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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落网

第十章 落网

台平市长途汽车站。

仍在三大队时,这儿几乎是程兵的第二办公室。这里是防止嫌犯越出台平的墙,也是逃犯返回时收紧的网,撒网、布控、围追堵截……程兵和当年的车站工作人员配合,让一个又一个凶犯认罪伏法。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当初的工作人员都换了一茬,程兵的身份也发生了掀天揭地的变化。除此之外,作为人的载体,车站本身也逐渐式微。车站是三层建筑,原本一层被候车室布满,剩下两层全是工作人员的办公室;现在,一层一半是候车室,另一半是商区,而二三层大部分空间也外租给了小型公司。四通八达的交通网被呼啸而过的高速铁路折断四肢,2002年,这里甚至有直达北京的长途大巴,而现在,车票上的目的地大多是最近拥有高铁站的城市,和一些铁路无法触达的角落。

时代成了筛子,留下了那些原地踯躅的人们,他们蜷缩在车站过道、售票处和候车大厅,和车站一起迎接注定消亡的命运。

坐车的人少了,但车站可用面积也小了,所以站内还是显得人流攒动,那些席地搭摊卖各种零碎纪念品的商贩都被归拢到正规的摊位内,但煮玉米、烤红薯和茶叶蛋的味道跟之前没什么区别。从检票口出来,上车前,程兵在角落里看到了一辆正等待被拆解的卧铺大巴车。

出于安全等多方面因素考虑,国家于去年下发相关政策,全面禁止卧铺大巴生产。这辆车车身落满了灰,车内挡风玻璃顶部拉着一条横幅,写明了始发站和终点站,这红布竟然还透亮透亮的。铁疙瘩感受不到人的意识,整辆车似乎还是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向前冲锋的姿态。

程兵掏出他的旧手机,艰难地给这辆卧铺大巴拍下一张照片,像是纪念一位老朋友。

没什么人送站,车站里也没什么离愁别绪,乘坐大巴的大多是社会底层,收入不高的人群,生活的苦难按住他们的五官,使其变得麻木,变得迟钝,不会生出任何与求生无关的表情。程兵跟着人群一道,在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大声催促下,把行李和包裹依次放到大巴侧面打开的行李厢内。

“程兵!”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程兵猛地一回头,就看到了慧慧,她脚上踩着凉拖,内里是一件连衣裙睡衣,外面只套了件外套,披头散发,眼角似乎还挂着什么东西,一看就是急匆匆跑出来的。

检票员和工作人员拦着她,双方显然起了争执。

“你让不让我进,让不让我进!”慧慧的双手失态地胡乱摆动着,工作人员都受到了击打,旁边的台子也被拍得咣咣作响。她似乎是故意让自己显得如此疯狂,要把冲突扩大化,如果事态进展,她不相信自己的父亲能忍住不过来。她的眼神里带着某种决绝,好像已经决定好了,一旦再站在程兵身边,她要如拖油瓶一般挂在程兵身上,再也不会让他离开台平了。

可工作人员始终保持着克制,连手都没有搭在慧慧身上。

程兵就是没过来。

他知道,自己这一刻如果不狠心,今后就再也不会狠心了。

“我买票行吧!买票,让我进去!”

“这辆车的车票已经卖完了,小姐,您可以等下一班。”

“下一班?下一班车上又没有他,我坐下一班干什么!”

听着检票员和慧慧滑稽且无逻辑的沟通,程兵掀起衣领挡住下巴。

“程兵!程兵!”眼看着程兵就要上车,慧慧叫了两声,突然抓狂般地转过身,向车站外奔去。

担心漫上程兵的双眼,他踮脚眺望,看到慧慧消失在人流里,真怕她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之前,三大队其他人离开时,他都没有这么纠结过。

上车吗?还是追出去。

要王二勇?还是要家庭。

要为某种执念而活?还是为自己而活。

程兵的脑中又不厌其烦地出现了那几个围绕在他近十年人生中的名字,慧慧、刘舒、马振坤、蔡彬、廖健、小徐、杨剑涛、胡大姐……对于他们来说,这答案显而易见,每个人都选择了后者。但对于程兵而言,正是因为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都选择了前者,他的身体,他的思维,他的全部,都产生了某种惯性,让他不得不继续选择前者。

经济学家说,消灭沉没成本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再产生沉没成本。

可程兵不是经济学家。

他只是一位前刑警。

或者说,他只是一个正义的人。

没等程兵踌躇多久,一辆满载着乘客的大巴进站,司机好像受到了什么干扰,在程兵即将乘坐的大巴旁边踩了刹车,大巴发出尖啸声,一个点头,顿停在程兵面前,车上的乘客刚准备下车,正纷纷站起来拿行李,这一下都往前来了个趔趄,像是在挤地铁。

车门刚打开一条缝,司机的痛骂声就传出来。

“哪儿来的疯姑娘!在大马路中间拦车,非要买全票,就说能把她送进站就行!”

伴随着抱怨,慧慧第一个冲下车。

程兵马上明白了,为了能过来,慧慧刚才出站拦住了这辆准备进站的大巴。

慧慧来到程兵面前,二话不说,拽着程兵的衣领就往外扯。

程兵如山一样纹丝不动。

“慧慧,别闹。”

“程兵,你别闹!”慧慧不看程兵的脸,“我妈就在车站门口等着呢,走,回去吃饭。”

程兵猛地一使劲,慧慧就脱手了,她回过头,满眼都是被欺骗的痛苦。

“程兵,你说话是放屁吗?”慧慧胸口不停起伏着,终于把眼眶里的泪水晃了出来,“你能不能别发疯了,这么多年你还没疯够吗?”

说到最后,慧慧的口气里竟带着满满的哀求。

两个人的争吵已经引起了不少人围观,甚至还有人拿出了手机,相信不久之后,本地的信息流App上就会出现一段视频,被各种添油加醋的标题和注释包裹,评论区里说什么的都有,大多是恶评,但没有一个人认出来,人群中心就是当年威风凛凛的市局刑侦支队三大队队长。

没人知道程兵为这座城市做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作为程兵的家人,慧慧这些年来经历过多少孤独难熬的时刻。

程兵不想多说话,每再说一句,他就会多一分远离大巴,跟慧慧一起回家的念头,可他总觉得,这么多年来差一个给慧慧的交代。

“慧慧,”程兵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愧疚,那种愧疚是无比真情实意和悔恨万分的,因为程兵知道,这愧疚他一生都无法补偿,“爸爸就算找到死也不后悔。唯一后悔的就是你长大的时候,没能陪在你身边,对不起。是爸爸这辈子欠你的……对不起。”

程兵还要接着说些什么,就被慧慧打断了,慧慧摆摆手,转过身,像个小孩子一样用外套的领子抹了抹鼻子,哑着嗓子问:“一定要去吗?”

程兵不假思索地,执拗地,决绝地点了点头。

“手机给我。”

慧慧伸手。

“慧慧,我……”

“给我!”

程兵刚掏出手机,就被慧慧一把抢过去。

“密码多少!”

慧慧几乎是在吼,似乎面临着万分危急的情况,好像接下来的事她现在不做,今后就再也没机会做了。

“你生日。”

慧慧一愣,怔怔看着程兵,喉咙不受控制地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让程兵听得无比心碎,慧慧没说什么,但程兵仿佛一直在经受灵魂拷问,他渺渺幻听到慧慧的声音传进自己的耳朵:“程兵,你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什么吗?无济于事!”

慧慧操作手机的速度令程兵汗颜,她的手指似在琴键上跳跃,程兵的老式手机焕发生机,如刚出厂一样敏捷,屏幕上不停跳过各种App和操作界面,看得程兵眼花缭乱。

操作完,慧慧把手机往程兵手里一塞,一句话也没留,就这么干巴巴地走了。

“慧……”

程兵拿手机的手微微抬了抬,整个身子都做出挽留的姿势,但终究没有追出去。眼见着慧慧消失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程兵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随着她永久性地离开了。

程兵脑海中想象着自己期待的场景:车开了,他拉开窗帘,正好看到慧慧站在路边,朝着自己挥手,身边还跟着刘舒、老张、马振坤、蔡彬、廖健和小徐,每个人都流泪了,但眼神里满是祝福。

回到现实中,大巴里散发着难闻的味道,程兵掏出一颗已经发冷的茶蛋,就着壶里的温水咽下。

旅途漫长,程兵有很长的时间放空和回味,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把对案情的认真移植到过家庭上,哪怕一次。

那就这次吧,程兵心想,虽然没什么用,但起码也算是为家里动了动脑子。

他想起慧慧刚出生没几天的时候,队里紧急集合出行动,他把襁褓中的慧慧扔给了尚在月子里的刘舒,他和刘舒的双亲都不在身边,也没请月嫂,还是胡大姐仗义地来到家里,帮着程兵照顾母女俩。当时,刚出了一首风靡全国的歌曲,叫做《失恋阵线联盟》,老张笑称,这些警嫂们真是三大队贤内助阵线联盟,而马振坤则说,这歌的第一句词就好像在形容三大队对家庭的贡献,“他总是,只留下电话号码……”

慧慧三岁的时候,他在台平繁华的商业街上蹲守几位吸毒人员,收队时才发现传呼机都快被刘舒呼爆了,他正要找个电话打回去,突然发现人流中一个无助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女孩没哭,只是无助地观察着陌生的世界。来到她身边,程兵才发现,她竟然是慧慧!给刘舒回了电话才知道,慧慧走丢了……

慧慧五岁的时候,程兵深夜归家,轻手轻脚,放水洗澡,从卫生间出来,发现慧慧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好奇地摆弄着他带回家的电棍,程兵大惊,一把夺回,大声呵斥着慧慧,慧慧的哭声惊醒了刘舒,两个人大吵一架。

慧慧七岁的时候,刘舒出差,他不会绑头发,差点给慧慧剪成秃瓢。

慧慧九岁的时候,程兵看到慧慧跟一个男孩形影不离地回家,明明两小无猜,却不知道触动了程兵哪根脆弱的神经,他上前把男孩痛骂一通,还跟对方的家长发生了口角,从此,慧慧失去了她童年时代最好的朋友。

慧慧十一岁的时候,921案发。

慧慧十三岁,十五岁,十七岁……程兵完全处于缺位的状态,他只能通过不停地脑补,想象着如果没有王大勇和王二勇,他会怎么陪慧慧长大。想来想去,那种愧疚非但没被弥补,反而形成一个巨大的黑洞,几乎要把程兵吞没。

程兵不知道,坐在刘舒的车里,慧慧烦躁地刷着手机,却什么也看不进去,也玩不进去,忽而她脑海清明,也开始回忆自己跟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

第一次对程兵有印象,不是影像,而是气味和触感。她一度以为,父亲就是混合的气味和尖锐的刺痛,等稍微能分辨世界,她才知道,那是茶叶、烟草、酒精、枪油、皮革的混合味,和未刮干净的胡茬。

四岁的时候,她渺渺记事,生活中除了刘舒之外,还总多出一个女人,她叫她胡阿姨,她听说,张叔叔是父亲非常好的朋友,每次胡阿姨提起两个人,都是满脸自豪,她第一次感觉到,程兵是一个帅气无比的男人。

六岁的时候,她不知道第多少次跟着程兵来到三大队办公室,不忙的时候,程兵就跟她讲天南,讲海北,她才知道,原来程兵去过这么多地方,抓过这么多坏人,她把这些复述给幼儿园的闺蜜,每个人都对她无比崇拜和羡慕。

八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马上睡觉了,程兵接了个电话,表情严肃地穿着衣服准备出门,他跟刘舒说了几句隐晦的话,似乎在交代什么,年幼的慧慧也感受到了某种气氛,她哭着抱住程兵不让他离开。那天,卧室的灯一直没关,她没有刘舒能熬,等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等天亮,她跑出屋,看到程兵风尘仆仆,衣服都没脱,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学会了一个成语,那是“虚惊一场”。

十岁的时候,她被带到程兵和三大队其他兄弟们喝酒的酒桌上,吃着吃着,她看到这些男人眼睛里闪着光,一起吼着什么,后来她知道,那是一首歌,叫做《少年壮志不言愁》。

十一岁的时候,921案发……

她那时已经懂事了,她也曾无数次想过,如果程兵成功抓住了王大勇和王二勇,自己的学生时代会发生什么变化?她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来一个有父亲存在的初中和高中是怎样度过的。

令人感怀和喟叹的是,这对最终也没有和解的父女,在想到对方的时候,并不是把对方推得更远,而是拽得更近。父亲回想起的,都是对女儿的愧疚,而女儿想到的,都是父亲对自己的好。

程兵打开手机。出来这么多年,他终于也习惯用这个小小方方的东西上网查阅相关的资料,不过,他还是会把资料誊在那个比他老得还快的笔记本上。翻着翻着,他突然发现手机那个绿色的微信图标上多了一个小红点。

有人说话?可微信里只加了一个慧慧。

程兵慌忙点开微信,发现自己的对话框空空如也,那提示来自朋友圈。

他倍感陌生地点开,发现朋友圈里多了一张自己和慧慧的合照,这东西的逻辑在他看来比案情复杂多了,鼓捣了好久他才明白,那合照是自己的账号发出来的。

他一下明白了刚才慧慧拿自己手机操作了什么。

点开那个小红点,他发现自己的评论区出现了一个代表点赞的红色爱心,是慧慧点的。

她的微信名是“小雨点”。

程兵一下回到了2002年。

“听众‘小雨点’为自己当警察的父亲点播一首《少年壮志不言愁》……她说父亲非常繁忙,已经三天没见到他了,她很想他……”

响起的前奏击中了这一车“猛男”最柔软的内心。

蔡彬拍了拍前座:“程队,这不会是慧慧给你点的吧?”

廖健怼了他一下:“你没听人家听众叫‘小雨点’吗?你以为全世界就咱们几个警察啊?”

这话其实说得五味杂陈,但是所有人都笑了。

马振坤在手上啐了两下,拍了拍手:“这时候听这歌,给劲!”

程兵脑子嗡嗡作响,那白噪声一样的杂音竟被程兵听出了旋律,他跟着脑海中的平仄起伏无声哼唱了一会儿,突然浑身一紧,吼出一句音调难听的歌词。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大巴已经驶上高速,车上的乘客大多陷入深沉的睡眠,只有不断向后掠过的行道树作为程兵的观众,那呼呼的风噪似是他们的掌声。

程兵瘫坐在座位里。

妈的,他骂了一句。

司机车开得不好,这大巴也太晃了。

“到了师傅。”

随着出租车司机的一声提醒,程兵睁开眼,下意识摸摸全身,检查一下。

身份证,这是他不再给杨剑涛惹麻烦的基础,身份证一丢,他这个刑满释放人员去户籍窗口,难免触动全国联网机制,电话一打回台平,他相信杨剑涛能亲自带队杀过来把他绑回去。

手机,这是他和这个世界交流的重要方式。

那个笔记本,这是他的一切。

还好,都在。

程兵睡得不太实,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所以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通过对讲机跟其他同行的交流,他都模糊地听到。同属西南官话片区,贵州方言跟四川方言相近,但在德阳待了不短的时间,程兵也能分辨出其中细微的差别。

正因为相似的口音,他相信王二勇选择在这里结婚生子,有他必须的理由,在这儿,他能更轻松地装作本地人。

程兵下了车。

这里是贵州同仁,程兵眯起眼,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城市仿佛也有生命,随着人流攒动,车水马龙,一呼一吸之间,也在打量程兵这个陌生人。

眼前这座小区叫做双果树,说是小区,有点委屈它了,它比全国知名的天通苑和回龙观加在一起还大,据称,这座小区拆迁时,影响了十万余人的回迁户,目前有四十多万人在这里工作和居住。四十多万人,一座小区,比台平市四分之一的人口还要多。

程兵以为自己是在平地下了车,走了两步,却发现自己身处一座人行天桥之上,往下看,高架桥竟然建在他的脚下,城铁和公交的站牌如蚁穴洞口,吞吐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辆在他眼里跟麻将牌一样小。抬头看,城市的纵向空间被无限扩张,程兵无法判断自己到底处在哪一层,眼中那些三四十层的建筑鳞次栉比,遮天蔽日。行走在这名副其实的钢筋丛林中,程兵有些迷茫,他明明是猎人,此刻却感觉自己像是时代的猎物。

程兵做了一个简单的加减乘除,这里基本是两居室,三扇窗户就是一户人家,一面一层有十二扇窗子,三十五层就是一百四十户,四面就是接近六百户,这还只是一栋楼的数量。他相信王二勇的反侦察能力跟他这个前刑警队长的摸排能力不相上下,他肯定无法直接根据地址找到这个十一年都藏在黑暗中的凶犯。他以为,自己拿到了一个地址,是对王二勇的重要锁定,到了这儿之后,他才发现,这里的情况之复杂,摸排难度不亚于三大队全员出动的长沙。

过去,他有几乎无限可调动的资源,后来,杨剑涛守着全国联网的探头,那相当于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摆放了无数个不需要休息的程兵……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

或者说,一直以来,都是只有他一个人……

也不是。

程兵的手机突然响了。

这颗哑炮居然还能发出声音,着实给程兵吓了一个激灵。他颇为笨拙地翻出手机看了看,那声音是微信发出来的,他被莫名拉进了一个群里。

群名是“三大队,动!”,成员当然就是熟悉的老几位。

这群似乎已经建起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程兵。他看到的第一句话来自马振坤。

“兵哥终于进群了,欢迎兵哥!”

紧接着,一个个欢迎和鼓掌的表情发出来,程兵耳边好像真的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掌声。他的微信界面不停蹦小红点,点开一看,如当时兄弟们依次来三大队报到一样,每个人都弹给程兵好友请求。

程兵依次通过了,随手点开他们的朋友圈,大家都是回归生活的模样。

小徐的朋友圈里全是跟陈兰的合影。

廖健发了一张廖晓波埋头撸串的照片,配文是:近期学习成果不错!带儿子吃顿大餐。

蔡彬每天都在朋友圈里分享着日常生活,没有一条与医院相关。

马振坤的头像都是他的夜宵摊logo,朋友圈里尽是各种减价打折的信息。

程兵翻着看着,嘴角扬起弧度。他发现,兄弟们当下的生活各不相同,但朋友圈背景却出奇的一致——

三大队那唯一一张合影。

程兵把朋友圈刷了好几遍,最后,他在群里说了一句话。

“兄弟们,办完事回去喝酒。”

他点开右上角的菜单,毫不犹豫地点击了那排红色的字。

退出群聊。

……

没做什么心理建设,程兵马上就回到了追逃工作当中,世上的一切都无法再在他心里掀起波澜,除了王二勇。

他只有一个地址,那地址还是三年前排查出来的,来自四川德阳一个不起眼的空调公司老板,他就像拿着一张早就过期的船票,拼了命想挤上那艘把自己人生送到彼岸的渡船。

他按图索骥,边走边问,还看了看每栋楼的号牌,这才意识到地址上那个英文字母意味着什么。所有高耸的楼房都是集住宅、商业、教育和医疗一体的综合体,每座楼房都归在小区之下,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差点不够用,而且,这英文字母代表的是片区,后面的数字才是具体的楼牌号。

明明是白天,那一扇扇窄窗和外墙上贴着的LED灯牌都争奇斗艳地亮起,有汉字,有英文,有logo,在盲人按摩、舞蹈教室、搏击俱乐部和一个个看名字根本分辨不出其主营业务的小公司面前,程兵只感到一阵晕眩。

即便强悍如程兵,人眼也无法从如此海量的庞杂信息中筛选出有用的部分,不管程兵这些年来经历的跟正常人有什么不同,有一样东西还是会准时找上门来——“服老”。在这个方面,程兵不再执拗,他认可自己一定需要帮助,即使这帮助不是三大队,仅是一部手机。他终于开始用手机拍照,记录下他认为可能会存在关键信息的部分,之后细细排查。

还没掏出手机,程兵就迎面撞上一位在小区执勤的巡警,接受起他的盘问。

说是巡警,但看到程兵的时候,对方根本没有巡逻的姿态,而是直冲着程兵而来。

像在台平一样,程兵又从建筑物玻璃幕墙的反光中打量起自己,他有些懊悔,悔得并不是自己怎么变成了今天这副样子,而是悔自己没有听从杨剑涛那句话——

“说实话,今天也不怪那几个后生认错你,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说句不好听的,谁还认得出你是当年鼎鼎大名的程兵?”

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被便衣按住的情形,程兵还是没在这方面有所反思,个人的仪容仪表没有任何改进。程兵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他现在分析所有事物,第一要义就是——这件事对我抓王二勇有没有影响。

衣着打扮显然是有影响的,但他之前没有重视,这一刻,他重新在玻璃幕墙中审视自己,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别说当年,就是放在当下,程兵遇到一个打扮成自己这样的人,也会忍不住上前盘问。

不过,有一点值得欣慰,或者说,值得怜悯——他真的和王二勇这类逃犯越来越像了。

有了之前的经验,程兵已经知晓,现在的警察都随身带着某种电子设备,叫什么PDA,那东西一扫身份证,眼前人所有的信息就会暴露在警察面前,一览无余,当然也包括程兵刑满释放人员的身份。

果然,巡警没说别的,张口就是:“身份证拿出来。”

程兵内心一阵纠结,杨剑涛恨铁不成钢的痛骂就回响在他耳边。

“等我一下。”

程兵佯装翻找身份证,突然急中生智想出了办法——

他点亮手机屏幕,随便点开三大队一位兄弟的朋友圈,他太着急了,甚至都没看清点开的人是谁,他把背景图放大,亮给巡警看。

“还能看出来这是我吧?”

巡警狐疑地看了看程兵的手机,仔细观察一番后,又放大照片背景建筑物中,那正正悬挂在程兵头上的警徽,突然后退一步,敬了一个标准的礼。

“师兄!”

程兵夸张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我正在卧底进行摸排工作。”

巡警也压低声音:“需要支援吗?”

程兵一瞬间就融入到社会和人情世故当中,变得市井起来:“暂时不需要,有需要的话你们所长肯定通知到你了。”

“凯旋。”

巡警只说了两个字,留下一个对程兵无比佩服的眼神,恰好人行天桥旁边的路口有车辆发生追尾,司机似乎起了争执,巡警急匆匆跑了过去。

程兵缓了口气,盯着三大队的合影看了一会儿。

是的,自始至终,他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再次回到自己的摸排工作当中,用手机记录双果树小区的一切。

没想到,刚拍了两张,程兵就被两个身着保安制服的人按住了手。

“出去。”

出哪儿去?程兵哑然失笑,面积虽然变大了,但小区保安依然像只有几栋楼一样尽职尽责,真要离开双果树小区,程兵可能得打车或者坐公交。

“怎么了?”

程兵沉声问,语调里带着卑微,他不想引起任何纠纷,而且,他希望能通过低姿态跟这些保安处好关系,打听到一些有用信息。

“你们公司来几个人了?还在这儿拍,都说了,不让拍!自己家没有小区吗?回自己家拍去!”

又跟保安沟通了几句,程兵终于明白了,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双果树小区知名度太高。现在有个新兴词汇,叫自媒体,就是说,每个人都是媒体,都是记者,都能用手机拍摄视频,在平台上发布具有时效性的信息。双果树这种人口密度和社区制式,全国罕见,无数自媒体把这里当成了宝藏,在这儿拍视频,再配上一些添油加醋的介绍,能换得超出程兵想象的浏览量和评论数。这种拍摄显然影响到了社区居民的正常生活,谁也不想自己莫名其妙入了镜,就被全国网民品头论足,因此,双果树小区的保安最主要的工作不是抬停车场的杆,而是驱逐这些沽名钓誉的自媒体人。

程兵马上就坡下驴:“误会了,误会了,两位小兄弟,我是来找工作的,眼神不太好,用手机拍拍看这儿有几家公司。”

说完,程兵还夸张地揉了揉眼睛。

空调维修工人、小区保安、环卫工人……程兵声情并茂地讲述起他过往的工作经历,两位保安听到入神,那不是因为程兵的讲述技巧有多高明,而是他确实经历过这些。

讲到最后,加上分别发出的两支烟,程兵已经和保安称兄道弟。

程兵恰到好处地发问:“两位小兄弟,咱小区这么大,保安肯定还缺人吧?能不能帮我引荐引荐主管,让我也入个职,你们肯定包吃包住,不说给家里寄钱了,起码给大哥我暂时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这就是程兵。

不动声色之间,他就把一次远离小区的驱逐变成了融入小区的敲门砖。

其中一个保安拍拍程兵的肩膀,做出同病相怜的表情,有些惋惜地说:“大哥,真是不好意思,这小区这么大,物业第一个招的就是保安,我们人早满了……”

另一个保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说:“哎大哥,我听说小区送水站还缺人,看你身体也没啥问题,要不去哪儿试试?”

程兵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送水工,能直接入户,对于他的终极目标来说,这份职业不知道能让他少走多少弯路。不是家家户户的空调都会损坏,但家家户户都需要喝水,这简直是比空调维修工人更适合“卧底”的职业!

程兵一拍脑袋,比起发现新途径的欣喜,更多是对过去的惋惜。如果当时发现这个捷径,让三大队其他兄弟们都和他一起送水,那么在长沙、在德阳……没准他们早就按住了王二勇。

转瞬间,程兵马上调整好心态,他想起自己说过的话。

是的,没有谁能活在真空里,也没有任何一次追逃存在捷径。

之前所有的苦难和磨练都为了这一刻,程兵的心脏灼灼发烫,甚至点燃了他的目光,他忽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上天突然授予了他什么旨意。

他觉得,这十一年来跟王大勇王二勇的纠葛,即将在这座城市,这片社区完成了结。

不过,从感觉到了结,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

跟程兵之前每一次的摸排都不太一样的是,正因为双果树小区城市综合体的特性,即便是工作日的白天,这里也几乎人满为患。地面上画着白线,用油漆写着“游乐区”,除了随处可见的健身器材外,还有充气式的儿童游乐城堡,城堡门前摆放着无数双花花绿绿的小鞋,小孩子们就在其中或跑或跳,或在蹦蹦床上哈哈大笑,或从充气滑梯上一跃而下,或乐此不疲地跌入海洋球,他们的家长就在旁边看着,聊着,跟程兵一样,他们此刻的任务就是观察和看守,总有小孩子玩闹过头,家长们就凑过去,都先训斥自己家的儿女,一团和气;与孩童相对的,是一群年过花甲但精神矍铄的老爷爷老奶奶,广场舞不再是晚饭后消食的专属,而是全天候的盛大宴会,老人们自动分成了十几拨人群,有跳流行歌曲的,有跳健身操的,还有跳交际舞的,以音响为圆心,形成了一个个超脱了舞蹈性质的社群,比起强身健体,社交属性显得更加重要;更多的是来来往往,正值壮年的闲适男女,他们大多没什么目的,只是在各个综合商场与个人商铺之间穿梭,完成或满足生活需要,或满足精神需求的消费行为。人流最大的坏处就是遮挡了程兵的视线,回忆着刚才保安的介绍,他在人海之中奔突,无处不在的,平和的生活气息,成了挡在程兵和王二勇之间的千军万马。

事还是要一步一步干,越接近终点,越不能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程兵沉着冷静,费了一些周折,还是找到了保安所说的,水站所在那栋楼。

人流量太大,小区外来人口太多,电子门禁系统形同虚设,程兵轻松地进了单元门,坐上电梯。可能是因为需要装修的小商小贩太多,电梯没有客梯货梯之分,每台电梯都显得简陋异常,大多没进行精细的修缮,没贴那种不锈钢质地的反光装饰,而是用木板简单地围起上下左右,电线丑陋地支出来,上面连着的广告屏仍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点一点向上,程兵看了看广告屏,上面正在播放一个登山品牌的广告——

“为什么我们要不停攀登?因为山就在那里。”

一句近乎颠扑不破的真理,放在程兵身上也适用。

为什么程兵还在顽固地坚持?

因为王二勇还逍遥法外。

水站的规模着实比程兵想象还要大一些,直接打通了三个连在一起的房子,形成了一片类似门面房的空间。空桶和满桶的进出像流水线一样快,整个屋子都被那种水桶专属的淡蓝色布满,角落里还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压力取水器,桌子上放着骨牌一样的蓝色文件夹,每个文件夹都是一栋楼的用水信息,程兵看了看,有些眩晕。

水站老板仿佛要生出三头六臂,电话一直没停过,手上还操作着电脑,偶尔还要给搬水离开的工人搭把手,程兵等了能有二十分钟,水站老板才终于有空对他进行“面试”。

程兵站着,老板坐着。

“干过吗?”

程兵诚实地回答:“没干过。”

“会干吗?”

程兵讲述起了自己过往的工作经历,表示入户上门是他的人生常态。

“每桶水提成一块五,底薪1500,包吃住,”老板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但很快又俯下身,捏了捏程兵的小腿,有点担心的样子,“你腿脚没问题吧?”

是的,现在在任何人眼里,程兵的代名词都不是什么目光锐利、神采奕奕或容光焕发,而是孱弱无比。

“我好着呢,您放心。”接着,程兵问到那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老板,您这水可以覆盖整个双果树是吧?”

“咱这个饮用水品牌,是跟双果树谈过商业的,有独家性质,除了我们一家,别家什么纯净水矿泉水根本进不来,要不敢开这么大的店吗?您就放心大胆喝……”老板被上了发条,这个问题直接让他陷入某种思维惯性里,进入了和客户大吹特吹的节奏,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他狐疑地看了看程兵,问道,“你问这个做啥?”

“提成啊。”程兵伸出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搓了搓,做了个数钱的手势,让自己的问题完全符合逻辑,“客户多,才好赚钱。”

老板的手朝窗户的方向挥了挥:“南区就我一家。”

接着,他又指向门的方向:“北区的水站,是我弟弟开的,嘿嘿。你要是肯吃苦,挣的肯定比当什么空调维修工人还多——对了,忘了提醒你,之前遇到过,往水桶里扔垃圾的,扔烟头的,拿水桶装什么菜籽油和其他液体的……一概不行,这种桶我们坚决不回收!”

程兵用心记下。

员工宿舍就在同一层楼,拥挤,杂乱,充斥着用电安全隐患,不是上下铺,而是火车一样的上中下三铺,气味非常浑浊,不过程兵完全不在乎,这环境怎么说也比号子里好一些。他把行李往床上一扔,换了身适合干活的衣服,紧接着套上送水站的红色马甲,戴上红色帽子,回到水站,夹着文件夹,扛起水就走。

程兵工作的第一天,老板就从电话里收获了不少好评。

检查似有漏点的燃气管道,给生涩的门锁上了油,还通了马桶……除了送水之外,程兵还干了不少事,简直成了双果树小区住户们的生活助理。

上午的时候,老板还盯一会儿程兵,到了下午,他已经完全放心,自己离开,把座机和手机的控制权都交给程兵。

等手头上的动作做完后,程兵擦了擦汗,饭都没吃几口,他来到那一排排文件夹前,目光逡巡一番,锁定了一个上面写着“八十一栋”的文件夹。

这就是当初德阳的空调公司给程兵留下的,那个姓赵的维修工人的地址。

程兵翻开文件夹,很轻松地找到了1单元401户,上面留了一个电话,联系人一栏里写着是“赵波”。

心跳如鼓点,在程兵心中重重地敲响。

这是最后的斗争。

没有任何犹豫,程兵扛了桶水,来到八十一栋1单元401门口,这是一户最最普通的人家,但也显出一种微妙的不同。门外摆着杂物柜,鞋柜是封闭式的,这让程兵看不到里面鞋子的款式,他相信,这再次佐证了住户的反侦察意识。门上的春联有点旧,不过看内容在描绘蛇年,跟今年匹配,这证明里面住着的不是租户,而是业主。程兵又观察起了门上的猫眼,是最新款的绝对单向猫眼,里面能看到外面,外面不管用什么技巧和设备都看不到里面。

程兵把水放在地上,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响起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口音就是本地的。

“谁啊?”

程兵不动声色,坦然地站立,让自己完全暴露在猫眼之下,他相信,这样会让里面的人放松警惕,认为他就是一位单纯的送水工人,他也相信,时隔多年,他现在这副样子,王二勇即便有猫一样的嗅觉,也认不出来他是位前刑警。

门隔音不好,程兵能清楚地听见里面的声音。

女人似乎正在客厅,朝里屋问着什么:“你叫水了吗?”

里面的人回答了,可惜,这下离得远,程兵听不清了,连对方是男是女都没法分辨。

“没啊。”女人的声音大了一些,“水还有呢。”

“哎不对啊,没打电话吗?”程兵的疑问伪装得非常真实,他翻了翻手里的文件夹,接着一拍脑袋,“哦,看错了,五楼的,对不起。”

程兵扛起水就朝水站走去。

回去的时候,不知道因为停电还是什么,电梯居然坏了,程兵只得从步梯往上爬,他双股颤颤,几乎站不住,但很快就恢复了。在这场漫长的修行当中,比起精神上的折磨,肉体上的痛苦真的算不上什么。

晚饭后,程兵回到宿舍躺着,听着工友们聊天,待会儿要去什么地方放松一下,他们热情地叫上程兵,程兵摆摆手,表示今天第一天,自己太累了。工友们离开后,程兵简单休息了一会儿,发现十一点多大家还没回来,他放下心,起码自己不会因为半夜的动作引起老板注意。

他换了一身黑色套装,走出门。

……

八十一栋401户的门打开,一个长相很有本地特点的女人走出来,她手里拎着青色带松紧拉环的垃圾袋,按了几下电梯,显示屏漆黑一片。她骂了一句,四下看看,似乎想把垃圾袋放在楼道里就转身回去。她的目光在一张物业告示上停顿,估计上面有什么关于清理楼道垃圾的条例,她叹了口气,打开楼梯间的门,顺着步行梯下楼。

随着女人的动作,三楼,二楼,一楼……楼梯间被依次点亮,单元门打开,像之前做过的千百次一样,女人走了两步,远远地把垃圾丢进垃圾桶,咣当一声,女人走回八十一栋。

楼梯间的灯突然亮起好几层,又依次灭掉,又按照二、三、四层的顺序亮起,等到四层楼梯间的光亮彻底熄灭,垃圾桶的树后闪出一个鬼魅的人影。

程兵来了。

在这次动作之前,他做了很多提前的准备。比如说,他尽量佝偻着身子,让监控中自己的年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一些,而且,从水站过来时,他已经提前翻找了好几个垃圾箱。这样,从监控里看,他完全就是一个可怜的拾荒者,即便有负责任的保安通过监控一路追踪,发现他是从水站出来的,也只会认为他是想赚些外快,完全不会想到程兵的目标其实只有八十一栋1单元401户。

程兵手里握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捡到的树杈,头部带钩。他掀开垃圾箱,把钩子伸进去,不停翻找,扯拽,那熟练的样子让人完全想象不出他曾经是个警察。

他连口罩都没戴,显得完全不在乎气味的恶臭。他先翻出了一个比较完整干净的麻袋,倒掉里面没用的杂物,拎在手里,又把几个纸箱叠好,塑料瓶和易拉罐踩瘪,扔进麻袋里。他忙活了十多分钟,终于勾出了他想要的东西。

青色的,带松紧拉环的垃圾袋。

他挖到了宝藏。

程兵急忙上前一步,把垃圾袋撕开。

最上面一层是散发着气味的厨余垃圾,菜肉都有,辣椒偏多,这是西南地区的共性。

再下面是一层生活垃圾,各种无用的包装袋,用过的纸张,还有快递盒,快递盒上的地址和姓名信息程兵早就知道了,男主人姓赵。

程兵还发现了一些卷起来的报纸,打开后,里面只有烟灰,没有烟头。

他几乎窒息了,思绪一下就回到了2009年,长沙市南郊,那座名为阳光的小区。

“我估计这个房子里一个有用的指纹都提取不到。”当时的情形就近在眼前,程兵还记得,这句话是马振坤在检查客厅茶几的抽屉时说的,“这孙子太小心了,我怀疑他每次剪指甲,就把指甲崩在这抽屉里,然后用报纸一卷,直接扔掉。”

是他吗?

王二勇,为了反侦察,这个习惯还一直保留着。

程兵似乎获得了透视的能力,他抬头,能直接看见401户里面的场景。他看见王二勇抽完烟,把烟掐进烟灰缸里,但每次倒垃圾,他都会把里面的烟头挑出来,用马桶冲走,再倒烟灰。有一次,401户的女主人忘了这么操作,被王二勇一通臭骂……

他已经足够小心了。

然而,程兵也足够细心。

终于,在包装袋最下面,程兵找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

一支深绿色的空啤酒瓶。

程兵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从兜里翻出一副新手套,换好之后,小心翼翼拿起瓶身最厚的平底,对着头顶的路灯,举着看。

从监控里看过去,这完全就是一名拾荒者在判断垃圾的价值。

但是,程兵从酒瓶的颈处,发现了一些错乱的指纹!

没有时间为阶段性的胜利庆贺,程兵此生最不再需要的就是鼓励和嘉奖,他平心静气,手上很稳,迅速从兜里翻出透明胶,粘贴下指纹并固定,回到宿舍,他找了一个四四方方,非常坚固可靠的盒子,把这段透明胶带稳稳地摆在里面,又把盒子放在枕头下面。

接着,他没洗漱,一翻身,额头挨上枕头,发出了疲惫的鼾声。

第二天,他来到快递点,把盒子寄回了台平,接着给杨剑涛发了一条短信。

“杨局,寄给你一套指纹,查查是不是王二勇。”

随后几天,程兵陷入了完全的静默状态,就像战时潜入敌军后方核心的特殊小队,不跟任何人联络,只等待进一步消息,或敌方主将暴露。

二者总有一个会先来,杨剑涛还没回复,水站的电话就先响起了,程兵顺手接起来。

“您好,水站。”

对面的声音让程兵浑身一个激灵。

是那个他忘不掉的本地女声。

“你好,八十一栋1单元401送桶水。”

“好……”程兵突然怎么也说不出后半句话来,他扶住水站的桌子,从头顶到下巴,抹了好几把脸,似乎这样才能把涌到脑门的血推回身体里。他竭力维持着语调的平衡,不过连他自己都能听出来,他的声音是抖的。

“马上到。”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生怕对面发现什么异常。

这一路他走得无比漫长,第一次,到了电梯后,他可笑地发现,自己居然忘了拿水,第二次,他已经出了门,又发现随身的蓝色文件夹落在了水站。

坐电梯上楼的时候,他语重心长地对自己说:“程兵,你要稳住,稳了十一年,不差这一会儿了。”

突然他就心如止水。

很快,他就在熟悉的地方就位,眼前就是他魂牵梦绕的八十一栋401户。

不知道是有人刚回来,还是准备出门,这次,门口的封闭式鞋柜没有关门,程兵一眼就看到了,里面摆着很多双男士皮鞋和旅游鞋——

还有一双防止触电的胶鞋。

这种款式,程兵再熟悉不过,在那些从事空调维修工作的日子里,他每天就是用这双鞋丈量城市的宽度。

门,开了。

程兵看到了穿着家居服的女主人,女主人看到了把水桶放在地上的程兵。

程兵开始了他的拉扯。

他把文件夹递出去:“签个字吧。”

女主人一脸疑惑:“你不把水送进来吗?”

程兵一下掌握了控制身体内能的神奇魔力,几秒钟的时间,汗珠就顺着他的脸往下掉。

“正常是送的,”他竟然做出了一副扭捏的表情,“今天有点急。您家男人不在?”

女主人回头看了看,透过半开的门,顺着女主人的目光,程兵瞥见卧室露出一条门缝。

“他要出门了,你还是送进来吧。”

目的达成,他被女主人主动邀请进屋。

程兵装作不情愿的样子,扛着水桶,刚进屋就往客厅深处走。

女主人赶紧拦住:“哎哎,饮水机在厨房。”

程兵抱歉地笑了一下,又朝厨房走去,就这么一个转身的工夫,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屋内的结构,如果发生意外情况,哪里适合躲避,哪里应该封堵防止王二勇逃跑,万一激怒了王二勇,他以女主人为人质,哪里又是最好的谈判、拯救地点……程兵脑子里已经完全有数了。

另外,他还发现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实。

进门,玄关跟客厅连着,旁边是个小厨房,远处是主卧和次卧,主卧次卧中间有一段空间,可以摆放置物柜……

八十一栋401户的户型,和十一年前921案案发的三十一栋住宅楼一模一样。

哪里开始,哪里结束,估计王二勇都没有发现这个事实,自从来到贵州,住进这里开始,他就已经掉入了命运的瓮城之中。

走到厨房,趁着把新桶放下的工夫,程兵一抬眼,正好能平视着主卧。

主卧开了一道门缝,里面的情形隐约可见,能看到卧室墙上挂着一张结婚合影,但男女主人的脸都看不真切。那合影下面,程兵还能看到一个男人的后背,他坐在床上,正在穿衣服,从后背的维度来说,跟程兵想象中的王二勇还是有一定差别——他有点胖。

程兵的目光又扫向主卧旁边的卫生间,卫生间虚掩着门,用的是磨砂玻璃,里面的情形依然看不清晰。

程兵直起腰,但没有将新桶扛上饮水机,反而来到客厅,面对着正在嗑瓜子看电视的女主人,露出非常无奈又抱歉的表情,他双腿夹紧,伪装得无比真实。

女主人抬头,脸上的疑惑更加明显,她开始产生抵触情绪了。

程兵马上开口:“不好意思,能借个厕所吗?实在憋不住了。”

接着,他又小声嘀咕道:“说了不想送不想送,让你家男人自己出来取,非让我进来……”

声音很小,但女主人也听到了,她虽然一脸不快,但还是指了指厕所的方向。

“那边。”声音里尽是不耐烦。

程兵连点头带哈腰,“谢谢”二字如连珠炮一样朝女主人发射,女主人摆摆手,示意程兵赶紧去。程兵匆忙走进洗手间,锁上门。他目的非常明确,只看一个位置——马桶一圈能放东西的地方。

可惜,他什么都没看到。

沮丧在程兵脸上蔓延,可这并不能完全否认程兵的判断和猜测。他一转身,手刚触到卫生间门把手,突然听到一阵似有若无的旋律。

什么声音?

程兵一下有些迷惑,他仔细想了想,还是没什么头绪,只能确定那旋律十年前比较常见,但近些年很久没听过。

鬼使神差,程兵探求起旋律的来处,他站在盥洗台前,打开了玻璃质地的储物格——

一台用了很多年的蓝色掌上游戏机稳稳当当躺在里面,旋律正是由它发出的。屏幕播放着俄罗斯方块的过场动画,那各式颜色的像素小点透过玻璃反射,映入程兵的瞳孔。

“每次上厕所,他都会玩他那个掌上游戏机,最老土的那种,俄罗斯方块,傻得很。”

四年前,长沙,小莫,一名风尘女子,她的声音突然出现,如子弹撞进程兵的耳蜗。

程兵不动声色,找了一个水盆,把水龙头开到最小,近乎无声地接了一盆水,接着又细水长流,节奏清晰地倒进马桶里,模仿着上厕所的声音,冲水之后,他再也绷不住,回到洗漱台前,把帽子甩到一边,把水流开到最大,直接把脑袋放到洗漱台下面冲洗,才能勉强稳定住他的情绪。

两分钟后,他走出洗手间,除了略微有些湿润的帽子之外,其他人看不出任何异常。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哈。”

程兵麻利地将水桶换上,女主人把水票递给程兵,程兵提着空桶出门。

他第一次冒险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走远,门里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

“谁啊?”

程兵以为,他起码会听到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没想到,这声音他听起来完全陌生,竟然连四川口音都少了很多。找错了人?还是王二勇已经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正常人?

此刻的程兵,只能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大概率就是王二勇。

程兵轻轻把空桶放在地上,就这么一个三岁小孩都能拿起来把玩的桶,他此刻竟觉得自己根本拿不住。

“送水的。真讨厌,还上了个厕所。”

听到男人换鞋的声音,程兵拿起空桶,加快步伐,从楼梯离开。

楼下环境复杂,程兵很轻松地就找到了一个能全面观察单元门,但自己不被发现的位置。

单元门屡次开合,出来的不是白发老妪就是总角稚童,程兵一点也不心急,这头豹子静静地藏在人间的树丛里,只露出一双发亮的眼睛,紧紧跟随着那唯一一只猎物,他已经蛰伏了十一年,不在乎这一分一秒的时间。

终于,终于,单元门迅速弹开,程兵敏锐地感受到了那推门的力度,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年男人。

程兵先看到了男人的鞋,又看到了男人的外套,无一不是在401户出现过的,它们或挂在墙上,或摆在地上,此刻终于拼凑成了一条完整直达的线索。

男人的身形渐渐清晰,程兵的目光一厘一厘地向上盘查,就要看到男人的面庞时,这一秒,程兵居然闭上了眼。

如果不是王二勇,该怎么办?

下一刻,程兵根本没发力,他的眼皮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双目生生瞪得溜圆。那力量来自一个前刑警的嫉恶如仇,来自一个普通人朴素的正义感,来自十一年来每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深夜,来自号子里一方气窗外周而复始的日升月落,来自三大队,来自刘舒和慧慧,来自杨剑涛和胡大姐,来自每个被921案扳动命运走向的众生。

他看到了一对尖尖的耳朵。

他看到了!

程兵的目光如一束精准的激光,直接击穿了对方妄图伪装善意,妄图融入社会,妄图逍遥法外的面具。

他胖了,他胡子长了,他戴上了文质彬彬的眼镜,他只是工作在贵州同仁,生活在双果树小区的,一位受到中年危机困扰的普通市民。

但他正是王二勇。

这张脸让程兵生出了无数不好的回忆,2002年9月26日王大勇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抽搐;浑身插满着管子,躺在医院里失去意识的老张;法院内审判之锤砸在他心里的震颤;慧慧每次看到程兵时都会不自觉露出的,看陌生人的表情;监狱里的粗茶淡饭和管教的厉声呵斥;小徐那句“跟狗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简单”,马振坤离开时的痛哭流涕,廖健在冬日沈阳大街上放肆无助地呐喊,蔡彬那张至今让程兵不愿回忆起的影像学报告单……

这十一年来折磨着程兵的一切幻化成千斤重担,直接把程兵压倒。

程兵真的跌坐在地,他慌忙站起来,只觉得口干舌燥,生理驱使着他看向手中的空桶,还晃了晃,他相信,如果里面有水,他能一口气喝掉一大半。

正是这一晃,让程兵有了主意,他单手抚着下巴往上托,增加自己进气出气的通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完全平复呼吸。

程兵先掏出手机,按下了“110”,三个与他纠缠了大半辈子的数字,简单说明情况后,他挂了电话,眼看着王二勇越走越远,只留下一个背影,程兵迅速跟了上去,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几步路的工夫,程兵开始了他的计划。

“401的!”程兵高喊一声,王二勇做出了无比正常的,在路上听到陌生声音叫自己名字的反应,他下意识地回头,程兵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怒气冲冲地拦住王二勇,“你家是不是拿我们水桶装菜油了?”

十年又二载,这两个被命运捆绑的男人终于第一次面对面。左边的程兵打扮如鼠,生活在城市昏暗的沟壑与水道中,不过,他竟爆发出了一股凛然的气场,咄咄逼人地靠向王二勇;右边的王二勇生活如猫,眼神中却毫无戾气,面对程兵的上逼,他竟往后退了两步。

王二勇一脸迷茫地说道:“不可能啊……”

迷茫就对了,程兵心想,不过,他嘴上继续不饶人,“就是你们家,废了我的桶子,快赔钱!”

王二勇更听不懂了:“赔什么钱?”

程兵根本没给他思考和辩解的机会。

“妈的,你不赔是吧?”

程兵上前一步,动作流畅,右手甩起空桶就砸向王二勇。这一下根本不疼,也造不成什么伤害,但声音极大,空桶砸在王二勇身上,落在地上,又弹起来好几次,这连续不断的声音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王二勇连连后退,程兵直接抓住他的衣领,他控制着自己,不采用任何刻在基因里的擒拿动作,而就像街头斗殴一样出拳,嘴里还不干不净。王二勇几乎要转身逃跑,妄图挣脱程兵,但程兵不依不饶。

“你赔不赔,赔不赔?”

程兵边骂边打,王二勇愈发慌乱,不过,他还是躲闪为主,连手都没伸。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已经打电话报警。

程兵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出手越来越重,王二勇出于本能开始反抗。

程兵抡圆了右拳,一击命中王二勇的脸颊,这一下,把王二勇的眼镜打飞了。

王二勇吐出一口血水,抹了抹嘴,失去眼镜这最后的屏障,他终于露出了程兵期待的眼神。

原始而凶狠,冷漠而疏离,反社会人格。

“你狗日的!”

王二勇用四川话大喊了一句,用程兵同样的招式,一拳击中程兵的右脸。

程兵顿时嘴角渗血,整个身子微微一颤,但没有后退一步。

“你狗日的!”

程兵大骂一句,再挥一拳,王二勇同样不躲,两个男人像是草原上争夺地盘的雄狮,用最原始,最血腥,最兽性,最没有技巧的方式,进攻着彼此的面颊。

伴随着骂声,王二勇越打越冲动,拳头不受他控制,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生性残暴的人。

最后,程兵一把上前,箍住了王二勇的脖子,而王二勇也用同样的招式对付程兵,两个人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

程兵的效果达到了——邻居们纷纷上前拉架。

“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至于吗?至于吗?不就拿个桶装点别的东西。”

“你别拦,再给你打了,警察马上来了!”

跟在职时相比,程兵确实孱弱了一些,斗殴已经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他渐渐只剩招架之力。

被彻底点燃兽性后,王二勇不可能善罢甘休,见程兵力道逐渐减小,王二勇一把抱起程兵,轻松将他摔进小区的花圃内,紧冲上来,直接跨在程兵身上。

暴风骤雨般的拳头砸在程兵的脑袋上,他的眼角一下就开了。

刚刚,那一拳一拳发泄了程兵这些年来对命运,对王二勇的愤恨,现在,命运借着王二勇之手开始反击了。

程兵慢慢失去了意识,他的双手只在头部护了几秒钟,便无力地软在两侧,呈现了一种悲哀的投降姿态。

命运就这么把他砸进了泥土中。

就在这时,警笛响了。

派出所内。

“警察同志……要不,要不算了,这事我不追究了,我还有重要工作呢。”

调解室内,在不停接打电话的间隙,王二勇不时向警官抱怨道,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成功的生意人,手头有几千万的大单子要忙。

那件不堪回首,每天都在折磨着程兵的事,王二勇似乎完全忘记了。但程兵还是发现了一些端倪——王二勇的双腿微不可查地夹紧了,就像急着上厕所。程兵相信,王二勇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煎熬。

可程兵不动声色。

“可以不追究,但是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完。”

“嘶……”王二勇吃痛一声,一个年轻的小警察用采血器分别扎破了程兵和王二勇的手指,采血之后,固定采血板作为证据入库。

“警察同志,我是老实人,平时从不跟人吵架,更别说动手了。是他不讲理,先动手打的我……不过我大人有大量,这次真的不追究了。”接下来几分钟,程兵仿佛变成了看客,走错进了一个全是陌生人的包间,无声地观望着包厢内的吵嚷,所有对话都来自于王二勇和小警察。

接过小警察递来的谅解书,王二勇举起笔,狡黠地看了看程兵:“下回注意点,脾气这么大呢。”

程兵犹如提线木偶,还是不说话,静静地跟随着小警察的指示,一会儿按按那个,一会儿签签这个,他一直没和王二勇对视过,像是打算就这么放王二勇离开。

“那么……警官,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王二勇语速极快,但吐字非常清晰,确认这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事。

小警官点点头,王二勇推开椅子站起来,直奔调解室大门而去。

程兵还是没动,他面色如水,仿佛置身空无一人的赌场中,正进行着一场事关一生的豪赌,十一年来的酸甜苦辣成了筹码,被他一股脑推上赌桌。

他梭哈了。

而赌桌对面,只有一个对手。他不是王二勇,整个身子都隐藏在灯光产生的阴影下,程兵跟他打过交道,但从未看清过他的面庞,不过,每时每刻,程兵都能感受到他喷出的鼻息,那气流就在程兵身边萦绕,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复杂味道。

他——是命运。

是的,程兵在赌,他在赌杨剑涛口中的“高精尖科技”,他不信和王二勇一起进了派出所之后还会把他放走,他不信这场漫长修行会无疾而终。

可是,王二勇已经拉开调解室的大门。

他走了出去。

临了,他回头,透过调解室大门中央的气窗,深深地望了程兵一眼。

程兵终于对上他的目光,气窗是双层玻璃,程兵看到自己面庞的反光几乎和王二勇的脸重叠,而王二勇眼中亦是如此。

两个纠缠十一年的灵魂从未如此相邻。

王二勇刚收回目光,程兵终于动了。

程兵突然怒目圆瞪,中气十足地大喊了一声。

“王二勇!”

王二勇的头本能地朝程兵侧过来,侧到一半的时候,他似乎发现有什么不对,浑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脖子上,这让他青筋暴起。

程兵起身,站在气窗这一侧,目光彻底和王二勇平视。

玻璃上映着程兵的脸,此刻看起来却不那么像程兵,反而变成了众生之像。一天都没顾得上喝口水,他的嘴唇像脾气火爆的马振坤一样起了皮;光线发生微微折射,被映在玻璃边缘的脑门看起来跟廖健一样大;因被击打而肿胀的眼角耷拉下来,像极了蔡彬;而多年的劳苦奔波,让他本就瘦削的下颌变得与小徐一样棱角分明。

他就这么盯着王二勇,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平淡。

而王二勇的目光迅速黯淡,瞳孔不聚焦,显得疲惫异常,像是被什么东西夺了舍。他几乎无意识地喃喃道:

“我,不是我。”

下一刻,原本属于王二勇的灵魂回到他身上,审讯室的大门关上了,王二勇转身离开。

滴,答。

屋里突然传来如空调冷凝水坠地的提示音,程兵站起身,寻找声音来源。

滴答,滴答。

小警官的目光突然锁定了电脑,他马上站起来,扬着脖子,看向门外,王二勇还未走远。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伴随着提示音,小警察面前的屏幕突然冒出红光,接着,这红光笼罩整个调解室,随着提示音有节奏地打在程兵脸上。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那声音愈发急促尖锐,仿佛要提醒所有人即将有大事发生,程兵终于意识到,那是电脑传来的警报!调解室的门被一把推开,所长带头,大半个派出所的值班民警鱼贯而入,围拢在电脑前。

所长只扫了一眼,就亲自掏出了腰间的手铐,追出门去,来到王二勇身后,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把他关起来!”

两名警官马上把王二勇按在墙上!

“联系省厅,联系省厅。”

“2002年9月21日,台平市……是广东的案子!”

“马上联系他们的刑侦支队确认信息!”

眼前混乱,耳边嘈杂,程兵跌坐在椅子上,忽略了禁烟标志,近乎无意识地点起一支烟,旁若无人地抽起来。

尘归尘,土归土。

……

“把这个签了,你就可以走了。”

程兵跟着小警察坐在办公室里,小警察打印出一份保证书,在程兵面前晃了两下,程兵才回过神来。

他一直在想,刚刚王二勇被带走的时候,留给自己的那个眼神。

佩服?憎恶?恐惧?

好像都没有。

回忆了半天,程兵终于读出来了,那眼神中只有一种情愫——

怜悯。

程兵明白王二勇为什么这么看自己,但细细讲来又说不出口,如果真要说,可能得把十一年来的每分每秒都掰开揉碎。

程兵拿起笔,没签字,而是问道:“王二勇交代了没有?”

小警察细致且自豪地讲解起来:“他一句话都没说,但是通过DNA技术,已经确定了他就是2002年921案的嫌疑人王二勇。上午电脑那声警报就是DNA匹配的讯息,现在已经全国联网了。不管他认不认,都会被公诉,比对结果我们已经递交给检察院了。”

程兵手上的笔掉落桌面,他懵懵地问:“他一句话不说也能定罪?”

“只要犯罪事实确凿,DNA比对清楚,法院现在零口供也能定罪。”

程兵苦笑了一下,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切,都因对王大勇口供的需求而起。

而现在,我们不再对口供百分百需要了。

程兵捡起笔,轻轻写上自己的名字,缓缓起身而去。

他曾无数次想过,抓到王二勇之后,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大喝一顿是肯定的,很可能还要叫上三大队的兄弟们大宴三天,偏激的时候,他甚至还想过,自己有可能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兴奋狂奔。

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却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就像是度过了普通的一天。

有的皮筋拽得时间太长,便回不去原来的伸缩度,有的面具待久了,用刀剥都卸不下来。

小警察送程兵到门口,阳光照到警帽上的警徽,闪出十一年如一日的光芒。

小警察一敬礼,说了一句:“谢谢你啊,再见。”

程兵突然郑重其事,声如洪钟地说:

“台平市公安局刑侦三大队,程兵、蔡彬、廖健、徐一舟、马振坤、张青良报告,‘9·21’大案嫌疑人归案,三大队,任务完成。”

言罢,程兵回了个礼,姿势非常标准,他腰杆挺直,气场甚至比小警察还强。

他转身离开,只留下原地不知所云的小警察。

还接着送水吗?

程兵不知道,但总要回去跟老板打个招呼。

走在派出所回到双果树的巷道里,阳光透过旁边建筑的外墙楼梯直射他的眼,他一眯眼,竟看见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老张,明明天气晴朗,老张却打着伞,卯足了劲,似乎正在追捕什么要犯,看到程兵后,老张眉头舒展,伸手打了个招呼:“你辛苦啦。”

程兵愣了一下,随即也释然地笑了,他回了个礼:“师父。”

两个人错过后,都没回头。

电瓶启动的声音响起,程兵一抬头,看见了一辆三轮电动车,马振坤和廖健分别坐在主副驾驶,廖健从马振坤那儿掏了支烟,而马振坤则从廖健手里接过打火机,两个人身后坐着一个小孩子,似乎是年少时的晓波。

“程队!”

两个人笑着跟程兵打招呼,马振坤还伸手递给程兵一支烟。

程兵笑得开怀,但摆摆手拒绝了。

紧跟着两个人身后跑过来的,是蔡彬和小徐。

蔡彬似乎没再受到病痛的折磨,他身姿矫健,跟程兵击了个掌。

“程队!”

小徐也是朝气蓬勃,刚刚进入三大队时候的样子。

“师父!”

他们陆续和程兵擦肩而过,都如当年一般的年轻,帅气,意气风发……程兵没有回首,泪痕分割了他苍老的脸,他的嘴角却挂着微笑。

巷道上明明只有他一个人,他一开口,却唱出了合唱的气质。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程兵的双手不受控制,胡乱甩动,他眼前似乎有一支乐队,这让他越甩越有力,声音也越来越铿锵。

“历经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程兵的动作越来越大,他送水的小红帽被甩掉了,他根本没去捡。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

程兵越来越疯狂,像是在一家空无一人的舞厅内尽情地舞蹈。

“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音乐,歌声,阳光,三大队,程兵脸上的微笑,一切都消弭了。

程兵疲惫地来到车水马龙的路口。

奔波的人们行色匆匆,并没谁注意到他。

可程兵突然觉得阳光很好,想在街上多走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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