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星期,玛丽·福琼和老头每天早晨都要去看那台机器把泥土挖出来扔在一个土堆上。工程在新湖湖边、老头卖给那个人的几块地中的一块上进行,那个人打算建一个钓鱼俱乐部。每天上午大约十点,他开车带着玛丽·福琼到那儿,然后把那辆破旧不堪的深紫色凯迪拉克停在能俯瞰工程所在地的路堤上。湖泊离工地不足五十英尺,红色的波浪朝前舒展,在另一边被一片黑色的树林挡住。那片树林看起来仿佛要蹚过湖水,来到田地上。
他坐在保险杠上,玛丽·福琼分开腿坐在引擎盖上。他们就这么看着,有时候会看几个小时。机器有条不紊地在曾是牧场的地上吃出一个方形红土坑。这恰好是皮茨成功清除了苦味草的唯一一块牧场,老头福琼先生卖掉它时,皮茨差点中风。福琼先生可以继续留着这块地的。
“我还没听说过一个让放牛场阻碍进步的傻瓜。”他在保险杠上对玛丽·福琼如是说了好几次。但小女孩只是盯着机器看,眼里别无他物。她坐在引擎盖上,俯视着那巨大的嘴巴贪婪地吃着泥土,然后,在连续的呕吐声中,机器做了一个迟缓而机械的抽回动作,接着转身又把泥土吐出来。玛丽·福琼眼镜后面的那双浅色眼睛一次次地追随着机器的这一套重复动作,而她的脸上——那是老头的脸的小小复制品——始终都是全神贯注的表情。
对于玛丽·福琼长得像她的外祖父这件事,除了老头自己,没有人特别高兴。他认为这大大增强了玛丽·福琼的吸引力。他认为玛丽·福琼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漂亮的小孩,而且他让其他人知道,如果——强调语气的“如果”——他会留下点什么给别人,他只会留给玛丽·福琼。玛丽·福琼现在九岁,和他一样又矮又宽,有着他那样的淡蓝色眼睛、宽阔而突出的额头、镇定而咄咄逼人的怒容,以及深红色的皮肤;在内在上,她也像外祖父。她很明显地表现出他那样的智慧、坚强的意志和冲劲。他们相差七十岁,但两人之间的精神距离是微小的。玛丽·福琼是他唯一尊重的家人。
他不喜欢小女孩的母亲,他的第三或第四个女儿(他从来都搞不清楚),尽管这个女儿认为是自己在照顾他。她认为——她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从未将这样的想法说出来,只是暗自期待着——只有她在容忍老年的父亲,所以这份产业应该留给她。她嫁给一个姓皮茨的傻瓜,生了七个孩子,也都是傻瓜——除了最小的玛丽·福琼——玛丽·福琼返祖到外祖父这里来了。皮茨一美分也挣不到,所以在十年前,福琼先生允许他们搬到他的产业上来务农。皮茨挣的全归皮茨,但土地还是福琼的,而且福琼经常有意让他们意识到这一事实。井干了,他不许皮茨钻一口深井,坚持要他们用管子从泉眼里取水。他不想为钻井掏钱,而且他知道,如果让皮茨掏钱,当他以后有机会对皮茨说“你可是坐在我的地盘上”,皮茨就可以对他说“但是,你喝的水是我的水泵抽上来的”。
皮茨一家人在这里住了十年,开始觉得这个地方是他们的。女儿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但老头认为,女儿在嫁给皮茨以后,表现出喜欢皮茨胜过这个家,所以她回来时就像个佃户。不过,他基于和不许他们钻井同样的原因,也不许他们交租。一过六十岁,人就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除非他掌握着很多利益。他通过时不时卖掉一块地,给皮茨一家人一个切身的教训。再也没有比看着福琼先生把一块地产卖给外人更让皮茨痛苦的事了,因为他想自己买下来。
皮茨瘦削,长下巴,脾气暴躁,阴沉,闷闷不乐,他的妻子是那种以责任为傲的女人:待在这里照顾爸爸是我的责任。我不做谁做?我心里完全明白,我这么做不会得到任何回报。我这么做,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老人不会被这种话欺骗哪怕一分钟。他知道,他们正在不耐烦地等着可以把他放进一个八英尺深的坑里再用土盖住的那一天。他们估计,到时候,就算他没把这个地方留给他们,他们自己也能买下它。他已经秘密地立好遗嘱,把一切都留给玛丽·福琼托管,指定他的律师而不是皮茨作为遗嘱执行人。他死了以后,玛丽·福琼会让其余的人吓一跳,他毫不怀疑,玛丽·福琼能做出这样的事。
十年前,他们说,如果是个男孩,他们打算依照他的名字,把即将降生的小孩取名为马克·福琼·皮茨,但他当即就告诉他们,他们如果把他的姓和皮茨这个姓联系在一起,他就把他们赶出这个地方。婴儿降生了,是个女孩。他发现,小女孩尽管才一天大,却十分明显地带着他的特征。他动了恻隐之心,主动建议他们把她叫作玛丽·福琼——追忆他至爱的母亲——七十多年前,她因为生他而去世。
福琼的产业位于一条泥土路旁的乡间,泥土路离公路有十五英里远。他一向支持进步,如果不是为了与时俱进,他根本不会卖地。有些老年人阻挠改良,反对新事物,畏惧变化,他不是那种人。他想在自家的门前看到公路,许许多多的新款汽车奔驰在这条公路上面;他想在路对面看见超市,他想在不远的地方看到加油站、汽车旅馆和汽车电影院。进步让这一切都进行起来了:电力公司在河上建了一座大坝,大坝淹没了周围乡村的大片地区,由此形成的湖与他的土地交接了有半英里长。每个人都想在湖边拥有一块地。传闻说他们就要有电话线了,传闻说在福琼地产的前面就要铺路了,传闻说这里最终将成为一个镇子。他认为镇子应该叫佐治亚州福琼镇。他是个有远见的人,尽管他已经七十九岁了。
一英亩约等于4046.8平方米。一英寸等于2.54厘米。昨天,那台挖土的机器停下了。今天,他们看着两台巨大的黄色推土机填坑。在卖地之前,他的地产总共有八百英亩。他已经卖掉了位于产业后部的五块二十英亩的土地,他每卖出一块地,皮茨的血压就得上升二十个点。“皮茨这家人是会让放牛场阻碍社会进步的那种人,”他对玛丽·福琼说,“但你和我不是。”玛丽·福琼也是皮茨家的人这一事实,被他以一种绅士风度忽略了,仿佛那是不该由孩子承担的一种苦难。他喜欢把玛丽·福琼想成自己的一件完美陶制品。他坐在保险杠上,玛丽·福琼坐在引擎盖上,光着的双脚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台推土机在他们的下面移动,铲着他们停车的这段路堤的边缘。老头如果把脚往外挪几英寸
,就悬在路堤边缘上了。
“看着点,”玛丽·福琼的叫喊声盖过机器的噪声,“他会铲掉你的土的。”
“桩子在那儿呢,”老头叫嚷说,“他还没过桩子。”
“他只是现在还没过。”她吼叫道。
推土机从他们下面经过,继续朝着远远的那一头前进。“嗯,你看着,”他说,“睁大眼睛,他如果撞倒桩子,我会制止他的。皮茨这家人是会因为放牛场或放骡场或一排豆子妨碍进步的那种人,”他继续说,“我们这种人眼界比他们高,知道人不能为了一头奶牛而阻止时代的步伐……”
“他在晃那一头的桩子呢!”玛丽·福琼尖叫道。他还没来得及阻止,玛丽·福琼已经从引擎盖上跳下去,沿着路堤的边缘跑起来,黄色的小裙子在身后鼓荡着。
“别跑得离路堤边那么近!”他叫喊道。但玛丽·福琼已经到达桩子那里,正要蹲下来,打算看看桩子被晃到什么程度。她俯身在路堤上,对坐在推土机驾驶室里的男人晃了晃拳头。那个男人对她挥挥手,继续做自己的事。玛丽·福琼那小小手指头里的见识,比他们其他所有人脑子里的见识还要多呢,老头心里想道,骄傲地看着小女孩朝自己走回来。
玛丽·福琼有一头浓密且非常漂亮的沙色头发——和他还有头发时一模一样。头发很直,被剪到眼睛的上面,顺着脸颊的两边垂到耳梢上。她的头发就像一道门,脸只露出中心部分。玛丽·福琼的眼镜是银边框的,也和他的一样。玛丽·福琼甚至以他那副模样走路:肚子前凸,拖着脚,步伐小心而又莽撞,身体有些摇晃。玛丽·福琼现在贴着路堤边走着,右脚的外侧与路堤边缘齐平。
“我说了不要走得离路堤边那么近,”他呼喊道,“要是掉下去,你就活不到俱乐部完工的那一天啦。”他一向非常小心,确保玛丽·福琼能避开危险。他不会让玛丽·福琼坐在有蛇出没的地方,或者把手放在可能藏着马蜂的灌木丛上。
她并未移开分毫。她也有老福琼的习惯:如果不是自己想听的话,她就不听。既然这是老福琼自己教给她的一个小窍门,老福琼只好欣赏她对这个窍门的运用了。他预见到,等玛丽·福琼老了,这会让她很受用。玛丽·福琼来到汽车旁边,一声不吭地爬回到引擎盖上,接着像刚才那样,把双脚放回到他的肩膀上,仿佛他只不过是汽车的一部分。玛丽·福琼的注意力又回到远处的推土机上。
“记住,你如果不小心点,就什么也得不到。”外祖父说。
他是个强调纪律的人,但从未抽过玛丽·福琼。他觉得,对于有些小孩,比如皮茨家前面那六个,原则上应该每周抽他们一次,但管束聪明的小孩另有办法。他从没对玛丽·福琼动过手,也不允许玛丽·福琼的母亲或哥哥姐姐们打她哪怕一耳光。老皮茨则另当别论。
皮茨是个脾气暴躁、不分青红皂白就发怒的人。有好多次,福琼先生心脏狂跳,看着皮茨从桌旁他那个座位——不是首位,福琼先生坐在首位呢,是侧位——慢慢地站起来,突然毫无缘由且不作解释地扭头面向玛丽·福琼,说:“跟我来。”然后他就离开餐厅,边走边解腰带。这时,一种与小孩的脸格格不入的表情就会出现在玛丽·福琼的脸上。老头描述不出那种表情,但那种表情让他愤愤不已。那种表情里夹杂着一点恐惧、一点尊敬和一点其他东西——非常像是合作的东西。这种表情将会出现在她的脸上,然后她跟着皮茨出去。他们坐进皮茨的卡车里,皮茨沿路驱车到福琼先生听力范围以外的地方:他在那里揍玛丽·福琼。
福琼先生知道皮茨揍了玛丽,因为他曾开着自己的车跟着他们,目睹了殴打的全部过程。他在一百英尺外的一块大石头后面看着小孩抱住一棵松树,而皮茨就像用弹簧刀使劲砍灌木那样,用腰带抽小孩的脚踝。玛丽只是像站在热炉子上似的上下蹦跳,如同一条遭到痛打的狗似的发出抽泣声。皮茨打了大约三分钟,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回到卡车里,把玛丽留在那儿。玛丽倒在树下,用双手抓住双脚,来回摇晃它们。老头蹑手蹑脚地靠上前,想把玛丽看得更清楚些。玛丽的脸扭曲成由小小红块组成的一张拼图,鼻涕和眼泪一起奔流着。老福琼扑到她身上,气急败坏地说:“你为什么不还手?你的勇气到哪儿去了?你觉得我会让他打我吗?”
她跳起来,从外祖父身边向后退,仰起下巴。“没有人打我。”她说。
“你当我是瞎子吗?”外祖父勃然大怒道。
“没有人在这儿,也没有人打我,”玛丽·福琼说,“这辈子还没人打过我,如果谁打我,我就杀了他。你自己看看,没人在这儿……”
“你把我当成瞎子还是骗子了!”外祖父叫喊道,“我亲眼看见他了,你什么也不做,任由他摆弄;你什么也不做,就是抱着树,上蹿下跳几下,然后哇哇地哭。要是我,我会对他的脸挥出拳头,接着——”
“没人在这儿,也没人打我,如果有人打我,我会杀了他!”她叫喊道,飞奔着穿过树林。
“是我在颠倒黑白喽!”他在玛丽·福琼身后吼叫道,然后在树下的一块小石块上坐了下来,满腔的烦闷和愤怒。这是皮茨对他的报复。仿佛被皮茨沿路开车带到这里揍的是他,仿佛屈从的人是他。开始时,他觉得可以对皮茨说,你如果再打她,我就把你们赶出这个地方。他想以此来制止皮茨,但他这样说的时候,皮茨说:“把我赶走吧,但我会把她也带走。快点这样做吧。我用鞭子打的是自己的孩子,只要我乐意,可以每天都用鞭子打她一顿。”
他能让皮茨感受到自己的手段时,就会坚决地去做。现在,他有了一个锦囊小妙计,这个计策将成为揍向皮茨的一记重拳。他告诉玛丽·福琼如果不小心点她什么也得不到时,正喜滋滋地想着这个计策。他没等玛丽回答,就又说道,他可能不久就会再卖一块地,如果真卖的话,他可能会给玛丽·福琼一份红利,可玛丽·福琼如果再对他无礼,红利就没戏了。他经常用小小的言语之刺对付玛丽·福琼,但这只是一种游戏,就像在公鸡面前竖一面镜子,看着公鸡和它自己的影像打架。
“我不想要什么红利。”玛丽·福琼说。“我还没见你拒绝过一次呢。”
“你也没见我要过一次。”玛丽·福琼说。“你攒了多少钱了?”他问。
“不关你的事,”玛丽·福琼说,用脚跺了跺他的肩膀,“别干涉我的事。”
“我敢打赌,你把钱缝在了床垫里,”他说,“就像黑鬼老女人那样。你应该把钱放在银行。我做完这桩买卖,立马给你开个户头。除了我们俩,谁也没办法查你的账户。”
推土机再一次从他们的下面经过,让他没办法说接下来的话。他等着,噪声一过去,他就憋不住了。“我打算把房子正前面的那块地卖了,让人家盖加油站,”他说,“以后我们就不用开出老远去给车加油了,出了前门就能加油。”
福琼的房子建在土路后面两百英尺的地方,他打算卖掉的正是这两百英尺长的地。他的女儿曾快乐地把这块地称作“草坪”,尽管那只不过是一块杂草地。
“你是说,”过了一会儿,玛丽·福琼说,“草坪?”
“是的,小姐!”他拍着大腿说,“我说的就是草坪。”
玛丽·福琼不再说什么,他回头抬眼看着玛丽·福琼。在那扇小小的头发之门里,他看见的是他自己,但那不是他现在表情的映像,而是他不高兴时的那种阴沉的表情。“那是我们玩的地方。”玛丽·福琼咕哝道。
“可是你可以去其他许多地方玩。”他说。他被玛丽·福琼冷漠的态度惹恼了。
“我们以后看不见路那边的树林了。”玛丽·福琼说。老头凝视着她。“路那边的树林?”老头重复道。
“我们以后看不见那道风景了。”玛丽·福琼说。“风景?”老头重复道。
“树林,”玛丽·福琼说,“我们以后从门廊下看不见树林了。”
“从门廊下看树林?”老头重复道。
然后玛丽·福琼说:“我爸爸在那块地上放牛。”
因为讶异,老头的愤怒迟来了片刻。然后,他的愤怒像熊熊烈火一样爆发了。他跳起来,转过身,把拳头擂在汽车的引擎盖上。“他可以到别的地方放牛!”
“小心别掉到路堤下面去。”玛丽·福琼说。
他目光始终盯着玛丽·福琼,从车头绕到一侧。“你以为我在乎他在哪里放他的牛犊吗?你以为我会让一头牛犊碍我的事吗?你以为我会把那个傻瓜在哪里放他的牛犊放在心上吗?”
出自《马太福音》5:22。玛丽·福琼坐着,脸红红的,比她头发的颜色还要深。现在,他们的表情是一样的。“叫他的兄弟为傻瓜的,必将经受地狱之火。”玛丽·福琼说。
“不要审判,”老头叫喊道,“否则你也将会受到审判!”他的脸色,是玛丽·福琼脸色的映像,但更紫一些。“你!”他说,“你让他想什么时候打你就什么时候打你,什么都不做,就知道小声地哭,上蹿下跳!”
“他和其他任何人都没碰过我,”玛丽·福琼说,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斟酌每一个字,“没有人打过我,如果谁打我,我就杀了他。”
“完全是颠倒黑白!”老头尖声叫道。
喻指邪恶的女人,见《列王纪上》第21章和《列王纪下》第9章。推土机从他们的下面经过。他们的脸相隔一英尺,保持着同样的表情。推土机的噪声渐渐远去,老头说:“你自己走路回家吧。我拒绝让耶洗别坐我的车!”
“我也拒绝和巴比伦婊子坐同一辆车。”玛丽·福琼滑到汽车的一边,穿过牧场而去。
“婊子是女人!”老头吼叫道,“你什么都不懂!”但玛丽·福琼并未屈尊转头回敬他。看着那结实的小身影趾高气扬地穿过黄点斑斑的田地,朝着树林而去,仿佛不能自已似的,老头对玛丽·福琼的骄傲,就像新湖上的平和微波一样,回来了。但玛丽·福琼不愿反抗皮茨,这件事就像水底逆流,把那微波向后推。他如果能教会玛丽·福琼像反抗他那样反抗皮茨,那玛丽·福琼就是个完美的孩子了——无所畏惧而又意志坚定,人人都希望能够如此——但这是玛丽·福琼性格中的一个弱点。只有在这一点上,玛丽·福琼不像他。老头转过身,看向湖泊那一边的树林。他想到,五年内,房屋、商店和停车场将取代树林,而对这一切的赞颂大部分要归于他。
他打算通过实例来告诉这个小孩什么是勇气,而由于已明确地下定决心,于是,中午时分,在餐桌旁,他就宣布自己正在和一个叫蒂尔曼的人谈判卖掉房前这块地盖加油站的事。
他的女儿——带着疲惫不堪的神色坐在桌子的最下首——哼了一声,仿佛一把钝刀正慢慢旋转着刺进她的胸膛。“你是说草坪!”他的女儿呻吟道,然后坐回椅子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重复道,“他是说草坪。”
皮茨家的另外六个孩子开始大叫“那是我们玩的地方!”“不要让他那么做,爸!”“我们以后看不见路啦!”,以及诸如此类的蠢话。玛丽·福琼什么也没说。她一副执拗而矜持的表情,仿佛正在计划自己的什么事。皮茨不吃了,双眼瞪着前方。他的盘子里满满的,但他的拳头一动不动地放着,就像盘子两边两块黑色的石英石。他的目光开始在环坐餐桌的孩子间移动,仿佛要从他们中找出一个与众不同的来。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坐于外祖父身边的玛丽·福琼身上。“是你叫他对我们做这种事情的。”他咕哝道。
“我没有。”她说,但声音里毫无自信可言。那只是一阵颤音,是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的声音。
皮茨站起来,说:“跟我来。”他转身走出去,一边走一边解腰带。让老头彻底绝望的是,玛丽·福琼从桌旁滑下去,跟在皮茨后面,几乎是奔跑地跟着皮茨来到门外。小女孩上了卡车,然后他们绝尘而去。
这种怯懦让福琼先生悲伤,仿佛那是他自己的懦弱。这种怯懦让他的身体难受。“他打一个无辜的孩子,”他对女儿说,女儿坐在桌子的最下首,明显还没回过神来,“而你们没有一个人阻止他一下。”
“你也没阻止一下啊。”一个男孩说,然后青蛙合唱团又一起嘀咕了一阵。
“我是个心脏有毛病的老家伙,”他说,“我没办法拦住一头阉公牛。”
“是她怂恿你这么做的,”他的女儿用慢悠悠而又疲倦的声音说,头在椅背边框上前后摇晃,“所有事情都是她怂恿你做的。”
“她没有怂恿我做任何事!”他尖叫道,“你不是个做母亲的!你还有什么脸面!那孩子是个天使!圣人!”叫嚷声太大,嗓子都快要被撕裂了,他只得小步跑出餐厅。
在那天下午余下来的时间里,他只得躺在床上。每次知道那个孩子挨打了,他都会觉得自己的心脏对胸腔而言有点太大了,被挤压得难受。不过,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决地想要看到加油站在房子前面建起来。如果这样会让皮茨中风,那再好不过。如果这样会让皮茨中风乃至瘫痪,那是皮茨活该,那样他就永远都没法再打玛丽·福琼了。
玛丽·福琼从不会真的或长久地生他的气。尽管在那天余下来的时间里他并未见到玛丽·福琼,但他翌日早晨醒来时,玛丽·福琼正骑坐在他的胸口,命令他快点起床,不然他们就赶不上看混凝土搅拌机了。
他们到达那里时,工人们正在给钓鱼俱乐部打地基,混凝土搅拌机已经在工作了。混凝土搅拌机的体积和颜色与马戏团里的大象差不多。他们站在那里,看混凝土搅拌机搅拌了半小时左右。老头十一点半要和蒂尔曼见面谈交易,所以他们只得离开。老头没告诉玛丽·福琼他们要去哪里,只是说他必须见一个人。
蒂尔曼在公路下面五英里的地方经营着一家包括加油站、废旧金属场、废旧汽车场和舞厅的乡下综合商店,那条公路连接着从福琼家前面经过的土路。因为土路很快就要变成公路,蒂尔曼想选个好位置,再办一家这样的企业。蒂尔曼是个有进取心的人——福琼先生觉得,蒂尔曼是这样一种人:永远都不是紧跟形势,而总是超前一些。这样,当形势到来时,蒂尔曼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公路沿线有很多标牌,标明离蒂尔曼商店仅五英里、仅四英里、仅三英里、仅两英里、仅一英里,然后是“注意,蒂尔曼商店就在拐弯处!”,最后是用醒目的红色字母写着的“朋友们,蒂尔曼商店到了!”。
蒂尔曼商店的两边是报废汽车的存放地——收容无药可救的汽车的一种病房。他也卖户外装饰品,比如石鹤、石鸡、花坛、花盆、小风车。为了不让舞厅的顾客觉得晦气,在商店远远的后面,还有一排墓碑和纪念碑可供出售。他的大部分业务都是在户外进行的,所以他的店面不值什么钱。那是一栋单间木制建筑,后面加盖了一个铁皮大厅作为舞厅。舞厅被分为两个区域——有色人种的和白人的——两个区域里各有一台独立的自动点唱机。他有个烧烤坑,还出售烧烤三明治和软饮料。
老头驱车抵达蒂尔曼的凉棚下面时,看了玛丽·福琼一眼:小女孩的腿抬到座位上,下巴支在膝盖上。老头不知道玛丽·福琼是否会记得他打算把那块地卖给蒂尔曼。
“你来这里做什么?”玛丽·福琼突然问道,脸上一副僵硬的表情,仿佛嗅到了敌人。
“不关你的事,”老头说,“我下去之后,你老实待在车里。我会给你买点东西的。”
“不要给我买什么东西,”玛丽·福琼阴沉地说,“因为我不会待在这里。”
“哈!”老头说,“你已经在这里了,除了等着,一点办法也没有。”老头不再管玛丽·福琼,下车走进阴沉沉的商店。蒂尔曼正在店里等他。
半小时后,老头出来了,但玛丽·福琼已经不在车上。
她藏起来了,老头断定。他绕过商店,想看看玛丽·福琼是不是在后面。他朝舞厅两个区域的门里看了看,然后转悠到墓碑那儿。接着,他扫视停放着那些凄惨汽车的场地,想到玛丽·福琼可能在二百辆汽车中任何一辆的里面或后面。老头回到商店前面。一个黑仔男孩坐在地上,倚着正在冒水珠的冰桶,喝着一瓶紫色饮料。
“孩子,那个小女孩去哪里了?”他问。“俺没看见什么小姑娘。”男孩说。
老头不耐烦地在口袋里摸索一会儿,递给男孩一枚五分镍币,说:“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穿着黄色的棉裙子。”
“您说的是一个像您这样敦实的女娃吧,”男孩说,“她坐上卡车,和一个白人走喽。”
“什么样的卡车,什么样的白人?”他叫喊道。
“一辆绿色的小卡车,”男孩咂着嘴说,“她管那个白人叫‘爹’。他们刚才朝那个方向去了。”
老头颤抖着钻进自己的汽车,起程回家。他感到既愤怒又屈辱。玛丽·福琼以前从来没丢下过他,更不会为了皮茨而丢下他。是皮茨命令她坐上卡车,她不敢违抗。得到这个结论后,老头比刚才更加愤怒。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就没办法反抗皮茨呢?在其他所有方面,他都把玛丽·福琼训练得非常好,为什么她的性格中会有这样一个缺陷呢?这真是个可恶的谜题。
老头来到家门前,登上门阶。玛丽·福琼坐在旁边的秋千上,闷闷不乐,目光越过老头打算卖掉的这块土地,看着前方。玛丽·福琼双眼肿胀,眼圈泛着粉红色,但老头并未在她的腿上看到红色的伤痕。老头在玛丽·福琼的旁边坐下。他想让自己的口气显得严厉,发出来的却是挤压变形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出自想要重新获得认可的求婚者。
“你为什么丢下我?你以前从没丢下过我。”他说。“因为我想。”她说道,直视前方。
“你肯定没这么想过,”他说,“是他逼你的。”
“我跟你说了,我会走的,所以就走了,”她用低沉而断然的声音说道,不去看外祖父,“现在,你可以去干你的事了,让我一个人待着。”她的声音里有种清晰的决绝意味,他们以前争论时,她从来没用过这种腔调说话。她凝视的目光越过这块除茂盛的粉色、黄色、紫色杂草外别无他物的土地,越过红土路,抵达顶部边缘为绿色的黑色树林暗沉沉的轮廓。在那后面是更远处的树林窄窄的灰蓝色轮廓,而那片树林的后面就是天空。天空里除了一两片纤薄的云,什么也没有。她看着这片风景,仿佛这风景是比老头更让她喜欢的一个人。
“这是我的地,对吧?”他问,“我卖我自己的地,你为什么会这么不自在呢?”
“因为这是草坪。”她说。她的眼泪和鼻涕一起肆意奔流出来,但她一直绷着脸,液体一流到她的舌头够得到的范围内,就被她舔掉。“我们以后看不见路那边了。”她说。
为了让自己再次确信那里没什么可看的,老头又眺望一下路的那一边。“我以前没见过你这样,”他不解地说,“那里除了树林,什么都没有啊。”
“我们以后看不见那些树了,”她说,“而且这是草坪,我爸爸要在这上面放牛犊。”
听到这句话,老头站起来。“你的举止越来越像皮茨家的人,越来越不像福琼家的人了。”他说。他以前从没对玛丽·福琼说过这样难听的话,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后悔了。这句话对他自己的伤害比对玛丽·福琼的伤害更大。老头转身进屋,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
下午,老头几次从床上爬起来,看向窗外,目光越过“草坪”,看着玛丽·福琼所言的那片他们以后再也看不见的树林的轮廓。每一次,他看到的都是同样的东西:树林——不是一座山、一道瀑布或任何一种种植花木,只是树林。在下午某个特定的时间里,阳光在树木间迂回穿梭,使得每一株纤细而又光秃秃的松树都清晰可见。一根松树干只是一根松树干,他自忖道,在这一带,谁没见过松树干呢?每次起床并看向窗外,他都会再度确信,自己卖掉那块地是明智的。这件事给皮茨造成的不快是永恒的,但他可以给玛丽·福琼买点什么,以此来补偿她。对于成年人,一条路要么通往天堂,要么通往地狱,但对于孩子,沿途有很多站点,在这些站点,一件小东西就能吸引他们的注意。
他第三次起床看树林时,差不多已是六点钟。快要隐匿到树林后面的落日喷薄出红光,那些瘦削的树干仿佛被红光之池托了起来。老头凝视了好一会儿,仿佛在一个被延长的瞬间里,他从通向未来的一切事物的嘈杂声中被拉了出来,被困在他以前无法理解且让他不舒服的神秘中。他在幻觉中看到:树林后面好像有个人受伤了,树木泡在血液里。几分钟后,皮茨的小卡车慢慢地停在窗下,打碎了这令人不快的景象。他回到床上,闭起眼睛,但在他闭着的眼皮下,可怖的红色树干在黑色的树林里升起。
吃晚饭时,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包括玛丽·福琼。他匆匆吃完,又回到自己的房间,用整晚的时间向自己指出,在如此近的地方就有一处像蒂尔曼商店那样的设施,这对于未来将是多么有利。无论什么时候需要一块面包,只要走出前门,走进蒂尔曼商店的后门就可以了。他们可以把牛奶卖给蒂尔曼。蒂尔曼是个招人喜欢的人。蒂尔曼会带来其他生意。路很快就要铺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将在蒂尔曼商店前停留。他的女儿如果觉得自己比蒂尔曼有本事,商店的存在还可以杀一杀她的威风。人人生来自由且平等。这句名言在他的脑海里响起时,爱国意识占了上风,于是他想到,卖掉那块地是他的责任,他必须对未来负责。他看向窗外,看着月亮照耀在路那边的树林的上空。他听了一会儿蛐蛐和树蛙发出的嘈杂声,他能听到,在它们的吵闹声下面,未来的福琼镇在搏动。
他上床了,确信早晨醒来时,他会和往常一样,看到嵌在秀发之门里自己的另一张小小的红脸。玛丽·福琼会完全忘了这项交易,吃完早饭,他们就开车到镇上,去法院拿法律文件。在回来的路上,他会在蒂尔曼商店前停下来,完成这笔买卖。
他早晨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空荡荡的天花板。他坐起来,环顾房间,但玛丽·福琼不在房间里。他趴在床边,看看下面,但玛丽·福琼也不在床底下。他起床穿衣,来到外面。玛丽·福琼坐在门廊前的秋千上,神态与昨天完全一样。她的目光越过草坪,看着树林。老头十分恼火。自打玛丽·福琼会爬开始,老头每天早晨醒来后,就会看见玛丽·福琼要么在他的床上,要么在床底下。很明显,玛丽·福琼今天早晨更愿意看看树林风景。他决定不去在意她的行为,等玛丽·福琼的怨恨过去了,他再提出自己的不满。他坐到玛丽·福琼的旁边,可她仍然看着树林。“我还以为我们俩要到镇上,去看看新开的船舶店里的船呢。”老头说。
玛丽·福琼并未转头,但犹疑地大声问道:“你去那里还有什么事?”
“没有别的事了。”老头说。
过了一会儿,玛丽·福琼说:“如果只是看船,我去。”但她一眼都没看老头。
“可是得先穿上鞋子呀,”老头说,“我可没打算和一个光着脚丫的女人进城。”但这句玩笑话并未能让玛丽·福琼笑出来。
天气和玛丽·福琼的情绪一样不好。天空看起来仿佛既要下雨又不会下雨。太阳也懒得出现在这令人不快的灰色天空里。在去镇里的路上,玛丽·福琼坐着,一直在看自己的双脚。那双脚伸在她的前面,被包在笨重的棕色学生鞋里。老头以前经常悄悄地来到她身边,发现她正独自与自己的脚说话,他觉得玛丽·福琼现在就在无声地和自己的脚说话。时不时地,玛丽·福琼的嘴唇会动一动,但她没对老头说任何话。而老头的话并不能使她动容,仿佛她根本就没听见。他断定,他要花一大笔钱才能买回玛丽·福琼的好心情,最好是买一艘船,因为他自己也想要。自从水漫到老头的地产上起,玛丽·福琼就把船挂在嘴边。他们先来到船舶店。“带我们去看看穷人能买得起的游艇!”他们一进门,他就生机勃勃地叫喊道。
“全都是为穷人准备的!”店员说,“买一艘你就成穷人了!”他是个结实的年轻人,穿着黄色的衬衫和蓝色的裤子,一肚子早已准备好的幽默话。福琼先生和店员连珠炮似的交换几句聪明话。福琼先生看向玛丽·福琼,想知道她的脸是不是已经明亮起来。她站着,目光越过装有外部马达的小艇,失神地凝视着对面的墙壁。
“小姐对船感兴趣?”店员问。
玛丽·福琼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商店,走到人行道上,又回到车里。老头诧异的目光追随着她。老头无法相信,一个拥有玛丽·福琼那样智力的小孩会仅仅因为他卖一块地而出现这样的举止。“我想她肯定是生病了,”他说,“我们会回来的。”然后他也回到车里。
“咱们去吃个冰激凌蛋筒。”他建议道,忧心忡忡地看着玛丽·福琼。
“我不想吃什么冰激凌蛋筒。”玛丽·福琼说。
他真正的目的地是法院,但他不想让小女孩看出他的心思。“我去办点我自己的小事,你到杂货店逛逛怎么样?”他问,“我给你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你给自己买点什么。”
“我在杂货店里没有事情可做,”玛丽·福琼说,“我也不想要你的什么二十五美分。”
他不应该觉得二十五美分能引起玛丽·福琼的兴趣,因为连一艘船都不管用。他责备自己的愚蠢。“嗯,怎么了,大姐?”他和蔼地问,“你觉得不舒服吗?”
玛丽·福琼转过头,直视他的脸,用饱含凶狠的声音缓慢地说:“那是草坪。我爸爸在那里放他的牛犊。我们以后再也看不见那片树林了。”
老头尽可能地把怒火压制得久一些。“他打你!”他叫喊道,“你却担心他要在哪里放他的牛犊!”
“我这辈子还没被谁打过,”玛丽·福琼说,“如果谁打我,我就杀了他。”
一个七十九岁的男人不会任由一个九岁的小孩对自己为所欲为。老头的脸上挂着坚决的表情,就和玛丽·福琼的一样。“你是福琼家的人,”老头说,“还是皮茨家的人?做个决定吧。”
她的声音响亮、自信且带着挑衅。“我是玛丽——福琼——皮茨。”她说。
“可我,”老头叫嚷道,“是纯正的福琼氏!”
玛丽·福琼对此无话可说,也通过自己的神态表明了这一点。有那么一刹那,玛丽·福琼看起来似乎被完全击败,老头清楚而又不安地看到,那是皮茨氏的表情。他看到的是皮茨氏的表情,纯洁而朴素,他觉得自己被那表情玷污了,仿佛那是他脸上的表情。他厌恶地转过头,把汽车倒出来,径直前往法院。
法院是一幢表面闪闪发光的红白两色建筑,坐落在大部分草皮都已经被踏没了的一个广场的中央。他在法院前停下车,用专横的语气说:“待在这里。”然后他下车,砰地关上车门。
他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拿地契、起草买卖合同。他回到车上时,玛丽·福琼坐在后排座位的角落里。在老头能看到的玛丽·福琼的那部分脸上,是预感到了什么的畏缩表情。天空暗下来,空气里有一股懒洋洋的热潮,仿佛龙卷风马上就要来了。
“我们最好快一点儿,免得遇上暴风雨,”他说,然后又着重补充道,“因为在回家的路上,我还要在一个地方停一下。”但他没得到任何回应,他似乎是在给一具小小的尸体当司机。
在去蒂尔曼商店的路上,他再次回顾让他做出现在这种举动的所有正当理由,从中找不出任何不妥之处。他认定,玛丽·福琼的这种态度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但他对玛丽·福琼的失望会持续很久,所以玛丽·福琼在改变态度以后必须道歉,而且他不会买什么船了。他逐渐意识到,玛丽·福琼每次给他带来麻烦,都是因为他不够强硬。他以前太宽宏大量。他专心思考这些事情,没留意到那些标明蒂尔曼商店离他还有多少英里的标牌,直到最后一块写着“朋友们,蒂尔曼商店到了!”的标牌突然欢欣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把车开到凉棚下。
他下车的时候,没看玛丽·福琼一眼。他走进阴沉沉的店铺,蒂尔曼趴在三排罐装货品架前的柜台上,正等着他。蒂尔曼是个讷于言但敏于行的人。他坐着,双臂习惯性地交叠在柜台上,那颗其貌不扬的脑袋像蛇一样在肩膀上动来动去。他长着一张倒三角形的脸,头上戴着一顶布满斑点的帽子。他那双绿眼睛非常小,他的舌头总是暴露在半张着的嘴里。支票本就在他的手边,于是他们立刻开始办正事。蒂尔曼很快就看完地契,签了买卖合同。然后福琼先生也签了买卖合同,他们在柜台上方握了握手。
和蒂尔曼握手时,福琼先生如释重负。事情,他觉得,已成定局,不会再有和自己或和她的争论了。他觉得自己是依照原则行事,社会进步也得到了保障。
就在他们的手松开时,蒂尔曼的面容蓦地一变,接着完全消失在柜台下面,好像被人从下面拽住了双脚。一只瓶子被砸到柜台后面的一排罐装货品上。老头转过身。玛丽·福琼站在门口,脸红红的,表情狂野,正举着另外一只瓶子准备扔出去。老头弯下身,瓶子砸在他身后的柜台上,但玛丽·福琼又从板条箱里拿出一只瓶子。老头朝玛丽·福琼跳过去,但玛丽·福琼飞奔到商店的另一头,一边嘶喊着一些听不分明的话,一边扔出她够得到的任何东西。老头又扑出去,这一次抓住了玛丽·福琼的裙裾,把她拖到店外。他牢牢地抓住玛丽·福琼,把她拎到离汽车几英尺的地方。玛丽·福琼在他的手臂里气喘吁吁、抽泣不止,突然又安静下来。他费力地弄开车门,把玛丽·福琼扔进去。然后他跑着绕到另一边,钻进去,驾车飞快地离开。
老头觉得自己那颗有这辆车那么大的心脏,正以比他乘坐过的任何交通工具都要快的速度,带着他向前奔驰,仿佛要去一个他注定逃不开的地方。在最初的五分钟里,老头不思考,只是全速前进,仿佛被自己的愤怒左右了。慢慢地,思考的力量回到老头的身上。玛丽·福琼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吸着鼻子,身体一起一伏。
他这辈子还没见过会做出这种行为的小孩。从没有哪个小孩,不管是他自家的小孩,还是别人的小孩,在他面前发这么大的脾气。而且他从来就没想象过哪怕片刻,他自己培养的孩子,当了他九年固定伙伴的孩子,会让他如此难堪。这个他从未对她动过手的孩子!
然后老头顿悟:这是他的错。
玛丽·福琼尊敬皮茨是因为,哪怕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皮茨也打她;而他如果——有自己正当的理由——现在不打她,那么如果玛丽·福琼最终变成一个恶魔,他也只能责怪自己。老头觉得,他只得抽她一顿的时刻已经来临。他拐下公路开上通往家的那条土路时告诉自己,他揍她一顿之后,她就再也不会扔瓶子了。
他沿着泥土路开车,开到他的地产的边界,然后拐上宽度仅能容下一辆汽车的一条边道,在树林中开下半英里。他把车停在他看见皮茨用腰带抽玛丽·福琼的那个地方。路在这里变宽,可容两辆汽车通过或一辆汽车掉头。这片难看而且光秃秃的红土地被高高细细的松树围着,那些树聚集在这里,仿佛就是为了目睹可能在这块空地上发生的任何事。几块石头从泥土里露出来。
“下车。”老头说。然后他伸手越过玛丽·福琼,打开车门。
玛丽·福琼下了车,没去看他,也没问他们要做什么。老头从自己那边下车,绕到车头。
“听着,我要抽你一顿!”他说。他的声音分外响亮但空洞,震颤着,似乎被松树冠吸收又传播出去。他不想在抽玛丽·福琼时被倾盆大雨淋个正着,所以说:“快点,趴到那棵树上准备好。”然后,他开始解腰带。
过了一会儿,玛丽·福琼才明白老头要做什么,仿佛老头的想法必须先穿过她脑海里的一片雾霭。玛丽·福琼没动,但表情渐渐从困惑变成明白。几秒钟以前,玛丽·福琼红红的脸是扭曲变形的,但现在,所有茫然的表情都不见了,只剩下自信,那是决心要做什么且一定会做成功的表情。“没有谁打过我,”她说,“如果谁敢试一下,我就杀了他。”
“我不想听什么大话。”他说,然后朝玛丽·福琼走去。他的双膝非常不稳,好像随时可能向前弯曲。
玛丽·福琼只后退了一步。她镇定地盯着外祖父,接着摘下眼镜,将其扔到一块小石头的后面,那块小石头就在外祖父告诉她趴上去准备好的那棵树近旁。“摘下眼镜。”玛丽·福琼说。
“别给我下命令!”老头高声说道,然后笨拙地把腰带抽在玛丽·福琼的脚踝上。
玛丽·福琼的攻击速度如此之快,老头根本就弄不清自己首先感受到的是哪一击:是她整个结实的身体的重量,还是她双脚的一阵猛踢,抑或是她的拳头对他胸口的暴捶。他对着空气乱挥腰带,不知道要打哪里,只想把玛丽·福琼从自己身上弄开。最后,他一把抓住玛丽·福琼。
“放开!”老头叫喊道,“我叫你放开!”但玛丽·福琼似乎无处不在,能同时从四面八方攻击他。袭击他的仿佛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群穿着结实的棕色学生鞋、有着小石头一般拳头的小恶魔。老头的眼镜飞到一边。
“我叫你把眼镜摘下来的!”玛丽·福琼吼叫道,但并未停手。
老头抓住一只膝盖,单腿跳跃着,雨一般的一阵攻击落在他的肚子上。他觉得有五只爪子陷进自己上臂的肉里——玛丽·福琼就吊在他的手臂上,与此同时,玛丽·福琼的两只脚正机械而又猛烈地踢他的双膝,另一只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捶在他的胸口上。然后,他惊恐地看到玛丽·福琼那张牙齿外露的脸升到自己的面前。玛丽·福琼咬他下巴的一边时,他像头公牛似的吼叫。他似乎看见自己的脸正同时从几个方向来咬自己,但他无暇顾及此事,因为他正被铺天盖地的踢打袭击:先是肚子,继而是胯部。突然,他摔倒在地,然后像个着了火的人似的在地上打滚。玛丽·福琼同时也倒在他的身上,与他一起打滚,但仍在踢他,而且现在可以用两只拳头连续猛打他的胸口。
“我是个老人!”他尖叫道,“放了我吧!”但玛丽·福琼仍未停手,又开始攻击他的下巴。
“住手、住手!”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是你外公!”
玛丽·福琼停下来,她的脸就在老头的脸的上面。两双浅色的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着。“你觉得够了吗?”玛丽·福琼问。
老头仰视着自己的映像,那是一张得意扬扬而又充满敌意的脸。“是我,”玛丽·福琼说,“抽了你。”然后她又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另外,我是纯种的皮茨氏。”
就在玛丽·福琼松开手时,老头卡住玛丽·福琼的脖子。他凭借一股突然迸发的力量,翻过身,让他们的位置调了一个个儿。接着,老头俯视自己那张胆敢自称皮茨氏的脸。他用双手紧紧环住玛丽·福琼的脖子,抬起玛丽·福琼的脑袋,然后将她的脑袋对着恰好在其下面的一块石头猛撞过去。接着他又撞了两次。然后,他看着那张对他毫不理会、眼珠悠悠向上翻的脸,说道:“我的身体里可没有一丁点皮茨氏的东西。”
他依旧瞪着自己那被征服的映像,最后终于注意到,那张脸虽然完全安静下来,但上面没有一丝懊悔的表情。那双眼睛又翻下来,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但眼里没有他。“这下你得到教训了吧。”他用带些许犹疑的声音说。
依靠那两条挨过踢且不稳当的双腿,他费力而痛苦地站起来走了两步,但在车上就已开始的心脏扩张仍在继续。他转过头,对着身后那个头枕岩石、一动不动的小小身体看了许久。
他仰面跌倒,无助地向上看,任目光沿着光秃秃的树干抵达松树的顶端。随着一阵抽搐,他的心脏再次扩张。它扩张得如此之快,老头觉得自己仿佛正被它拖在后面,穿过树林,正和那些丑陋的松树一起,以他最快的速度奔向湖泊。他意识到,那里有一小块空地,他可以逃到那个小地方,把树林撇在身后。他已经可以远远地看到那块小小的空地,白色的天空倒映在一小片湖水里。他朝空地奔去时,那一小片湖水变大了,接着整个湖泊出现在他的面前,微微起伏的波涛庄严地朝着他的脚边涌来。他蓦然想到自己不会游泳,而且还没买船。他看见自己两边的那些瘦削的树木变粗了,成了神秘的黑色队列,正行过水面,朝远方而去。他绝望地环顾四周,希望有人能救他,但这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头巨大的黄色怪物坐在一边。怪物和他一样一动不动,嘴里塞满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