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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宫记

龙宫记

第一回 虬髯还珠双垂泪

地球上有一个国家,叫大宋。大宋有一个城,名叫云梦。与当日汴梁、杭州、扬州这样的繁华都市比较,它只是洞庭湖下,云梦泽地,毫不打眼的一座小县城罢了。云梦知县周丰年以下十万士绅庶民,除掉妇孺老弱,倒有三四万青壮,以匠作营造为业。所以人家讲:无云不修楼,无梦不起屋。

花朝节后,年关尽了。天气一天天地回暖,雪停,霜销,燕归来,抬完了故事,闹完了社火,舞罢了龙灯,孩子们上学堂,女人们去养蚕,老头子们牵牛开犁,男人们呢,就要放到五湖四海,做瓦匠的做瓦匠,做泥匠的做泥匠,做漆匠的做漆匠,做木匠的做木匠,做粉刷匠的,做粉刷匠。最好的,被挑去汴梁城,为太后修寝宫,第二等的,闯东北,为金人盖后京,第三等的,由福建湄州湾乘船,在妈祖佑护下去南洋,为生番盖菩萨庙宇。这第四等的人,要么是年纪渐老,要么是尚且稚弱,要么是贪恋堂客的热被窝的青年,误过了汉江里的大船,只好留在县城里,拎着泥刀灰桶,大清早就去蹲在街上,由本县或德安府里来的人,挑去修葺房屋。这一群家伙,本地人将之叫做“打兔子”。

这天,朝暾初起,露水如麻,柳叶如眉,在县衙门前的翠柳街上,“兔子”成堆的地方,来了一位虬髯大汉,他脸重如枣,双眼如豆,一身破衣烂鞋倒也罢了,背上却背着沉沉的包袱,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异乡客。来招徕工匠造屋?他可没一点财主的样子。来拜师学艺?他这个年纪,已是朽木不可雕。河边郑村的老郑,对匡埠的老匡讲:“我猜啊,这个家伙八成是去找丐帮的牛沧海,他这个样子,只配做乞丐。”老匡说:“你看他一脸王八的晦气样子,说不定是去倒插门,床上功夫不济,惹人家老寡妇生厌,又被赶了出来,你说得对,除了找牛沧海讨碗饭吃,我看他,也没得正经活路了。”

没想到,这黑汉,却在县衙门前的大柳树下,人堆里面,立了下来,将背上的包袱往身前一甩、一顿,支瞪起芝麻绿豆眼,气沉丹田,吐出一口的酒气,那酒气里,硬邦邦地蹦出三个字:“招工匠!”老郑老匡一干“兔子”狐疑不定,将他围成一圈。那黑大汉又将包袱一顿,吐出那三个字:“招,工匠!”

老匡走上前来,却被黑大汉发现是瞎掉一只眼睛的独眼龙,就是那一只独眼里面,此刻也填入鄙夷与不信:“我的这帮兄弟,老郑是方圆一百里,最好的木匠,你别看他瘸着一条腿,那是他年轻的时候进大别山找木头被雪冻的,汪自力这孩子年纪小,上个月还偎在他娘的怀里嘬奶水,但留在云梦县的粉刷匠,没有一个敢说糊墙超过他的。我老匡占这一只独眼的便宜,我砌的墙,要是歪去了一个毫厘,我就用泥刀将这只还能用的眼睛撬出来喂狗子!所以我说你这个黑兄弟,云梦县的工匠有的是,今天他娘的睡了棺材,明天又母猪一样下下来一窝子,你要领去干活,没得说,拿白花花的银子来!不然就莫在这里过嘴瘾,一看就是穷了八辈子的苦命,你修房子?盖一个毛厕,自己去糊吧你!”

果然是越独越毒,老匡在大半辈子的砌墙生涯里,已经将一张嘴由泥刀练得像刮刀,将那黑大汉的脸臊得酱猪肝也似。黑大汉弯下腰去,将那包袱解开来,招呼老匡老郑,还有那个一头黄卷毛的汪自力来看。那包袱里,没得白花花的银子,却是数十上百光溜溜、白莹莹、圆滚滚,鸽子蛋大小的珠子。

黑大汉抬起头来,一对黄豆小眼扫过众人,说:“我要十八个人,老匡你,加上你讲的老郑汪自力,我都要。由清明到冬至,大半年里,跟我去盖房子,你们盖得好,银子我没有,但这夜明珠有的是。就这一个夜明珠,老匡我跟你讲,能让你老婆裹着缎子狗皮,与你做地主员外过一辈子,你撑着棺材蹬腿儿,两手一抓,你的棺材会是七寸厚的柏木板子。”

听这声口,黑大汉也不是吃素的,老郑插嘴道:“大别山几百里,已找不到能解七寸厚棺材的松柏树了,这黑小子是哄你,老匡,我看这个夜明珠,分明就是搓出来的鱼丸子,他消遣我们呢。”

围上来的工匠听到最老成的老郑这么讲,一时就要散开,继续去晒太阳逗土狗去。那黑大汉拦住汪自力,说:“小子,你讲,你这云梦县里,最有见识的女人是谁?你去将她找来。”汪自力说:“这个自然是我妈,只是她昨天跟村里的一群老娘们跑武当山烧香去了,第二个我想应是知县娘子吧,听说她管周知县,就像我妈管我,那周知县已经快一个月没能进到知县娘子房里去了。”

黑大汉问那汪自力:“人家知县家里的事,你一个破孩子,哪里就晓得了?”汪自力道:“知县老爷进不了房,就天天在街上抓人去衙门里打屁股,这条街上的人谁不知道,你还在这里拿着鱼丸子忽悠云梦县的好百姓,我就去打那个沉冤鼓举报你,让掌刑的老孙捉你去打屁股给周知县消愁解闷。”黑大汉说:“小子你就不要提这第二名的知县太太了,你讲第三。”汪自力说:“这第三名应是丐帮帮主牛沧海的老婆柳青,我们都叫她七七嫂子,她随牛帮主闯荡江湖,去过不少地方,这两年又回到云梦县,她的七十二路绣花针法,据说比那个东方不败还好,你这鱼丸子,一定瞒不过她的眼睛。”黑大汉眼睛一亮,由口袋里掏出一个珠子,塞到汪自力的手里说:“小子你去将这个给你七七嫂子看一看,要真是鱼丸子,你就将我弄去老孙师傅那里打屁股。”

汪自力用两个手指头捏着珠子,领命飞奔而去。只一盏茶的功夫,又跑了回来,回来的时候,已是双手合在胸口,将那珠子亲娘一样搂在怀里,他身后也匆匆走来两个人,老郑老匡诸位都认得,正是英俊的丐帮云梦分舵舵主牛沧海与他的第一夫人,江湖上人称云梦织女的女侠柳七七。

那女侠明眸皓齿,一身清俊的打扮,头发却未见梳好,见到黑大汉,抱怨道:“你这个黑大个,你来云梦县招工,不跟我们家的大帮主打一声招呼,那也就算了,你弄散了芸姨的牌局,这个就真真该死了。我好容易将老赵与芸姨弄过来打麻将,才打了一个风不到,我停牌去赢杠上开的清一色,单单等牛沧海那个幺鸡和牌,这混小子就举着劳什子珠子跑进来。”

云梦织女一席话如珠玉乱迸,却被一边老匡接过嘴去:“七七嫂子你要找人凑角打麻将还不容易,我们兄弟有的是时间,不打兔子也就罢了,你看我老匡一只眼睛,放铳可是一放一个准!”匠人们闻听哄笑成一团。

大伙儿说笑不已,却见到那黑大汉喜极而泣,拎着一袋子宝珠儿,在翠柳街前的老柳树下号啕,眼泪由他的黄豆小眼里迸射出来,纵横在他胡须丛生的脸上,大伙儿聚集目光的一瞬,他已将一张黑脸弄得像汁水淋漓的酱肘子。牛沧海沉着脸,上前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这位大哥,有话咱们慢慢说,你看你这脸色又黑又紫,就是喜怒无常,肝火交攻的结果。”黑大个却不纳大帮主的良谏,继续哭了一小炷香的时间,才消停下来,那哽住的喉头也自舒缓,能向牛沧海解释此事的来龙去脉。

“这珠子的确不是一般的夜明珠,皇帝去弄来,挂在宫里,当灯用。这每一颗珠子,都是洞庭湖里,那些水妖的修身珠。洞庭湖里的鱼虾、螺蛳、蚌壳、乌龟一类的水族,运气好,活过了一百岁,身体里面,就会长珠子,到五百岁,珠子才能长得有模有样,像我袋子里的这些就是。五百年后,要是将珠子弄丢了,就好比你们中间的财主丢了金子,官儿丢了印玺,姑娘丢了美貌,男人们丢了那活儿,麻烦就大了。”黑大个说着,却见牛沧海一众人的眼睛是越睁越大了。

“不瞒诸位,我就是洞庭湖里的一只老乌龟,我的修身珠还在肚子里,所以我能变成人的样子,来云梦县央各位去盖房子,我给自己取的名字叫邬归,大家以后,叫我老邬啊、邬总啊、邬老板啊,统统都行。”

在刚刚被扰散的牌局上,赵文韶对牛沧海讲:“云梦县来了一位奇人啊,还未见得是人呢,沧海你去看看,他要拉人去修房子,你就跟着去,不光是见世面,就冲着这珠子,也值得去。”牛沧海惊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奇人老邬,问道:“你是讲这珠子是妖怪们的修身珠,你一个一个将它们打死,然后将珠子剖出来,然后你来用它请我们去为你盖房子?你虽然除的是妖,但这种行径也够令人发指的,你这个老妖怪,快将这一袋珠子留下来夹屁而逃,不然我牛沧海的庖丁解牛刀可不是吃素的。”大伙转眼看去,果然看见牛帮主已将手伸向腰间那名震江湖的杀猪刀上。

这玉面帅哥的几句狠话却又将黑大个老邬的眼泪弄出来了:“小兄弟,你要跟我打架,我也不怕你,可是你不能这样讲我洞庭湖底的那些兄弟们,他们一心为着重新将龙宫盖起来,宁愿将几百年的修行破掉,重新风里来,水里去,做小鱼虾,也要献出珠子给我,来做修龙宫的本钱,他们讲,要是洞庭湖里没有龙宫,就是在那里再活一千年,修成了大罗金仙,也没得意思!”

老郑一瘸一拐地走上来,问老邬道:“你这乌龟兄的意思是,你要我们去修龙宫?我知道你是妖怪,有本领,可修龙宫这种事,不是好玩的,小心弄闪了舌头,你变哑王八了你。”

邬归点头称是:“我早听说,你们云梦县的工匠,什么都能盖起来,这龙宫可能是有一些麻烦,但说到底,也是盖房子啊,我这些珠子,可值钱,要是你们不愿意干,我说不得也只好去东京碰碰运气,想那天子脚下,百匠如云,自然有强过云梦县的。”

牛沧海呛的一声,又将杀猪刀插回刀鞘里,对那老郑老匡们讲道:“这老乌龟,是在激将我们呢,但云梦县的泥瓦匠岂是吃得下这瘪气的!大伙去吧,我也带几个乞丐头子跟大家一起去,我这一把杀猪刀,为你们保平安是其一,也不是不能当泥刀砌墙,至于我老婆,她要是务起正业,不是成天打架与整治老公,一手缝纫的本领,云梦街上也没得人比了,所以她去缝龙宫里那些帐子啊帘子啊,一定用得着。”邬归也点头称是,说人靠衣裳马靠鞍,龙宫里要是没得风一吹就一飘的帐帘有何趣味,本来就要召一个成衣匠去,现在这云梦织女愿意去,当然是更好了。一伙人既然接下了挑子,就以牛沧海做包工头儿,加上柳七七,老郑,老匡,汪自力,还有何砦的瓦匠何祥,魏家河的漆匠魏忠贤,梅家湾的木匠梅皓,一共七个人,然后由牛沧海找来十个丐帮的青壮小伙子,暂时放弃掉讨饭的生涯,接下洞庭老乌龟修龙宫的活儿,以一年为期,工钱就是这老家伙背上的一袋子夜明珠,一共一百颗。大家说好就一哄而散,回家告爹妈的告爹妈,与老婆商量的与老婆商量,虽说给妖精打工,听起来有一些吓人,但有牛沧海与柳七七这样的好汉去护驾,又有赵文韶所称的无价的宝珠得赚,那老妈老婆们也就将汉子们的危难丢到了一边,欢天喜地,扎括行李,清理衣裳,铜盆雨伞扣在被子外面,又去洗锅烧灶,炕出饼子来一路做干粮,又有何祥梅皓这样的青年工匠要关上门与堂客话别的,也由不得邬归急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县衙门前的柳阴里甩着珠袋转来转去,只到午后,才聚齐上述十七八人,出城上路。

一行人撞州过县,正是花红柳绿的时节,路上看不尽德安府、岳阳府荞麦青青、山妍水秀的好风光。这一日,洞庭老怪邬归领着云梦县的工匠们来到洞庭湖边,暖日微风里,好一片无边无涯的洞庭春水,本朝名臣范仲淹《岳阳楼记》里赞道:“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老范写此雄文也不过是几十年的光景,邬归牛沧海等一干粗汉哪里晓得,邬归也还罢了,直看得云梦十七汉目瞪口呆,心里想:“乖乖,我听由湄州出海的人讲,海是没得边的,这个洞庭湖,莫非就是海。”又想到就是在这没得边的湖里修龙宫,又觉得不妙,大家伙都是口鼻出气的俗人儿,那牛沧海与柳七七会弄一点把势,但也不至于可以捂着鼻子扎到水底里去修房子吧。

老匡嘿嘿笑道:“老邬啊老邬,你也莫装神弄鬼了,我看你就是湖中间那君山岛上的老强盗,你们要在上面修贼窝,取了个好听的名叫龙宫,你怕我们县周知县捉你去砍头,所以背着劳什子珠子,来日哄我们跑来。这个我们也不怪你,出门在外无非是图着发财,你出得起价钱,我们就修得起房子,你快找船来,送我们到君山去!”

汪自力也跟着讲:“你要我们去湖底修龙宫,除非你去将你那些要来住的龙叫来,将这洞庭湖吸干掉,我们才能去扒去老泥巴立地脚盖房子啊。”

乞丐们都跟着牛沧海在湖边青草丛里搔着脑壳,附和那两个人尖子道:“是啊,是啊,除非你舀干掉洞庭湖,不然修你个龟儿子的龙宫。”

这一回邬归倒是胸有成竹,将手伸进背后那个袋子里,摸出十几个珠子来,一一分发给众人说:“这些修身珠,你们吞下去,死不了的,你们人都在嘴边长着鳃,只是爷娘养下来后塞住了,这个珠子可帮你们找到鳃。在水里,也可帮你们来来去去,不冷也不热,不浮也不沉,跟在地上走没得两样。你们每人五个珠子做工钱,这一颗算老邬我白送。”他捏着夜明珠在那里卖弄,被上午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大伙儿却面面相觑。牛沧海除了有一点怕柳七七,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上前去接过珠子,觑了一眼七七,见她粉面无嗔,微露赞许之意,仰头咕咚一声吞下肚去,一个鱼跃,就往洞庭湖跳下去,半晌由几丈外的水面里露出头,一脸油光光的笑,朝着众人招手,柳七七看过去,只见牛沧海腮边双耳下,果然隆隆鼓起,像山里的猴子似的,她也接下邬归的夜明珠,只听咕咚咕咚十六响,扑通扑通十七声,一行人纷纷跳入洞庭湖里,激起一片春水。

第二回 红拂夜奔梦华录

明月照积雪,积雪塞京华。江南新春时节,北地却还在冰封的严冬里。三更天后,兵营、街巷、勾栏与大内深宫,都灭去了灯烛,空余正月灯节前的一轮明月,照出琉璃世界,仿佛是后人去看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被浸入水银之中。“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说的是汴梁城西紫金山上紫金塔。披雪裹银的紫金塔里,此刻却有一盏孤灯未眠,灯下持书夜读的,正是当朝太史令飞廉。

“报!”有兵丁敲门进来,递上书柬。

太史展开书信,笑道:“这李师师丢了百宝箱的钥匙,也要我来为她起一卦。”一边将名妓的香笺丢到熊熊炭火的铜盆里,一边由袖口里摸出三枚铜钱扔到几上,正好卜出一个“泽”卦的卦象,叫来那兵丁道:“你让那李师师着丫头去摸索一下她的马桶,八成那钥匙啊,是她小解时掉在里面。”

“报!”又来了一个兵丁,这回递上的纸条是明黄的短柬,年轻的皇帝爱用这个写情书来着。“这小皇帝又在发愁与哪个娘娘睡觉呢,”太史公叹了一口气,裹紧裘衣,推门来到紫金台的顶上,由那门紫铜望远镜上,去看周天星象,紫微星的旁边,到底是哪一颗可爱的岁星,闪烁出狐媚的光,在这样的光里,会孕育出新的小小的紫微星来。飞廉大人凝视片刻,飞身下楼,回到书房里,那兵丁一脸睡意站在哪里,竟还未摔进火盆里睡着。“你去对皇上讲,今晚他应召见宁妃,莫担心别的娘娘有意见,这大雪天,生娃天,生出的娃娃以后骑马过江,中兴天下,正是一代明君。”那兵丁将自己拍醒过来,记下飞廉的话,跑了。

“报。”这是今晚的第九个兵丁了。这一回,是来问飞廉大人的宵夜吃什么。“豆腐,煎豆腐,加上花生米,我说过一万遍了。”飞廉大人生气地说,忽然又摸了摸鼻子,对着书房上的横梁嗅了嗅,笑道:“好吧好吧,厨房的师傅总是怪我天天吃豆腐,不让他显摆手艺,今天晚上,让他焗烤洞庭湖小龙虾给我吃!”听得那兵丁倒是一脸惊疑:“大人啊,你一向以不啰唣下人出了名的,这冰天雪地的,你让孟师傅他哪里找得出洞庭湖小龙虾烤给你吃?”话还未完,就听“扑通”一声,由横梁上,跳下来一个年轻俏皮的女子,一身红衣像一堆火苗,落在书桌前的烛光里。兵丁心里想,原来飞廉大人雪夜空着肚子看书,还在梁上藏下了红袖招啊,可恨我在这里盘桓太久,扰了他老人家的清兴,我还是跑路吧,也不去想这洞庭小龙虾,一溜烟地走掉了。

那女子倒是一脸羞怯,向桌后的本朝太史公飞廉揖道:“小女子是江汉之间,洞庭湖畔的民女,姓洪名珊,有一事特来叨扰大人。我大哥去岭南做生意十几年,积下了一些银子,他想在洞庭湖边修一个房子,他这个人,一向爱面子,想法总跟别人不一样,很想将房子修到洞庭湖里面去,他去云梦城找工匠,让小妹我来京城寻大人您,您一向体恤百姓,最好说话不过了,求太史公您赏一张营造图,我也好去向我那心急如焚的哥哥交差。”这洪珊一边讲,一边头埋得更低,好像被自己的声音吓到,更加的声如蚊蚋,羞不可抑。

飞廉道:“我听说江汉间连年大雪,比往年阴冷,洞庭湖间出产的小龙虾,比以前都要来得更红。看起来这些家伙都讲得不错。自唐末惊变,洞庭湖龙宫毁圮成为废墟,已有百余年了,你们这些水族,存下这样的心思,复兴龙宫,也算是可恕。”

那洪珊见飞廉一眼就识出她的本相,是由邬归请出来的龙虾精,一时差一点就在灯下幻化成为原形,好容易由修身珠里汲来一段元神,鼓足勇气继续在灯下与这个男人讲话。

“你们知道的,一夜之间,地球上的龙,消失得一条不剩,鬼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从前的风雪雷电,由他们管着,现在完全是由着金木水火聚集的性子乱来。他们临去前,将洞庭湖底的龙宫用巨浪与惊雷震碎,四十年前,我游历君山,还可在山下沙滩上,捡到水波推来的锯木与碎瓦。再去修龙宫,这个主意看起来很不错,但地球上一根龙毛都没有了,你们修起来干什么呢?我猜你们是想做你们这两个妖精的新房?”

这下,龙虾精洪珊的脸更是红得发出紫来了,辩解道:“我与邬归情同兄妹,一起修道,没有私情的,飞廉大人你莫乱讲。邬归讲,洞庭湖底,虽然没有龙,但是在我们心里,要觉得有龙。而且,即便没有龙,我们也要去造出龙,所以,先得将龙宫重新建起来,这样大家就觉得活在洞庭湖里,有一些奔头。我觉得他是有一点发疯,但是这个听起来,还是很有道理的。我知道,我童年的时候,洞庭湖里是有龙的,有一次,我妈带我去看龙女出嫁,就是嫁去泾阳龙君二太子那一次,虽说不是什么美满的姻缘,却是铺天盖地的排场。”

飞廉大人的眼睛里,跳出一点点光芒来:“没有龙,也要造出龙?”他喃喃自语。

“而且,我还听说,最近,有一个名叫望舒的人,由柳毅井跳下去,得到了隐身术与胎息术,已经变成了龙。我们修道的人都知道,大家其实可以突破自己的身体,去达到另外的境界的,修成人已经是很难,修成龙当然是不太可能,但这个世界上,再难的事,终究也有人做到了啊,邬归与我讲,我们可以先去将望舒请来,让她住到龙宫里。慢慢地,世界上其他修行出来的龙,就可以汇聚到这片龙宫里。”

是啊,望舒,望舒,她已经变成了一条龙,在江湖里孤单地嬉戏,她也许应该,有自己的龙宫吧。飞廉大人在他的书房里踱着步,又走到窗边,去推开木窗看塔外积雪里的簌簌寒夜。好半天才回过头,对洪珊道:“你去客栈里歇息,等到明日上元的灯节,你再来紫金山取你们的龙宫图吧,我还得去找大匠作李诫大人仔细商议一下。”

洪珊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气,却没有像飞廉大人讲的那样去投奔客栈,还是依依站在桌前的灯光里。飞廉大人由窗边回过头来,皱着眉问:“龙虾精,你怎么还不走啊,上元节其实马上就要到了。”

洪珊红着脸讲:“我愿意留下来陪着飞廉大人画图纸,邬归大哥讲,为了龙宫,我们总得付出一些什么。”

原来这里面,还有一个美人计啊,一时倒将这飞廉大人弄得又羞又恼。这些生活在洞庭湖底的家伙,以为对世界了如指掌,却不知道,由过往客商的船底下,偷听到的话语,并不等于世界本身。他忍住羞恼,对龙虾精道:“你不愿到街上客栈,舍不得去花那几两银子吃住,也由得你在这紫金山里住下吧。没事你就去街上逛逛,只是小心灯节近了,小心被弄去龙船队里,做了现成的龙虾精。你要是担心,就上来看我的图纸,那邬归的想法,你也正好在一边告诉我,说到底,我们要画的龙宫,不是柳毅的,而是邬归的。”一边将那告退的贼老兵唤回来,领洪珊去安息,一边就觉得脑海里,那万千龙宫的形象已经环旋盘绕上来。望舒变成龙之后是什么样子呢?龙其实根本就没有样子吧?我还在想这些形体模样,与望舒的修为,已经是隔得太远了……这一夜,本朝太史公司马飞廉,在他飞雪扑盖的紫金塔里合眼睡去的时候,汴京城里,已经鸡鸣四野,一幅“雪霁上河图”就要展开。

接下来的一天,飞廉将那李诫请过来,与他一起关在紫金塔内,去琢磨那个龙宫不提。龙虾精洪珊倒是落得清闲,她虽则有三百余岁,一百多年前已幻化成人形,倒是一直呆在洞庭湖底,有时候心情不好,就兴小风,作小浪,与其他的洞庭水怪吵架恋爱也是有的,但远离湖岸,来到上京首国,来见这大大的世面,却也是第一次。当日承平已久,经过太宗真宗仁宗诸庙近百年的休养生息,有宋一代,仁和繁华,上贵下富,尤胜往昔。

据说这汴京的城池,由开国太祖赵匡胤当年亲自督造。中书令赵普取来洛阳宫殿的图样,欲在运河之侧黄河之下,再现旧唐豪劲风尚,图纸上井坊条条,四通八达。太祖看了图样,龙颜不悦,让人取来毛笔,在上面抹画,写出无数“之”字,然后去福宁殿召集群臣道:“我拿着一条铁棍打出天下,端直正派,见不得藏头着尾的小人鼠辈,但是修城池这样的事,却不能一概而论,像切豆腐似的,而应顺时应势,曲折有度。”所以像柳毅这样唐时的旧人,习惯了长安的齐整,来到宋时的汴梁城,一定会迷路。

其时一百余万大宋臣民,就作息在这“大其城址、曲而苑”的天下第一繁华都市里。你去取来《清明上河图》,再想象那亭台楼阁,皆被白雪盖住,太阳高高地挂在城池上,令屋檐下的雪水消融渗下,如同瀑布一般。街上的余雪已被铲起,堆在店铺之前如同山丘。街巷之内、雪堆之间,自然是人如潮涌,喜庆新岁。店铺上桃符春联门神历历,男女新衣华裳,车马轿行如蚁。

不说那巨盗如麻,如何今夜偷入京师游赏、狎妓、杀人闹事,也不提那风流天子如何去会李师师,钻地道,破新橙。回到我们的故事里吧,那一身红衣的龙虾精,由朝阳映雪,到落日熔金,就犹疑地走在太祖的“之”字里,又喜又愁,当日问路无数人,看过了张灯结彩的樊楼,看过了人如蚁船如梭的金明池,才能回到紫金塔,领到飞廉大人赐下的晚宴。

可是说到晚宴,也就是笋丝、茶菇、豆腐、花生米之类,飞廉大人已经差不多成了一个素食者,这个紫金塔里的人都是知道的,今天晚上的好处是,餐桌的正中央,热气腾腾地摆着一盆汤圆,正欢快而奢华地散发出桂花的香气。“飞廉大人呢?”洪珊问。布完碗筷站在门边的老兵一脸促狭地笑,回道:“姑娘你跟我去大人的书房找去。”

还是前夜龙虾精好容易才潜进去的书房。推开书房门,却看不到坐在宽大的木案之后的飞廉大人,洪珊一脸惊疑,那老兵将手指向那木案之下,紫铜火盆之前的地上,那里澎湃有声,两个穿着朝服的家伙,正扭在一起。“他们打架呢!我猜,一定是李诫大人嫌飞廉大人吃多了汤圆,不然他朝他嘴里乱挖什么?”

果然就见地板上,一代太史令被大匠作虎骑在下,就像当日景阳冈上醉酒的武松骑到大虫之上,大匠作只是将那一根断掉的哨棒,换成了他的木尺。这李诫低声央求道:“飞廉兄,飞廉兄,你将那龙宫图样还给我罢。”飞廉兄虎撑在下,嘴里好像真是塞入了汤圆,如大猫一般咕噜有声。

龙虾精顾不得去看两人扮演的,到底是哪一出了,她飞身上前,一把将那李诫,一个又黑又胖,一脸油花的老家伙,由桌子底下拖出来。那老兵也按下打趣的心思,搀扶飞廉大人重新站起来,扯衣服打浮灰,忙得不亦乐乎。

李诫止住喘息后,叹气道:“飞廉大人,你一意孤行,我只好由得你了。你将那蜡丸给这洞庭湖的客人吧,天意苟如此,人命当区区,我李诫枉窥天意,叵测天规,本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认命罢!”

飞廉大人这才由嘴里掏出来一个鸽蛋大小的蜡丸,将它交到洪珊的手心里。看到这三百多岁的小处女脸上惊疑难定的神气,不由苦笑道:“我与李兄在这里筹划了一天,我们本来要弄一个巨蛋,就好像洞庭湖底,放着一个巨大的鸭蛋,我觉得太超前,不同意。我建议弄得像一个鸟巢,他又觉得太杂碎,不赞成,后来他又想弄一个玻璃宫,就是全部用玻璃将一片湖底罩住,然后将水抽出来。我又觉是这个更像水族馆,要是女龙想洗澡,会非常麻烦。我们讨论来讨论去,终于弄成这个样子,将它封到蜡丸里,他又后悔了,觉得弄得太好,怕等你们将龙宫盖好,老天爷会发脾气,一心要重新来过,我可不干了,所以他就顾不得大匠作的身份,来跟我这个太史公抢东西,真是丢脸啊。”

李诫道:“飞廉兄,我绝非危言耸听,这个龙宫盖起来,必将激发出天变,到时候电闪雷鸣,洞庭湖变成一个巨浪滔天的脚盆,将湖边数百万百姓荡涤成鱼鳖,到时候,你就是那个追悔莫及啊!”

飞廉大人道:“易之道,固然在于变。天命固然不可为,但人的使命,与龙不同,龙顺时应势,人却是要去造命。李大人你心里何尝没有埋下这个龙宫,与飞廉一样,苦思冥想数十年,现在将它画到图纸上,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我们且不管这个,皇上已命我们去修明堂。龙宫在野,明堂在朝,刻下已是当务之急。”

大匠的一张油光焕发的脸愈加阴沉,阴沉之中,迸发出风雷隐隐的决心:“龙宫图样,到此为止吧。飞廉兄英明神武,我的担心,无非是杞人忧天。那蔡仙游要去修明堂,已是筹划经年,这明堂是华夷兴衰、天下转换的关键,我的一条性命,怕就要扔掷在这里了。好在我《营造法式》已写就,死了也没有什么了。”

飞廉点头同意,一行人下楼吃饭,将那桂花汤圆吞进肚皮里不提。席间李诫问洪珊道:“你那主持修龙宫的邬归,他会去哪里请工匠?”洪珊答道:“他说他去湖广德安府云梦县。”李诫道:“这邬归不糊涂,我知道云梦县有一个叫梅皓的木匠,他的木作手艺,俨然已是天下第一,如果请到他,这洞庭龙宫一定会有挂彩上梁的一日。”龙虾精就想,这邬归哥哥,请到了梅皓没有呢?她越过沉迷在豆腐与花生米中的飞廉大人,由窗口去看那紫金塔外的汴京元夜,鞭炮如粥,人声如潮,由雪地里,飞迸到星月间的烟花灿烂如霞。

这么晴好的元宵夜,这一年会风调雨顺,我们的龙宫,也会按照这个神奇的蜡丸,按部就班地盖起来吧?如果真有像李诫大人讲的结彩上梁的一天,我们也要放鞭炮,放烟火,让洞庭湖自龙宫毁圮,无聊地沉寂百年后,也有一个华美的夜晚。龙虾精想来想去,将自己的脸弄得更红了,她的心思,已经踏上京师外、杨柳萌芽的归乡路。

第三回 沧海送客楚山孤

由汉水顺水而下,达到武昌,再逆流由长江上达洞庭,差不多要花掉大半个月的时间。当日柳七七对牛沧海说,第一不许踏入汉口的花楼街半步,第二是不可夜泊君山,提防山中强盗。牛沧海与梅皓二人受命,雇下这十余只船去采集木料。三月里雨水如麻,好像秀才们都将墨磨到了云天,一路上两人想到大伙儿在湖底清理淤泥,廓出地基,一群鹅似的伸长脖子等船上物料开工干活,就心急如焚,固然是没有去花楼街眠花宿柳的心思,连这不要夜泊君山的枕头风,也忘得一干二净。

船舱里点起了灯,将墨黑的湖上子夜凭空挖出一箱光明。牛沧海强撑着眼皮不睡,看着对面梅皓,在灯下盯着那张帛图发呆。正是龙虾精洪珊由汴京带回来的画图,一路上已被梅皓看过无数遍,却还像他老婆的家信一样,没有看够。他的手纤细而白,脸也是,看上去,更像出入县学的秀才,不像一个日晒雨淋里干活的木匠。

牛沧海道:“听说你常给你老婆织毛衣?”

梅皓低头答道:“是的,帮主。”

牛沧海道:“你真没出息,男人应该学会用刀,女人才会喜欢,你看我这个,小时候我用它杀猪,现在我用它来杀人。”一边说,一边又将他的杀猪刀由屁股后解出来卖弄。

梅皓点点头,脸上有倾慕的神气,答道:“是的,帮主。我干活时用斧头,也觉得很神气,但我没有用斧头杀过人,有时候我老婆用我的斧头去杀鸡。你老婆长得不难看,我老婆长得也很不错的。”

看来我跟这个小白脸木匠,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牛沧海心里叹道。他决定,还是要靠自己的意志,而不是春夜的谈话,来赶走瞌睡。可是,在他将杀猪刀重新放回腰里的时候,他闻到船舱里,一股子甜甜的橙子一般的香气,像烛光一样,散发开来。“蒙汗药!”他脑子里咯噔一响,杀猪刀掉到地上,他蒙头倒下去的一刻,看到梅皓也不争气地将脸埋到龙宫图上。不听女人言,吃亏在眼前啊。完了,这九船木头一船钉,完了,龙宫图纸值万金,全完了,在他掉进蒙汗药的迷梦之前,牛沧海又悔又恨。

云梦县英明神武的丐帮帮主,在一间四面走风的大屋子里醒过来,外面已经是清凛的白日,缠绵地,下着细雨。他与梅皓兄背靠着背,被麻绳捆成粽子不论,身上还浇满冷水。“真该死啊,可是蒙汗药的解药,就是一桶冰水啊,以前我常这样干,我们给野狗下药,就是这样将它们弄醒,然后去炖肉熬汤喝的。”他对梅皓说,可怜的小木匠,听他这样一讲,抖得更厉害了。牛沧海抬起头去看,眼前伸过来一张俊俏的白脸,他心里想:“戏里的张生也就长这个样子,我又不是没有见过。”又扭头去看,发现这个屋子里,几百上千个强盗挤成了一堆,正在屏声静气地等待他们的贵客醒来。

“我叫李奎,李奎的李,李奎的奎。在张竖那小王八蛋没有回来之前,君山的主人、洞庭湖的大王,就是我。”红润润的一张嘴巴说道。

“你不该打劫我的。”牛沧海说,“我武功很好,一把杀猪刀,一身庖丁解牛刀法,天下第一,我老婆名叫柳七七,她的七十二路绣花针的功夫,当年东方不败都比不过。而且,我是丐帮的人,自古丐帮与强盗就是一家,你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了。”

“可是,我已经将你打劫了。”那张脸上,由眉毛丛里,又跳出来两只贼兮兮的眼睛,果然是与张生一样的桃花眼啊。“我看上了你的一样东西,你猜一猜,要是猜中,我就放你走。”一边的喽啰们山呼海应:“猜猜猜,猜中就放你走。”

“我猜啊,你要我那九船木头。”牛沧海撇嘴道,“这一堆木头,是我由汉江边砍下来的一片白杨林。每一根木头又高又直,刚好由一个壮汉抱下来,作屋梁固然是万里挑一,取出板材,也会俏皮得很。这个倒也罢了,这些白杨在一片坟场上长了一百多年,成十上百万人的坟堆啊,怨气所积,它们长得又阴又沉,几年前我与一个朋友,还去这片林子里打过架,在那里,打败了汉江上来的妖怪与鬼帮,硬是让一个书生娶了一个女鬼,这一战激发出来的鬼气与怪气,也融入这些木头里,所以这些木头,已经变成了青色,说起来是白杨,却像青檀木似的,扔到水里,扑通一声,立马就会沉掉。”

“难怪他的船吃水这么深!一出汉口我就盯上了,我还以为这小子是贩炭的。”一个喽啰插嘴道,他显然是一个做探子的强盗,长得也算是贼眉鼠目。

“别多嘴,兄弟。”李奎教训了强盗,回头对牛沧海道:“你讲的书生与女鬼的故事,我听到过,那书生后来考了进士,做了官,他叫杨三畏不是吗?”

牛沧海道:“我听说他现在已改名叫杨四畏了,他从前畏天畏地畏父母,现在又怕上了他那个鬼老婆,所以是杨四畏,他治下的刁民,也有叫他杨刺猬的,说的是他做官清明,油盐不进。因为不愿意让人知道他老婆是个鬼,他们决心要卖掉那片白杨林子,这样,就会将从前的经历统统忘掉。”

一边梅皓说:“原来这些白杨树是这么着来的啊,真是好木头,锯坏了那么多锯子,以后不知又要坏掉我多少凿子!”

李奎说:“这些木头好是好,但并不是我要打劫的,牛帮主你接着猜。”

牛沧海想了想,说:“莫非你,看中了我那一船钉子?这一船钉子的确是好东西,你要是读过一点历史,就应知道九鼎这么一个东西,这些大饭桶,就是由当时的矿工在黄石府大冶县的山里挖出来,送到汉阳铁厂铸成的。这个矿被挖了上千年,总算要被挖空掉了,这一船钉子,就是最后一点铁锻打出来的,每一颗钉子,都在发出幽蓝的光,它们从来都不知道,生锈是怎么一回事,就像你们无色庵的尼姑,不知男人是怎么一回事。要是用这样的钉子钉棺材,几百年后,人化了,木朽了,好天气,田地里,牛拉着犁,将你的坟翻了个底朝天,也就只能见到这么几颗钉子在阳光里闪啊闪的。所以有一个人写诗专门夸这钉子,叫什么:晴川历历汉阳钉,芳草萋萋鹦鹉洲。你想要,我送一包给你也没有关系,这些兄弟,以后可每人分七八颗钉子去钉棺材,但是你想一船都弄走,这个不要做梦了。”

李奎说:“你讲的这个,要是唐门的人知道了,抢去做暗器,让暴雨梨花钉重现江湖,让孔雀翎梦想成真,也是有的。”

梅皓低声道:“到时候,我一定要,将没有用完的钉子弄到一起,打一把斧头。”

牛沧海应道:“这个也由得你,你省着一些用就是了,我听说越高明的木匠,钉子用得越少。我听人讲,在水里修房子,钉子是少不了的,金克木,水立方,才能基业永固。”

李奎一双桃花眼盯着两人说:“我相信你们的钉子好,可我要的,也不是这个。”

牛沧海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举手去摸自己的脸颊,一下子恍然大悟:“啊,你们是打上了我与梅木匠的夜明珠的主意。我就知道,一个人得宝贝,全天下都会知道,这个珠子将我的脸弄得像装了两扇耳门似的,我也不喜欢,可是,珠子已经吞到肚子里,说不定已经化掉了,你怎么取得出来,而且,大哥,我们得靠这个,到人家洞庭湖底下去修房子,要是没有珠子,我这个旱鸭子,跳到水里,就会死,所以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就当这一次打劫是一次蒙汗药演习吧,我们一帮子人,都在湖底下,眼巴巴地等着这些木头与钉子盖房子呢,中秋节要是交不出活,今年这年就别想过了。”

李奎转头去问梅皓:“你们在湖底修什么来着。”

梅皓答道:“龙宫。”

李奎心绪黯然地对牛沧海讲:“你别猜了。我不要你的好木头,好钉子,也不要你的宝贝珠子,我要的其实是这个木匠。”他将手指头点到梅皓的脑门子,“我派兄弟一路上由云梦县找到你船上,才找到他。”

任是牛沧海千算万算,还是吃惊得要命,弄了半天,人家夜袭船队,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并不是想和他帮主作对,而是看中了这个会织毛衣的小白脸啊,这个,这个,由蒙汗药里醒来的庖丁解牛大刀客,多少有一些失望。

“我也在修龙宫,可是,我遇到了麻烦。”李奎叹了一口气,命喽啰们解开这两人的绳索,换上干爽的衣服,随着他走到外面的细雨里。果然,君山之下,竹林之中,已经被这强盗头子,弄成了一片工地。说是工地,也许是对这个强盗头子的褒奖,李奎道:“我们由去年冬天开始修这些破房子,被北风刮倒过一次,被大雪压倒过一次,还有一次,我们已经快要上梁,但是半夜大家喝完酒过来,发现主殿已经倒了,一个看场子的家伙跑过来跟我讲,他就是朝下面的立柱尿了一泡尿,就将房子弄倒了。你们看到的,这是第四次搭起来的主殿,你看,它在那里摇来摆去,要是明天的风再大一点,它一定会倒,它晃得我们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觉了,一合上眼,就觉得它会朝你迎面扑下来,他娘的,我们这修的哪里是什么鸟龙宫啊,分明就是一堆风筝,我们都是追风筝的强盗。”李奎一边讲,一边眼眶就要变得湿润,可怜的家伙,他路上抢钱湖里劫色,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从来没有像此时这么沮丧过。

梅皓沿着李奎的手指向前看,脸色越发凝重,他低声对牛沧海说道:“难不成那个洪珊跟这个强盗头子也有一腿吗?她半路上,将飞廉大人的龙宫图,也给他们看过,他们弄的这个龙宫,虽然乱七八糟,但看上去,大致也就是按龙宫图上的样子。”一边将那张图纸拿出来,指给牛沧海看,牛沧海看得满腹狐疑,果然,那一个近乎废墟的工地上,已被弄成了两块,一块像一个大螃蟹趴在地上,好像又被一头牛的蹄子踩到,另一块,像一根竹笋由地里长出来,又被一头牛的嘴啃掉了一截,可是无论如何,看上去,总还算是飞廉李诫龙宫图的漫画。

李奎正色道:“你这个图,我昨天晚上也看了,我们可不是照这个修的。张横在世的时候,我们就想修这个劳什子龙宫了,他老人家讲,这洞庭湖的主人,哪里是什么龙王,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龙王!分明就是我们自己,所以,我们也要弄一个龙宫玩玩。可怜他老人家鸿图未展,就中道去了。我只好接下他未竟的事业,接着将这龙宫往下修。本来我想照着汴京里紫禁城的样子,将它搬到这君山上就成,但兄弟们不同意,讲咱们做强盗的,不能将家弄得像皇帝似的,那紫禁城修得横平竖直,三六九等,皇帝一个人的办公室数百间,太监们只好睡一张床,太恶心了!我们自由自在,图的就是一个快活。所以大家都拍着脑袋,想修一个自己的龙宫。想了好几年,也没得什么结果。为这个,我们可是逮了不少附近的好木匠来入伙。”

梅皓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难怪我听岳阳府的木匠们,一提到君山,就像躲瘟神似的。”

李奎道:“有一天,一个兄弟跟我讲,他看到一头奇怪的黑驴子,不知道由哪里跑到了君山上,天天来山坡下吃草。它吃完草就钻进竹林里去大睡,大家跑过来看它啃出来的草地,好像是一幅图,仔细看过去,前面一个塔,后面一个院,宫室重叠回环,看得人头昏脑涨。大家都很奇怪,有人讲,这个驴子智商不低啊?莫非是张果老他老人家的驴子走丢啦?由竹林里将它扯出来,一样的吃草踢腿干嚎拉外面光亮的驴屎蛋,也没见到什么灵异,第二天,它吃完草再去看,发现又一片草地上,又被它啃出这么一个图样来。”

牛沧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们这个叫天降祥瑞,不去报告皇帝,都该砍脑袋。”

李奎不理他,接着往下讲:“我们也不管它什么张果老的驴大爷了,心里想,这个也许就是上天看着我们可怜,派这头蠢驴来给我们送图纸了,也就按着它啃出来的样子,择选吉日,破土动工了。”

梅皓问:“那头黑驴子在哪里?”

李奎说:“我们将动土的鞭炮一炸,它就扑通一声跳进洞庭湖里不见了。早知道,我就去岳阳府多拉几头母驴子来将它留住。”

梅皓问:“它啃出来的图呢?”

李奎往山坡下一指,洞庭湖里,君山之下,青草离离,在春风里摇摆,“草自然是长齐了,图自然是没有了。”

梅皓叹了一口气,说:“一路上,我都在想,李诫分明就是神,没想到,还有比他更神的一头黑驴子。每一个人心里,都在画龙宫,但真正的龙宫,其实是很少的,画出来了,去修,也会修得千奇百怪,真正修好的,其实是没有,你们这个龙宫,得到了龙宫的样子,却没有得到龙宫的神,那个驴子啃掉的青草里,一定是藏下了无数的数术与阴阳五行,可惜你们看不出门道,所以只是照着大致的样子,弄出这么一堆废墟。你们最后就算是建起来,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乌龙院罢了。”

李奎被梅皓讲得浑身冒汗,扑通一声就要给这个小白脸木匠磕头,他身后数百名强盗,也要争先恐后,将这个头磕下去。牛沧海眼疾手快,忙将这大汉一把拦下来。

李奎说:“梅师傅,梅大爷,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指望盖什么鸟龙宫了,乌龙院就乌龙院吧,你好歹指点一下我们,将这主殿的梁架稳当,将这个劳什子塔堆起来,我们能够搬进去,安得下床,摆得起灶,挡得住风,躲得过雨,就谢天谢地了。”

细雨之中,洞庭由东风吹起细密的水纹,在茫茫的湖水中央,再去看君山,果然是像女人挽起的发髻。已经快要到黄昏时分,这样的天气,天会毫无觉察地黑下去。牛沧海与梅皓二人修过了乌龙院,已将船队重新划到了洞庭之上,由湖面向下看,已可看到湖底隐约的灯火。

“他们一定等急了,现在我要将木头放下去。”牛沧海说。经过了一天的折腾,他已对梅皓刮目相看。

“你怎么就能将那宫殿弄得不倒了呢?”牛沧海问梅皓。

“我拎着斧头跑进去,发现这一帮土匪木匠,弄出了九梁十八柱七十二脊,这个都没有错,但他们将心思都花在了往柱子上刻花,每一道梁都是歪的,我不过是用斧头将它们一一敲正了。”梅皓说得轻描淡写,可这敲来敲去,到底得很多年的经验吧,他甚至都不愿意带一个木匠跟着进去看,牛沧海当时想凑上前,都不行。

“那你怎么,就将那塔弄正了呢?”牛沧海还问过这个。

“那塔本来就不应该是正的,他们将这塔立在山南,每年南风狂吹,北风又吹不到,所以塔应向南斜出一些,南风吹七八年的样子,塔身会正过来,那时候,往塔南的塔基上,再垫一些石头,差不多,就能管上几百年的样子。而且,在他们立下的塔基上,根本就只能修六层,他们却痴心妄想,想修到九层,九层的塔是他们能修的吗?我将六层以上的木头都拆下来了。”

牛沧海盯着梅皓,就像刚才强盗们将他们送上船的时候,李奎脸上出现的神气,这小白脸木匠分明就是神啊,李奎说:“你这个家伙,说不定是鲁班再世呢。”

梅皓说道:“李奎你说到鲁班,我倒是想起来一个故事,当年他老人家修好了赵州安济桥,张果老骑着毛驴来给他捣乱,毛驴的褡裢里穿着东南西北中五岳,将那赵州桥压得摇摇晃晃,鲁班忙跳到桥下,伸手将桥托住。其实这张果老也不算胡来,他牵毛驴来,将桥压实夯紧,三川五岳什么的,只是后来人胡扯。你们要是能将那头黑驴子找到,也可以将它身上背一些石头,牵到塔上去压一压,这个塔会更稳一些。”

李奎点头称是,一边命人去四处继续找那黑驴,一边对牛沧海讲:“你们请到这么好的木匠,修成湖下的龙宫,不在话下,到时候喝上梁酒,一定要请我们这些兄弟,我们找不到避水珠,就是扎猛子,也要潜到龙宫里,去讨一杯酒喝。”

我们的龙宫会是什么样子呢?即便是经过了梅皓的修整,强盗们的乌龙院看上去,还是像烤糊的卷子。牛沧海问那梅皓:“梅师傅,我们的龙宫,要不要换一张图?我看那黑驴子也好,飞廉也好,都是鬼混扯淡的家伙,信不得的。”

梅皓摇摇头道:“不换,不换,我们用太史令的图样,汉江上的奇木,晴川阁的神钉,云梦县的工匠,一定可以修出真正的龙宫。”

牛沧海问:“什么才算是真正的龙宫呢?”

梅皓叹一口气,说道:“我也不太相信飞廉大人在图纸上讲的,会有这样的龙宫,它有自己的时间与空间,它能够接受或者拒绝世界,它能够变,也能够不变,它能被看见,也可以消失掉。真正的龙宫,其实是一个梦。”

牛沧海想,这小木匠刚刚在君山之上作了一下法,就疯魔成这个样子了,真是麻秆当轿棍,受不得这一抬!现在可是大宋元祐第六年,他莫非将自己当成外星人?再问下去,我的脑子一定也会乱掉的,说不定,要将七七忘得一干二净。牛沧海打住遐思,运起他的观沧海内力,将那百年阴沉木由船上举起,射向深深湖底。那一根根三丈六尺五寸长,两尺四寸周圆的木头,如同根根青木之箭,劈开湖水,密密麻麻地插到淤泥里。那湖里的水族与工匠,看到原木下降,纷纷如雨,欢天喜地,吵嚷不休,摩拳擦掌,连夜开工构楼,这些暂且不提。

第四回 飞龙在天望神州

“由火星上看地球,无非是一枚鸡蛋。洞庭湖像鸡蛋上的鱼眼。他们修的龙宫,也就是一个针尖。”

“你说得对。”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在地球上呢?你已经是龙,你不应该有乡愁,也不应该有留恋,龙的使命是宇宙,是微粒与闪电。”

“你说得对。”

“你还是忘不掉他。他不过是鸡蛋上的一颗灰尘,虚荣,有限,深陷名缰利绳,很快就要死亡,他不会来将你永远陪伴。”

“你说得对。”

这是五月端午的夜晚,星河如沸,新月如眉。望舒由东海里化身作一道光,来到月亮上。她重新变回人的形体,坐在荒凉的尘埃里发呆。与下面人类的传说不一样,月亮上,没有草,没有树,没有飞鸟与走兽,也没有吴刚与嫦娥,但是望舒喜欢这里,她化身成龙后,经常化作一道光,来这里游弋。是的,柳毅说得对,毕竟,这是茫茫宇宙里,离地球最近的一个台阶。她坐在这里,可以看到洞庭湖,可以看到汴京城,如果月亮下面,没有鱼鳞般的云层的话。

今天晚上,她发现,发呆的,可不止她一个,一道光由宇宙的深处盘旋过来,她运起桃源真气全力戒备的时候,那一道光化作一个中年男子,儒服方巾,三绺长须,满面的红光里,隐隐地透出清紫之气。她猜出来,这个由龙化身而来的男人,名叫柳毅。世界上变成龙的人,本来就很少,他离她的变形,整整早了三百年。如果用人的纪元去算,他要做到她高祖父的高祖父吧,但是在龙的千万劫,他们却像诞生在同一秒里。

望舒问:“这一堆人修的龙宫,与你们当日住的龙宫像吗?”

柳毅想了想,说:“我住过的龙宫是大唐时代盖的,和他们这些宋人的想法,说起来,也大同小异。但我们的龙宫,看起来,好像更豪劲一些,我们由外面巡游回来,由波浪里隐隐看见龙宫,常觉得它好像是一只凤凰,准备振翅由湖底飞起来。他们的龙宫,会醇和,清明,精密,每一个尺寸都经过飞廉仔细的计算。但这样的龙宫,会安静地卧在洞庭湖底,就像一只敛翅停歇的凤凰。它是梦想的产物,却不一定是梦想本身。”

望舒点点头,努力地去看那一颗遥远的针尖。她常常在深夜,去游过零星的灯火,去看那些正在深水里沉睡的工匠,他们慢慢地将一个废墟,整理成一片新的房屋。他们固然是要得到夜明珠,然后去讨生活,但是在建这个龙宫的时候,他们很努力很快乐,将一张非凡的奇思妙想的图纸,变作一个实在的、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奇迹,大大小小不停息的创造,让他们觉得,他们的泥刀、锯子、漆刷上面,好像都有神。当然,有时候白天,望舒也会去看,她会用隐身术,不去打扰他们。这时候,在这一群好像总是欢天喜地的人中间,她慢慢知道了他们的名字,牛沧海,柳七七,梅皓,老郑,老匡,汪自力,何祥,魏忠贤,这领着一群乞丐与水妖的八个人,她还知道他们来自一个名叫云梦县的地方。云梦,云梦,她喃喃地念道,多好听的名字啊。

瘸腿的老郑,果然是一个好木匠,看他干活,几乎是一种享受,望舒迷上了他用刨子,去刨木头的声音,哗哗地好像海浪由木头上卷过去,掀起长长的薄薄的刨花。小时候,她还在桃花源里,有老人死掉,木匠来打棺材,也会去刨这么粗壮的木头,刨出这样的刨花来,她与村里的孩子们一人弄一堆,由里面挑出一片,蒙到眼睛上,到稻场上去捉迷藏。望舒好多次都想忍住,不去老郑的刨花堆偷刨花,有一回,终于还是弄了一条,放到眼睛上。由汉江边采来的白杨木有一种爽朗的香气,它们散放出来的气味,会让新的龙宫变得明亮向上吧,这样由坟堆之中,由前人与妖怪们的血海里捞出来的木头,终于否极泰来,贞下起元,派上了用场。

老郑将木头解成木料,由梅皓取去拼在宫室与塔楼里。梅皓抱怨这个老家伙:“你没必要将木头锯这么好吧,我的斧头到现在,都是用它的后背,前面的刀刃都没有派上过用场。”老郑去抹那源源不断地渗到湖水里的汗,说:“我一辈子就学会了锯木头,老婆都讨不到,总不成将老脸丢到这洞庭湖底下吧,以后这避水珠化掉,我来找脸都找不着。不过我跟你讲啊,在水里干活,我觉得腿都不怎么瘸了。”梅皓抱走木块,笑骂道:“你这老瘸子,我看你干脆去那边和灰的水妖里挑一个老太婆娶下,以后留在龙宫做维修好了。”

老匡也是很有趣的家伙。他成天黑着一张脸,好像邬归欠着他的工钱,包工头牛沧海也没能填饱他肚皮似的。就这样,牛沧海还经常去惹他,批评他砌的墙,这里不直,那里不平,将这决心出来干最后一票的云梦县第一瓦匠,气得发疯,有一天他对牛沧海讲,让他去弄几个洞庭钉螺过来,往他刚抹好的一面墙上爬得试试。牛沧海就要去找钉螺,一边看热闹的水妖里,刚好有由钉螺变来的,赶紧化回原形,乌麻麻由老匡捉将来。老匡讲:“你们向墙上爬,只要你们爬到了墙头上,我的工钱,就不要了!”钉螺精们听了,当然是拼命向上爬,果然没得爬上去的,成绩最好的一个钉螺精,爬到墙的半腰上,也啪的一声掉下来。牛沧海看得目瞪口呆,隐在一边看热闹的望舒一时也是舌挢难下。此后牛沧海心服口服,不再来罗唣老匡,任由老匡闷声不响,一门心思地用二四之法,挥刀砌墙。

那个粉刷匠汪自力也聪明伶俐。他遇到的麻烦是,由牛沧海从汉口带回来的荆沙漆,根本就刷不到墙上去。这是在水里啊,大哥,这样的漆,根本就派不上用场。汪自力去抱怨,他盯着那些跑过来看热闹的蚌壳精们发呆,眼睛忽然亮起来了。他跑去找邬归,说,蚌壳精们的衣甲里层莹亮七彩,是湖里顶好的油漆,他求邬归去捉几只蚌壳,刮一些粉末调到油漆里试一试。邬归跑出去一讲,蚌壳精们自己就报名簇拥来了一大堆,咬牙切齿地刮下好几桶蚌粉给汪自力用。汪自力将蚌粉调到油漆里一试,果然是将那宫墙漆得五光十色,灿若云霞。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向蚌壳精们讲,以后你们的蚌壳掉色了,里面也好,外面也好,就来找我,我免费给你们漆好!一个蚌壳精滑出来讲:“一点蚌粉算什么,为了修龙宫,我们将修身珠都交出来了。眼看洞庭湖又要有龙宫了,想到这件事,我们就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何祥、魏忠贤都分别有良工神技,柳七七看样子是绣衣匠,她已经在工棚里,搭出绣架,施展她的七十二路针法,在那里拈花惹朵,洞庭湖里的女水妖们,将工棚的窗口与门口挤得满满当当,每个妖精手里都弄一个绣绷子,拈一口绣花针,要绣喜鹊登枝啊、双凤朝阳啊什么的,给她们心爱的男妖看。柳七七绣得如何,望舒挤不进她的绣房,自然是不得而知,她心想,等龙宫修成,七七的绣品挂出来,她一定要去仔细看。望舒自小也喜欢绣花弄草,现在虽则修身成龙,少女的习性,到底也是磨灭未去。

自惊蛰到端午,荷花盛开,也就三四个月的工夫,龙宫前塔后殿,已经颇具规模。邬归看在眼里,觉得冬至前后竣工有望,一时也喜不自胜,与牛沧海商议,特别准假,让大家伙歇一歇,散散心。这天,老郑老匡梅皓等八个人,由湖底升上来。他们当初刚入水底的时候,还是春水刺骨,蝌蚪粒粒,现在洞庭湖上阳光如瀑,湖滨柳阴深深,湖边的农田里,水稻沉实,瓜果如麻,蝉鸣阵阵,节候已经到了盛夏。望舒也跟着这八个工匠,往岳阳府里去瞧热闹。

望舒对柳毅说:“这群工匠可真是有趣。那天我随他们去岳阳府看岳阳楼。那老郑拄着梅皓为他弄的拐杖,老匡特别背了一个葫芦去街上打酒,何祥一上岸,就看到一头黑驴子,将它弄来骑上了,柳七七喜滋滋地折了一篮子荷花挽在手里,牛沧海背着刀跟在他后面,那梅皓不知道由哪里弄了一个笛子,汪自力弄来一个渔鼓,魏忠贤则买到一个打数来宝的竹板。他们来到岳阳楼前面,发现一群人围在一棵老松树下面,说是那松树昨天夜里,竟然一下子长高了好几尺,有一个道士,前来查看,打坐在树下,说是吕纯阳祖师果真到洞庭湖来了。一时间大家都盯着这八个工匠,觉得他们好像是八仙来赴会,汪自力老实,忙说不是不是,我们在湖底修龙宫呢?一边的地痞们听了,眼睛就睁大了,发现他们的脸上都猴子似的长出夹囊来。牛沧海顺嘴接过来,说我搞不好就是吕纯阳呢,你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道士站出来说,你是哪门子吕纯阳啊,吕祖师他老人家,背的可是一把木剑,这一把木剑,屠过黄龙的,他又扫了一眼其他几个人,说要是老郑是铁拐李的话,他的拐杖也要是镔铁做的,那个拿数来宝的家伙,要是扮韩湘子,他手里的七块竹板也应是碧玉雕出来的。那拿着花篮的女人,长得也算好看,可是何仙姑的篮子里,装的可都是白牡丹。已经是六月了,还来用元宵节抬故事骗人。旁边的地痞听到,就与牛沧海他们打起来了。好在牛沧海的武功到底也算了得,所以八个人,岳阳楼也没有登上去,好容易由一伙地痞的包围里逃到湖边,一个接一个地跳到湖里去。他们这一跳湖,跟着追的人,倒是傻了眼,觉得这八个人,竟能往水里去,果然是神仙啊。大家又去追打那道士到头破血流,然后在湖边摆香案,烧高香,乱到半夜才罢休。”

柳毅听到,脸上也现出了微笑。他问望舒:“你觉得,这八个人,真能造得出龙宫来吗?”

望舒点点头,说:“会的,他们说到底,就是八仙啊,不过是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经由他们的技艺,成了仙。”

柳毅摇头:“他们不是八仙,他们只是云梦县里平常的工匠。一颗修身珠,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也许过不了几天,修身珠就会由他们的呼吸里消失,他们中间,运气好的人,会浮到水面上,运气不好的,立马淹死也说不定。这个世界上,能成为龙的人寥寥无几,能成仙的人虽然要多一些,但也是少的,能成妖魔的人,也是少的。你不能凭空就说,他们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运气是少的,需要等待。”

望舒说:“我相信他们的好运,凭好运气可以在洞庭湖里建立起龙宫,将修龙宫的人,也变作仙人。”

柳毅并不同意望舒的看法,他说:“即便这几个人是仙人,他们也不一定能盖成龙宫。我知道飞廉的想法。他用八卦去做宫殿,用九九之数去造塔。他与李诫,都被邵雍的《皇极经世书》教坏掉了。八卦之数,关涉阴阳之变,一旦推演起来,并不是人可以控制的,所以龙宫的宫室,前面可能会做得很顺利,到了后面,就会越来越难,工匠与水怪们,会被宫室隔到不同的时空,彼此找不到,宫室成了迷宫,首先将工匠们困在里面。那木塔也是,修到九九之数后,会召来雷电之灾,即便是附近的山灵与水怪放过它,我也会去想,要不要让这样的木塔,会自己向上旋转,自己吞掉自己的木塔,竖立在洞庭湖底。如果龙君不同意,他会派我,奋起雷霆之威,来将逃过了数字之劫的新龙宫,变成新的废墟。”

望舒神色变得黯然,她深深地向下面的星球看过去,想了好久,才回过头来对柳毅说:“柳毅兄,我们要相信奇迹,因为我们本来就是,由奇迹中来的。”

柳毅回望他的伙伴,问道:“你,想住到他们修好的龙宫里去?”

望舒摇头:“不会。洞庭湖里的鱼虾需要龙宫,但是龙本身,并不需要龙宫。修得再好的龙宫,也不过是一张蜘蛛网,无非是你什么时候自觉地发现这张网。你们,不是将从前的蜘蛛网扯破,跑到火星上去了吗?”

柳毅说:“也许你应该与我们在一起,龙女会喜欢你,我们一起,往更深的宇宙里去,这是龙应该做的。”

望舒继续摇头。

柳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还记着他,你就是变成了龙,也难免会痛苦。”

是啊,望舒,这是五月端午的夜晚,新月如眉,群星如沸,宇宙里微风送吹,最年轻的龙,站立在星月的微光里。她的眼眶里涌出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的眼泪滴落到地球上。

地球上有一个国家,名叫大宋。大宋有一个湖,名叫洞庭。端午之夜,星月历历,洞庭之上,却是南风乍起,大雨如注,将那争先的竞赛龙舟,都早早遣回渔港。可是一直到午夜,在湖的中央,千百尺的深水里,依然是烛光跳闪,明珠献辉。来自云梦县的工匠们与水妖们一道,伐木丁丁,口号不歇。一座前塔后殿的龙宫,正在慢慢地显现。

(文中建筑部分的常识与附在云梦工匠身上的故事,很多是由张钦楠先生的《中国古代建筑师》里取材的,深以为谢。2020年4月8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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