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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时分

拥抱时分

想象很久以前,比我年轻的妈妈和爸爸接吻的夜晚。我试图描绘没有路灯的漆黑夜晚,电闪雷鸣的夜晚,到处是蜿蜒小路的三十多年前的乡下村庄里真正的寂静,真正的黑暗。妈妈看不清爸爸的脸,爸爸看不清妈妈的脸。他们都知道对方就在那里,久久地拥抱。他们做的是黑暗中可以做到的最有意义的事。黑暗保护他们不必受到流言蜚语和众人耳目的困扰,这让他们安心,在雨中一直拥抱。

谁都无法知晓什么事将会发生,或者什么事不会发生。正巧村里一位叔叔去盐场排水,急匆匆走过他们面前……在路中间和他们撞了个正着。那位叔叔在黑暗中也分辨不清方向,没想到那里会有人。叔叔像见到鬼了,吓得连连后退,嘴里大声喊叫。他用木讷的忠清道口音接连说道:“谁呀?谁呀?”然后像盲人似的,慌里慌张地逃得远远的。

妈妈是本地人,一听声音就知道那位叔叔是谁,但她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很久。仿佛他们本来就不是人,而是黑暗本身。她和身边的男人屏住呼吸。从那之后,每次偶然在村里遇到那位叔叔,心里都会感到难为情,然而那天的事他们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起过。

我是几年前听妈妈说起这件事的。中秋节从外婆家回来的路口,妈妈和爸爸曾经相拥的地方。那个地方距离外婆家门口不远,我从小就常从那里路过。雨夜我的父母站过的地方盖起了二层洋房,听说那里真的闹过“鬼”,一直租不出去。在那栋房子前,妈妈咯咯地笑,谈论“去放水”的叔叔。

“他不停地问,谁呀,谁呀?我也没出声。”

很久以前,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子分开之后独自走过的路,那天我们五口人一起走过。总是因为相似的问题争吵,因为相似的问题互相怜悯,因为相似的问题而不能分手,厮守终生的夫妇,和三个爱哭、爱吃的孩子。在那个没有雨,没有雷声的晴朗的冬夜,我们就这样一起走了出来。我不记得那天的月亮是不是倾斜。只记得那天是中秋,天上挂着最大的月亮。像白花一样惹人喜爱的月光、路,以及故事的繁殖,走进去的路和走出来的路竟然是相同的,这真是奇怪的事实。

回家的路上,我把头探到出租车窗外,享受着轻柔的风。我想象很久以前的花开时节,拥抱时的那条路,浓浓黑暗中的我。从顺序上说,大姐是第一个,然后是我的双胞胎姐姐,然后才是落后双胞胎姐姐五分钟的我,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当时我比爸爸和妈妈更先一步到达那条路。一个生命出生之前,早已经到达无数的边缘,无数的悲伤而又美丽的“时分”。当我想起几十年前、被莫名其妙撞倒的叔叔在地上摸索着问“谁呀?谁呀”的那个夜晚,我想大声说:“是我!是我!”

后来,我明白这些语言和文字来自于我小嘴巴里的黑暗,来自于我的父母勤劳地为我泡过的饭粒流下去的那个洞口。我凭借饭的力量呼唤他们的名字,讲述他们的故事,这让我感到喜悦,也感到悲伤。我口中的黑暗和父母相拥之夜的黑暗长长地连在一起。我突然想起李孝石老师小说里的一句话:

“毛驴呀,我因为想着毛驴,结果脚下踩了空。”

我要表达我的谢意,向仍然不知道那天撞到的“东西”是什么的盐场叔叔,向使得故事更像故事的所有世间人,向整天犯错的许生员,向曾经比我年轻的妈妈和爸爸,向曾经和我同龄的爸爸和妈妈,向比我年老的妈妈和爸爸。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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