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后记是我给自己的奖赏。
瞧,我和其他相同特征的格罗托罗格人一起尽情地滑冰,表演“富路蒙特”,可是,在我们这个伟大的、经典的、正常的、严肃的、完全起支配作用的圈子的最边缘处(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模糊身影。有些是非严肃的(太不负责任了!),有些是非正常的(可惜啊!),有些是非经典的(真是莫名其妙!),所有这些人都不伟大(这是毋庸置疑的!)。
毕竟他们都在圈子之外。
当然,我们是公正的,只要有人表现出圈内人的特征,只要这些特征和我们的一样,我们就会马上放他进这个圈子。(顺便说一句,这个圈子是不朽的。)
他们总有点不一样。
不过,我们还是放了一些人进来。(这让我们感觉自己很慷慨。)
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让他们进来。(这让我们觉得自己的标准很高、很重要。)
有些人根本不想进来,他们在一旁说着粗话。(这让我们感到害怕。)
可是我们怎么能让他们进来呢?
他们缺乏技巧。
他们的作品浅薄空洞。
他们的题材不合时宜。
他们的作品低人一等。
他们的作品没有“普世价值”。(这些普世价值是亮晶晶的金铃铛,戴在头上,是表演“富路蒙特”时不可缺少的道具,表演者在做这一微妙复杂的艺术该有的其他动作时,前前后后地晃着头,发出“砰!砰!”响的复杂节奏。)
白人评论家叶利·布尔金(Elly Bulkin)不再使用上面这种隐喻(到现在,已经用了四年,开始显得陈旧了),她对着我们一屋子的白人女性主义者(在我任教的大学里),说我们是种族分子和反同性恋者。我听了非常生气,觉得自己受了冤枉。毕竟我们谁也没有做过任何一件那么糟糕的事,确实,伟大的英语文学传统主要是白人的,其他人都是次要的,对于他们很少有人关注,可这也不是我们的过错呀!不管其他女性主义者做了什么,我是肯定直面过女性文学中的同性恋问题的,我也没有回避种族问题——当然,这些都是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才去做的。
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去了图书馆,找到黑人小说家佐拉•尼尔-赫斯顿的经典作品《他们眼望上苍》629630始阅读。
这本书是片段式的。
这本书浅薄空洞。
这本书枯燥无味。
书中人物说话滑稽可笑。
和西方文学伟大的重要传统(如果你再加上这些伟大作家的妻子、母亲、女儿、姐妹和同事的作品)相比,这本书显然相差甚远。这可以让我坦然了,可是为什么还要穷追不舍呢?
可是,叶利一定是在我的茶里放了什么药,或者是用了别的什么办法感染了我,没过多久,我就从图书馆抱了一摞子书回来,又从书店买了一大堆,所有的书都是关于有色人种女性的,其中有小说、短篇小说集、文学评论、文学期刊和一些小出版社的小册子。我读了约翰·兰斯顿·格沃特尼631的《德雷朗索》(Drylongso)632、格尔达•勒纳633的《黑人女性在白人美国》(Black Women in White America)634、芭芭拉-克里斯蒂安635的开创性研究《黑人女性小说家》636《条件杂志:第5期,黑人女性专号》637、托尼•凯德-班巴拉638的《黑人女作家文集》639、玛丽·海伦-华盛顿640的《黑眼睛的苏珊们:黑人女性写的经典故事》641以及关于黑人女性的经典故事》7以及芭芭拉·史密斯642的《黑人女性主义批评》643。
然后我再重读了《他们眼望上苍》。
我惊讶地发现,仅仅隔了这么点时间,我已经对它另眼看待了。
难道这些作者并不像我原来想当然地以为的那样,都属于次要的文学传统,而是属于并行的传统?我的传统之所以独特,之所以优于其他,之所以特别重要,难道是因为我身在其中吗?所谓的中心地位难道真的是相对的吗?
这突然的领悟,这无声的当头一棒,彻底改变了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但要想把这种改变告诉别人实在很难。在抱怨了一通自己作为受害者被蒙蔽了真相之后,我以文化的唯我论者644自居过了四年。更糟糕的是,我欲罢不能。我从编辑那里抽掉了原来的几页篇幅,开始阅读(这是我做过的一件正确的事)。我不准备把它做成一个大课题,我觉得一篇内容翔实的关于有色人种女性作家的论文——虽然会有些粗糙一让我这本书增色不少。
我兴致勃勃地开始记笔记。
我阅读。
我思考。
我原本打算听听一位黑人同事的意见,可是当我在走廊上看见她时,她的身边围着一大群学生,叽叽喳喳地在说话,她一只手抱着一堆书,另一只手抱着学生的论文,论文里夹着七份委员会的报告,身上还背着她的女儿,她时不时地瞟一眼手表。所以,我还是继续阅读,继续记笔记。
这一切太有意思了。
截止日期逼近,我坐下来看笔记——绝大多数都是直接的引文。
共有250段。
怀着对我那些每天做这些事的学者同事们日益增加的敬意(我曾经问过一位年轻的学者,她突然变白的头发是不是因为生病或是生活发生了变故,她回答说“都是因为那些脚注”),我剔除了19世纪所有不是小说家和诗人写的内容,大多数这些引文都出自一些著名学者,都是一些公开的、非私人的文字。然后,我把剩下的引文分门别类,于是就有了:种族歧视(37)、性别歧视(21)、恐同症(11)、阶级和金钱(14)、妇女运动中的种族歧视(一个大数字:21)、教育(15)、出版界和评论界的偏见(10)、榜样和支持系统(令人鼓舞的数字:27)、母亲和祖母(一个可爱的类别:14)、双语和对语言的热爱(26)。
就算是减少了一些,可还有196段引文,光是这些文字就会让我的书稿变厚很多,更不要说还有我打算写的东西。更糟糕的是,我选的这些引文给人一个印象,好像这些作者除了受苦哭泣,时不时地写些和前面提到的哭泣有关的文字,其他的什么事也没做。更糟糕的是,不管我想出什么原则来组织材料,这些材料都无法组织。我设想的那些类别显然不够,如果要对得起这些材料,我原有的每个类别下面要再分六个具体的话题才行,我得从历史、心理学、经济学和政治的角度进行讨论,而这些角度之间的相互联系就像恐怖电影中的食肉植物一样会迅速衍生。要想讨论这些话题就好比把大西洋装在茶杯里。
关于哪些其他完整的传统,谁说了什么?
管它呢(我决定了),我准备只把引文加进来,196段引文。
然后我想到:还有196条脚注……
当时我就崩溃了。
正当我第三次把自己淹没在索引的海洋中时,我的理智似乎回来了。(我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轻轻地说)你为什么要去描写有色人种女作家们工作和生活的情况?她们自己已经做了很好的描写,事实上,比你能做的要好得多。
(这个声音继续说)你应该做的是和其他也许不知道这些作家的读者分享她们的力量、她们的才能以及她们对语言的热爱。
下面就是那些让我无法放弃的部分引文,很奇怪,很独特。(光是这些引文,我用到了八本小说和三本文集。)请欣赏,请吧。645
* * *
那些说我是,说我是笨蛋的人在哪里?
克里斯托斯(Chrystos),"No Rock Scorns Meas Whore"646
奥克塔维娅·巴特勒那些大胆而富有才华的科幻小说。647
朱厄尔-戈麦斯648精彩故事中那位富有道德感的歌手女主人公——她是一个吸血鬼。("No Day Too Long”)649
我不是不可战胜的,我告诉你。我的皮肤和骨头像婴儿一样脆弱,我是人,我告诉你。我的手臂已折断。/你是利刃边缘,你告诉我。吓死他们,毁灭他们,成为黑色的迦梨女神650。对着他们的眼睛吐唾沫,永远不要哭泣。哦,折翼的天使……不要成为石头,要成为利刃边缘,燃烧,毁灭。
格洛丽亚•安莎杜娃651,“La Prieta”652
目光犀利的黑色眼睛,焦糖色的润滑皮肤,身体像维伦多尔夫的维纳斯653,姜黄色的头发柔软茂密。乳房坚挺饱满,臀部结实丰满,大腿像莲藕般肥嫩。她手指尖尖,灵活敏捷,一双脚小巧可爱……
奥德丽•罗德,“The Beginning”654
天上的云有各种形状,像白色的鳟鱼,像一群缓步行走的猫咪……
琳达•霍根655,"Sophie”656
(幻想成一个15岁的少年)……星际飞船回来,全都由黑人女子驾驶着,她们身高七英尺,着陆后,她们把地球上的所有弹药变成一堆垃圾,把教堂里的大主教炸得屁滚尿流。我想象着……这些女勇士向教堂里的女人们调皮地眨着眼……
帕特•桑塞克(Pat Suncircle),"A Day's Growth"657
比丽活着!比丽活着!
……也许她和示巴女王658……索杰纳·特鲁斯659、马·雷尼660、艾达·考克斯661、利尔·哈丁662、赛法尔和她妈妈663……
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一间小房子……(比利·霍利迪664录了一盒磁带里面有)那些大佬跳出窗户或用别的办法结束生命……我的男人已经死了,所以现在我也要和他一起死葬礼挽歌(可悲的女黑白混血儿)……(比丽)转身对着他们……(如果你,我的读者,以为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头脑糊涂,伤心欲绝)黑鬼,求你了!好吧如果你那么认为那你就不属于这首诗我要把你踢出去。走开写你自己的诗去。
哈蒂•戈赛特665,"billie lives!billie lives”666
……我说话的方式完全是一种乐趣……意第绪语、西班牙语、大学里学习的高雅英语、祈祷时才用的爱尔兰语……我模仿狄更斯,我模仿英国人……我真的、真的嘲笑英国人说话的滑稽样……我也喜欢用意第绪语唱歌……哦,那些字眼,成百上千,就像面包里的葡萄干一样点缀着英语……
罗萨里奥•莫拉莱斯667,"I Am What I Am"668
(关于没有时间)
一月份我好不容易有了几天宝贵的时间可以不受影响地写作。可是……什么时候我才能再有幸把脚扭伤?
弗洛伦丝•普赖斯669,选自"Some of Us Were Brave”670
(事实上,弗洛伦斯•布莱斯是一位作曲家,但我忍不住选了这句话,这似乎是这个话题的终极评语。)
(关于祖母们)
我写了支票给心脏病基金。
我记得她喘着气
捧着煎饼爬楼梯
那是她为我们做的午饭
我们在走廊的另一端。
光线。金黄。
朱丽爱671,"Grand mothers”672
(祖母在医院经过了病痛去世后)
昨天晚上,我梦到自己在一块空地上。起伏的田野一片洁白,好像被白雪覆盖着,我的内心平静极了。天气不冷,我朝着手心哈气,并没有看到雾气。我向前走着,看见婆婆(祖母)站在雪地里,对着我笑。她神采奕奕,我看到她每呼吸一下,嘴里就吐出明亮的光。
我的婆婆还活着。婆婆还活着,呼吸着光。
姬蒂·徐(Kitty Tsui),"Poa Poa Is Living Breating Light"673
(还有很多母亲)
……妈妈在侍弄那些花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如此炫目,简直让人看不见她了——除非是作为造物主:她的手,她的眼睛。
艾丽丝•沃克674,"In Search of Our Mother's Gardensn675
我记得妈妈的所有故事……她很会讲故事,她可以回忆起生活中的每件事,就好像在眼前一样,记得每个细节,甚至是衣服的式样和颜色。
切丽•莫拉加676,“La Gueran677
(还有)
你走进一个房间那里全是害怕心的士兵你把你的心装进背后的口袋里。
莫拉加(Moraga),“Anatomy Lesson”678
关于阿尔瓦拉多家族所经历过的事……她的祖母……是其中的一部分……至少还有一千个(人物)……这就好像看着某个人在你眼皮底下编织毛毯。
乔•卡里略679,"Maria Littlebear”680
夜复一夜,妈妈会给我们讲故事,一直讲到我们睡着。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故事停止,什么时候睡梦开始,她的声音就是我梦中女主人公的声音。
汤亭亭,《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681
想象一下,一个老式的大厨房,里面摆着一个二手冰箱,是30年代常见的那种,马达在顶上。又黑又大的煤炉在寒冬中散发出暖暖的热气,比旁边的煤气灶强多了。生锈的水管总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张大桌子上铺着印花的油布,看上去像是房间中央的圣坛……妈妈和她的朋友们(在白种女人家打扫了一天后)坐在我家厨房这个庇护所里,不停地说,情绪激动……她们伺候的那些人常常最先被她们诅咒……
我呢,在厨房一角听着(只能听不能说,这是那时的规矩),不光是听她们的谈话内容……还有她们诗人般运用文字的技巧。她们说着被迫使用的语言,却加上了自己简洁明快的节奏和句法,用上了那些保留下来的非洲词语……那时,她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其实她们是在延续像非洲一样古老的传统……
葆拉•马歇尔682,"Shaping the World of My Art”683
(母亲和厨房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小时候常常站在我家厨房的门口,我的朋友苏珊•考伯曼684坐在厨房的桌子底下,一动不敢动,玛吉·皮尔斯有一首诗是关于成为厨房桌布下的凸起物——当然,她说的不是字面意思。)
芭芭拉·史密斯和贝弗利•史密斯姐妹合著的“黑人社区的恐同症”,收于“餐桌上的姐妹对话”。685
纽约一家专门出版有色人种女性写作的新出版社叫“餐桌出版社”。686
……妈妈
帮帮我
让历史重现
不再隐藏。
珠恩•佐丹687,"Getting Down to Get Over,Dedicated to My Mother”688
……如果我们有很多很多印度女人写的故事,那么就会有……美丽……自豪,那种感觉就像,看着成群的黑鸟
在秋天迁徙,看不见头,看不见尾,只知道,很多,很多,
在头顶上飞,听到了它们的声音。
Flying Clouds,Biographical Note,Lesbian Fiction689
1982年,西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