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
你走了,已有一段日子。
读者依旧看文章,不觉得你的离去,但是做朋友者,想念得紧,许多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都问候起你。书信,可解决乡愁,也能变为一种负担。记得当年我在外国留学,虽然得到家书的喜悦,但也有些不想回复的问题,如何下笔,犹豫个老半天。
我想,要是书信也是一条单程路,那该有多好!故居的消息,友人的近况,全部定期阅读,但又可不必回信,天下还有更乐的事吗?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叫《中秋》的短文,说月亮是一个转播站,当晚大家看见月亮的时候,古今友人,思潮结合。
转播站发出的讯息是公开的,大家都能参与,喜欢时才收听,今后想念你的老朋友,都可以通过这个电台当DJ(主持人)。
祝福
蔡澜顿首
情歌亦舒:
近来多与你老哥和大嫂吃饭,因为他们也快出国,我身边又将少了一位喜爱的朋友。
和你老哥在一起总有乐趣,他不怕肉麻,什么话都讲得出。
转了性的倪匡,每天早上上街市,亲自下厨烧几个送酒菜,与你大嫂分享。
我们在表示羡慕时,他老人家变本加厉地抓着你大嫂的胳臂,嘟着嘴做求吻状,大唱:“妹妹我爱你。我爱你呀,我爱你。”
这首山歌是客家人最拿手的,我教他以客家话唱出,他一学就会,而且来得一个标准,比粤语更正确地发音。但是还有很多人听不懂。
想起广东老歌《点解我中意你》,座上年轻的一辈不会,倪匡却即刻记得,又唱:“点解我中意你,因为你系靓,点解我中意你,因为你系靓,白白净,真靓。所以我中意你,中意到我病……”
笑得我们由椅子掉地。这种人就算做尽天下坏事,也舍不得离开他。
祝福
蔡澜顿首
塞车亦舒:
一位叫利雅博的朋友,变卖了屋子,到加拿大坐移民监去,他最近因公事返港几天,只有住酒店。
当晚我和他一块去吃饭,坐上车,他摇摇头,第一句话就:“我在香港住了三十几年,这一次,不是住在自己的家,才发现,原来来了香港,我已经没有家。”
为了令他高兴,我陪他去了好几家餐厅,像上楼梯一样,一家一家去吃。
避风塘的艇还没开放,我们去一家模仿该地菜式的馆子,大吃炒辣椒蚬和螃蟹、河粉和艇仔粥时,遇到黄霑,他现在由半山区搬出来,住在湾仔,逍遥自在地初次享受着独身汉子的生活。
我们后来又到黄霑家去听音乐,一听就几个小时。回九龙,已是清晨四点钟,过海隧道的车子还在排长龙,深感香港的繁华。这一次的塞车,我们并不抱怨,觉得等待,是应该的。
祝福
蔡澜顿首
围棋亦舒:
在黄霑家做客的时候,看到他案头的原稿,发觉他标题也写在稿纸的第一行的格子里,三四个字已经填满二十格。
我惊讶。黄霑笑我这么多年来还不懂得用这个方法节省字数。
想想,这也不应该怪黄霑,因为有许多出版商,已经先用肮脏手段对付我们。记得在一本月刊写东西时,对方答应我一个字是多少钱,结果寄来的稿费不对,原来这家伙不但把行头行尾的空格不算,而且还将标点符号也删除,实在太奸。
对付这种人,只有用黄霑的办法:讲好一张稿纸的酬劳,然后尽量空格,最好是算到把休止符放在新一行的第一个格子上。
当然,文章的内容比字数重要,密密麻麻,但枯燥无味的例子诸多。私向来主张排版应像下围棋,应有空间喘气,构图也较悦目,并非稿费或偷懒的问题,你说是吗?
祝福
蔡澜顿首
三洲书亦舒:
终于,由查先生请客,我和你大哥大嫂及数位好友去了日本。
吃完睡,睡完吃,享尽最高级的牛肉、鱼虾蟹,半夜再吞碗叉烧面才肯入寝。你大哥在几天内胖了几磅,大叫:“太痛苦了!”
旅途中,聊过今后如何联络的事,大家决定求《明报》在副刊开个方块,联合董梦妮,每人一个月写十篇。梦妮身居大洋洲,倪匡在北美洲,我留在香港算不了什么大地方,勉强说是亚洲吧,故栏名取为“三洲书”。
我们将自说自话,偶尔也互相交换点意见。当然还是以风风月月的人生乐趣为主题。
今晚,倪匡兄嫂上飞机到旧金山,我没有送行。他性子急,一抵机场一定第一个冲入闸,见不到他影踪的。
依他的个性,玩金鱼、贝壳、音响等,一个时期换一个,丢下后再也不沾手,去了美国是不会回来的。我们多希望他再扭计,一着陆,马上改变主意,打回头,但……
祝福
蔡澜顿首
文章亦舒:
本来拟好的专栏名字是“三洲书”,由你大哥、董梦妮和我三人轮流执笔,前几天查先生通知,命名为“海石榴手札”。
这是我们旅日住的旅馆,印象良好,三人合写的主意又是在该地产生,这个标题来得亲热,字面上亦较有诗意。
谈到查先生的智慧,记起一段往事:
有一次到台北古龙家中做客,刚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古龙说:“我写什么文字,出版商都接受:有一个父亲,有一个母亲,生了四个女儿,嫁给四个老公,就能卖钱。”
返港后遇查先生,把这件事告诉他,查先生笑眯眯地:“我也能写:有一个父亲,有一个母亲,生了四个女儿,嫁给五个老公。”
“为什么四个女儿嫁给五个老公?”在座的人即刻问。
这就是叫作文章!
祝福
蔡澜顿首
乐土亦舒:
我的写作习惯是小睡之后,埋头到明天。刚才惊醒,梦见到黄霑在,你大哥亦在。原来他根本没有离开过香港,而是躲了起来。
两人饮酒作乐,并以手提电话传呼最新女友二名前来,闻其名,原来是港姐冠亚,好生仰慕。
我因瞌睡,拉开沙发床横卧。
不一时,二女出现,且带台湾北投之三人乐队Nagashi,载歌载舞。
倪匡大乐,称如此乐土,安能弃之而去?
我欲睁眼参加,但被睡魔侵袭,起不得身,恨未能消。
另有三名大师傅到会,烧新界盆菜宴之。第四名厨子是越南人,拿了龙虾灌为腊肠,蒸熟后上桌。
二女舞蹈,已达疯狂地步,尽宽衣。斯时你大嫂出现,手拿篱笆大剪,发出“Chop,Chop”之声,倪匡和黄霑遂落荒而逃。
祝好
蔡澜顿首
快活亦舒:
电话中问倪匡回不回香港?他说大门都懒得踏出一步,连女儿叫他到附近游览区走走也不肯。回香港干什么?
我说有海鲜吃呀。他回答旧金山的活鱼也不少,宁愿乘一小时巴士到唐人街去买。
到了美国,倪匡每天买菜做饭,其乐无穷。日本鲇鱼又肥又大,两条六块大洋,这种鱼内脏尽是肥膏,甘美无比,已啖数十尾之多。
又说美国有种农场鸡,黄油油的,拿来做烧鸟(一种日本料理)的烤鸡皮,吃得肥死了算数。不过价钱比起普通鸡要贵三四倍。
一只鸡能有多少钱?在香港吃一顿饭至少可以买一百只。又取笑他天天做日本菜吃,不如去开家日本料理,他大叫主意不错。
这样也好,每天快活,闲而著作,这是多么令天下作者向往的事!何必由我这个凡人,劝他重返俗世?
祝好
蔡澜顿首
忙亦舒:
你写过:香港根本是仆街集中营,人人以仆来仆去为荣。没有得仆,就会倒霉。
的确如此,认识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忙的,忙些什么,有无成绩,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忙,忙才有点生存价值。
说也奇怪,香港人没一个不忙,但是要抽出时间的话,总是做得到的。有朋自远方来,再怎么样忙也会挤出空闲叙叙旧。
我想,香港人的忙,最终的目的,还是随时随地“不忙”的权利。
移民到远方的人,也忙吧,忙着去把时间浪费掉。
最近有个茶室要我替他们写一副对联,我看到地方畅阔,又把两层楼打通,楼底很高,至少有二十四英尺,七字对联不称,干脆写对十五英尺长的:
“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喝杯茶去。
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祝福
蔡澜顿首
宠亦舒:
和你大嫂吃饭,话题当然离不开倪匡最近干什么。
倪太说整天除了煮三餐之外,什么都不做,大门一步也不出,除了买药。
但只有一次例外。那天倪匡兴致到来,称带太太去看金门大桥,倪太没去过,倪匡说:“你开车,我看地图。”
兜了几个圈子还是找不到之后,倪匡看到一条路,说直走就是了,但倪太一看,是条单行道,不肯开进去,倪匡却大喊要直撞。最后只有就他,好在没有大货车进出。
到了金门大桥,泊车位满,倪太要停在远一点地方。倪匡又扭计,连几步路也不肯走,结果金门大桥只有看一眼作罢。
倪匡是给我们这班朋友宠坏的,查先生宠他,黄霑宠他,没有一个人不宠他,他便变本加厉,完全不讲理。
唉,这么一个妙语如珠,常惹人大笑,又语言常令人沉思的人物,不宠他,难。
祝好
蔡澜顿首
不悔亦舒:
想起年轻时曾经养过几只画眉,工作需要,赶到外地拍十天外景,交代好友人看着。但回家时还是发现它们的尸体。从此,连盆栽也不肯有一棵。
发誓万一有了儿女,一定要做一个全职父亲,朝九晚五的工作绝对不干,只能做做绘画者和卖文人,将事业当成副业才行。
至今我们并没有后悔。见到一早就把儿女送到外国的友人夫妇,还不是等于没生?
不管多迟睡,我照旧一早起身,焚焚香,写几个毛笔字,再游菜市场。时间,我还不够用,绝对不会孤独。
有儿女的人一直疲劳轰炸地告诉我乐趣如何。懂得欣赏京戏的人不断地说学问有多深。收集Swatch手表的说已有毕加索女儿设计的那一只。
各位有兴趣,尽管去试,别烦我。
祝好
蔡澜顿首
喝酒亦舒:
那天去三联为家父买书,遇一女职员,称有位客人不断询问你哥哥的《六指琴魔》是否有续集,她找不到倪匡,硬要我代问,因此致书,今日得他回信。他说并无续集,不过这种破书,也会有人问,可知写作生涯甚过瘾。
又,到过一个酒会,遇卜少夫先生,他老人家说也得倪匡来信,称已不喝酒。
听了大吃一惊,他已不喜交际,除了买菜不出门,这正常得很;没有女朋友,有点反常;但不喝酒,唉呀呀,唉呀呀呀呀(最后两个呀要提高半个音读出)。
即刻确定是否有此事实,倪匡笑着说:给卜公信,曾有“足不出户,酒不沾唇”之语。只是为了讨句子工整。其实,酒是入口,不必沾唇的。昨晚被曾江、焦姣在街头拦腰抱住,就报销了一瓶好酒,云云。
擦了一额冷汗。
总之倪匡做什么坏事,撒什么谎,皆有一套方法解释,有时无耻到说得出喝酒是上帝教的。
祝好
蔡澜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