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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境

雪境

林文义 / 文

雪停后,他们轻划小舟犹如叶片栖水,趁着余晖可见,先是放下一盏一盏的纸灯笼,漂浮潺潺水流,轻缓地,悠闲地不露痕迹。我伫立在数尺之外积雪的露台,静睨舟人的动作,仿佛身在一首古代的唐诗中。

似乎演示着某种着意的情境,舟人两名,一人划桨另一人布灯,头戴宽大斗笠,身披蓑衣;待夕阳逐渐消陨在前方丘陵那一大片冬季光秃无叶的枝丫顶端之时,流金的最后一抹暗橙炫亮如隐去的金鱼藏身。舟人开始点亮烛光……夜来了,雪的两岸衬出溪流的黑,像墨迹勾勒成弯曲意象,一朵朵烛焰跳跃着暖意。

独钓寒江雪。我忽而油然忆及这句古诗。四下悄静无声,什么时候布灯、点烛的舟人已不见;在我不经意之间,他们早已上岸,如一帖古诗断句歇止在停滞的视野转角,就留下一河的烛影摇红,错觉是夏夜偶遇莲池,一朵朵绽开的花瓣,倾吐着爱的私密或者回忆。

千山鸟飞绝……据说此地一向是野鸟群栖之所,丘陵延绵以一种女体温润、柔美的幅度向高山层叠而去;斜卧托腮的浴后之女,湿濡未干的发绺垂落如溪瀑,凝脂如雪的肌肤泛着暖烙的温泉潮气,许是饮了些酒,酡红双颊映照棱花镜里的绝色,微眯星般双眸,情欲将近的暴烈以及轻柔的解意,像蛇般魅惑……

同样在温泉浴之后的半百男子,仅着浴衣,里头全然赤裸,竟然本能地臆测揣想:冬夜临雪的冷冽,诗以及情欲,都在星空泛漫的幽邈之下,感觉某种复杂的空洞与充实,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兀自反问。问谁?仿佛隐约的回音:问你自己。是内在灵魂吗?裂帛般地忧然,与冬夜一样颜色的乌鸦飞过迷乱的刹那。

诗人年少初集名之:《献给雨季的歌》。那是多久以前了?初夏的花莲美仑溪畔初遇的晚餐,秀异的诗人在佛教医院做心理咨询师,曾是我们诗社同人惜未曾相见,却早已拜读过他早慧的诗作。我们曾经风起云涌却短暂如萤火一闪而逝的诗社呢?他谨慎问起。我怔滞片晌,一时竟失语静默,只有摇头曼声答说,我也不知道。是否诗人多少误认我有所遁避?那时,诗还离我很远,只是爱诗却无能试笔,仿佛依稀地,诗社被干预继而裂解……

湮远的往昔回想彼时的我们是多么的青春、热炽,犹若熊熊燃烧的火焰;而今年华星霜几许,早已不再是最初的自我,余烬未熄的竟是未曾休止的文学书写。在梦与现实之间纠葛、撕扯,仿佛永生的未竟之旅,这般地决绝。不轻易妥协的悲壮身姿,雪的冷冽,铜的坚韧,留下暗夜微光般的一声感叹,没有其他。

终究还是偶尔必须请教诗人,竟非诗的赋格或是韵律,而是生命几近灭顶、绝望之时的寻求告解……专业的心理咨询医师,在子夜电话那端被躁郁的声音唤起,我问说,我怎么办?我那长年来如同鬼魅的梦魇以及绝望。他倾听、理解,耐心地为我评析、释疑;沉定、恳切的声音从远处来。忽然很想贸然地问说,你,还写诗吗?医生与诗人,你的眷爱是什么?

沉定的心理咨询医师,想见洞悉我们这一世代人的深邃苦闷。无明的乱世、破缺的美德、理想的幻灭、迟暮的沮丧……他终于为我们这一世代写下了明晰、透彻的病历表——

这一个世代,就像一群俄狄浦斯,年轻时凭依着自信和正义而弑父一般地贪欲革命,却又遭众神诅咒而自盲双眼,流放于科罗诺斯……

雪夜仰看天空,被流放无尽世代的俄狄浦斯而今飘浮在漫漫星云之间的坐标何寻?雪,悄然无声,轻轻地散落如花飘零,林间虬张的枝丫,想是难以承受堆积的重负……我是凡间流放自己的俄狄浦斯,曾经锐气的短剑早已锈蚀、沉埋,是谁削钝了我的锋芒,是怎般的黑暗掠夺去我朗飒的明亮?年华啊,岁月啊,我再也不再苦思寻索,就让它静谧地如雪落无声。

他们说我文字耽美的坚执是一种逃避。这是三十年前的善意诤言抑或未谙之误认,而当世代的纷乱与黑暗犹若激云奔浪时,我的耽美、孤高不再容许自己闭锁于城堡内里的自怜自伤之际,必须决绝选择毅然的突围姿势,断然一手执笔一手拔剑,毫不迟疑地投向战斗……

青春之决绝,意志之沉定,持花挥戟的奔马扬尘;自以为悲壮而华丽,盔甲银亮,旌旗猎猎,风起云涌的理想争逐……令我想起曾经是幻灭于历史旧页中的摩尔人军队,从何而来,因何而逝?揣臆:北非大漠,亚麻仁色的篷斗飘飞,褐黄战马与砂砾同般颜彩,高举的弯刀灿亮如子夜的月光,奔跃同步于大漠风暴,待海那边的西班牙人看清之刻,已来到眼前。

我是三十年后终于明白宿命,最后的摩尔人的余绪吗?仅以文字建构一座残存的阿尔汉布拉宫,留下汩汩的一湾泉水,却不再是最初的清澈、洁净,而是混浊、凝滞。我的梦呢?我曾引为铁律的巨大信念呢?迷梦的王朝、穿着新衣的国王实质是谎言与贪欲的恶徒,蝮蛇与毒蝎的交媾合体;吹奏着酖毒的笛音,一群迷鼠惑于糖蜜,驯服、蒙昧的投海自溺……

古老的传说、虚构的神话,警世的寓言?我所逆向、依违的生命抉择,我宁取边缘不涉众声喧哗的断然,自是文字之耽美坚执地护持与涤净,犹若孤鲸北泅,冰原之雪那般贞定。

如何精确辨识雪的不同,犹如生命过程明晰人心之多端。漫行过多少冰雪的旅路,平芜苍茫却那般无瑕之白,艰难的举步,留下长长脚印,深陷或者浅显揣度落雪堆积的厚薄;柔软地、轻缓地不由分心,谁知雪下是坚实硬土抑或是裂解的缝隙,如此试探安危仿佛人生。

仿佛人生。此时子夜方临,面溪伫立才知水灯已灭,那一朵朵晕黄的烛火哪里去了?莫非化为花魂等待,春暖到来这里想是群樱绽放、飞鸟齐鸣。我却选择冬寒而来,仿佛自愿迎身逢雪,冷亦是一种自然绝非一次蓄意;单纯的美丽与洁净,我是如此地自在自得,但见疏星闪眨,数千光年之外,是否亦是飘雪纷飞?未知的无垠浩瀚,雪与我却如此之近。

静静看雪,仿佛聆听夜曲,读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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