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一 / 文
春节前的小年夜,起大早与妻一起给迫百之年的姑父姑妈拜年,大寒节气阴冷的天下着蒙蒙细雨,越发觉得刺骨之冷。从新安开车到青山公园附近的新村,约20公里路程,我已好几年不开车了,但每年清明、中秋和春节,总会开车去姑妈家中探望,倒不是路有些远,而是手提敬老的补品有点不便。照例地不提前打电话,因为表妹不能离开二老左右。到了姑妈家门口,双手重重拍响防盗门。果然,一会儿表妹用钥匙从门背后把反锁的门打开,和姑妈一起迎了出来。
进门落座后,姑妈总会让表妹烧水潽鸡蛋给我们当点心,然后就是嘘寒问暖拉家常。由于姑父患有老年痴呆症已多年,总是白天睡着,晚上却精神抖擞起来不停闹腾,平时大小便从不进卫生间,就在房间里到处乱拉。以前都是姑妈给姑父擦洗,近几年弄不动了,只能由表妹照料。表妹是个有洁癖的人,为了保持室内清洁卫生,无老人怪异之味,一天要拖好几次地,喷几次消毒药水,因此每一次去拜望,姑妈家都是一尘不染。姑父总是睡在床上,叫他也叫不醒的,即使有时去偶尔见他坐在客厅里,除了姑妈,姑父也早就不认识任何人了。姑父早已过了鲐背高寿,但力气却很大,表妹尽孝心服侍着二老,却经常被没有了正常思维的姑父打得鼻青脸肿,有一次被推倒在水泥地上,一只手着地撑成骨折,就诊接骨几个月后才恢复元气。说来也是奇怪,姑父什么人都不怕,就惧怕表妹夫,只要他高声怒吓,姑父便会立即安静下来。
姑妈被姑父推倒在地,更是多得记不清次数,前两年被推得最重的一次,大腿的股骨摔成粉碎性骨折,在七院骨科动了大手术,直接用钢针把股骨固定起来,住院一两个月,半年之后才逐渐好起来,但落下了后遗症,走路有点一拐一拐。用钥匙把门反锁是为了防止姑父半夜出走,到大街上打人,这样的事曾发生过好几次,每一次表妹满街寻找不见姑父踪影,只能报警求助,附近民警和协警找到姑父,从他的衣袋里找出地址和电话后,一边通知家属,一边用警车把姑父送回家。我无法理解的是二老都已近人瑞之寿,生命怎么还如此顽强?去年姑妈患白内障,看不清东西,住了三家医院,前后近两个月,几家医院怕担高龄患者风险,都不愿给姑妈动手术,最后还是四院的眼科专家给姑妈做了白内障切除,现在姑妈的视力能达到0.7左右,真是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姑妈每次住院,都要包一个病房,顺便把姑父也一起带去照料,全家四口住在一个病房内,像过日子似的。姑父时有狂躁,只能把他双手绑在床沿,狂躁严重时把双脚也绑上,好在表妹夫无奈时只要故意吼一声,姑父立刻就安静了。我曾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读到过日本著名女作家的一本小说,反映日本老年痴呆长者的生活现状,日本早已进入了老龄化社会,女作家的公公就是一位80多岁的孤寡老人,患有重度痴呆病症,由女作家照料。一次,半夜时分,公公不知怎的就爬到了儿媳的身上睡着了,她被公公吓得不轻,公公身体很胖推也推不开。当时,我不能认同这位日本的美女作家,为什么要写这么无聊的情节?让我百思而不解。现在我明白了,当一个社会文明到一定程度时,伴随而来的是如何高质量赡养老人,这一问题同样会出现在我国一些发达地区。
这次去姑妈家拜年,表妹与我们聊得最多的不是二老,而是关于她儿子的一些话题。我的外甥被京都大学软件研究院高薪引进约有三四年了,学校怕他被美国的研究机构挖走,便提前给他全家办了绿卡。说起外甥的学业,还真是出类拔萃的。无锡一中毕业后,高考成绩超出北大、清华录取线几十分,是那一届的冒尖考生。可由于先天性心脏病开过大刀,这两个高校也很势利,怕中途有什么意外,均找借口不予录取。南大胆大录取了他。毕业后他考研不考那两家,直接考了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之后一直在那里读到博士,并在深圳的博士后工作站,跟着导师开题搞我国最尖端软件开发。我是看着外甥长大的,高高的个子,说话细声细气,是个文文静静的白面书生。表妹说这次儿子儿媳回来8天探望外公外婆,顺便动员父母去京都一起生活,并说房子也看好了,就买在学校附近。表妹对我说,与儿团聚来日方长,老话有“父母在,不远游”之说,她是父母的亲骨肉,是他们一把屎一把尿一口奶一碗饭把她养大的,怎么能在父母最需要儿女照料时,忍心丢下二老不管不顾,自己远去异国?如果把二老往养老院一送,这不就是给他们“送终”吗?那种抚恤思念之情摧绝切迫,仿佛生离死别一般。
由于姑父每顿用餐,表妹都要耐心喂着、哄着他,才能咽下饭菜,为了照料好二老,表妹每天都按不同的营养膳食烹饪,以增强老人体能。为此,这次儿子儿媳回国的8天中,竟没顾得上回家烧一顿饭给小两口吃,就连相逢也是苦楚的,唯离愁别绪噎胸间。表妹细诉着那些世殊事异、母子相对无言的悲言苦语,重逢之欢哪抵得上久别之苦。言至此,表妹当着姑妈的面,在我们面前失声痛哭起来。表妹先敬老而后顾幼的伦理秩序,对父母情深如海,不觉令我为之动容。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在《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留下这样的感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时间无情,荡去了容颜,表妹为了父母,多年来尽孝心传孝道,含辛茹苦,耗尽春华无怨无悔, 世人闻之亦恻然。大寒这天,我曾在相关群里留言:“今日大寒,默读东汉末年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王粲《思亲诗》:‘穆穆显妣,德音徽止。’七旬不孝儿给先考先妣鞠躬跪敬,百拜悼念。来年大寒先考先妣百年诞辰,给先父母大人庆百岁冥寿,追思缅怀,祭奠恩德,仰承燕翼,护佑后人。”顾影自怜,看着表妹悲伤的样子,想起自己去世多年的父母亲——姑妈的兄嫂,难免会想起颜真卿那句感天动地的“呜呼哀哉!尚飨”。
此前几年,表妹刚送走和姑夫姑妈年纪相仿的公婆,公公也患有老年痴呆症,也是大小便失禁,和公婆大人住在一起的两口子,一天要给长者换好几次内衣裤,擦身洗澡。只是她的公公没有狂躁现象,也不会到处乱走。送走了公婆后,表妹把家又搬到父母亲家中,安营扎寨继续照料老人。十多年来,表妹和表妹夫就像全职护理兼保姆,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生活与生命,甚至自己的存在,更不用说还有什么业余生活和爱好了。表妹比我小近10岁,年轻时和姑妈一样是个大美女,任何时候总是挂着笑脸,人见人爱的样子。20世纪“文革”中上山下乡,我去东台插队落户已是日久,由于家庭成分不好,在那个事事都讲阶级斗争的年代,姑妈怕我以后找不到对象,就和家父商量,要把表妹许配给我,日后好在无锡给丁家留根。那时表妹才十三四岁,豆蔻年华,正如中晚唐诗人杜牧在《赠别》一诗所写:“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表妹就是那早春二月枝头上含苞待放的豆蔻花。姑妈心疼我,更是关心他的兄嫂,并不清楚表兄妹之间在五代之内,非常近的近亲,几近兄妹之亲,新的婚姻法规定表兄妹是不能结婚的,家父让我在信中与姑妈说明,这事才算画上句号。为此,很多年来,表妹见到我总有点难为情。
表妹退休前供职于无锡某高校,我每出一本散文集,她都会向我索一册读之,表妹总说我是她的偶像。盛唐开元进士颜真卿,以清薄的酒类和家常的食物,祭扫侄儿颜季明亡灵时,写下《祭侄季明文稿》,其中几句:“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我常诵之。表妹不就是那株阶庭兰玉香草仙树吗?其孝道德行每慰人心。先秦《孟子·梁惠王上》更有这样的话:“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想表妹是践行了这些先贤教导的,待到“子欲养而亲不待”之时,表妹已尽了做女儿的孝道,上帝应该会让她心灵宽慰。然而,当今的社会是非颠倒,老养小成了时尚,还能找得出几个像我表妹这样的女儿家?姑父姑妈百年之后,表妹很快就会和表妹夫一起去京都定居,那时又要去照料她的第三代了。等到她活到了姑妈那样的年纪,也不知晚年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