眼里布满血丝。坦纳猜他身上藏着一把刀,可能会随时用它一下。一种突然出现的聪慧控制了他的手,手上的那把折刀移动着。他不知道自己正在雕什么,但他来到黑人的面前时,已经在一块树皮上弄出五十美分硬币那么大的两个洞。

黑鬼的目光落在他的双手上,并停在那里。他的下巴松松垮垮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不顾一切地撕扯树皮的那把刀。他注视着,仿佛看见正作用在树皮上的一种看不见的力量。

坦纳也在瞧着,然后大吃一惊。他看见一副胡乱拼凑的眼镜架。

坦纳将眼镜拿到离自己远一些的地方,透过两个镜圈往外看,目光越过一堆刨屑,看进树林里,看到他们圈骡子的那个围栏的边上。

“小伙子,你看不清楚东西吗?”他问。然后,他开始用一只脚刮擦地面,在地里寻找铁丝。他捡起一小段捆干草用的铁丝;不一会儿,他又发现一根短一些的,把这根也捡起来。他将两根铁丝固定在树皮上。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后,他倒不着急了。他将眼镜架修好,递给黑鬼。“戴上吧,”他说,“我讨厌看见有人看不清楚东西。”

在那一瞬间,黑鬼可能会做点什么事。他可能会接过眼镜,用手捏碎,也可能会抓过刀子对着坦纳。但在那一瞬间,在他那双像是因喝酒而肿胀的浑浊双眼里,坦纳看见,把刀子捅进这个白人肚子里的愉悦被一种别的什么东西取代了。坦纳说不出那是什么。

摄影术语,指明暗色调与实物相反,或色彩与实物互补的影像。

黑鬼伸手接下眼镜。他小心地把眼镜脚固定在脑后,然后朝前方看了看。他带着夸张的庄重神情,左看右看。然后,他直视坦纳,咧嘴而笑——或是扮了个鬼脸,坦纳说不清那是什么鬼脸,但立即产生一种感觉:他在面前看到自己的负像摄影术语,指明暗色调与实物相反,或色彩与实物互补的影像。,仿佛愚蠢和束缚是他们共同的命运。他没来得及看清,那幅幻象就消失了。

“神父,”他说,“你为什么在这里游荡?”他又拾起一块树皮,看都没看就开始雕刻。“今天又不是星期日。”

“这里今天不是星期日?”黑鬼说。

“今天是星期五,”他说,“你们神父就是这样——每天都在喝酒,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星期日。你透过这副眼镜看到了什么?”

“看到一个男人。”

“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看到一个修这副眼镜的男人。”

“他是白的还是黑的?”

“他是白的!”黑鬼说,仿佛直到这时,他的视力才充分改善,让他发现了这一点。“是啊,他是白的!”他说。

“嗯,你把他当成白的对待了,”坦纳说,“你叫什么名字?”

“叫科尔曼。”黑鬼说。

他从此就未能摆脱科尔曼。你把一个黑鬼当猴耍,但他跳到你的背上,在那里待了一辈子。要想不被别人当猴耍,你能做的只有杀了对方或者走开。而他不想因为杀了一个黑鬼而下地狱。他听见博士在棚屋的后面踢翻一只提桶。他坐着,等着。

又称假高粱,被认为是对农作物最危险的田间杂草种类之一。

片刻后,博士又出现了。他用手杖劈开散布在地上的一丛丛约翰逊草又称假高粱,被认为是对农作物最危险的田间杂草种类之一。,为自己开路。他在院子中央站住。

“你不属于这里,”他开口道,“我可以控告你。”

坦纳仍然坐在那里,默不作声,瞪着田地的另一头。“你的酒坊在哪儿呢?”博士问。

“要是这里有酒坊,那它也不属于我。”他说,然后紧紧地抿着嘴。

黑鬼轻轻地笑了。“你倒运了,对吧?”他低声说,“你曾经在河对岸有一块地,然后又没了?”

坦纳仍在注视着前方的树林。

“你要是想给我经营那个酒坊,可以住在这儿,”博士说,“要是不想,那就卷铺盖走人吧。”

“政府还没来这里强迫白人给有色人种干活呢。”坦纳说。

博士用拇指肚摩挲着戒指上的宝石。“我喜欢政府不比喜欢你多,”他说,“你打算去哪儿?去城里,在比尔特莫宾馆弄个房间?”

坦纳什么话也没说。

“有一天,”博士说,“白人肯定要给有色人种干活,你可以走在大众的前面嘛。”

“对我来说,那一天不会到来。”坦纳没好气地说。

“对你来说,那一天已经到来了,”博士说,“对其他人来说,那一天还没到来。”

坦纳的目光掠过树木线最远处的蓝色边缘,望进灰白的午后天空。“我有个女儿在北方,”他说,“我用不着给你干活。”

博士从表袋里掏出怀表看了看,又把怀表放回去。他盯着自己的双手手背看了一会儿。他看起来似乎已经估量过,并且心里明白这个世界变得天翻地覆还需要多少时间。“她不会想要你这样一个老爹,”他说,“她也许说她想要,但那不可能。你就算有钱,他们也不想要你。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培养黑人,又把黑人丢开。我自己挣钱,那种事我一件也没干过。”他又看着坦纳。“我下周会再来,”他说,“你到时候要是还在这里,我会认为你决定给我弄那个酒坊。”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以脚后跟为支点,摇晃着身体,等待答案。最后,他转过身,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上开辟出回去的路。

坦纳仍旧看着田地的另一头,仿佛灵魂从躯体里被吸出,进入树林中,椅子上只剩一具空壳,别无其他。他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一个问题——坐在这个不是人待的地方朝窗外看,或者只是给一个黑鬼经营酒坊,那他宁愿给那个黑鬼经营酒坊。他可以每天都做黑鬼的白人黑鬼。他听见女儿从厨房走进来,站在他身后。他的心跳加快了。他听见女儿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女儿还没准备走。他并未转头看女儿。

女儿在沙发里默默地坐了几分钟,然后开口了。“你的苦恼在于,”她说,“老是坐在那扇窗户前面,但外面没什么可看的。你需要某种刺激和一次发泄的机会。你要是允许我把你的椅子推过去看看电视,你就不会再去想那些病态的东西了——死亡、地狱和审判。我的天哪。”

在《圣经》里,山羊喻指冷漠对待弱小者的人,绵羊喻指关爱世人的人。

“审判就要来了,”他嘟囔道,“绵羊将从山羊里被分出来。在《圣经》里,山羊喻指冷漠对待弱小者的人,绵羊喻指关爱世人的人。那些信守承诺的人将从食言的人里被分出来,那些尽己所能做到最好的人将从不这样做的人里被分出来,那些敬重父母的人将从诅咒父母的人里被分出来,那些……”

女儿缓缓地发出一声几乎将父亲淹没的巨大的叹息。“我浪费这些好话有什么用?”她自问道。她站起来,回到厨房里,开始敲打东西。

女儿太自以为是了!在老家,他住在棚屋里,但棚屋的周围至少有空气。他可以把双脚放在地面上。在这里,她甚至不是住在一栋房子里。她住在一栋建筑的一个鸽笼里,和形形色色的外国人住在一起,他们所有人说话都让人难以理解。对于神志健全的人而言,这不是个人待的地方。他在这里的第一个早晨,女儿带他去游览,在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他就看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了。自那以后,他就没走出过公寓。他再也不想坐地铁或是你站着不动就移动的楼梯,或是能上升到三四十楼的电梯了。安全地回到公寓后,他想象自己和科尔曼又游历一次城市。每隔几秒钟,他就要回头,以确保科尔曼就在身后。要始终走在人行道里面,不然这些人会把你撞倒的。紧跟在我后面,不然你会走丢的。别把帽子弄掉了,你这个该死的白痴,他说。科尔曼弯腰费力地跑步跟着,气喘吁吁地嘟囔道:我们在这里干吗?你怎么会想到这么笨的主意,到这里来?

我来这里是为了让你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现在你知道你待的是个好地方了。

我原本就知道,科尔曼说,是你不知道。

文盲用以代替签名的符号。

他在这里待了一个星期后,收到科尔曼寄给他的一张明信片。明信片是火车站的胡滕替科尔曼写的。绿色的墨水字,内容是:“我是科尔曼——X文盲用以代替签名的符号。——你好吗老板。”在这句话的下面,胡滕写了他自己的话:“不要常去那些夜总会,回家吧,你这个无赖,此致,W.T.胡滕。”他回寄一张明信片给科尔曼,由胡滕转交,明信片上说:“你如果喜欢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还不赖。此致,T.C.坦纳。”由于必须把卡片拿给女儿去寄,所以他没在上面说养老金支票一到他就回去的事。他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女儿,只会留一张便条。支票一到,他就坐出租车去长途汽车站,接着就算踏上回乡之路了。女儿会和他一样高兴。女儿已经发现他的存在让她不快,而女儿的责任感又让他厌烦。如果他溜走,女儿会体会到竭尽所能让他离开的那种快乐,除此之外,还有他的忘恩负义所带来的快乐。

至于他,他将回到博士土地上的那个鸠巢,服从一个嚼十美分雪茄的黑鬼的指挥。而且,不能像原先那样在意这一点。

但他被一个黑人演员,或者一个自称是演员的人弄垮了。他不相信那个黑鬼是演员。

这栋建筑的每层楼上有两套公寓。隔壁鸽笼里的人搬出去时,他已经和女儿在一起住了三个星期。他站在走廊里,看人家搬出去。第二天,他又看着另外一家人搬进来。走廊狭窄黝黯,他站在不挡路的角落里,时不时地向搬家的人提供点意见。他们如果理会他,工作会轻松一些。家具崭新但廉价,他断定将要搬进来的人是一对新婚夫妇。他打算在那里等着他们到来,给他们祝福。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浅蓝色套装的大个子黑鬼提着四只胀鼓鼓的帆布手提箱,低着头,使力冲上楼梯。一个长着明亮古铜色头发的棕皮肤年轻女人走在他的后面。扑通一声,黑鬼把手提箱扔在坦纳女儿家隔壁那套公寓的门前。

“小心,亲爱的,”女人说,“我的化妆品在箱子里。”坦纳一下子就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黑鬼咧开嘴笑着,在女人一边的屁股上打了一下。“别这样,”她说,“有个老家伙在看着呢。”

他们俩转过身看着他。

“你们好。”他说道,点点头。然后,他迅速拐进女儿家的房门。

女儿在厨房里。“你猜租了隔壁那套公寓的是什么人?”他问道,容光焕发。

女儿疑惑地看着他。“什么人?”她含混道。

“一个黑鬼!”他欢快地说,“亚拉巴马南部的一个黑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还娶了个浅褐色皮肤、生活奢侈、戴着一顶红假发的女人,他们就要住在你的隔壁了!”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是的,小姐!”他说,“要不是这样就见鬼了!”这是他来到这里后第一次有机会大笑。

她的脸立刻抬起来。“好吧,你现在听我说,”她说,“你离他们远一点。别到那边去试图对他友好。这里的这些不一样,我不想和黑鬼有什么麻烦,你听见我的话了吗?要是你必须住在他们的隔壁,你就管好自己的事,他们也管好自己的事。只要都管好自己的事,所有人都能融洽相处、和平共存。”女儿开始像兔子那样耸起鼻子,这是她的一个愚蠢的习惯。“在这里,所有人都只管好自己的事,所有人都能融洽相处。你需要做的就这么多。”

“在你出生之前,我就和黑鬼打交道了。”坦纳说。他又走出门,来到走廊里等着。他敢打赌,那个黑鬼乐意和一个理解他的人聊聊。等着的时候,他兴奋得忘乎所以,两次把烟草汁吐在护壁板上。大约二十分钟后,那套公寓的门再次打开,黑鬼走出来。他戴着一条领带和一副角质边框眼镜,坦纳头一次注意到,他的下巴上蓄着一点几乎不可见的胡子。真是个时髦人士。黑鬼没停下来,似乎没看见走廊里还有人。

“你好啊,伙计。”坦纳说道,点点头。但是黑鬼没听到,和他擦身而过,噔噔地快速下楼去了。

可能又聋又哑,坦纳想道。他回到公寓里坐下,每次听到走廊里有声音,就站起来走到门口,把头伸出去,看看是不是那个黑鬼。下午已经过去一半,就在黑鬼转过楼梯的拐角时,他捕捉到黑鬼的目光,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捕捉到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个字,人家就已经走进自己的公寓,砰的一声关上门。他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不是被警察追赶的人居然能走得那么快。

第二天一大早,隔壁那个女人踩着漆金高跟鞋独自走出家门时,他正站在走廊里。他想对女人说早上好或者只是点点头,但本能告诉他要小心。她看起来不像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女人,不管是白的还是黑的。他紧贴着墙,假装自己是隐形的,内心极度害怕。

那个女人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一眼,扭过头,沿着远离他的一边走,仿佛正在绕开一个打开的垃圾桶。他屏住呼吸,直到那个女人走出视线。然后,他耐心地等那个男的。

十点左右,黑鬼出来了。

这一次,坦纳径直走上前拦住他。“早上好,神父。”他说。根据坦纳的经验,如果一个黑鬼喜欢阴着脸,这个头衔通常能让他的表情雨过天晴。

黑鬼猛然站住。

“我看见你们搬进来了,”坦纳说,“我自己也刚到这里不久。要我说,这里不太像人待的地方。我估摸着你希望自己能回到南亚拉巴马去吧。”

黑鬼没迈步,也没答话。他打量起老头来。他的目光从黑帽子的顶上开始移动,向下来到整齐地扣到脖子下的无领蓝色衬衫、褪了色的吊裤带、灰色的裤子和高帮鞋,然后又非常缓慢地上升。与此同时,一种死一般冰冷的莫测高深的愤怒似乎使他的身体僵硬并收缩了。

“神父,我想你也许知道在这一带的什么地方能找到池塘和鱼。”坦纳用越来越微弱的声音说,但声音里仍含着相当的希望。

黑鬼先是愤怒地喘着粗气,然后开口了。“我不是南亚拉巴马人,”他用呼哧呼哧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是纽约城人。而且我也不是神父,我是个演员!”

坦纳哈哈大笑。“大多数神父都有点像演员,不是吗?”他说道,眨了眨眼睛,“我估摸传道只是你的副业。”

“我不传道!”黑鬼叫喊道。然后他从坦纳身边冲过去,仿佛一大群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蜜蜂突然降落在他的身上。他跑下楼梯,走了。

坦纳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公寓里。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他坐在椅子里,盘算着自己是否应该再试一次,和那个黑鬼交个朋友。每次听到楼梯上有声响,他都会走到门口朝外望,但黑鬼直到下午较晚的时候才回来。他上到楼梯口时,坦纳正站在走廊里等他。“晚上好,神父。”他说,忘了黑鬼自称是演员。

黑鬼停下,抓住楼梯栏杆。从脑袋到胯部,一阵颤抖让他痛苦不堪。然后,他开始慢慢地朝前走。等走到足够近了,他猛扑上去,抓住坦纳两边的肩膀。“我不想听,”他低声道,“你这样一个戴着羊毛帽子、红脖子的婊子养的白人废物老混蛋的废话。”他屏住呼吸,然后又说话了,因为带着那么巨大的愤怒,他的声音震荡开来,快要变成大笑。那声音响亮、尖厉但虚弱。“而且我也不是神父!我不是基督徒,我不信那种废话。没有什么耶稣,也没有什么上帝。”

老人觉得身体里的心脏就像个橡树瘤一样坚硬结实。“这就像在说你不是黑的,”他说,“我也不是白的!”

黑鬼把他猛地推到墙上。他拉下坦纳的黑帽子,遮住他的眼睛。然后,他抓住坦纳的衬衫前襟,把他撞到他女儿家打开的门边,再把他推进去。女儿从厨房里看见他像个瞎子似的撞在过道门的边上,摇摇晃晃地跌进起居室。

他脑袋坚硬,但也吃不消这一跤。从脑震荡中恢复过来后,他有点中风了。

有好几天,他的舌头似乎被冻结在嘴里。在冰冻期间,舌头是平常体积的两倍大。他无法让女儿理解他的话。他想知道政府支票是不是来了。他打算用这笔钱买张汽车票回老家。过了几周,女儿能听懂他的话了。“支票来了,”她说,“但只够支付头两个星期的医药费。请告诉我,你不能说话,不能走路,不能直截了当地思考,一只眼睛又才受过伤,你怎么回老家?请告诉我好吗?”

到那时,他才逐渐明白自己当前面临的形势。他再也回不去科林斯了。至少,他必须让女儿明白,他必须被送回老家安葬。他们可以把他装在冷藏车里运回去,这样他就不会在途中腐烂。他不想自己被这里的殡葬人员摆弄。他死后,他们得立刻把他运走,他可以搭大清早的那班火车走,他们可以给胡滕拍个电报,叫他去找科尔曼,科尔曼会做余下的事情。我不会让一个黑鬼埋你的,女儿说,不要再说这种病态的事情了。过一段时间你就完全康复了。经过多次争论,他终于逼得女儿做出保证。女儿会把他运回去。他现在明白了,女儿答应他只是为了让他闭嘴。

女儿做出保证后,他睡眠平稳,复原一些。在异常真实的梦境中,他可以感觉到家乡清晨冰冷的空气从松木棺材的缝隙透进来。他看见科尔曼双眼通红地站在车站月台上等着,而胡滕则戴着绿色的眼罩和黑色的袖套,站在那里等火车停下。胡滕可能在想:这个老傻瓜如果待在他应该待的老家,就不会睡在该死的棺材里,乘六点零三分的火车回来了。科尔曼会掉转借来的骡车,好让他们把棺材滑下月台,滑到骡车敞开的一头上。棺材从火车上下来后,他们两个就默默地把装着他的棺材一寸一寸地推进骡车里。他在里面抓挠棺材板。他们丢下棺材,仿佛棺材着了火。

他们站在那里看了看对方,然后又看着棺材。“是他,”科尔曼会说,“是他本人在里面。”

“不对,”胡滕会说,“肯定有一只老鼠钻了进去,和他在一起。”

“是他。这是他的一个把戏。”

“就算有只老鼠钻进去了,他也必须待在里面。”

“是他。弄根铁撬棍来。”

胡滕会咕咕哝哝地走开去找铁撬棍,然后走回来,开始撬棺材盖。在胡滕把棺材盖撬开之前,科尔曼就已经在跳上跳下,兴奋得气喘吁吁。坦纳会用双手向上一推,在棺材里跳起来。“审判日!审判日!”他会叫喊道,“你们两个傻瓜难道不知道这就是审判日吗?”

现在,他知道女儿的允诺究竟价值几何了。他还不如去相信别在外套口袋里的便条,以及在街上、货车车厢里或随便什么地方发现他已经死了的陌生人。除了她会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这一点,别指望她能做什么。她又走出厨房,拿着帽子、外套和胶靴。

“现在,听着,”她说,“我得去趟商店。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试图站起来走动。你已经去过洗手间了,不需要再去了。我回来的时候,不想看见你躺在地板上。”

你回来时根本就看不到我了,他在心里说。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女儿那张愚蠢的扁脸。然后他觉得有些内疚,女儿一向对他很好。但他只是女儿的一件麻烦事,仅此而已。

“你想在我走之前喝杯牛奶吗?”她问。

“不要。”他说。然后他吸了一口气,说:“你在这里有个好地方。这是这个国家的一个好地方。如果我生病给你带来了许多麻烦,我很抱歉。想对那个城里黑鬼友好是我的错。”除此之外,我还是个该死的说谎者,他在心里说,以消除掉他对女儿说的这些话在他嘴里产生的无法忍受的味道。

女儿凝视了他一会儿,好像他正在失去理智。然后,她似乎又从好的方面想了。“现在时不时说点这种令人愉快的话,是不是会让你感觉好一些呢?”她问道,在沙发上坐下来。

坦纳觉得自己的膝盖痒得想要伸直。走吧,走吧,坦纳默然地发火道,快点走吧。

“有你在这里真好,”女儿说,“我不会让你待在其他地方的。我自己的爸爸。”女儿冲他爽朗地一笑,然后抬起右腿,开始穿靴子。“我想在这样的天气,狗都不愿出门,”她说,“但我必须去一趟。你可以坐在这里,祈祷我不要滑倒,扭断脖子。”她把那只穿了靴子的脚跺在地板上,开始去穿另一只靴子。

他转眼看向窗外。雪花贴在窗玻璃的外面,结成冰。他再次看女儿时,女儿已经站起来,就像一个被塞进帽子和外套里的大玩具娃娃。她戴上一双绿色的针织手套。“好了,”她说,“我走了。你确定自己什么都不要?”

“不要,”他说,“放心走吧。”

“噢,那再见。”女儿说。

《诗篇》23:1。

他抬了抬帽子,好让那颗长着斑点的光秃秃的苍白色脑袋透透气。女儿关上过道门。他因为兴奋而颤抖起来。他的手伸到身后,把外套拉到大腿上。穿上外套后,他等着,直到不再气喘吁吁。然后,他抓住椅子的扶手,把自己撑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口巨大而沉重的钟,钟锤从一边摆到另一边,却敲不出任何声音来。站起来后,他在原地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掌握住平衡。他感到一阵恐惧和挫败感。他肯定是走不成了。不管是死是活,他肯定到不了老家。他把一只脚推到前面,没摔倒,于是自信又回来了。“耶和华是我的牧者,”他含混道,“我必不至缺乏。”《诗篇》23:1。他朝沙发挪动,在那里可以扶着东西。他够到沙发了!他上路了。

等他走到门口,他女儿可能已经走下四段楼梯,走出这栋建筑了。他走过沙发,一手扶着墙作为支撑,贴着墙壁缓慢前行。没有人可以把他埋在这里。他非常有信心,仿佛老家的树林就坐落在楼梯的底部。他来到公寓的前门口,打开门,朝走廊里张望。自从那个演员把他推倒,这是他第一次朝走廊里张望。走廊里空荡荡的,有一股潮味。薄薄的发霉的油地毡延伸到另一套公寓的门前。那扇门关着。“黑鬼演员。”他说。

楼梯口离他站立的地方有十或十二英尺。他在专心致志地想办法,想不用手扶墙,不绕远路,缓慢前行就能到那里。他把双臂从身体两侧伸出去一些,不扶东西直接朝前移动。走下一半的距离时,他的双腿忽然消失了,或者感觉上仿佛是消失了。他迷惑地向下看了看,它们仍在那里。他向前摔倒,但用双手抓住了楼梯栏杆的柱子。挂在那里时,他朝下看向那黑漆漆的楼梯,他似乎从没用这么久的时间盯视过某样东西。然后,他闭上眼睛,重重地向前跌下去。他滚到这段楼梯的中间,停下了。

他感觉到他们斜着把棺材从火车上弄下来,放到行李车上。他没有弄出任何声响。火车轰鸣着开走了。随即,行李车在他下面轰隆作响,把他运到车站的一边。他听见脚步声啪嗒啪嗒地朝他越走越近,他猜一群人围过来了。等他们走过来,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他想道。

“他在里面,”科尔曼说,“他的一个把戏。”

“是一只老鼠在里面。”胡滕说。

“是他。弄根铁撬棍来。”

随即,一道浅绿色的光芒落在他身上。他在光芒中移动着身体,虚弱地叫喊道:“审判日!审判日。你们这些傻瓜不知道这就是审判日吗?”

“科尔曼?”他喃喃道。

俯在他身上的这个黑人长着一张乖戾的大嘴和一双阴郁的眼睛。

肯定是停错站了,坦纳想,那些傻瓜把我过早放下了。

这个黑鬼是谁?这里的天还没亮呢。

黑鬼的旁边还有一张脸,一个女人的脸,苍白,顶着一堆闪出古铜色光芒的头发。那张脸扭曲了,好像她刚才踩进一堆大粪里。

“哦,”坦纳喃喃道,“是你。”

演员俯得更近一些,然后抓住坦纳衬衫的前襟。“审判日,”他用嘲讽的腔调说,“没有什么审判日,老头。除了这一次。这可能是你的审判日。”

坦纳想握住一根栏杆把自己拉起来,但他什么也没抓到。那两张脸,黑的和苍白色的,似乎在摇曳。凭着一股意志的力量,他把他们固定在自己的眼前。与此同时,他抬起一只轻如气息的手,快活地说:“把我拉起来,神父。我在回家的路上。”

他女儿在从杂货店回来时发现了他。他的帽子被拉下来盖在脸上,他的头和手臂塞在栏杆的辐条中间,他的脚悬在楼梯井的上方,就像一个戴着镣铐的人。女儿发疯似的拉他,然后又飞奔去找警察。他们用锯子切开楼梯栏杆,将他拉出来,说他已经死了一个小时。

女儿把他埋在纽约城,做完这件事后,她晚上睡不着觉。夜复一夜,她辗转反侧,脸上出现了非常明显的皱纹。于是她把他挖出来,运到科林斯。现在,她晚上休息得安稳了,脸色也恢复得和过去差不多一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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