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中心的馬可波羅飯店,這一夜顯得貴氣非常。雖然這裡已是五星級飯店,獲得外國數本雜誌評為本地最豪華最氣派的飯店之一,但它今晚與平時不同,籠罩著一股不凡的氛圍。下榻的旅客都感到氣氛有異,歐洲名車一輛接一輛地停在飯店門前,一身奢靡華麗打扮的女士伴隨著穿正統禮服的男士魚貫進場。
然而,在這些華衣鬢影之中,也有一些格格不入的傢伙。
葛幸一警官便是其中之一。
雖然葛警官也穿上了一套三件式黑色禮服,領口結上暗紅色的領結,外表上跟那些達官貴人分別不大,可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傢伙是異類。他身上每一處都流露著不同階級的俗氣,沒有那些揮金如土的上流人物身上的光芒。
「靠,所以老子最討厭有錢人。」站在飯店大廳一旁的葛警官,看到偷瞥自己的一位貴婦面露鄙夷之色,心裡暗罵道。
即使旁人的目光令葛警官如坐針氈,他也只能默默忍耐。穿上這身「猴子衣」到飯店赴宴並不是他的意願;他是因為工作需要,才不得不置身於這個不自在的環境。
今天是跨國製藥公司布倫特史克的大日子。這間美國企業本來是全球第二大的製藥、生物科技及衛生保健產品公司,不過,當該公司公布收購本地的富通藥業,布倫特史克的市場占有率便超過瑞士的伯恩製藥,成為全球最大的製藥企業。布倫特史克的執行長弗雷.史密斯醫生親自來簽約,而今晚的宴會便是收購儀式後的慶祝晚會。
這樣的商業活動本來跟葛警官扯不上半點關係,可是在晚會舉辦前的一個禮拜,他收到情報,說有人打算對史密斯醫生不利。
弗雷.史密斯醫生現年五十九歲,美國南卡羅來納州出生,大學畢業執業十五年後加入布倫特史克,擔任藥廠的研發顧問。憑著靈活的行政手腕和敏銳的市場嗅覺,史密斯醫生在公司裡的職位一再擢升,在他主導的新產品抗抑鬱藥「樂凡適」成功上市後,三個月前被董事會委任為公司的執行長。即使他的財富不及各地的富豪,但他掌握了全球最大藥廠的命脈,在講究醫療保健、生物科技的今天,他猶如天之驕子,一舉一動備受關注。
人愈有錢,就愈怕死。富豪們都願意散盡家財,來換取延長一丁點壽命的機會,而掌握這支鑰匙的,正是史密斯醫生。
理論上,這樣的重要人物出門在外,聘請了貼身保鑣,沒有罪犯會笨得打他們的主意──對付「有權力」的人,倒不如綁架「有錢財」的人要來得實際。
問題是葛警官收到犯人的犯罪預告。
「我會在十一月二十八號的晚宴裡殺死弗雷.史密斯醫生。為了證明我是認真的,我會先殺掉他僱用的保全公司的老闆。」
一個星期前,葛警官收到這樣的字條。
警局裡所有人都認為是無聊的惡作劇,只有葛警官一人認真對待。他熬夜聯絡布倫特史克的公關部門,先查知對方僱用的本地保全公司,再一大早前往公司老闆的寓所,沒料到他眼前的,是一具詭異的、扭曲的屍體。
保全公司的老闆姓田,經營保全公司已有十多年,專門提供近身保鑣,負責接待重要人物,公司規模不大,但曾接過好萊塢明星、外國政客、著名企業家等等的委託。葛警官在田老闆的家門前按鈴按了三分鐘也沒有動靜,恐怕對方有危險,便不顧程序地把大門踹開──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俯臥在玄關地上、模樣古怪的田老闆。
田老闆的四肢腫脹,手腳就像四條巨形黃瓜,黏在乾癟瘦小的身軀上,但這四條黃瓜朝天豎起,田老闆的臉龐卻埋在胸膛前,腹部貼地。他就像一張反轉的茶几。
葛警官是個老練的警察,入職二十多年,見過不少恐怖的屍體,即使田老闆的死狀如此異常,他仍能冷靜地聯絡下屬,指派人手進行調查。看到田老闆的樣子,他確定字條並不是惡作劇,而是凶手對警方的示威與嘲笑。
當法醫官提交報告,說無法解釋田老闆的怪異死狀時,葛警官內心倏然一驚。這些年來,他一直有個想法,只是每次在會議提出,總被上司及同僚無視。
他知道城市裡有一個怪異的殺手。
這個殺手草菅人命,心狠手辣,犯案不多但死者的屍體都呈現異常的狀態,彷彿是凶手跟警方開的玩笑。葛警官最有印象的,是五年前死於拘留病房的一個嫌犯,那傢伙的頭部和腹部像氣球般脹大,腰卻扭了半圈,胸口往下變成屁股,雙腿關節還被折斷,盤在肩膀上。當時完全沒有人接近病房,法醫官解剖屍體後亦無法解釋死因,凶手就像幽靈般,躲過監視鏡頭和守衛,潛進密室裡將死者弄成那個變態的模樣。
而讓葛警官深信這殺手存在的關鍵,是一名線人的供詞。
「葛組長,我有條重要的消息賣給你。」線人在電話裡說。
「廢話少說,我只會給你舊價錢。」葛警官回答。
「唔……好吧,今晚六點老地方見。」
「先告訴我一點吧,最近好忙,如果是無聊的情報我不想出來。」
「你一定有興趣的……是你一直想找的那個人。」
「哪個?」
「把屍體變得稀奇古怪的那個。」
「咦?」葛警官大吃一驚。
「那是一個綽號叫『氣球人』的殺手……我還是不說了,你來了我再告訴你吧。記得帶錢。」
然而葛警官無法知道情報的詳細內容,因為當天他到赴約地點,只看到線人四肢被扭成卍字形的屍體。
「氣球人……」這一年來,這三個字充斥在葛警官的腦海中。他到底用什麼方法殺人的?為什麼要把死者弄成那個樣子?除了這些怪異的死者,還有多少宗懸案跟他有關?
田老闆之死使警方正視史密斯醫生被謀殺的風險。葛警官建議把晚宴改期,但史密斯醫生認為這關係到企業的利益,在收購的過程中因為不能向媒體透露的理由而更改時間表,往往會引來揣測,而這些謠言更會直接反映在公司的股價上。身為執行長,他不容許任何危及企業──以及他的地位──的不安因素。
因此,以葛警官為首的專案小組接下任務,在史密斯醫生到訪的三天裡,貼身保護他,找出可疑分子,在犯人下手前進行逮捕。兩天過去,布倫特史克的收購案進展順利,記者招待會、新聞發布會、簽約儀式、參觀廠房一一如期舉行。雖然田老闆被殺,藥廠仍委託他的保全公司繼續負責史密斯醫生的警衛工作;而葛警官則帶著他的人馬,在各個地點戒備,檢查所有細節。
「組長,依我看,犯人是不會出現的啦。」葛警官的部下大石說道。大石人如其名,生得高壯魁梧,只是腦筋也一如他的名字,鈍如頑石。葛警官經常猜想,這小子只能當一輩子的員警,別說是組長,恐怕連隊長也當不上。
「你這小子給我打醒十二分精神。」葛警官對這個跟自己一樣衣不稱身的小伙子說。
「阿達告訴我,犯人應該是想要打擊這家布什麼克藥廠,讓它的收購案延期,從股票市場撈一筆,明知不可能對付史密斯醫生,所以用這種預告的方法來達成目的。那個保全公司的老闆只是個不幸的替死鬼。」大石還是自顧自地解釋道。
葛警官不是沒有想過這可能,只是從田老闆被殺的樣子,他知道對方是玩真的。
若像他另一個下屬阿達所言,犯人的目的是聲東擊西,那對方殺害田老闆的手法未免太過變態。葛警官深信,用上這手法的是那個叫氣球人的殺手,而能使他出手的案子,一定不會如此簡單。
「你別給我摸魚,好好留意每個進場的賓客,檢查每個人的邀請函。」葛警官沒有說出心底話,只吩咐大石做好工作。他離開飯店的大廳,往宴會廳走去。
因為晚宴尚未開始,此時宴會廳中的賓客各自舉著酒杯,三五成群地討論著商業、政治、期貨市場、全球化、家庭、名車、高爾夫、紅酒、女人等話題。葛警官放眼一望,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他們都是經常登上報紙版面的名人政客。
「阿達,有沒有什麼不對勁?」葛警官走到下屬阿達身旁,問道。
「沒有,組長。」當阿達回答上司時,他的眼睛仍瀏覽著會場中的每一個人。「完全沒有可疑。我跟幾位保鑣談過,他們也說沒有不對勁。」阿達指了指站在會場另一角,同樣穿著黑色禮服、一邊耳朵掛著耳機的男人。
葛警官點點頭。這次晚宴的保全可說是萬無一失──首先在入口處,警方派員協助藥廠的公關接待,留意每一個到場的賓客,仔細檢查對方的身分;每一名記者進場前必須登記,並且以手提指紋辨識裝置確認身分,防止犯人假扮記者混入;在宴會廳的三個出入口還設置了關卡,由配備衝鋒槍的警員把守;而宴會廳裡,更有葛警官和他的十幾個部下,以及保全公司派來的十幾名保全人員。這種規模,比設局捕捉大毒梟還要仔細,投入的人手更多。
在宴會開始前,葛警官更和警犬小隊替飯店做地毯式搜索,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縱使葛警官認為對手是氣球人,他也不敢掉以輕心,以防犯人會用上大規模的殺傷武器,例如設置定時炸彈,讓所有賓客葬身火海。為了減低犯人下毒的可能,他還派兩名下屬到廚房守候。
「犯人就算能進來,也不能走出去。」葛警官心想。
還有半小時晚宴就要開始,賓客已陸續到場。葛警官巡視一圈後,利用對講機,吩咐大石和兩、三名同僚到宴會廳當值,大廳的警員減少至五人,不過葛警官認為那已經足夠──犯人的目標在宴會廳裡,形勢一旦有變化,多一個人當盾牌更有利。
「葛警官,您好!」在葛警官和大石通話完畢,一直忙於應酬的史密斯醫生走到他面前。他以英語說:「今天的保安工作就拜託你了。」
「是的,醫生,請放心交給我們。」葛警官的英語不太靈光,他也不想說太多。
史密斯醫生和女伴離開後,葛警官繼續巡邏,留意著每一位賓客。事實上,他知道在這個場合裡,一直左顧右盼的自己,舉動反而最可疑。
「組長,這個宴會真的好豪華啊!我從沒看過晚宴開始前的自助餐前小點有魚子醬、雞尾酒大蝦、新鮮生蠔這麼多菜色……」大石拿著一片盛著魚子醬的烤吐司,一邊吃一邊走近葛警官。
「媽的,我叫你這混小子進來不是為了讓你吃!」葛警官罵道。
大石吐一下舌頭,連忙把手上的吐司一口吞掉。
「你再不檢點,我就好好修理你。」剛才的喝罵引起旁邊的賓客注意,葛警官這一句特意壓下音量道。
「明白嘍,長官。」大石挺直身子,一臉認真的回答,可是嘴巴仍在咀嚼中,話說得不清不楚。
「你這笨蛋……」
「組長,出事了。」耳機忽然傳來阿達的聲音,「在二號出口。」
葛警官和大石連忙向宴會廳的二號出口奔去,在門外發現阿達和幾個穿禮服的警員圍著一個倒地的人。旁邊還有一名剛到場的救護員。
「什麼事?」葛警官緊張地問。
「第六組的小王死了。」阿達悻悻然道。
躺在地上的便衣警員面容扭曲,右手按著胸口,可是左手卻繞到背後,好像被隱形人折著手腕,扭到後方。
「一分鐘前我們一起在這個門口守著,可是他突然痛苦地慘叫,一手按著胸部,然後倒地……」站在旁邊的一個濃眉大眼的警員說。
「當時有沒有人在附近?」
「沒有,整條走廊就只有我們兩個……」
「這是心臟病發嗎?」大石問。
葛警官沒回答。看樣子是心臟病,可是,死者左手的異狀令他十分在意。
「砰」的一聲,宴會廳的大門猛然打開。一位戴著耳機的禿頭男人神色慌張地衝出來。
「您是葛警官嗎?」男人緊張地問。葛警官點點頭。
「我是田氏保全的人員,」男人掏出證件出示給葛警官,「我們有一名同事突然倒下了。」
葛警官聞言心頭一震,趕忙和大石跟過去,留下阿達處理這邊的事。
禿頭男人帶領兩人到宴會廳的休息室,一打開門便看到倒在地上的黑衣男子,以及圍在他身邊的其他保全人員。一名穿制服的救護員正在檢查受害者,但當葛警官想詢問情況時,救護員站起來,搖搖頭,表示已經沒救。
死者和小王一樣,右手按著胸口,左手扭到背後。
「他是怎麼死的?」葛警官向禿頭男問道。
「我不知道,他就這樣子忽然倒下去,當時房間裡只有我們三人。」禿頭男人指了指另一個短髮男人。
葛警官看看手錶,距離晚宴開始、史密斯醫生致辭的時間不到十分鐘。宴會廳中的賓客一一按安排就坐,如果有混進場的人,很容易留意到。葛警官最擔心的,是犯人用毒藥進行暗殺,就像這兩名死者一樣,說不定事前在食物飲料中下毒,如此就很難防禦。
「通知廚房,留意有沒有可疑人物,把主桌的餐具全部換一套新的。」葛警官以對講機下命令。這做法雖然消極,但總是防治手段之一。
「嗶──」葛警官的耳機傳來訊息,「組長……」
「誰?」葛警官問。
「我是志宏……輪、輪到阿、阿達了……」另一方的聲音呼吸急促。
「阿宏?給我說清楚一點!」
葛警官不是發怒,只是不祥的預感使他不由得光火起來。
「組長,阿達他倒下了……他的左手不知道為什麼扭到身後……好像是心臟病……救護員正在搶救……」志宏有點語無倫次,但葛警官明白情況──阿達成為了第三號受害者。
就在這一刻,禿頭男突然喘著大氣,往前仆倒。他的左手緩緩地繞到身後,右手手指把禮服胸口的位置抓得皺巴巴,彷彿想把肋骨撕開,掏出身體裡正在噬咬心臟的異物。救護員趨前急救,但為時已晚,禿頭漢掙扎了一分鐘,遽然止住不動,面色如土,雙眼無力地盯著天花板,撒手人寰。
葛警官登時衝出休息室,奔往宴會廳的主桌。台上的司儀正說著老套的開場白,而在台前的主桌上,史密斯醫生正和坐在身旁的富通藥業董事長交談。葛警官完全無視對方,走到史密斯醫生身後,打斷兩人的對話。
「史密斯醫生,我們遇上很麻煩的情況。」
「怎麼了?」
「警方和保全人員受到不明來歷的襲擊,您恐怕會有危險。」
「什麼襲擊?」史密斯醫生眉頭一皺。
「他們……離奇地心臟病發了。」葛警官用蹩腳的英語,努力解釋。
「心臟病?工作壓力太大也可以引起心臟病啊。」醫生笑著說:「只要不是有人拿著槍衝進來掃射就好。如果我這時離開,對公司的損害不是你能承擔得起的。」
葛警官怔住,史密斯醫生說的是「你」並不是「我」,他心底不禁罵了一句。
「是葛警官吧?」一名男子走過來,說:「有我們作貼身保護,你不用擔心。」
兩個虎背熊腰的大漢,站在葛警官身旁。他們一直站在醫生三公尺外,準備若有任何突發事件,第一時間護送醫生離開。
「萬一犯人是用毒的話……」葛警官不死心,繼續勸告醫生。
「你忘了我是醫生嗎?」史密斯醫生大笑,說:「想在我完全沒察覺的情況下用毒,未免太小看我了吧?別說了,我要上台致辭。」
伴隨著賓客的掌聲,史密斯醫生離開座位,走到台上。兩名保鑣跟在身後,而葛警官安排的三名穿著禮服的便衣警察也站在台旁戒備。
「組長,阿達還有救。」大石匆忙跑來,對葛警官說:「救護員急救後,他的情況穩定下來了。」
「阿達沒事?」葛警官有點訝異。
「好像說是心肌梗塞,晚一點施救就來不及了。」大石說,「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阿達的左手肌肉出現痙攣。」
「現在人呢?」
「先送到飯店的醫療室,救護車正趕過來。」
還好沒死──葛警官舒了一口氣。阿達是直屬部下,共事多年,葛警官不忍心向他的父母說出兒子殉職的消息。
「各位來賓,歡迎出席布倫特史克公司的晚宴。」史密斯醫生在台上開始致辭。內容都是講述收購案後公司的業績如何、發展如何,再吹捧一下被收購的富通,以及自己有份研發的新藥物。
葛警官忽然留意到不對勁的地方。
本來站在醫生身後的一名保鑣,忽然向前踏了一步,右手伸往衣襟。
「是他!」葛警官對這個小動作很敏感,直覺對方的下一個動作便是掏出武器,連忙衝上前制止。
不過他弄錯了。
那個保鑣踏前一步後,跪倒台上,側身倒下。他的右手抓住胸前,和剛才所有受害者一樣,經歷著相同的痛苦。
另一名保鑣立即扶住對方,史密斯醫生也察覺異樣,停止發言,回過身子察看。在台旁的警員以及另外兩名保鑣走到台上,提供協助,又向台下示意叫救護員。
「啊呀!」
葛警官正要走到台上,他料想不到上台幫忙的人之中,有人突然痛苦地叫嚷,右手按著胸口,左手反到背後,往前跌倒。
「解開他們的衣領,」史密斯醫生指示著,替倒地的兩人進行檢查。「還有脈博,快,送去急救。」
保鑣和警員合力把兩人抬走,由救護員送到醫療室。一番擾攘後,史密斯醫生回到麥克風前,說:「各位抱歉。由此可見,醫療保健對現代社會有著決定性的地位,希望我們優秀的藥物能幫助那兩位不幸的朋友。」
即使話題一度被打斷,史密斯醫生仍把講辭原原本本地說完,回到座位。台下的賓客對台上發生的小意外也不太在意,他們都以為是身體不適、過勞之類的問題──畢竟他們對倒下的人是誰也不大清楚。
「組長,聽醫護人員說,剛才的兩人有一個死了。」大石捎來這一個消息。
葛警官咬咬牙。「這個可惡的氣球人!因為無法找機會殺死目標人物,就胡亂殺害守衛的人來洩憤嗎?他在事前下毒,讓我們逐一死去,然後再慢慢想方法對付醫生嗎?」
這想法讓葛警官背脊發涼。他這次決定了,就算要承擔責任、要寫一輩子的檢討書也好,他要堅持讓史密斯醫生先離開。萬一愈來愈多警員和保鑣倒下,最後便沒有人能保護醫生。
「醫生,為了安全起見,請您立即離開。」葛警官走到醫生身旁,說道。
史密斯醫生沒有回應。
「醫生,請聽我說……」
史密斯醫生慢慢地回過頭。
葛警官正要再開口,只見醫生把臉孔轉到眼前,然後「喀嚓」一聲,繼續往另一邊轉過去。
那是頸骨折斷的聲音。
就在葛警官眼前不足二十公分處,史密斯醫生的頭顱轉了整整三百六十度。醫生的表情相當恐怖,嘴巴緊閉,但眼睛瞪得老大,就像被人塞住嘴巴,然後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脖子扭斷。職業殺手扭斷死者脖子往往只花半秒,但葛警官看到的,是史密斯醫生花了快三十秒,緩緩地自行扭斷自己的脖子。
直到頸椎折斷的那一刻,史密斯醫生雙眼流露著無底的恐懼。
而葛警官看得清清楚楚。
當同席的賓客留意到異狀時,醫生的頭顱正慢慢地轉第二圈。他的鼻孔開始流出血液,坐在他對面的女士更嚇得昏厥過去。富通的董事長連人帶椅摔倒,就像看到惡魔怪物一樣,倒地後手腳併用地往後退。尖叫聲此起彼落,恐懼從主桌往外蔓延。在場唯一保持冷靜的,就只有葛警官,以及幾位為了拚新聞,抓住相機死命拍照的記者。
這時候,史密斯醫生的頭顱仍未停下來,正在自轉第三圈。他的脖子皮膚被扯破,露出粉紅色的肌肉,空氣中飄散著詭異的血腥味。
當醫生的頭不再旋轉,盯著這離奇光景的人回復理智之時,已不知過了多少分鐘。史密斯醫生的頭顱幾乎脫落,現在像一個洩氣的氣球,無力地垂在他的胸前。
「封……封鎖出口!」葛警官回過神來,朝對講機大喊,「凶手就在這裡,別讓他逃走!」
雖然葛警官看到醫生死亡的一刻,但他的直覺告訴他,凶手就在飯店內。他深信這傢伙用了某些方法,像變魔術似的,把史密斯醫生殺死。
魔術師一定還在舞台上──葛警官暗忖。
葛警官分配人手,讓他們守在三個出入口,替在場所有人登記,以及記錄供詞。法醫和鑑識人員被緊急召來,進行搜證工作。
可是,即使善後工作如此完備,葛警官仍覺得他忽略了某一點,但他想不起來。
「葛警官,」醫生死後十分鐘,警員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一名穿禮服的保全人員說:「救護車剛到,準備送兩位受傷的警員到醫院。」
「好……」葛警官忽然感到奇怪,「等等,你說……兩位警員?」
「是兩位啊,就是之前在二號出口外心臟病發的那個,以及剛才在台上受傷的那個……」
「剛才台上倒下的兩人不都是你們的人嗎?」
「胖的那個阿龍是我們的人,但另一個是你們的警員啊。」
葛警官聞言如遭雷擊。
「媽的!」葛警官大罵一句,「醫療室在哪兒?快告訴我!」
「在一樓東翼走廊,靠近停車場和後門那邊……」
「該死!」葛警官頭也不回,拔出手槍,獨自衝出宴會廳。宴會廳在三樓,他三步併兩步趕到醫療室外。在走廊上,他看到躺在擔架床上、戴著氧氣罩的阿達,以及兩名醫生護士。
「另外那人呢?」葛警官氣急敗壞,向護士問道。
「什麼另外那人?只有一名傷者呀。」
葛警官望向走廊另一端。阿達正要前往的是停車場的方向,而另一邊則通往飯店後門。
「快,送他去醫院。」葛警官丟下一句,轉身跑向另一方。這純粹是一種賭博,飯店有多個出入口,他指示下屬守住宴會廳,沒料到犯人早已離開現場,如今他只能猜測對方逃走的路線。
就像一隻瞎眼的老鼠,在有如迷宮的倉庫亂闖,找尋那一片小小的乾酪。
然而葛警官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他押對了。
就在飯店後門的一個員工出入口前,他看到一個穿黑色禮服的背影,耳朵掛著耳機,正伸手握著門把,準備推門離開。
「別動!舉起雙手!不然我開槍!」葛警官舉起手槍,大喝。對方身子微微一震,沒有繼續扭動門把。
「你是聾子嗎!給我舉起雙手!」葛警官再次喝道。
男人緩緩舉起雙手。
「你是葛警官吧?」男人背對著葛警官說,語氣十分平靜,沒有半點驚惶。
「你是凶手吧?」葛警官沒有回答,反問道。他慢慢一步一步走近。他知道對方是危險人物,不敢掉以輕心。
「幸會啊,葛警官。」男人沒回頭,說道。
「你就是殺死史密斯醫生、會場中的保鑣和警員,以及田老闆的殺手吧。」葛警官說。
「對啊。」男人沒有猶豫,一口承認。
「你就是『氣球人』吧?」
男人靜默兩秒,回答:「沒錯,是我。我知道這名字遲早會傳到你們耳中,只是沒想到你早認識我。我這幾年似乎接了太多工作,太顯眼了。我想,這名字在不久的將來會變得家喻戶曉吧,嘿。」
「少給我得意忘形。」葛警官罵道,「你是用什麼方法殺死他們的?」
「商業機密。」氣球人笑著回答。
「媽的,少給我耍嘴皮子。」
「你告訴我你怎麼識破我,我就把手法告訴你,當作交換,好不好?」
明明自己占了上風,怎麼對方的談吐還這麼有自信?葛警官感到奇怪。這種心情使他停下腳步,沒有再走近。
「我們被你徹底耍了。」葛警官皺著眉,「直到剛才,我還以為你寄預告信、殺害田老闆只是譁眾取寵,但我現在知道那是你計畫中不可或缺的步驟。你是為了混進宴會才這麼做。」
氣球人沒有回答,背對著葛警官,靜靜地聆聽著對方的推測。
「你知道今天的宴會賓客非富則貴,主辦的布倫特史克會僱用保全公司,別說殺害執行長,就連進入會場也極為困難,因為假扮賓客、記者或保全人員,也很容易被識破。於是你採取了一種異想天開的方法,發出預告信,殺掉保全公司老闆,使警方介入事件。」
氣球人露出微笑,不過葛警官看不到。
「我們就是掩護你的工具。由於是高級宴會,所有人都會穿上禮服,你先是扮作保全人員──或許你從田老闆那兒盜取了公司的資料和證件──混進來,然後變成雙面人,在保鑣面前出示偽造的警員證,在警員面前出示保全人員證件。如此一來,你便可以在宴會廳中自由出入,因為我們跟保全公司的人員不熟稔。」
「沒錯。」
「你是事先在部分警員和保鑣的食物中下毒吧?讓他們心臟病發。而最關鍵的一刻,就是你預先讓史密斯醫生的一名貼身保鑣在台上出意外,自己再混上台幫忙,假裝病發後順利逃到醫療室。那時候,你已經在史密斯醫生的座位動了手腳,設置了死亡陷阱,讓他慘死,對不對?」
「你誤會了,」氣球人說:「我假裝發病並不是為了逃走,是為了下手喔。」
「下手?」
「你說我在座位動手腳設陷阱,你有見過可以把頭顱扭十幾個圈的隱形陷阱嗎?」
「沒見過,但你做到了。」
「別太抬舉我,我不是魔術師,只是一個殺手。」氣球人朗聲笑道。
葛警官不知道的,是氣球人真正下手的時間點。由於史密斯醫生是知名人物,氣球人根本找不到方法接近,就連握手這麼簡單的事情也辦不到,這令他非常苦惱。更麻煩的是目標人物只逗留三日,他得在三天內完成任務。氣球人出道十年,首次遇上讓他覺得無法完成的委託。
於是他如葛警官所言,採取了鋌而走險的方法。
他以雙重身分混入會場後,裝作不經意地跟受害者一一接觸,使他們在適當時間出現心肌梗塞的毛病。為了讓葛警官知道這不是巧合,他特意輸入「左手繞到背後」的指令,讓葛警官聯想到有人在背後策動事件。這樣子葛警官和保全人員才會安排更多人守護史密斯醫生,自己下手時就更加不顯眼。一名普通的警員或保鑣很難在沒人留意下跟這種大人物握手,所以氣球人才會假裝發病。即使史密斯醫生擔任藥廠執行長,他仍是一位醫生,一位醫生看到有人倒下自然會進行急救,當他伸手替氣球人量脈搏時,氣球人輸入了使對方致命的指令。
因為史密斯醫生的本能反應,氣球人才有機會下手。
阿達沒死,是因為氣球人輸入了不同的指令──他血管裡的空氣栓塞比其他死者小一半。這麼做是為了讓阿達被送到醫療室,如果只有氣球人一人經「急救」後活命,很可能引起葛警官的注意。
這些事實都遠遠超乎葛警官的想像。
「管你是魔術師還是殺手,你這次也得認命了。」葛警官說,「我已經告訴你我的推測,說,你到底用什麼手法殺害史密斯醫生?」
「噯,你的猜測不是全對,我才不會告訴你我的手法呢。」氣球人以嘲弄的語氣說:「我頂多能告訴你,史密斯掛了,高興的人比你想像中來得多。」
「媽的,回到警局,由不得你不說。」氣球人的態度激起葛警官的怒意,他再次向前踏出一步。「給我慢慢轉過身來。」
「如果我拒絕,你打算怎麼辦?」
「你可以作無謂的反抗,但我的部下很快就會過來。你只有一個人,沒有勝算。」
「我本來想嚇唬你,說我還有同夥,但為了表示對你的敬意,這個謊我就省下了。」氣球人仍佇立不動,說:「我可以告訴你,你抓不住我。」
「嘿!」葛警官認為對方只是在垂死掙扎。
「你知道我最喜歡這間飯店的什麼嗎?」
「什麼?」葛警官奇道。
「我最喜歡這兒的餐前小點,真是豐富得過分。」
「那我希望你剛才有吃個飽,因為你將會在不見天日的個人囚室裡待上一段很長的時間。」
氣球人沒理會葛警官,繼續說:「尤其是生蠔,真是鮮美,馬可波羅飯店都是從原產地訂購。」
「你想說什麼?」
「葛警官,你知道嗎?那些生蠔都是新鮮運到,開殼放上餐桌前一刻,還是活生生的呢。」
「什麼生──」
葛警官話未說完,遠方傳來一聲巨響,走廊瞬間變成漆黑一片。數秒後緊急照明燈亮起,他卻發現眼前的背影已消失,員工出口的大門打開了一半。他追出去,只看到冷清無人的小巷。
鑑識人員發現,飯店停電是因為機房的主電箱被人破壞。他們相信破壞是因爆炸引起的,可是他們找不到炸藥或化學品的痕跡,只找到一隻生蠔的殘渣。鑑識人員對葛警官報告,從環境證據看來,那隻生蠔彷彿變成了炸彈,在剎那間爆破,炸毀電箱。
為了調查,葛警官嘗試以「僱用氣球人下殺手」的方向入手,查看誰跟史密斯醫生有仇,調查結果卻令葛警官迷惑。史密斯醫生死後,布倫特史克的高層立即指派了新的執行長,一個月後有媒體揭發史密斯醫生在研究新藥「樂凡適」時偽造數據、隱瞞副作用,使多名參與試藥的病人因併發症而死。由於史密斯已死,負面新聞對公司的影響不大,換言之新任總裁、董事會成員、病人家屬、研發小組成員,無一不對史密斯醫生之死額手稱慶。而葛警官知道,這群人不會說真話──更何況他們遠在美國,難以協助調查。
葛警官再次向上司提出調查殺手「氣球人」,由於這次案件太不可思議,警方高層不得不承認這個罪犯的存在,同意讓葛警官調查。他們唯一的要求是低調行事,因為這種視警方如玩物的殺手,如果傳出消息,對警方甚至政府的威信將會造成極大的影響,也有可能產生集體恐慌。
話雖如此,「氣球人」的都市傳說仍不脛而走。傳說他是位擅長用毒的殺手,也有人說他是能隔空殺人的魔術師、隱形人、軍方的祕密武器、外星人,甚至死神。
「我想,這名字在不久的將來會變得家喻戶曉吧,嘿。」
葛警官回想起那個自信而邪惡的背影,默默認定那個人將會成為自己的宿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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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跟那個有名的葛警官對上了?」坐在駕駛座上的仲介人問。
史密斯醫生被殺後一個禮拜,氣球人從仲介人手中接過工作的尾款。
「該死的,我差點以為自己逃不掉。」氣球人苦笑道:「當時我一味拖延時間,一直充好漢,裝出一副游刃有餘的樣子。那傢伙居然連我的綽號也知道了,多嚇人啊。」
「你不是帥氣地逃跑了嗎?」
「帥氣個屁!」氣球人啐了一聲,說:「我在電箱動手腳,是為了讓警察以為犯人是在停電時逃跑的,怎料那個葛警官竟然早一步追到我,嚇得我幾乎挫屎。停電時我抓準時機衝出門口,被迫躲進大型垃圾桶裡,那股臭味我洗了三天才洗得乾淨。這十年來恐怕最狼狽就是這次了……」
氣球人想起那天裝模作樣說出「這名字在不久的將來會變得家喻戶曉吧」這種鬼話,只能吁一口氣,搖頭失笑。