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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身胸衣后面

[1]

玛哈丝维塔·黛维

1

那后面有什么,成了举国关心的问题。当该问题上升为国家问题时,同时期的其他一切混乱局面——比如,庄稼歉收又遇地震,全国普遍爆发的所谓的恐怖分子与当局之间的激烈冲突及随之而来的屠杀,哈里亚纳邦的一对年轻男女因跨越种姓通婚获罪并惨遭斩首,以梅哈·帕特卡(Madha Patkar)为首的一群人围绕纳尔马达大坝提出的众多无理要求,数百起强奸、谋杀、拘禁施虐事件,等等,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non-issues)尽管依据自然法予以了裁定,却未能在报端占据显要位置——都只能屈居无足轻重的小事 [2]。而choli ke pichhe,也就是紧身胸衣后面有什么,就是比这一切重要的多得多的那件大事。

在国家生活中,有条亘古不变的规则:大事势必凌驾于无足轻重的小事。“当下的问题”之所以如此重要,就是出于同样的道理。这也就证明了,印度的精神不仅仅尘封在昏睡之中,在紧急的关头,它是可以觉醒的。

一时间,人人都忙着回顾历史、回望过去,包括国家媒体、审查委员会、开放的反胸罩女孩、众多国家层面的协会组织等、有线电视频道、戴绿遮光帽女修道者协会、所有的宗教团体以及政客。背地里偷偷观赏《恶棍》的录像带也随之成了“生活之日常”。

无论何时,一旦看到整个国家都沉浸在这样的想法当中,“好心肠”的人就会在孟买和加尔各答制造爆炸。为了让国家回归正常,印度忽然发现,藏在紧身胸衣背后的原来是中东。结果,这一发现又招致了另一场爆炸。坍塌的大厦使人们恍然大悟,正是中东控制着紧身胸衣的穿与脱,以及随之而来的乌七八糟的勾当。强大的游说团忙着向年轻一代传达讯息,大意是孟买拍摄的电影是代表印度大众文化的文化媒介,游说团对此感到非常恼火。游说团对手(人数寥寥无几)的领袖(倘能参加研讨会便倍感荣光、喜不自胜)印制了一份传单夹在每份报纸中,声称孟买拍摄电影所摄制的生胶片镜头的长度如果打成最简单的活结足足可以环绕地球一周。这一长度的背后是一个类似的民族国家,通过遥控手段使印度民众时而捧腹大笑,时而伤心落泪,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引吭高歌。读到这条新闻,癫狂的哈里帕达爬上塔塔大楼振臂高呼:“入侵来了!入侵来了!”并被当局迅疾依据《反恐怖主义与分裂法案》(Anti-Tettoristic and Disruptive Forces Act) [3]抓捕入狱。至于关在哪所监狱、是什么人下达的关押命令,都无人知晓。“入侵来了”这句口号使全国陷入焦虑之中。106岁高龄的自由斗士格皮克里什那巴布(Gopikrishnababu)不解道:“呃,难道是英国人又来侵略印度来了,嗯?”此时此刻,那些不通晓任何一门印度语言的印度知识分子从全国各地抵达首都,聚在研讨会上闭门造车、自说自话,做出了如下英明的决策。他们一致认为,“文化侵略”比“文化革命”的危险程度要高出许多。所以,印度必须当机立断,阻止文化侵略的蔓延。现如今,苏联已经解体了。马克思、列宁也都衰退失灵了。自然的真空中必然充斥着盗版录像带。在这层意义上,“紧身胸衣后面”,或者说Choli ke Pichhe,就成了这个时代的万应灵药。在这一切尘埃落定后,莎莉妈妈仅用一块布裹住她那身宽体胖的躯体,继续说道:“我这辈子从没穿过拖拖沓沓的寸衫[衬衫],怎么现在就要穿什么紧身胸衣呢?!” [4]眼下,全国都在围绕着这个问题忙前忙后,乌宾的新闻只在报纸上占了豆腐块大小的那点地方,逃过了全国人民的眼睛。

2

报纸上,有关乌宾的新闻并未以关于乌宾的新闻的形式出现。起初,人们也并不清楚,那具被行驶在贾罗亚(Jharoa)和西奥浦拉(Seopura)半途中的火车车轮轧死的尸体就是乌宾。早在那之前,乌宾的朋友兼助手乌佳(Ujan)就收到了一张明信片,上写:十万火急。速来贾罗亚。落款:乌宾。正是这封信使乌佳赶往贾罗亚,去探寻乌宾的死因。当时,这张明信片使乌佳大为震惊。现在,他清晰地回想起了乌宾刚刚失踪不久之后的那些情景。没怎么多想,乌佳就拿着那封信去找西塔尔·玛莉亚(Shital Mallya)。西塔尔所住的公寓坐落在加尔各答盐湖区的一条死巷中,南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林,再往南便是涓涓流淌的凯什托浦尔运河,往北则是几幢富丽堂皇的别墅。西塔尔那时三十三岁,年轻貌美、身材结实、匀称。可为何这么一个美丽动人的佳丽取名叫“西塔尔”(冷漠),乌佳就不得而知了。乌宾和西塔尔虽是夫妻,但乌宾是位顶级摄影师,常常出门在外、四处奔波,西塔尔则是出了名的喜马拉雅登山高手,两个人一年到头满打满算待在一起的时间也超不过一个半月。但他俩究竟是怎么做到还互相深爱着对方的呢?这一点,乌佳也一无所知。对此,乌佳是能够做到不闻不问的,他只对乌宾一个人忠心耿耿。间或,乌宾去比哈尔邦和奥里萨邦拍照时会带着他一道同去。乌宾的摄影作品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售价都是最高的,乌佳也因此受益匪浅。盐湖区的那栋公寓并不符合乌佳的品位。这栋公寓超乎想象得完美,但平时并没有人住,西塔尔只是偶尔会来,似乎问题就随之而来了。当然,乌宾说道,为何去想这些呢?西塔尔是大自然的孩子。这条死巷,这片葱郁——这条沉默窄狭的运河,这些,都是她所需要的。

西塔尔身上融合着两种不同的气质。狂热、进取的西塔尔一次又一次征服了喜马拉雅山;文静、温柔的西塔尔则心无旁骛地端坐在这水光树影交织的静谧中。印度是个秀色可餐的国度,其自然之美绝不仅止于喜马拉雅山和这汪盐湖。但西塔尔就是无法忍受这些秀丽的风景。在性情上,西塔尔仿佛是一个来自2094年的女孩,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属于她的世纪还尚未到来。

说这些的时候,乌宾笑得前仰后合,根本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三十五岁还是五十三岁。他体型方正,面蓄胡须,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烁烁放光。住在乌佳家角房的时候,那其实是从大家庭里隔出来的一块地方,他每隔几天都要泡回澡,大快朵颐地吃肉,喝啤酒,尽情地抽土烟。在德里价格不菲的酒店,他也同样不拘小节,拿酒店当家,是个地地道道四海为家之人。

此时,西塔尔纹丝不动地坐着,眼睛望着窗外流淌的运河。

乌佳把那张明信片递给了她。

哦,贾罗亚。

所以,这是他写的。

肯定不是写给我的。

但你通常这个时候都是在卡达姆库里的。

可他去德里也从贾罗亚出发。

的确如此。

我告诉过你对他寸步不离的。你知道这个时候苹果庄园让你有多少活吗?我是付过你钱的……

就算你不给钱,我也愿意照顾乌宾哥 [5]!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德里会如此疯狂行事?我出去买比迪烟,然后警察就……

乌佳的声音都变了。

是的……报纸上的那些图片……丑闻!全部都是丑闻!

是的,那是一张横幅的图片,上面用英语写着:“奥里萨邦半裸的丰乳女像将要受到强奸。快来拯救她们!拯救乳房!”

我以前没有去过德里,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最终不知所措地铩羽而归。

太棒了!

突然,乌佳贸然说道,我知道他是会联系我的。而且,他的确这么做了。是的,我从德里回来后就一直都在等他的音信。

你没有做什么过头的事。

每当西塔尔生气或兴奋时,都会通过深呼吸来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平静了片刻后问道,乌佳,为什么是贾罗亚这个地方呢?

你一定知道其中的原由!

可我就是不知道他上次为什么去那儿。哦,对了——那时正是大象的迁徙季……

接着是旱季……

然后是往河水里喷洒杀虫剂……

饥荒状态,半饥荒状态……

没错!没错!没错!那些图片全都出现在全国新闻中,还有《视觉》杂志上也有,那是第四次了。那么第五次会是在什么时候?

乌佳一时语塞,沉默不语。

第五次,嗯?

我不知道。我去了毕塔拉……乌宾哥没去。

这些是谁的照片?

一位乳房高耸的村妇懒散地坐着,乳头塞在婴儿的嘴里,乳房用衣角遮掩着。还是那个女孩,她和许多女孩结伴而行,头顶上顶着打来的水。乳房像盛满水的陶罐,乳汁外溢。

这是谁的照片,乌佳?

乌佳答道,是甘格尔。甘格尔什么来着?我不清楚。

西塔尔非常震惊。甘格尔?你的意思是甘格尔?甘娜格里? [6]

意思是……

乌佳,你可是个自由专栏作家!难道名字不使你感到好奇吗?

一点儿也不。名字有什么好稀奇的?

瞬间,西塔尔就变回了以前的西塔尔·玛莉亚,那个“印度节日的资料纪录者”。她用现场评论的口吻介绍道,甘格尔节兴起于拉贾斯坦邦(Rajasthan),是一种恒河崇拜,敬奉恒河女神。奇怪的是,恒河根本不流经拉贾斯坦邦。即使是大的河流……

或许恒河曾经流经过王土[拉贾斯坦的字面含义]。

苏佳(Sujan)!哦,不对,是乌佳!你是神圣的!文化意识太淡薄了!乌宾也说,孟加拉人是神圣的!他们认为,他们不需要了解印度其他的邦。

你是从哪儿搞到这些图片的?

乌宾把他们藏了起来。难道乌宾和甘格尔有……?

不,没有。

半饥荒状态……甘格尔的同伴们到贾罗亚来是为了生计。她们在砖窑里烧制轻质砖瓦,按件计酬。等乌宾和乌佳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在那儿生活了两三个月了。甘格尔的身体状态良好……当时,看见甘格尔的孩子正在吃奶,乌宾就随手拍了张照片。对此,甘格尔没有任何不情愿的表示,而是把手一伸……说道,钱,先生,是付卢比吗?拍照是需要付现金的!这可让乌佳开了眼界,惊得哑口无言。乌宾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的所有现金递给了她。

朝公共工程部的那栋平房走去的时候,乌佳不解道,你可是给了她六七十卢比?这女孩真是不知廉耻!

乌宾却不以为然,说道,乌佳,现在,现在你还为此震惊?听着,伙计,这些照片我是准备拿去卖的……你说说看,她有什么不该拿我钱的?乌佳,她们可不是没有脑子的牲畜。她们明白,即使那些体面的先生发放救济时,也都是另有所图的。

接着,他感叹道,天呐,这对乳房简直如雕塑般美轮美奂!难道你没有看到那哺乳动物所独有的凹凸曲线吗?

当时我可没有看。

发生了,这一切果真应验了。独立后,我一个朋友的叔叔去了丹达卡冉亚森林,他是个人类学家,发现当地的土著妇女都是袒胸露乳的……

真为他感到丢脸。

他也认为这有碍观瞻,并奉劝她们穿上衬衫。如今,人人身上都穿着衬衫,可当时,没人穿那玩意儿。于是,他就一点一点丧失了理智,发了疯。

别管它了,咱们还是谈点别的吧。

当我看到她的乳房时……

真为乌宾哥感到害臊!难道你没结过婚吗?

你得学会颂扬、敬重美好的事物。

甘格尔的形象萦绕在乌宾的脑海中。不,那些照片并不在这里。深夜,甘格尔在干牛粪烧着的火上烤着面团,身体微微前倾。在脏兮兮的红布的衬托下,她那科纳克 [7]神像般的胸部的乳沟显得格外光彩照人。

一列火车疾驰而过,甘格尔的同伴都静静注视着她。在天空的映衬下,她的乳房就犹如阿旃陀(Ajanta)石窟中的壁画。 [8]脏兮兮的紧身胸衣,脏兮兮的红布,头发上长满了虱子,真是污秽不堪……污秽不堪……

第二次时,甘格尔提出,每张照片你得付我几百卢比。

听她这么说,乌佳立马摘下手上的手表递给了她。

可甘格尔随手就把手表给扔了。时间是十一点十分,秒针不走了。

手表停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再走了。乌宾一直没有把表拿去修过。

甘格尔对一脸惊诧的乌宾破口大骂,言辞之下流简直不堪入耳。你这个混蛋,没有蛋子儿的骗子!给我的表只有一个指针,你是打算跟警察说是我偷的吗?去呀,去呀,你这个老白痴!

甘格尔的男人来了,二话不说扇了她一顿嘴巴子就把她给拉走了。

后来,乌宾就去了一家楚鲁酒 [9]摊儿喝酒。坐在那里,他依然沉醉于那哺乳动物所独有的凹凸曲线,在他的头脑中激起了地震般的剧变。乌佳!那里蕴藏着所有的奥秘。怎么会这样?

乌佳远远坐在一袋水泥上,随时准备听候乌宾的差遣。

当时,他对甘格尔正在气头上。

可甘格尔却偏偏径直朝他走来。

先生!先生!他不是我男人!他是我们的包工头,是来催我们上工的。先生,我男人……不在我房间……他因偷窃遭警察毒打……先生,我们老家那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乌佳冲她吼道,滚开!你给我滚开!

甘格尔低声抽泣着,嘴里咬着红布的一角……求求你禀告那位相机先生,何不把我带走呢?有衣穿……有饭吃……有地方供我们娘俩睡觉……您说干什么吧,先生……没田、没地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烧茶煮饭……炉台灶沿……打扫房间……洗洗涮涮……我什么都愿意干,先生…… [10]

可你是有夫之妇啊!

先生,他是来不了我房间的……一般都是晚上趁着夜色来……我给他钱……包工头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走开。不然我叫警察了。

乌佳扭头就走。要不是有正事,乌宾还迟迟不愿离开,嘴里不停念叨着,甘格尔啊!甘格尔!第二天,他和乌佳一道走了。

乌宾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保持不了……也不可能保持,乌佳……不可能保持如此曼妙的身线……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难道你没意识到埃洛拉(Elora)石窟里少女像的乳房正在遭受侵蚀吗? [11]甘格尔简直是美妙绝伦!

乌佳!

嗯,西塔尔,快跟我说说!

乌宾……?

乌佳回到加尔各答,说道,不。乌宾哥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乡村烈酒不错!可村妇拒我于千里之外!

西塔尔淡淡地笑着。

你对这个女孩的了解就这么多?

是的,我根本没兴趣知道。

那好吧。去德里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乌佳压根就什么都不知道。乌宾没去阿鲁纳恰尔(Arunachal),而是去了加尔各答。对此,乌佳同样是一无所知。

没去阿鲁纳恰尔,去了加尔各答,这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还去了贾罗亚,这我也不知道。他就这么突然冲到我的面前——hurtay-phurtay……

你说什么?

这是典型的孟加拉语表达。

能不能别用这么典型的表达啊?我的孟加拉语可不怎么行。我学的那点儿皮毛都是为乌宾才学的!当然,我们俱乐部里有许多登山者都是孟加拉人。乌宾的孟加拉语拢共……

只有从名字上看得出是旁遮普人。祖上三代都在加尔各答。

乌宾十八岁那年离开了加尔各答。

他谈到过这一点。

然后呢?

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他说过,那时一直都在东奔西走……

乌宾惊叹道,哦,见鬼!我边走边找,登上卡车找,坐着警察的吉普车找——可哪儿都遍寻不见甘格尔那帮人的影子。人们对她们的下落守口如瓶。据负责平房的警卫说,甘格尔肯定是去了贾罗亚……她做下了极其恶劣的行为……我半点儿音信也没打听到。这绝对是场保持缄默的阴谋!

乌宾哥,假如可能的话,我是说假如,得知她们的音信后你会怎么办呢?乌佳如是问道。

我会把她带回来。

带到哪儿?

任何什么地方都行。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你不会明白的,乌佳……我要救她。

她可是个有夫之妇。

我会……不,乌佳,不。就到这儿吧,我要去睡了。

你的包呢?

我要去睡了。

你瞧,西塔尔。他就这么整整睡了三四天,然后突然告诉我说,我要去德里,而且……

那你现在计划怎么办?

哎哟,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去贾罗亚啦。难道你和我想的不一样?

不一样。换作是我,我会等他。

在哪儿等?

卡达姆库里呗!

那我这就准备动身启程。

好。

你不和我一起去?你可是他老婆呀……

不、不、不。我们俩的关系完全不是那样。乌宾迷失了。他想走就走,想来就来。他对他的那部相机爱不释手——而我有喜马拉雅山为伴——也许在不远的将来……

你要搬去卡达姆库里住?

也许吧。

要是你俩起码能住在一起也不至于如此。他这个人呐……独身生活让他变得疯狂。

你从哪儿看出来他疯狂的?

拯救乳房还不疯狂?

毋庸置疑,乌宾自己并不这么想。好了,乌佳!这点儿钱你拿着。等找到他了,直接给我打电话。

我不需要钱。

西塔尔仔仔细细地注视着这些照片。胸部,还有乳房。那乳房究竟是什么呢?不过就是一堆脂肪组织罢了,仅此而已,却惹来这么多麻烦。

乌宾为何这么忧心忡忡呢?

乌佳要离开了,他走了。西塔尔关上门后,将手搭在胸前那团植入的液体硅胶上。西塔尔紧身胸衣的后面是用硅胶铸成的胸部。乌宾曾经问过她,西塔尔,这一切都是人造的,是假的,对吗?

乌佳是怎么知道其中的奥秘的?——这些乳房永远保持着新鲜、保持着活力。就像塑料花,对吗,西塔尔?乌宾过去会这样问。

“曾经问过”——“过去会问”——不、不,乌宾还没有变成“过去”,这是不容置疑的。西塔尔深深地呼、吸,呼、吸。保持平常心,保持冷静。就让乌宾放手去拍他的照片吧,就让西塔尔对喜马拉雅的热忱渐渐冷却吧。或许有一天,终有一人将在卡达姆库里永久定居下来。

苏佳·卡比尔(Sujan Kabir)走了进来。那些照片依然散落在那里。他瞧了它们一眼,说道,乌宾干吗对紧身胸衣后面的东西这么热衷呢?

西塔尔没有回答。那些钱,乌佳连动都没动。

3

乌宾为何对甘格尔和她那与生俱来、无比复杂的汗腺或者胸部如此着迷,他不明就里。

错综复杂的汗腺是乳房的别称,其中包含丰富的脂肪。这一腺体的集合物焕发着无与伦比的魅力,共有十七个哺乳单位。不同的腺体最终汇集到乳房的主干上来。分娩后,身体里的血液会转化成乳汁。

乌宾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他了解得清清楚楚。天然的乳房,不像液态硅胶,是上天的恩赐,因此格外与众不同。他感到,甘格尔和她的胸部处于危险的境地。

动身去德里前,他是应该去阿鲁纳恰尔的,可是在途中他萌生了去贾罗亚的想法,认为那里才是他的目的地。在加尔各答下车后,他匆匆忙忙地搭上了去往戈莫(Gomo)的火车——然后又坐汽车——几经辗转到了西奥浦拉。紧接着,又搭乘火车,在马德浦拉·哈特(Madhpura Halt)下车后奔赴贾罗亚。

然而,即使是在烈日灼灼的正午时分,贾罗亚的人们依然保持着缄默,仿佛深夜已然降临。在贾罗亚,夜是静谧的,白天则人声嘈杂、熙熙攘攘。可现在,就连白天也是悄无声息的。在甘格尔那帮人栖居的破屋烂棚附近,在瓦顶仓库周围,马缨丹丛里既没有她们晾晒的衣服,水井边也没有该有的喧闹嘈杂。

在哪儿?在哪儿?到底在哪儿?

警卫询问道,用不用我给你从商店弄些茶喝?

甘格尔那帮人到底在哪儿?

你要洗一洗吗?

她们到底在哪儿?

包工头这会儿正在集市区漫无目的地闲逛。关于她们的下落,不光他一个人不知道,任何商店、摊位的老板都对此一无所知。

乌宾又去了海什格拉(Heshegora),去了兰姆迪(Lamdi),从一个村庄打听到另一个村庄。一天下午,在兰姆迪,甘格尔的丈夫喝得迷迷糊糊,一听到妻子的名字就鄙夷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希望渺茫,令人绝望。乌宾听到哪里有孩子在哭。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孩,大概十二岁左右的样子,站在那里,背上还背着个一岁的男孩。哭声正是那小男孩发出的。

忽然,一个想法从乌宾的头脑闪过。他意识到,这个男孩肯定是甘格尔的。此地必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这就是人们为什么都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原因。

看门人曾跟他说过,她肯定是去了贾罗亚。甘格尔做下了极其恶劣的行为。

贾罗亚到处都是警察。

乌宾回来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但全国对此却一无所知。乌宾的头脑中发生了强烈的地震,大地裂开了口子,断层线喷涌着滚烫的热沙,地面闭合又旋即裂开。乌佳!就在火车在剧烈的震颤中继续向前行驶时,乌宾如梦方醒,他明白,他必须再去贾罗亚一趟。

4

乌宾到那儿时,贾罗亚已然打破了原有的沉默,乌宾觉得回到了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的模样。店铺还是原来那些店铺,糟糕透顶的薯条和油炸糖果摊儿上照例铺着一层公交车扬起的厚厚的浮尘。赶上集日的集市上,牛畜交易也都像往常一样有序进行着。但在乌宾的内心深处,他确信无误地察觉到,甘格尔在这儿,她就在这儿。看门人满脸不悦地打量着他。在某个地方,正播放着《紧身胸衣后面》这首歌。

你上次把包落在这儿了吧?

包在你那儿吗?

在我屋里。你都去哪儿找过甘格尔?

她现在在哪儿?

她……

看门人继续说道,先生,都是你那些照片把她给毁了。要不然,她怎么敢那么放肆呢?

甘格尔做什么了?她死了吗?

在这个世上,甘格尔那帮人可不是来寻死的,先生,她们是来要人命的。这个乡下女孩真是无耻到家了……四处搔首弄姿……还跟赶集的人说,别拍你的照片了,快来拍拍我吧。你瞧瞧!

然后呢?

甘格尔引诱所有人对神明犯下了滔天大罪。

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

她指控了警察。你来的时候,她人在西奥浦拉呢。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先生?监狱、大警察局还有法院都在西奥浦拉。要知道,西奥浦拉可是县城啊。现在她必须得去那儿。

这么说,她这会儿人在西奥浦拉?

不然呢?每周都是这么来来回回的。警察对她盯得可死了,先生,老是找她麻烦,搅得包工头连干活的都招不来了!在湿婆的世界,女人真得小点儿心啊。 [12]不懂这一点,是要遭报应的。因为这个女孩,警察不知来了多少回……多少回了……可她就是不明白,警察也是人啊。这么招惹他们,他们也是会被惹毛的。

他们为、为、为什么被惹毛了?

她诋毁警察,警察能饶得了她吗?恐怕谁都没见过这种先例吧?她本来是完全可以坐伙车[火车]逃走的……她却起诉了他们……她一出现,警察就……

那甘格尔现在在哪儿?还有她的孩子呢?

……还有个人的老婆也揪着她不放!

她现在人在哪儿,在村子里吗?

还有谁愿意让她回村呀?她在那儿已经没有安身之地了。贾罗亚也没人搭理她了——她是从西奥浦拉遛过一圈的主儿,能落什么好下场呢?

那她现在在哪儿?

太阳落山前后,你能在集市看到她,浑身的酒气。

她喝楚鲁酒?

不然呢?

我要把她带走,让她跟我走。

简直是一派胡言,先生。你可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以前有谁知道贾罗亚?是你一次又一次来这里拍照,让我们上了新闻——现在你说你要带她走?

她必须得到拯救。

乌宾的脑袋不好使起来。他听不懂看门人到底在说什么。

可是警察。

西奥浦拉的警察敢怎么样?我从比哈尔警方那儿获取了不少证词。 [13]我会把图片登在新闻里的。

来,把你的包拿走,看看里面的东西少没少。警察有可能会来要的。你赶紧洗漱一下。我去酒店给你拿些吃的。傍晚之前,她是不会来的。

乌宾没有洗漱就直接躺倒在行军床上,一直睡到傍晚时分。换做乌佳,一定会逼着他吃点东西并且嘱咐他说,你一连几天都保持高度紧张,身体会垮掉的。

乌佳,乌宾一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处在垮掉的边缘。乌宾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贾罗亚拍了这么多照片,走了这么多地方还不是于事无补?不计其数的人因饮用有毒的水而丧命,数不胜数的人因庄稼歉收而背井离乡——那时乌宾,被人喊作“邦政府”——不,你不能把这一切称为饥荒。但毕竟,你可以看到集市上的耕牛骨瘦如柴,食物散发着灰尘和柴油的恶臭——录像厅里熙熙攘攘,《紧身胸衣后面》的音量大到震耳欲聋,当时的国歌——甘格尔清楚地知道紧身胸衣背后到底潜藏着什么。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修建了更多的仓库。增设了一个新的警察局,他们还是一样骚扰妇女。猥琐的大笑,在货摊儿上吃东西从来不给钱。乌宾之所以处在垮掉的边缘并非毫无来由。现在他一踏进西塔尔一尘不染的公寓,就有一股窒息的感觉。不,每个人的生活必须重新开始。

黄昏时,乌宾醒了。他感到浑身脆弱无力,有那么一会儿,他像陀螺般在妄想的驱使下疯转。他忽然感觉到在这样一个地方他是孤独的——他在任何地方都是孤独的。或许,选择在孤独中生活,并且如此决绝地否认生活的自然需求是错误的。甘格尔那对浑圆的乳房是天生的,而不是人为生产的。那他当初为何会将其视为拍摄对象呢?为何那样的胸部仿佛处于危险的境地呢?——这些疯狂的念头都是打哪儿来的,先生,赶紧走吧,难道你没有家吗?看门人不仅有家,而且家里还有老婆和孩子。但对乌宾而言,没有一片温馨的屋顶为他守候。他的婚姻,四处可见的那种父母包办的婚姻。但是现在,他必须拯救甘格尔。这种紧迫感迫使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楚鲁酒摊儿那里。酒摊儿四周的空气散发着浓烈的咖喱肚丝味儿、乡村烈酒味儿和口臭味儿,漂浮在露天下水道那厚厚一层浮沫里的动物粪便和下水道旁边的积垢同样臭气熏天。乌宾捂住耳鼻坐了下来。突然,耳畔赫然响起了《紧身胸衣后面》那熟悉的旋律。

是甘格尔来了。她身穿一块红黄相间的涤纶布,闻起来有股灰尘的味道。乌宾神色紧张地慢慢抬起了双眼,发现她依然穿着件深色的紧身胸衣,一对乳房肆无忌惮地挺立着。她的头发梳着辫子,油光水滑,显然是涂过发油的,狐疑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乌宾。

他们两人对视着彼此。甘格尔的嘴唇绽放出一抹犀利、老到的笑容。她把一个男人的手赶紧从身上推开,自豪地说道,包工头,相机先生四处找了我好久。今天他来光顾我来了,是吧,先生?

乌宾赶紧起身迎了过去。

甘格尔,包工头?

没办法啊,先生。除了这行,他什么都一窍不通。可布希安(Bhusan)!毕竟我都给你生职[升职]了是吧?这行就是利润大。

周围一阵哄堂大笑,每个人都在笑。其中有个人问道,我的甘格尔宝贝儿,你倒说说。你紧身胸衣后面是什么?

去你的吧,先生。

甘格尔站了起来。用手指仿佛是在招呼着乌宾说道,那你倒是来我后面亲自瞧瞧啊!

然后,崎岖的公路、马缨丹丛和火车铁轨纷纷映入眼帘。一辆破旧的公交车停靠在铁路的岔线上。一时间,所有的东西都可挂牌出售,不管是行驶的公交车,还是那辆抛锚的“大雄” [14]。随后则是一排排破旧不堪的仓库。甘格尔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走去。她踢开了一间棚屋的铁皮门。

乌宾根本看不清屋子里还有什么其他的陈设。甘格尔一边举着手里的灯芯,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她的连续解说。

换作是在西奥浦拉,甘格尔肯定能赚到更多的钱。可问题是,警察局是不会允许她踏入当地一步的。她只能待在贾罗亚,然后去西奥浦拉。她那桩案子的日期行将临近,但具体哪天由警察来定。钞票不够多,甘格尔迟早是要投奔他处的。至于具体的去向嘛,目前尽人皆知的是,甘格尔的心里当时跟明镜似的,她曾在警察局谈起并指认过,这就是一切都被搞砸的来龙去脉。

甘格尔!

先生,你不厌其烦地拍摄我的胸部,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否则,你怎么可能会这么大方地一掷千金?

甘格尔!

你要甘格尔宽衣解带还是仅仅把衣服撩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呀,一次二十卢比。过夜,五十卢比。赶紧的,你要哪种,快说。

甘格尔,你这是在卖淫吗?

你说呢,婊子养的?

脱掉……你的衬衫……

甘格尔喘着粗气,用愤怒的口吻说道,难道你没听到吗?反反复复在放这首歌,在唱这首歌,让男孩们放马过来吧……紧身胸衣后面……紧身胸衣……choli ke pichhe……choli ke……

别这样,甘格尔……

先生,你也是个混蛋……专给我的胸部拍叫[照],嗯?没问题……我露给你看……不过,我要把你的口袋掏空,所——有……

在防风灯投射出的轮廓映衬下,两个人的身影在激烈地争执。甘格尔脱下她的紧身胸衣扔向乌宾。睁大眼睛看吧,稻草——草料,破布——快看看都有些什么。 [15]

奇怪的是,根本没有什么乳房,有的只是两道干硬的伤疤和布满褶皱的皮肤,胸前异乎寻常的平坦。两座怒不可遏的火山口向乌宾喷涌着滚烫的岩浆——这都是轮奸的证据……又撕又咬的轮奸……还有警察……诉讼……坐牢时又遭轮奸……现如今,从贾罗亚到西奥浦拉……再从西奥浦拉到贾罗亚……包工头招揽嫖客……让大众不安……翻来覆去地播放那首歌……

乌宾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地踱着步子。

甘格尔娴熟地把手伸进他的兜里,在他的裤兜里面翻来翻去,她的身体蕴藏着多么强烈的愤恨啊……然后,她用脚奋力地踢着地。

乌宾从屋里逃了出来,而甘格尔还在声嘶力竭地尖叫、自言自语、用尽全身力气狂踢着波纹铁皮墙。乌宾就这样跑远了。紧身胸衣后面没有无足轻重的小事,往往,其背后暗藏着对人民的强暴。对于这些,假如乌宾愿意的话,他本该是知情的,也是有可能知情的。

乌宾沿着铁轨跑了下去。

5

等乌佳到那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贾罗亚的一切都是那么风平浪静。仓库以前的地方如今改建成了一座崭新的公交车站。一座新的警察局在贾罗亚落成。拿在他手里的只有一张离世已一月有余的死亡者的照片。

在贾罗亚,以前从来没有一个叫甘格尔的人在这里生活过。

报纸上还刊登着乌宾·普里的寻人启事。但那一类别的档案却被深深地埋在了其他档案的下面,无声无息。

1996年

[1]英译本中的副标题choli ke pichhe,是1993年的印度电影《恶棍》(Khalnayak)中的一首流行歌曲的名字,意思是“紧身胸衣后面”。这篇小说的开篇第一句话就模仿这首歌的第一句歌词:“Choli ke pichhe kya hai?”紧身胸衣后面是什么?答案当然是:“乳房”。[2]我再次给原文中的英语词汇加了斜体。由于这增加了阅读时的难度,在此特将玛哈丝维塔·黛维《想象的地图》(New York edition:Routledge,1995)译者注中的一条刊录如下:原文中所有的英文词汇都用了斜体,这增加了阅读英文译本的难度。这种难度揭示出一种与殖民的紧密关系。玛哈丝维塔的这些小说具有强烈的后殖民色彩。它们必须利用殖民化所形塑的历史资源来对抗殖民主义的流毒。一切阶级(包括底层人)在日常生活中实际运用的语言都深深地打上了英语的烙印,无声地配合着殖民主义在历史中留下的积淀和痕迹,很多英语词汇和短语被纳入本地语汇,“独立地”存在于孟加拉语之中。相形之下,文化主义知识分子和国家可以对一个“纯粹的”惯用语施加影响,掩盖了新殖民主义在其中发挥的协同作用。(因为孟加拉语不是印度的国家通用语言,所以,国家的介入并不那么显著。由此,人们就必须转向通用官方语言为孟加拉语的邻国孟加拉国或印度的通用语言印地语。) 帕特卡(Medha Patkar)是一位行动主义者。她曾把那些即将因世界银行的纳马达河谷计划(Narmada Valley Project)而无家可归的原住民动员起来。她的观点是,宁肯被水坟(jalsamadhi)淹没,也胜似强制性的流浪,重新安置是根本无法兑现的承诺。[3]该法案是对真实存在的《恐怖主义与破坏活动法》(Terrorism and Disruptive Activities Act)的虚构。[4]莎莉妈妈是在区分较为保守的上衣——衬衫(blouse)和更具“民族特色的”、露肚皮的服饰。前者完全将肚皮遮住,是殖民影响的舶来品,而后者在1950年代的中产阶级当中极为盛行。在孟加拉英语中,Bodice(紧身胸衣)意思是自制内衣。我对该词的使用按照的是国际通行的用法。“某某妈妈”这种称谓是孟加拉中产阶级称呼用人的叫法,在下层社会中使用广泛。[5]“Da”是加在同辈人中年龄较长者的名字后的后缀,是“dada”的缩略形式,意为兄长。[6]有可能是甘格尔这个农民的名字在古梵语中的写法。经过改良,它的意思大概是“人民的杜伽女神”或者是“肤如凝脂的人民之女性”。它与《德卢帕迪》中的多普迪,即《摩诃婆罗多》中拥有五个丈夫的般度女王之间的关系值得我们留意。西塔尔的现场评论与这个名字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或许这和不通晓任何印度语言的知识分子手中掌握的具有“民族特色的”印度文献记录有关?至于与“ganadharshan”(“对人民的强暴”)在文本层面上的更多联系,可见本书第9页总导言部分的讨论。[7]科纳克(Konarak),奥利萨邦13世纪太阳神庙中的雕塑。[8]创作于公元前2世纪至6世纪。那些雕塑无论在国际上还是在印度本土都是旅游景点。[9]楚鲁酒(Chullu),一种用廉价化学品蒸馏而成的乡村烈酒。[10]甘格尔在这里和接下来所说的话语都是达立特人所使用的、无法翻译的印度语和孟加拉语的混合语。玛哈丝维塔是少数几位勇于坚持尝试这种做法的孟加拉语作家之一。[11]埃洛拉石窟(公元5世纪至8世纪)是阿旃陀石窟的姐妹石窟。——编注[12]当然,在古老的印度万神殿中,湿婆神(Shiva)主创造、维持和毁灭。然而,这些人毫无疑问都属于湿婆崇拜教派,湿婆是他们信奉的主神。[13]西奥浦拉是比哈尔邦的一个村子。因此,乌宾把邦警察的地位置于当地警察之上。[14]用史诗中的名字给私有公交车命名是印度通行的一种习惯。Mahavir这个词的意思是“力大无比的人”,同时也是猴神的称谓。猴神是罗摩忠诚的同伴。[15]英语无法捕捉到两人阶级差别导致的称呼上从敬到不敬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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