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掌柜和岳掌柜都是涡镇的大户,论财富吴家当然第一,但岳家族里曾出任过几届镇公所主任,场面上的势力又压制了吴家,自最后一届主任被害,镇公所瘫痪了,吴家就完全代表了涡镇。井宗秀师徒一被押走,传出是岳掌柜举报的,一百三十庙没能整修下去,吴掌柜的老爹窝了一口闷气,肚子上长出个疙瘩来。这疙瘩先是桃仁大,后来核桃大,硬得像石头,以至于大到一个拳头模样了,人就死了。
杨掌柜并不理会吴家和岳家的明争暗斗,只是哀叹了井家怎么就接二连三地出事?井宗秀有表姑在白河岸的万家寨,平常来往得并不多,可井家一出事,那个表姑就拉来一头毛驴,把自己的表姐接去了她家。那天,杨掌柜在门前的痒痒树下,看着井宗秀娘远去的背影唉唉地叹着,举拳头在树上砸,树上的毛就落在他脖子里,浑身都在痒。此后几天里,他是见人就说井家的可怜,一边说一边又在身上挠,他一挠痒,听的人都痒着也挠,这痒挠十天不止,好多人就把前心后背全挠得血啦啦的。后来,杨掌柜几次路过井家屋院,见院门挂链,门檐瓦挂下有七个八个鸟窝,一走近,成群的麻雀轰然起飞,隔门缝瞧见院角安放的那尊石土地爷身上都满是鸟粪。杨掌柜给杨钟说:家里不能招太多的雀,雀碎嘴多舌的就容易有事。杨钟便去井家掏乌窝,正碰着有人翻院墙,拉住脚拽下来,斥问要干啥?那人说屋墙上挂着烟叶串子,杨钟骂你偷人呀,那人说井宗秀不得回来了,烟叶坏了可惜,杨钟一拳把那人打趴在地上。那人比杨钟还高,被打了不甘心,从地上捡砖头,说:你敢打我?杨钟说:打过了。那人说:你再敢过来打?杨钟偏往跟前走,那人把砖头扔过来,杨钟双脚一躲,没砸着,那人喊:打人了,打人了!杨钟说:你喊,让镇上人都来了认认贼!那人闭了嘴,顺墙根一溜烟跑了。
杨钟回家显摆他打了贼,陆菊人说:你和爹能不能去牢里探望他,看看是啥情况?杨钟说:能有啥情况,以前逮住的共匪都杀了!杨掌柜说:闭住你的臭嘴!他是共匪?陆菊人说:他是死不了。杨钟说:你是县政府呀还是阎王爷?陆菊人瞥了一下白眼,说:你往世上看看,凡是上有老下有少的人,他担待的事情多,一般都死不了。杨钟说:他爹死了,娘被亲威接走了,又没儿没女,他有啥担待?陆菊人说:你不懂!对杨掌柜说:爹,人在牢里时间长了会想不开,出事么,有人去探望了,静静他的心,或许容易静下来。杨掌柜觉得儿媳的话有理,就让陆菊人炒了一盘肉片子,又装了一袋子烟末,第二天和杨钟坐船去了县城。
父子俩出去了一天,陆菊人就抱着剩剩在院子的捶布石上坐了一天,没吃没喝,把捶布石都坐热坐软了。她给剩剩说:那三分地不是好穴?要真是个好穴了,你笑一下。剩剩只是抓她的奶,噙了狠劲吸。她说:你还没长牙哩就咬我!那是个好穴呀,我明明看到竹筒上起了两个气泡的,是好穴他该一切都顺当呀,是不是他爹埋的日子还短?你只知道吃,给娘笑笑。剩剩还是急追地吃奶,奶是孩儿的粮食袋子,不一会这袋子就瘪了,剩剩仍是不丢口。陆菊人突然觉得自己操闲心了,说那么多话让别人听到会笑话,忙看看院门口,又看看院墙头,心里说:我不思量了?!抱着剩剩站起来,看到门楼瓦槽上的猎也在看她,却又低声说:不思量咋能就不思量。这时候天上起来火烧云,瞬间把满院子都照得红堂堂的。
而杨掌柜父子在县城并没见到井宗秀,他们战战兢兢立在县政府门口打听,门口的哨兵背着枪,根本不让他们进去。父子俩看着县政府院边有一座高楼,心想那里肯定是牢房,就转到高楼后墙外,拍着墙喊井宗秀,没任何反应,就蹴在墙根把带着的猪肉片子吃了,赶往渡口,阮家的船已经返回,只好徒步走黑河岸的官道,后半夜鸡都叫三遍了才到家。
其实,这期间,县城牢里所有的犯人都不准探视,所有的案子也都没有结办,因为旧县长调离去了省城,而秦岭西南双水县的麻县长调来履职。麻县长是个文人出身,老家在平原,初到双水县任上原本一心要造福一方,但几年下来,政局混乱,社会弊病丛生,再加上自己不能长袖善舞,时时处处举步维艰,便心灰意冷,兴趣着秦岭和秦岭上的植物、动物,甚至有了一个野心,在秦岭里为官数载,虽建不了赫然政绩,那就写一部关于秦岭的植物志,动物志,留给后世。他到了平川县,见平川县经济比双水县要落后,官场矛盾更复杂,社会治安更差弛,便以情况陌生要调查了解为名,呈上来的公文就一律压着未做处理。
这一日,麻县长从县南青柯坪乡回来,又采集了十几样新见的草木,回到办公室吃茶。天突然起了风,办公室的窗子未关,吹着桌子上的公文,竟然有册纸页哗啦啦地翻动起来,他近去看了,就是井宗秀师徒四人的案卷。麻县长当下起身:风能翻案卷,这是什么意思,是天意要这宗案子一吹了之?就坐下来阅读案卷,觉得这只是共匪的家属亲戚么,并没有参与也没有包庇,已经关了一年了也算惩治吧。于是,捉笔批了文,就把人放了。
释放时,麻县长是站在窗前,窗前下有十几盆他栽种的花草,有地黄,有荜茇,有白前,白芷,泽兰,乌头,青葙子,苍术,还有一盆菜菔子。他喜欢菜菔子,春来抽高苔,夏初结籽角,更有那根像似萝卜,无论生吃或炖炒,都能消食除胀,化疾开郁。便对干事说:这是化气而非破气之品啊!一拾头,却见保安领着四个人从楼下走过,走到了大门口,那个黑脸汉子背着个老头,老头在敲黑脸的头,黑脸就放下老头,老头却骂起来,骂的什么听不清楚,后来黑脸就跪下拉老头衣襟,老头竟把衣襟撕了。麻县长就问干事:那是什么人?干事说:就是要释放的那师徒四人。麻县长说:哪个是井宗秀哪个是杜鲁成?干事说:白脸的是井宗秀,黑脸的是杜鲁成。麻县长说:把他俩给我叫上来。
不大工夫,井宗秀和杜鲁成被带到办公室,杜鲁成呼哧着流眼泪,麻县长问:你姓杜?杜鲁成说:是,以前姓杜,后来姓土,现在没事了,我还是姓杜。麻县长说:你背的是你师傅,在吵啥着?杜鲁成说:他嫌我和井宗秀拖累了他,再不认我俩是徒弟,给我们撕袍断义,刀割水洗的。麻县长倒哼了一下,说:哦,这有意思。不认就不认了么,天下的宴席都会散的,你是害怕离开师傅了,你活不成?杜鲁成说:是师傅活不成。他有哮喘,要不得着凉,以前天一黑,我给他烧炕,半夜里炕一冷,还要再烧,在牢里没有火炕,我是整夜抱了他的脚睡的,孟六斤他做不了这些。说着哭出了声。麻县长一时无语,坐到办公桌后的高背椅子上了,拿眼看墙上他手书的条幅: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子不逢人,夕阳淡秋影。他说:别在我这儿哭!杜鲁成便不哭了。麻县长突然说:杜鲁成,井宗秀,你们给我听着,我要你们每人说出三个动物来,再给每个动物下三个形容词。井宗秀莫各其妙,看干事的脸色,干事也一脸疑惑。杜鲁成说:啥是形容词?
麻县长说:你会个吃?!井宗秀给杜鲁成说:就拿吃来说,你吃的香了,吃的臭了,还是觉得少盐没醋的寡淡,这都是形容词。麻县长说:你念过书?那你先说!
井宗秀说:龙,狐,鳖,龙是神秘而升腾的,能大能小的。狐漂亮,聪慧,有媚。鳖能忍,静寂,要么不出头,要么咬住什么了天上不打雷不松口。杜鲁成眼泪花花着却扑哧笑了一下,说:你咋说王八?麻县长说:严肃点,到你了。杜鲁成说:我还是不知道形容词。麻县长说:你怎么看你说的动物,由你说。杜鲁成难场了半天,说:涡镇上驴多,我说驴,驴可怜,它和马生的儿子,儿子却姓它的姓而是骡。再是牛,牛犁地哩,推磨哩,戴上牛笼嘴不让乱吃,戴上暗眼不让胡看,生前挨鞭子,死了皮蒙鼓,还要鼓槌敲。但驴和牛都犟,还有狗,狗忠诚得很,我爹在世的时候养过一条狗,我爹一死,它十天不吃不喝就在我爹坟头上哭。走狗走狗就是它能走。而且给它一根骨头它不停地嚼,没肉的,就好那个味儿。我还想说鸡,说母鸡,母鸡整天吃草屑哩,吃沙子哩却下蛋,你不让它下它憋得慌。
井宗秀说:多了多了,已说了驴牛狗,还说鸡?杜鲁成就问麻县长:我说多了?麻县长又笑了一下,说:啊杜鲁戏,你师傅不要你了,你愿不愿意办差?杜鲁成说:办差?办啥差?麻县长说:就在县政府,县政府需要新人手。杜鲁成说:这不是拿我耍笑吧?干事在一旁赶紧说:谁耍笑你?你还不跪下谢县长!杜鲁成当即跪下磕了个头,说:还有井宗秀,我们是一块的,他脑子好使,比我强。麻县长却说:他不宜。麻县长在让他们说出三个动物和对三个动物的形容词时,井宗秀就疑惑这是县长吗,县长怎么给他们出这样的问题?麻县长和杜鲁成一来二往地说话,井宗秀越发觉得这不真实,好像在做梦,就掐了自己腿,腿疼呀,不是梦啊!杜鲁成一跪下,井宗秀也就跪下,说:真替我师兄高兴,我也给你磕个头!麻县长要去拉他,井宗秀已经把头磕了,又说:我还想再问县长一句话,你是说我不宜?麻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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